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記得十年前,我和王蒙、安憶、子建、劉恒等文友,在奧斯陸與挪威作家圍桌交談文學。會后,承蒙主人盛情去游覽該國的西部名城卑爾根。卑爾根與奧斯陸兩城在挪威的版圖上一西一東,交通的方式可以航飛也可以車行;但車行必需橫穿挪威,還要翻越盤桓和高聳在北歐大地上的斯堪的納維亞山脈。誰知這種選擇卻叫我們領(lǐng)略到這個國家山水的雄奇、純凈和原始。

很少有國家像挪威被粗壯而簇密的森林所覆蓋。古老的森林隨處可見。伐木往往是為了不叫森林生長得過密窒息而死,這不是最理想和良性的生態(tài)嗎?就是這種一望無際、排山倒海般的森林,把甲殼蟲樂隊的歌手、接著又把村上春樹征服了。這位日本作家才用《挪威的森林》做為自己頗具魅力的書名。那天,我們乘坐的大巴車里一路很少關(guān)窗,為了享受在山間穿行時,森林里冒出來的極充沛而又涼、又濕、又清徹的氧氣。我們稱大巴是“活動氧吧”。我還感覺我的肺葉大敞四開,所有肺細胞都像玻璃珠兒一樣鼓漲而透明。

然而,更叫我震撼的是山間的瀑布。我從來沒有見過其它地方有如此豐沛的泉水。車子走著走著,便可聽到前邊什么地方泉聲咆哮,跟著窗外一條雪白的飛泉好像要沖到車子上來。車子在山中跑了兩天,輪胎給泉水沖洗得仍然像新?lián)Q上去的。一天夜里,住店歇腳,聽到不遠地方泉水轟鳴,好像飛機起飛那種聲音。怎樣的瀑布能發(fā)出如此巨響,我們被誘惑起來,出了旅店,摸黑去瞧那個呼吼不已的山間“巨獸”。沒想到它竟在幾里外的地方。待走到跟前,盡管夜很黑,卻隱約地看到它巨大的狂滾得有些猙獰的形態(tài)。盡管它噴出來的細密水霧很快濕了人們的衣服,大家激動得又叫又喊,但在瀑布聲中誰也聽不到別人喊什么,只能看到彼此興奮而發(fā)光的眼睛。子建的目光尖而亮,劉恒的目光圓而明,像燈。

到了卑爾根,我對挪威朋友說,你們的瀑布太棒了。挪威朋友說,那你應(yīng)該從這里再進一趟峽灣,挪威最應(yīng)該去的地方是峽灣。我知道挪威西部海岸,陸海交叉,蔚為奇觀。大海伸進陸地最長的峽灣是挪威桑格納峽灣,長達二百余公里,深至一千三百米!“冷戰(zhàn)”時期,蘇軍的一條潛艇曾誤入峽灣,使挪威誤以為要爆發(fā)戰(zhàn)爭,嚇了一跳。

這一次,我又來到奧斯陸,決心要去一趟峽灣。我知道挪威人的一個邏輯:如果沒去過峽灣就等于沒來過挪威。我選擇的路仍是從奧斯陸出發(fā)驅(qū)車前往西部沿海,想再感受一下挪威的山水。所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在夏末,這一次是深秋。季節(jié)改觀天地。車子不再像上次那樣在流水般濃綠的山林中穿行,而是徜徉于金子般炫目的秋色中。漫山黃葉中,偶爾還會有夾著幾棵赤朱斑爛,好似開滿花朵;或是一株通紅通紅,好似高擎著火炬一般。溢滿車廂里的,也全是給太陽曬暖的秋葉的氣息了。想想看,從這樣金色的山林進入藍色的峽灣是怎樣的優(yōu)美?

可是,受著大西洋暖流影響的峽灣的氣候是莫測的。待到了著名的佛拉姆碼頭天正下雨,入住旅店后又聽了一夜的雨,清晨拉開窗簾依舊是漫天陰云,雨反而更緊一些。我從來不抱怨天氣。可是,總不能再等一天,冒雨也要進峽灣看看。這樣,乘著油輪駛?cè)胍黄呱缴罟戎?當想到船駛在海水而非江水上時,感覺確實有些奇異。

濃煙一般的雨霧遮住山色、水光和遠處的景物。我相信,當老天拿走你一樣?xùn)|西的同時,一定還會給另一樣?xùn)|西,就看你是否發(fā)現(xiàn)?于是我看見了——瀑布!

