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真實性”是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一直都在探討的一個問題。主題方面,電影的中的真實性是女主人公^“腦中現(xiàn)實”和“眼前現(xiàn)實”的結(jié)合;影像方面,影片多次用鏡子來表現(xiàn)影片中亦真亦假的二重世界;而對于影片中所討論的此種“真實”,實則也在叩問觀眾的內(nèi)心?!榜R里昂巴德”只是一個符號,它的真實性,電影中的人物沒有給出確鑿的交待,馬里昂巴德是否真實存在,在于觀眾意念上的選擇。
[關鍵詞]雙重現(xiàn)實 真實性 多維度 身份迷失
1819年的一天,一只夜鶯飛到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濟慈的窗前。濟慈坐在樹下,張開詩的翅膀,在夜鶯的鳴唱帶給他的幻象中盡情邀游。而當夜鶯離去,詩人無法找到夢和醒之間的出口,在未知的世界里久久迷失。一百多年后。法國左岸派導演阿倫·雷乃的名作《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也像一只惹人迷醉的夜鶯,在虛無與現(xiàn)實之間,真實與假象之間,令人忘記歸途。
一個男人低沉的吟語帶我們來到~座莊園。華麗堅實的迷宮般的宮殿氤氳著夢囈的氣息。墻壁上精美的雕花奢華細膩到了極致。無處不在的鏡子,分不出是虛是實。彬彬有禮的紳士們,不動聲色中透著得體和克制。華服美飾的女子,姣好的五官透出瓷一樣的光澤。他對她說,去年,我們有一個約定,在馬里昂巴德,你答應一年后和我一起走。
她著一襲黑衣,在如宮殿般的甬道中徜徉。她的眼神夢一樣虛無。她說,不,我沒有見過你,我從來沒有去過馬里昂巴德。她試圖擺脫,卻無力掙扎。她無法遏止住內(nèi)心的好奇而聆聽他的講述,聽他描繪他們在馬里昂巴德的種種細節(jié)——同樣是這樣華麗而夢幻的宮殿,她白裙勝雪,在沙石的小徑上斷裂的鞋跟成為他們探求欲望的契合點,她曾對他許諾,她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和你一起走。他如游魂一樣尾隨著她,她幾次打斷他的講述,她固執(zhí)地說,沒有,我沒有去過馬里昂巴德。直至,她漸漸迷離。他的描述太過真切。給她切如身體發(fā)膚之感,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或者,這樣的事情,確實。發(fā)生過'就在去年的馬里昂巴德?
莊園一如既往地奢華和莊重,男人們彬彬有禮,女人們優(yōu)雅端麗。戲劇日復一日地上演,不過是相同的情節(jié)和人物,卻引來觀戲人悉心的投入和癡往。當為別人的演出而喝彩,是否,自己的故事其實也就是被安排好的一場戲?想來也不過是在賣力扮演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卻津津樂道而不自知。終于,她對他說,我,愿意和你走。兩個若即若離的身影消失在奢華的廳堂后,是不是,排除了繁雜的冗余,才能探究到真相,或者,這樣的真相是否存在?抑或,這樣的冗余,是否真的是冗余?
沒有結(jié)果,只是他們走了。去年在馬里昂巴德的故事,不過是一段信則有的夢囈而已。
一、關于主題
德勒茲說,重要的不是我們知道什么、確定什么,而是我們相信什么,以及是否還心存信仰。羅伯特·雷德福的電影《大河戀》中有這樣一句話——There is nothing can last forever unless itis in your memories。但記憶是否永恒?是否真的可以歷經(jīng)歲月的沖刷不改痕跡?或者。當走過塵世的變遷,你的記憶,是否真的可以清晰入昨,鮮活的一如當初?而事實往往是,你通常以為自己記住的事情,并不能做到期許中的歷久彌新,以為已經(jīng)深刻銘記的,還是會在塵世的掙扎中變了模樣。甚至,你的記憶本身就是錯誤,實際上,你什么都沒有記住。當你的記憶并不可靠的時候,你還相信你的記憶嗎?
