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嫦娥奔月神話是中國古代神話中后羿神話、西王母神話、伏羲與常羲(常儀)神話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是上古神話仙話化的結(jié)果。嫦娥奔月神話的原生態(tài)意蘊反映了先民對生命永恒的深切渴望、對死亡的回避;嫦娥奔月神話的演變反映中國古代陰陽觀念和生殖崇拜理念,反映了隨著封建制度的確立人們倫理觀念的變化。
關(guān)鍵詞:嫦娥奔月 后羿 西王母 蟾蜍
中圖分類號:I276.5文獻標識碼:A
嫦娥奔月是中華民族遠古記憶中最美麗、幽怨的神話,可謂家喻戶曉,它在流傳的過程中被人們不斷加工、補充、并融入新的社會意義。可以說,歷史的演進,觀念的更新,使嫦娥的形象也隨之不斷變化更新,直至定型為絕世美人,嫦娥形象的變遷,與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是分不開的。
一嫦娥奔月神話的演變反映了隨著封建制度的確立人們倫理觀念的變化
嫦娥奔月神話是中國古代神話中后羿神話、西王母神話、伏羲常羲(常儀)神話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是上古神話仙話化的結(jié)果。
嫦娥神話的演變首先是嫦娥和后羿的配偶化。據(jù)劉勰《文心雕龍·諸子》及李善注《文選·祭顏光祿文》中,均引述了《歸藏》所載“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的內(nèi)容,可見嫦娥奔月神話在戰(zhàn)國初年即已定型,但其最初是獨立存在和發(fā)展的,并沒有與后羿神話聯(lián)系在一起。隨著封建制度的確立,女性地位的不斷下降,人們開始把嫦娥自己“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改為竊食后羿所請不死之藥,《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高誘注曰:“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敝链耍隙鹕裨掗_始與后羿神話合流,后羿與嫦娥的夫妻關(guān)系由此確定下來。另據(jù)《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載:“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郭璞注:“主知災厲、五刑、殘殺之氣也。”《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說:“昆侖山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這也就是說西王母神話和后羿神話、嫦娥神話一樣最初都是獨立存在的,“西王母”本是我國古代神話中掌管災厲、五刑、殘殺之氣的天神,和后羿、嫦娥本無關(guān)系??贾魍跄干裨捴阅芎玩隙鹕裨捄狭鞯脑颍w因據(jù)《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載:“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_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惫弊?“為距卻死氣,求更生?!边@說明能“距卻死氣,求更生”的“不死之藥”,就在天帝的“下都”昆侖山上。因西王母是主管“刑殺之神”,她居住的昆侖山上“萬物盡有”,故得掌管“不死之藥”。后羿神話、嫦娥神話、西王母神話至此開始合流。
唐代的嫦娥神話是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嫦娥神話的基礎上繼承發(fā)展而來的,李商隱詩《嫦娥》:“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夜復一夜,年復一年,嫦娥徘徊于月宮之中無可為侶,一顆心終古寂寞,真是亙古不變的大悲哀。
嫦娥的變形在于其“竊藥”這一舉動違反了封建社會三綱五常的道德規(guī)范,強化嫦娥奔月的悲慘結(jié)局,實質(zhì)是強化了女子背棄男子的惡劣后果,是對“夫固不可違”的動態(tài)解釋,是對女性背棄自己丈夫這種行為樹立的反面典型,是用以封建教化的工具。這是封建社會取得社會主導地位的男性對神話有目的地改造,真實地反映了進入封建社會后婦女地位日益下降的社會現(xiàn)實,嫦娥奔月的悲劇性結(jié)局昭示了未來女性生存的狀態(tài)。
二嫦娥奔月神話反映了人類靈魂深處對生命永恒的深切渴望
