周 惟

和老丈人、丈母娘已經(jīng)說了告別的話,卻還站在矮矮的院門口,不肯邁步,扭頭漫無目的地望著秋天來臨的天空,望著夕陽鋪展開的那一片金紅和溫暖。丈母娘見這情景,就說:“孩子,你走吧,天暗下來了,你還要趕車呢?！庇谑俏夜緡佒?出門,走上屋后的小路。小路七拐八彎的,又盡是大個兒的卵石,腳踏上去,一歪一扭。走了一陣,我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傷心過度的人,不然,怎么這腳下老踩不踏實呢?有一段路藏在林子里,我低著頭,撥開眼前的枝枝丫丫,探雷一樣找地方落腳,穿行在山嶺上的這一小片蔭涼里,人有時一恍惚,真的就搞不清楚來路去向了。

在這黃昏的山路上,我獨自一人行走著,突然也犯了糊涂,自己這會兒是離開呢,還是剛來呢。

昨天是小姨子“看大姑”的日子。小姨子和男友處了不短時間,到談婚論嫁了,按風(fēng)俗,擇下良辰吉日,請男方的尊長和家人到家里來看一看,聊聊天吃個飯什么的,當(dāng)然,男方交見面禮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表明兩家關(guān)系和年輕人婚事的基本確定。這是一件大事,我又正好有兩天假,一大早我就趕回了鄉(xiāng)下的老丈人家。

快到中午,我正坐在里屋,門外一陣動靜,男方的家人來了?？腿藗冊趶d堂一邊依次坐下,大約有七八個人,這些黑臉膛的漢子和孩子,帶著農(nóng)村人的誠懇與拘謹,不太開口,只把殷勤表現(xiàn)在遞煙勸酒上。小姨子的男友是個敦實的小伙子,坐在門邊,隔著紗窗和我這個“準大姐夫”打著招呼。相互禮讓客氣了一陣,大家正襟危坐,開始傳茶了。這個“茶”可有點講究,女方的家人,一般是姐姐或嫂子,先出來上第一次茶,這茶也不怎么真喝,其實是丈人、丈母娘相女婿,如果滿意,這才讓要出嫁的女兒出來上第二次茶,從尊長者開始,然后是親友族人,最后一碗端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接了茶,就該將一個大紅包放在茶盤里,俗稱“壓茶盤”,由女子端進去。

我隔著門,看見穿戴喜慶的妻子已經(jīng)出來,托著大茶盤,笑吟吟地在給客人請頭遍茶,就不由地回想起當(dāng)年自己“看大姑”的情形,來之前父母忘了交代規(guī)矩,也是在這個廳堂里,當(dāng)妻子滿臉羞紅地將茶端到面前時,我就只會望著她傻笑,全然不知道要立即掏出口袋的紅包奉上,后來經(jīng)父親提醒,我才追到廚房,將紅包交到丈母娘的手里,免不了又有一番推推讓讓的。事后,向妻子說起,更知道原來這個“傻大姐”也是不懂其中奧妙的,難怪她還美滋滋地端個空盤子回去呢,倒是讓雙方父母和親友尷尬一場。看著今天的妻子熟練麻利的身手,逝去的時光仿佛重現(xiàn),我心里涌起一陣甜蜜的悵惘。