一條雪白的瀑布遠遠地掛在高山黝黑的石壁上,直瀉而下,中間受阻,騰起煙霧,折返三次,遂落入灣中。由于太遠,聽不見水聲,卻看得出它奔瀉下來時的沖動與急切。

不等我細細觀看,船已駛過,然而又一道瀑布出現(xiàn)了。峽灣里有這樣多的瀑布嗎?是的,隨著船的行進與深入,一道接著一道瀑布層出不窮地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千姿萬態(tài)。有的飛流直下,一線如注;有的宛如萬串珍珠,噴灑似雨;有的銀龍般狂奔激涌,由天而降;有的煙一般地糾纏在峭壁上,邊落邊飛。途徑一處,兩邊危崖陡壁掛滿大大小小瀑布,竟有五六十道。我沒有見過如此眾多、各不相同的瀑布同時展現(xiàn),簡直是瀑布的博覽會!而每一道瀑布的出現(xiàn)都給人們帶一種驚喜,大家舉著相機爭著給瀑布拍照。這瀑布是峽灣的第一奇觀嗎?船員卻說,并不是天天都能看到如此眾多的瀑布,正是由于一天一夜的雨,使大量瀑布傾瀉而出!

你說陰雨是給我敗興還是助興?我慶幸自己的幸運,但還是難以明白一場雨怎能生出如此壯美的瀑布奇觀?由于我們事先選擇另一條路返回奧斯陸,這條路必需翻越一座兩千米高的山頂,這便有幸找到了瀑布奇觀的答案。

當我們的車子爬到極頂,景象變得奇異甚至有些恐怖。一堆堆殷紅的石頭,刺目的白雪,枯死而發(fā)黑的苔蘚,不僅無人,鳥也沒有,任何活的生命都看不到,古怪、原始、死寂,好像來到月球上。車子開了很長一陣子,居然沒見到別的車開過,擔負駕車的伙伴小俞說:“如果這時車子熄了火,咱們可就完了?！边@話增加了心里的恐懼感。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山頂?shù)缆返膬蛇叢逯芏嗪荛L的木桿,排得很密,桿子約四米,在離地三米高的地方劃著黑色或紅色的標記。據(jù)說,這是到了冬天山上積雪看不見道路時,為行車的人設(shè)置的路標,這么說山頂上積雪竟可以達到三米厚嗎?春天積雪融化后跑到哪兒去了?當車子開進山頂腹地,出現(xiàn)了許多巨大的湖,一個連著一個,湖的彼岸常常很遠,甚至有水天相接之感。融雪的水純凈而湛藍,在陽光下靜靜地閃著光亮。難道它們就是山下那上千條瀑布之源嗎?當然是,它們就是峽灣里那些瀑布不竭的源泉。我被挪威大地自然資源的雄厚驚呆了。他們不會在這些地方攔水為壩建發(fā)電站,而不管峽灣里的什么奇觀不奇觀吧。我想到,昨天在長長的峽灣里,我沒有見到過一座臨美景而開發(fā)建造的別墅。如果這峽灣在我們的經(jīng)濟發(fā)達的東南沿海會是怎樣的遭遇呢。還不成了“商業(yè)一條灣”?我反省著我們自己。

回到奧斯陸后,我把此行之所見告訴一位久居這座城市的朋友。我說:“我估算了一下,二百里的峽灣里的瀑布至少有一千道。”朋友笑道:“峽灣里的瀑布無法數(shù)字化的。你有沒有留心山壁處處都是泉水流過的痕跡?如果你那天雨水再大些,那些地方也是瀑布。瀑布還要多上兩倍呢,至少三千道?！彼坏任艺f話,接著說,“別忘了,你去的只是桑格納峽灣。挪威西北部海邊可是布滿峽灣呀?！?/p>

現(xiàn)在一想到挪威,冒出來的第一個形象就是從天而降的雪白的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