“左岸派”的導演們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提出了“雙重現(xiàn)實”的問題,即“頭腦中的現(xiàn)實”和“眼前的現(xiàn)實”,將內(nèi)心所感和外部所見結(jié)合了起來。女人A本只相信頭腦中的現(xiàn)實。她執(zhí)著地認為自己的記憶沒有紕漏,她沒有去過馬里昂巴德,更沒有見過男人M。她最初將內(nèi)心與眼前等同起來。但在X的描述中,A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她逐漸相信,她不是未經(jīng)歷,而是已忘記。由此。真實存在與否,并不是一件事物的全部真相。也不是衡量對錯是非的統(tǒng)一標準。認為那是真實的,而這種真實,恰恰又和內(nèi)心的欲求所契合,那么就會相信和接受。記憶并不完全可靠,甚至可以依據(jù)眼前的訴求而重新整合記憶。
所謂銘記和遺忘,其實在于內(nèi)心的取舍。
二、關于影像
(一)冰冷徹骨的華麗和優(yōu)雅
這是我見過的最華麗的巴洛克式宮殿,這也是我見過的最陰森的宮殿。這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雅的一群人,這也是我見過的最冷漠的一群人。奢華精美到了極致的雕花和裝飾,更像華而不實的幕布和道具,是生活中的浮華假象,沒有人世塵雜的溫馨??季康姆?,得體的舉止,卻像戴著無懈可擊的殼,有著拒人千里之外的陌生。這里沒有爭論。沒有為某件事做出的詳盡計劃,“連服務員都是啞巴”,到處標記著“安靜”。所談論的無非是天氣之類的無關痛癢的話題,而人們卻樂此不疲津津樂道。莊重的神情如一具具無情的偶。他們美,卻不溫暖。有人說,他們并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并不有血有肉有情有感。他們只是一種符號。置身這樣的環(huán)境里,自我的迷失成為了可能。
(二)鏡內(nèi)鏡外
無處不在的鏡子既是凸顯這座宮殿華麗的裝飾,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角色。當水中月鏡中花成為渴望不可及的美好,鏡中的景象,是否真的是現(xiàn)實的真實再現(xiàn)。還是內(nèi)心幻象的映照?抑或,我們對于鏡中的一切,是否可以百分百的相信?當確信鏡中像和現(xiàn)實生活的統(tǒng)一,我們會不會過份迷戀鏡內(nèi)的美好而呼略了自己真實可感的生活?
《海妖》中有一個擁有十二面鏡子的美麗公主,她的鏡子可以看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公主聲稱,將嫁給藏匿在不會讓鏡子照到的地方的人,否則就將其殺之。最后一位藏在與公主朝夕相伴的貓身后的男子躲過了十二面鏡子的映照,公主卻因為不能允許自己如此低劣的失敗氣急而瘋。鏡中影像,究竟是美好?還是邪惡?鏡子是不是承載了對生活的種種不能及的幻象?
影片11分鐘左右有一個意味深長的長鏡頭。靜默的X對著鏡頭發(fā)愣,他的身后是一面鏡子,鏡中的男女在低聲交談,他們的話語清晰可聞——“一條花園中的小徑,我們肩并肩地散步,再也沒有距離”。鏡中的呈現(xiàn)就像他頭腦中虛幻的設想,他是否因此而受到了啟發(fā)?此時,長鏡頭搖過,我們看到靠在門邊的A也恰在這個場景里,她也若有所思地聽著這對男女的談話,這似乎也正是她焦渴內(nèi)心的期許。一面鏡子,充當了兩個人內(nèi)心情感進發(fā)的媒介。鏡子不再是對現(xiàn)實物象的真實呈現(xiàn),而是虛幻設想,或者說鏡中的生活,成為了現(xiàn)實中人生活的坐標,成為一個具有“先知”意味的暗示。
而當鏡頭鋪陳宮殿的華麗和陳設的精美時,鏡子的映襯將這種效果加了倍。但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鏡內(nèi)鏡外,都是這樣的桎梏,鏡內(nèi)鏡外的人都無力逃脫。
更多的時候,鏡子扮演著主人公的雙重身份。當著白袍的A在M走后的房間里獨自躑躅,鏡子幾乎變?yōu)橐欢聣?。A趴在鏡子上,我們看到了人格分裂掉的兩個A。她做著徒勞無益的動作,但根本無法掙脫,二者也無法和二為一。
(三)雕塑——無名亦有名
“沒有人給他們命名,他們卻可以意味著這么多事。”對于這尊在花園中高高矗立的雕塑,Xv 如是說。我們看到了A和X對于雕塑身份和故事的揣測。不同的是,x需要求證雕塑的名字,而A卻認為名字和身份無關緊要。作為女人。A需要一個落腳點,她必須找出例證使自己相信真相的存在。而從x的態(tài)度可以探知,只有未知的存在。才能延續(xù)出無限的可能。沒有必要一定去求證什么,驗明什么,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主觀理念指引下的對未知層面的探索,然后從中獲取意料之外的快意。所以,眼前的真實有時候并無意義。雕塑只是矗立起的無生命的驅(qū)殼,他們的故事可以任由附加。