中午的宴席如同一出大戲,廳堂擺開四張大圓桌,幾十口人按主客尊卑次序坐定,隨著菜像變戲法似的一碟碟、一碗碗、一盤盤從廚房輸送上來,人們之間的陌生感一掃而光,場面迅速變得熱鬧,有幾個人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拿著酒瓶,開始吆五喝六起來。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酒席上的氣氛盡管熱烈,卻不忘形,每個人都在心里衡量著彬彬有禮的尺度。一盤菜端上來了,桌上的老者不招呼吃,不動筷子,別人就都安坐著,有時得等上小半天。菜都新添了幾道,大家始終耐心等待著,將心思轉(zhuǎn)移在聊天說笑上。終于可以動筷子了,還有人指點著問:“是這個碗嗎?”唯恐弄錯,然后招呼著左右的人趕緊吃。轉(zhuǎn)眼一個菜湯罄水盡,一雙雙筷子又放了下來。我熟悉這些農(nóng)村的禮數(shù),但今天才品出其中的滋味,這些從地里起身上岸的勞作者,在豐盛的酒菜面前,用自己可以理解并認同的方式對外展示著涵養(yǎng)。我坐在桌邊,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實與輕松,并樂于和他們一起慢慢地等,一起吃同一個碗。

飯后,大家散坐在撤了席面的廳堂里,趁著酒勁意猶未盡地聊上一陣。然后,客人們開始告辭,我們挽留著送出門,“看大姑”的儀式就算是結(jié)束了,男女雙方皆大歡喜。

送走客人,大家伙兒開始收拾打掃。我沒什么事兒,來到院子里,搬個矮凳兒坐下,看他們穿梭忙碌,聽他們笑語喧嘩,享受著清閑帶來的快樂。院外就是大片的田野,比田野更遼闊的,是陽光。一頭灰黑的水牛臥在泥里,一動不動,像一塊被火熏燎過的大石頭。偶爾,一個穿著大花短褲、趿著涼鞋的女子從田埂上經(jīng)過,白生生的腿在陽光下一晃一晃,就有了一路驚艷的效果。逐漸地,我的眼光收回在墻外的一棵大樹上,即使在鄉(xiāng)村,像這樣幾人合抱的大樹仍然不多見。風(fēng)過,茂密的樹冠擺動,像綠色的面團被用力揉向一邊,發(fā)出“沙沙”的落雨似的聲音。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它身上,心底突然就有些羨慕。我長年累月地奔忙,說穿了,其實還比不上這樣一棵樹。我有它的安靜淡定和沉穩(wěn)堅忍嗎?我比它見識得更多、更透徹嗎?我獲取并積聚的趕得上它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嗎?我們有著同等的生命,但顯然地,它的沉默也比我的歌唱要美,它是大地上真正的主人,迎來送往,櫛風(fēng)沐雨,不動聲色而威儀凜然,而我,更像個匆匆逗留的過客。以前翻過一本名叫《全球最美的100個地方》的畫冊,精美而充滿魅惑的圖片考驗著讀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實想想,如果沒有固守的土壤和靈魂,看盡風(fēng)月繁華又能如何?

夜幕降臨,鄉(xiāng)村的夜像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在暗處打開,潤澤,馨香,寧靜。它從容的綻放,仿佛一個農(nóng)夫勞作后躺下來、舒舒服服攤開手腳的姿勢。從窗口望出去,穹廬上升,大地沉陷,黑夜的世界如此高遠深闊,兀立其中,人會有一種被宇宙包容、隱藏和忽略的竊喜。而城市的夜相反,被各種燈光模糊了與白天的界限,被車聲人流追趕得無處藏身,只能擁堵在鋼筋水泥架設(shè)的峽谷里。

我躺回床上,感覺身心從未這么松弛,體內(nèi)某處仿佛突然崩塌了,發(fā)出愜意的輕嘆。窗外,成千上萬的蟲子在鳴叫,田野像一張琴,一張遍布無數(shù)絲弦的琴,每根弦的音色都不相同,都有它小小的演奏者。墻根下一只青蛙,聲音洪亮而有規(guī)律,像安裝的一個振動器,毫無疑問,它正努力爭做萬人合唱團的領(lǐng)唱,我的房間在它的歌聲中開始輕微震顫。我明白了,黑夜是屬于這些蟲子們的,由于謙讓的好品格,它們把白天給了人類,將積蓄的熱情留到黑夜釋放,我們常說“夜幕降臨”,而對于它們,應(yīng)該是“夜幕拉開”,它們迎來自己的狂歡節(jié)。在鄉(xiāng)村的夜晚,我感受到了大地的豐厚與深邃。