在世界各民族的原始神話中,月亮因其循環(huán)往復的盈虧圓缺而成為生命死而復生、永不滅絕的象征,屈原《天問》曰“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就充分說明了楚國先民是相信月神可以死而又育的。奔月神話的原生態(tài)意蘊反映了原始初民十分普遍的信仰:靈魂不死,生命不息。《山海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記載了不死山、不死民、不死國、不死草,這說明先民對生命的留戀與珍惜,而這種思想在嫦娥奔月神話中得到更加完整的體現(xiàn)。
嫦娥,又名娥,‘’、‘嫦’都有永恒之意?!墩f文》上說:“,求回也”、“恒,常也”。段玉裁注:“常當作長,古長久字,祗作長?!背?、長音相通,故常有長久之意。關(guān)于嫦娥奔月神話的最初面貌及其具體的仙化軌跡,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是我們通過對不同典籍所載“嫦娥奔月”故事的相互參校,可知“枚占于有黃”與“奔月”是共有的基本情節(jié),而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兩點內(nèi)容與當時勃興的神仙不死思想大有契合之處,因而深受方士、神仙家的青睞和喜愛,并最終成為嫦娥神話仙話化的橋梁。據(jù)后漢張衡《靈憲》記載:
“嫦娥,羿妻也,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隙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p>
嫦娥奔月之后化為蟾蜍的原因之一蓋是因為我國民間歷來認為蟾蜍為仙物,它代表著長壽吉祥。晉代葛洪《抱樸子》曰:“蟾蜍壽千歲”,“蟾蜍萬歲,背生靈芝,出為世之祥瑞”,從這些文獻記載可以知道,在古人眼中蟾蜍是很長壽很神奇的,可以活幾千、幾萬歲。
中國古代神仙思想來源于人類對戀生惡死的意念,當先民經(jīng)過漫長的文明進化歷程,從對神的頂禮膜拜逐步走向自我覺醒與自我獨立,死亡的困擾就成為最大的恐怖?;谖匪狼笊男睦恚藗兗鼻卸鵁崃业刈非笕怏w不滅,篤信通過人為修煉成仙能夠?qū)崿F(xiàn)長生之目的。原屬于西王母神話中的不死樹、不死藥內(nèi)容亦被移植到嫦娥神話中,作為實現(xiàn)平地飛升入月、從而獲得長生的合理而充滿誘惑力的解釋。完全超現(xiàn)實的嫦娥奔月神話由此轉(zhuǎn)化成為既能超現(xiàn)實,又能現(xiàn)實化的仙話化神話,而不死藥的追求與獲得就使超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之間有了可以跨越的橋梁,既可以來證實道教對于不死成仙的可信性的布道與宣揚,也可撫慰匍匐于神仙信仰下的蕓蕓眾生對于能夠成仙充滿企盼的心靈。
三 嫦娥奔月神話反映了漢代男為陽、女為陰的陰陽觀念和生殖崇拜理念
遠古時代的許多原始民族都認為,月亮中隱藏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可以使植物和種子生長及動物和女子懷孕的威力,初期的月亮崇拜是把月亮作為自然界生命的賜與者和促使萬物繁衍生息與豐產(chǎn)的感應者,嫦娥奔月神話就是在我國流傳最廣、最膾炙人口的月亮神話故事。原始人認為女人具有和月亮一樣的本性,早在石器時代人們就發(fā)現(xiàn),女人身體表現(xiàn)出一種不可捉摸卻又有規(guī)律的周期性變化,而這種變化的周期又大致與月亮的圓缺相一致,因而有“月事”、“月經(jīng)”之名。嫦娥奔月神話體現(xiàn)了原始人思維深處對生命力的崇拜,同樣也正是這種期望豐收與多子多孫的內(nèi)在動力推動了嫦娥神話的不斷豐富、發(fā)展及轉(zhuǎn)換。
據(jù)《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載,漢初人口極其匱乏,“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shù)者十二三?!薄稘h書·食貨志》說:“民失作業(yè),而大饑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辫b于這種情況,漢代統(tǒng)治者采取了鼓勵人們生育的政策,以彌補秦末戰(zhàn)亂帶來的人口匱乏,漢代出臺很多獎勵生育的政策,至東漢時更是如此,所以漢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下詔:“人有產(chǎn)子者復,勿算三歲。今諸懷妊者,賜胎養(yǎng)谷人三斛,復其夫,勿算一歲,著以為令。”增加人口成為漢代的主導思想。