一夜無夢,早晨起床,頭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梭羅在《瓦爾登湖》中的一段話:“黎明啊,一天之中最值得紀念的時節(jié),是覺醒的時辰……但是,如果并不是由我們內(nèi)心的新生力量和內(nèi)心的要求來喚醒我們,既沒有那空中的芬香,也沒有回蕩的天籟的音樂,而是工廠的汽笛喚醒了我們的,——如果我們醒時,并沒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么這樣的白天,即便能稱之為白天,也不會有什么希望可言。”梭羅是個很會說話的人,隔著遙遠的時空,他準確而生動地說出了我此刻的感受,說出了我的“覺醒”,我睡眠充足,拋棄了積壓的倦意,而沒有錯過從一顆飽滿的露水走出的鄉(xiāng)村清晨。

會說話的人當(dāng)然不止梭羅一個,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就都很會說話。陪老丈人一起看電視,正播北京奧運會的籌辦情況,我們熱烈討論著,突然,他向我伸出一根食指,說:“你看,辦一次奧運會得花這個數(shù)吧?”我說:“多少?”“一個多億啊!”他顯得很欽佩。

一家人吃著晚飯,老丈人對我說:“你現(xiàn)在是家里的老大,對這個家,你要多上點心了?！蔽覜]有吭聲,但心里明白他的意思。老人就三個女兒,原本想留下一個招上門女婿,但終究沒有得遂心愿。我先領(lǐng)走了一個,這幾年,二女和小女也各自有了歸宿。他親手將女兒一一送出門,迎來熱鬧也承受熱鬧后的清寂,歡喜中帶著隱隱的落寞。我低頭扒飯,心頭壓上一份沉甸甸的莊嚴的責(zé)任。

相比較之下,丈母娘的話就輕松有趣多了。她說:“我家有一只拳頭大的豬!”她是說豬小,我聽著新鮮,跑到豬圈一看,倒真有一頭純白的小豬,直沖我“哼哼”,但哪里就只拳頭大?我笑自己的魯笨,不過回味丈母娘的話,還是覺得有意思。

清早起來,下樓的時候,聽丈母娘在院子里罵:“……走開,走開,到別處玩去!我討厭你,你知道嗎?有時間也不好好反省一下,家里這么多人,有喜歡你的嗎?一天到晚纏著我,我都邁不開步了,里里外外這么多事兒,你不幫著點兒也就算了,還總來搗亂,世上最不老實的就數(shù)你了!哎,你倒說說,你都能干些什么呀……”

她在罵“小豹”,家里養(yǎng)的一只小狗。

小豹本來沒有名字,因為家里另有一只大狗叫“黑豹”,我就叫它“小豹”了,沒有征得它的同意,它大概對我的家長作風(fēng)頗為不滿,我叫它“小豹”時,它愛理不理。

小豹來這個家時間不長,新鮮感還沒有完全消失,見了活動的東西就喜歡追咬,在欺負黑豹的事情上,更是不遺余力。黑豹老了,慢吞吞地穿過院子,它就一路攆著,跳起來撕扯它尾巴上的毛,黑豹不跟它一般見識,徑直小跑開去,它便越加兇狠,“嗚嗚”個不停,直到被黑豹甩下,獨自站在院子里發(fā)呆。有時,黑豹急了,甩頭齜牙,佯裝要咬,它便往旁邊一撲,一縱身,“刷”地跑了。

我看著它們嬉戲,為小豹的可愛而開懷,更為黑豹的寬厚而感動,要知道,這可是條遠近聞名的厲害的狗,即使是熟人,從門前過,也要提防它三分。當(dāng)年,我心懷鬼胎走進這家時,就曾經(jīng)差點被它咬傷過,后來,它大概也看出了我來的目的,不再為難我,但始終對我抱著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直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我想,它莫不是對我的出現(xiàn)帶給這個家的變化耿耿于懷吧?再見到它時,我突然有些歉意。

小豹的惡作劇其實我早有耳聞,妻子告訴我,她上次帶女兒畫畫回娘家小住,一天,畫畫正蹲在墻邊玩,小豹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后,伸出舌頭在她屁股上舔了一下,我想象得出當(dāng)時的情景,我家那個才一歲多的小姑娘嚇得“哇啦哇啦”大叫,扶著墻壁疾走,而小豹仰頭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眼眸清澈如水。

對我自作主張給它取名字的事,小豹沒有記恨太久,很快,它就纏上我了,我趴在桌上喝湯,它就在桌下?lián)е业哪_,輕輕地啃我的腳趾,還伸出溫?zé)岬纳囝^舔我裸露的腳脖子,我隨它去。等我喝完湯,正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伏在我的腳面上睡著了,說實話,我真不忍心推開它。風(fēng)從門外輕柔地吹進來,吹拂著我,也吹拂著熟睡的小豹,我陪著它,安靜地坐了一會兒。

從老丈人家到鎮(zhèn)上的車站這一段山路其實并不太遠,但我走著走著就覺出它的遠來了。耳旁是滿山松樹葦葉的濤聲,不止歇的晚風(fēng)也將我吹薄吹透,整個人變得輕揚,飄蕩,恍若一只紙糊的風(fēng)箏。突然,身后傳來熟悉的狗吠,回頭望去,小豹在路的轉(zhuǎn)彎處露出半個身子,它顯得焦躁不安,一會兒望向我,一會兒望向來路。我擔(dān)心它迷路回不了家,只能緊走幾步,將它甩開。

在十字街口的車站等候,不久,就有客車駛來,喘著粗氣,?？吭诼愤叀Ｉ宪嚨囊豢?一張張仰起或低垂的倦意深重的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突然全身緊繃,呼吸艱難,也似乎開始明白,腳下的路為何如此遙遠、漫長、無始無終。

隱匿的懷念

中午喝了點酒,下午到辦公室,頭還在暈,什么正事也干不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原以為那點酒勁一陣子就過去了,不會影響到工作,可現(xiàn)在事實是,意識是清醒的,思維卻有些混亂,不動彈沒什么,一著手做事一開口說話,自己都馬上感覺出不對勁來,手和嘴像全不受了控制。

我就干坐著,任思緒飄飄蕩蕩、天馬行空,漸漸地,想起一個人來。

說想起,是不確切的,時間隔得太久,我?guī)缀跬浟藢儆谶@個人的一切具體特征,他的相貌,他的姿態(tài),他的名字,他的語調(diào),統(tǒng)統(tǒng)沒有在我腦海留下絲毫跡象,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似乎記得他的名字里有一個“鵬”字,但這是否只是我的臆想,不得而知。隔著時間的滄海,我對許多往事不再擁有指認的信心。可是,確實有這么一個人,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過,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他風(fēng)一般的影像。我不常想起他,因為他不屬于我的現(xiàn)實世界,而此刻,當(dāng)現(xiàn)實世界的人和事如潮水一樣退去時,他卻沿著記憶的小路搖搖晃晃地走來。

他應(yīng)該帶著燦爛的笑容,他應(yīng)該想和我說點什么,曾經(jīng),他肯定就是這樣親密地和我說著話的,只可惜,現(xiàn)在,我一句也記不起了。我毫不猶豫地迎上前,陪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回過去。