漢代陰陽五行思想盛行,人們將世間萬物分為陰陽兩部分,天為陽、地為陰,男為陽、女為陰,日為陽、月為陰?!痘茨献印ぬ煳挠枴?“日者陽之主、月者陰之宗也?!焙鬂h張衡《靈憲》曰:“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蛤兔焉。陰之類,其數(shù)偶。”蛤即蟾蜍,兔為玉兔。漢代畫像中月的形象每每與蟾蜍聯(lián)系在一起,月為陰精之宗,月中蟾蜍便是陰精的代表。早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就在蟾蜍身上寄托了對于生殖的渴望。青海樂都縣柳灣出土的一件馬廠類型有裸體女像的彩陶壺,此壺正面是裸體女像,背面是蛙肢紋,兩側(cè)各有抽象蛙腹紋。裸體女像的面容被置于陶壺頸部,身軀上的乳房、臍窩、陰部均在器腹部位有明顯而突出的強調(diào),雙手捧腹,腹部渾圓、雙腿細瘦。這種裸體女像與蛙紋的有機結(jié)合,很明顯地告訴人們,蟾蜍與女性與生殖都有密切關(guān)系。從表象上看,蛙的肚腹和孕婦的肚腹相似,一樣渾圓而膨大;從內(nèi)涵來講,蛙的繁殖能力很強,產(chǎn)子繁多,一夜春雨便可育出成群的幼體。這對于渴望種族繁衍的古人來說,無疑具有很大的誘惑力,嫦娥奔月之后化為蟾蜍從另一個方面代表了漢代人對蟾蜍的生殖崇拜。
四 嫦娥奔月神話的演變反映了世人對于美好理想的向往與追求
在先秦兩漢的記述中,月宮一直作為嫦娥竊藥后化身蟾蜍的棲身之處,月宮清光冷輝中其蕭索、凄寒之狀可以想見,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嫦娥被丑化、異化的形象又得以凈化、美化。到了漢魏六朝時期,文人們就開始在繼承漢代故事情節(jié)的基礎上,逐步改造嫦娥“月精、蟾蜍”的丑陋形象,這種變化明顯地表現(xiàn)在六朝歌詠之中。如:六朝謝莊的《月賦》有“引玄兔于帝臺,集嫦蛾于后庭”的句子,這是說嫦娥已側(cè)身于天帝的宮廷;南朝的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道“麝月娥競爽”,是以月色的皓潔襯托嫦娥的嬌美。到了唐代,詩人們開始對嫦娥表現(xiàn)出既埋怨又同情乃至喜愛的感情。諸如此類的詩句有李白《把酒問月》中的“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杜甫的 “斟酌娥寡,天寒耐九秋”(《月》);李商隱的“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霜月》)等等。宋代韓駒《念奴嬌·月》云:“喚起嫦娥,撩云撥霧,駕此一輪玉,桂華疏淡,廣寒誰伴幽獨?!钡拇_把嫦娥寫得凄婉動人。嫦娥奔月神話既然已認定嫦娥入月不能回歸,于是在詩人文士的筆下,更多的是對嫦娥在月中的處境表示關(guān)切與同情。而中國素有自古紅顏多薄命的慨嘆,于是,嫦娥便在文人墨客的反復吟詠中成了孤幽美人的杰出代表。諸如此類文字給世人描繪出一個呈現(xiàn)在如水月光之中的容顏秀美、體態(tài)婀娜的“仙女”形象,嫦娥成為溫柔、美麗、善良等美好形象的象征。
當然,嫦娥奔月神話的演變不僅表現(xiàn)在嫦娥形象的藝術(shù)化和豐滿化上,還表現(xiàn)在月宮的添丁加口,逐漸變得熱鬧非凡、富麗堂皇上。在嫦娥奔月的神話里涉及兩種動物,前有蟾蜍,后有白兔?!痘茨献印氛f嫦娥“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月中有兔的記載,首見于屈原的《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唐段成式《西陽雜俎》說:“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月宮中首次出現(xiàn)了吳剛伐桂的內(nèi)容。嫦娥奔月神話在唐代的仙話化過程中,“唐明皇游月宮”系列是特別值得注意的。唐明皇所游之月宮,已名之為“廣寒清虛之府”,其中 “宮殿往來無定”,更有“仙人道士乘云駕鶴往來若游戲”,又有仙女素娥數(shù)百,或“紫練霓衣,舞于廣庭”,或“皓衣乘白鸞笑舞于廣庭大桂樹下”,個中美景連盛世唐明皇都流連忘返,其瓊樓玉宇之盛況可想而知。
古往今來,嫦娥因月而雅潔,月因嫦娥而增輝,嫦娥已成為美麗溫柔的化身,再也不是幽怨孤棲而搗藥不止的蟾蜍和玉兔,嫦娥奔月神話的演變過程,反映了中華民族對月亮的探索精神和豐富想象力。那些不勝枚舉的關(guān)于月亮的華美辭章,不正是人類以審美眼光審視月亮的心靈結(jié)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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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閆孟蓮,女,1973—,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歷史文化與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單位: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