那會兒,我還多么小,7歲,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而這,還是在父母面前軟磨硬泡換來的,原本他們不打算讓我這么早入學(xué),因為我的殘疾。那時,我還沒有學(xué)會拄拐杖行走,每天趴在一個凳子上,拖曳著雙腿,“咔噠咔噠”地四處亂跑,屋前屋后,曬場上,河灘里,公路邊,呼喊沖殺,摸爬滾打,常常弄得一身水一身泥回來。但七歲了,我多么羨慕會讀書寫字的人。隔壁男孩考了一百分回來,讓我眼睛都綠了,我想,他都讀第三個一年級了,我讀第一個就能考一百分。我央求人教我寫自己的名字,然后歪歪扭扭地寫在門板上。我纏著父母,讓他們送我去上學(xué),而他們,最后竟然答應(yīng)了。

我開始到幾里外的林場讀書。每天,有人背我出門,走過陽光明媚、彎彎繞繞的鄉(xiāng)村公路,走進校園,走進教室,我被輕輕地放落在座位上。放學(xué)了,我爬上桌子,坐著,等人來接我,我們一起順原路返回。

但是,課間呢?課間怎么辦?我要出去透透氣怎么辦?尤其是,我要是想上廁所了,怎么辦?別的事情我能克制,能忍耐,這個我也能克制、能忍耐嗎?我憂心忡忡。

這些問題很快就不成為問題了,因為難為情,我自己并沒有對外說,也許是老師,或某個同學(xué)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我看到了,每到下課時間,就有很多同學(xué)圍過來,問我出不出去玩,上不上廁所……時隔二十多年,我仿佛還能清楚地看見,林場學(xué)校教學(xué)樓一樓最邊上的那間教室,明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輕舞飛揚,下課鈴響了,一群剛剛學(xué)習(xí)“a、o、e”和“1+1”的孩子像鳥雀一樣撲騰而起,“呼啦”一下圍在他們的殘疾同學(xué)的座位旁邊,吵著鬧著,爭著嚷著,要背他上廁所;他們的殘疾同學(xué)仰著臉,陷落在友情的巨大旋渦里。如今,當(dāng)我再度回憶起這個場景,我全身仍因為強烈的幸福感而一陣陣地戰(zhàn)栗。

這些同學(xué)里面,就有他,最大聲最激烈的那個就是他,但他不是我們班的,是隔壁二年級或是三年級的,年齡也應(yīng)該比我們大一些,9歲?或者,10歲?一下課,他就跑來了,嚷嚷著,擠到人堆前面,把別人排開,不由分說地蹲下來,要背我。在一群一年級的小同學(xué)面前,他身高力大的優(yōu)勢是明顯的,加上空前的、持續(xù)的熱情,他很快博得了我的信任。我俯下身去,他挽著我的雙腿,站了起來,那一刻,他顯得多么興奮和驕傲,臉頰緋紅,目光炯炯。他小心翼翼地護著我,同時大聲吆喝著:“讓路!讓路!”我們走出了教室。

廁所在教學(xué)樓的另一側(cè),他背著我,要橫穿長長的走廊,走下高陡的臺階,踩過廁所前一攤污水。有時,他也玩點高難動作,比如,突然加速奔跑幾步,然后從臺階上一躍而下,這時候,我們會高興得“啊啊”大叫。在廁所,他小心地將我放下來,確定我站穩(wěn)了,才退一步,守著,“呵呵”地笑,不時伸出手來扶我一把。有時,他也解手,我們便比賽著看誰的尿射得更高,誰的尿“稀稀嘩嘩”地響得更久,又暗又臟的學(xué)校廁所里回蕩著我們歡快明亮的笑聲。

更多的時候,我們不去廁所,他背著我,到操場上去逛逛。正是秋天,陽光和風(fēng)都很溫和,一些黃褐的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差不多覆蓋了學(xué)校周邊長滿綠苔的泥地。操場已經(jīng)破損得不成樣子,坑坑洼洼,像被啃過一般,只剩了中間一塊完好的,還在吸引著幾個少年閃轉(zhuǎn)騰挪,三步跨籃。遠處的乒乓球臺旁圍了一圈人,突然,一個球挑過頭頂,又高又飄,引發(fā)一片驚嘆聲。原來的教學(xué)樓是一幢兩層的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已經(jīng)成了老師們的辦公樓,掛著“五講四美”的木牌子,被我們視為禁地,但我倆仍躡手躡腳上去過,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樓板,真是又新鮮又刺激。還有集會的黑黢黢的禮堂,堆著柴草燒著旺火的廚房,那一排排玻璃窗子,木格窗框,涂著紅漆,劣質(zhì)玻璃上扭曲而明亮的反光,生銹的鐵栓,一切都帶著舊的痕跡。舊,意味著它們擁有更多的時光和秘密,能散發(fā)出更恒久的安定與溫馨的氣息。最近幾年,我經(jīng)常夢見這些上世紀80年代一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獨有的事物,那種陳舊感越發(fā)明顯,令懷念充滿了憂傷。就這樣,他高高興興地背著我,走遍了學(xué)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有一兩次,我們還冒險爬上了校門口石砌的長堤,秋天的河流從我們腳下經(jīng)過,大大小小的石頭裸露在水中,那時,我們有沒有迎風(fēng)大笑,我們都說了些什么,比如,相約來年夏天他帶我去河里洗澡,相約什么時候去蘆葦叢里打仗,他當(dāng)司令,我是軍師……

不知道了,全不知道了,我也沒有辦法為自己的猜想向他求證,因為,不久后,他就死了。學(xué)校放假,他跟人到深山里去砍柴,山頂突然滾落大石,正砸在他的頭上……

聽說他出事了,我震驚不已,返校后,果然沒有見到他,直覺告訴我,先前的傳聞是真的了,他死了,我永遠也不可能見到他了!我的心如教室門口一樣,一下變得空蕩蕩的,漸漸地,悲傷漫上來,擁塞了我的心房。

可我當(dāng)時畢竟還只是一個7歲大的孩子,我以飛快的速度遺忘了這件事?，F(xiàn)在,我知道了,遺忘也是有方向的,有些是離開你,向著遠方逃逸,最后蹤影全無,而有些,卻是逃向你的內(nèi)心深處,蜷縮在連你自己也沒有感覺的角落,它在歲月的風(fēng)中悄然醞釀,獨自成長,突然哪一天,當(dāng)它再次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你會無比驚訝于它的高大健碩。

重新襲來的傷感差點將我擊倒。23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由一個7歲的男孩長成了一個30歲的男人,而他,還停留在10歲,一直以來都是他呵護我,現(xiàn)在,我終于有了足夠關(guān)照他的能力,可為什么,為什么在我的潛意識里,他仍然像我的兄長,我仍然像那個柔弱的弟弟?我用盡全身氣力也無法回憶出他的面貌,可分明地,他的目光卻又正在炯炯地注視著我,那目光里,沒有半點憐憫,飽含了這個世界上最純凈的友愛與溫情。我多想請他坐下來,告訴他,我后來拄著雙拐上學(xué)了,初中時,我扔掉了一根拐,我考上了大學(xué),我參加工作了,我談戀愛了,女孩挺善良,我結(jié)了婚,有了可愛的孩子……我還想告訴他,這些年來,我忍受了多少身體的創(chuàng)痛,承擔(dān)了多少外來的壓力,在失敗的泥沼中嘗盡痛苦,在心靈的暗夜里倍受煎熬,孤寂的時光,獨處時的淚水,這些我不和別人說,我只和他一個人說。歲月的堆積、時空的蒼茫大大加深了懷念的悲傷的濃度。

我問自己,如果說在命運的風(fēng)浪里,我還算堅強,勇敢,不曾放棄,付出了努力的話,這其中,有沒有一點,哪怕只是一丁點,是因為他呢?

——我想有的。一定是有的。

不知不覺,坐了小半天,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從深深的回憶中掙扎出來,只覺口干舌燥得厲害,身上火燒火燎的。我抬起手重重地抹了把臉……

放下手來,我看到了,手心里全是冰涼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