當兩人站在墻上的畫前,延續(xù)著對畫中雕塑的揣測時,M扮演了一個闖入者的角色,加入他們的談話,并告知雕塑的真實身份,同時點明這是兩個背叛者。之前所有的美妙臆測在真相面前失去了神秘的色彩,這是否也以為著,虛無夢境在現(xiàn)實面前的不堪一擊。有時候閉目為盲充耳為聾未嘗不是一種獲得美好的方式和途徑。
而更多時候,矗立在花園中的這尊雕塑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俯視者和旁觀者,在宮殿內(nèi)墻壁上出現(xiàn)的畫中。雕塑也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他們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形形色色的人群各異的行為。其實,這場故事以及故事中的人物,虛幻也好,不實也好,只有這尊無生命的雕塑是清晰存在的,以不變應萬變,他們才是永恒。
但各色的雕塑,又何止這尊石頭雕成的兩個人像’宮殿中的人物。永遠是那么靜默著,動作緩慢而程式化。電影的42分鐘,有一個從雕塑的特寫過渡到花園的大全景??梢钥吹交▓@中的幾個站立不動的人,或在沉思,或在發(fā)愣,全都如一尊尊雕塑,只是生命的一個符號。所以,從這個角度也可以理解,這個宮殿中的人物,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人,他們只是人物形象的代表,他們的身上結(jié)合了人的共同點,他們的身份和故事,任由觀眾揣測和附加。包括A和X,他們也不過是生命雕塑中具有代表性的兩座。
(四)生活是墻面上的一幅畫
電影多次對墻壁上的一幅畫做了強調(diào)性的展示。這幅畫,正是電影中這座宮殿,以及宮殿外花園的全景展現(xiàn)。電影中的人物,多次在畫前駐足,若有所思的觀賞。而A和x也在畫前做過交談。當生活場景如此逼真的呈現(xiàn)在畫板上,帶給人生活在畫中的幻覺的同時,也不禁深深發(fā)問,一切,是否也就如墻面上的一幅畫,它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是不是只來源于人們對于畫面內(nèi)容深度含義的主觀臆測’
當畫幾次出現(xiàn)在x的身后,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導演的暗示:一切,不過是墻面上的一幅畫而已。
三、關于真實和存在:每個人的馬里昂巴德
這座宮殿是真實的嗎?宮殿里的人物是真實的嗎?x和A是真實的嗎?馬里昂巴德,是真實的嗎?
x對A說?!皬倪@個故事開始到現(xiàn)在一定有一年了。等了你一年,為了你和我。在這些鏡子和圓柱之間,這些門是微開的。樓梯太長太大了。這間開著的雙人房。你在哪,我錯過的愛人”——注意,X在這里說,一定,一定有一年了,是不確定的口氣,不是“已經(jīng)”一年了。在對A的講述中,隨著A的信任感的增加,x的立場卻越來越不穩(wěn)固。甚至出現(xiàn)了“結(jié)局是不對的,我要你活著”這樣的敘述涂改。這或者是在暗示,也許x確實錯過了一個愛人,而此人不一定是A。甚至,這種錯過都不存在,只是x對于自己空洞情感的一次策劃和冒險。
而當x的故事出現(xiàn)漏洞的時候,我們更要懷疑,這一切。他所表述的這一切,是不是存在過?
其實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馬里昂巴德。你或許不能清除勾勒它的樣子,但它就在你心里確確實實的存在著。在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麻木和冷漠之后,馬里昂巴德成為逃逸和躲避的場所。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生活在某種妄想里,和現(xiàn)實相悖的。不切實際的妄想。這種妄想既是對心中某種欲望的探求,也是對眼前嚴酷現(xiàn)實的逃避。我們都生活在各型各色的城堡,心牢牢桎梏其中,一板一眼的恪守各種教條和規(guī)則,努力讓自己的行為舉止符合大眾的價值標準,為自己戴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殼。然后,卻都在心中憧憬自己的馬里昂巴德??释粓銎嬗觯欢吻楦?,一次意外的相逢,渴望擺脫,渴望逃離。
四、更多的理解
影片中兩次出現(xiàn)的戲劇場景,使我想起一句話——還未開始時,就已結(jié)束。對此我有三種理解:
首先,通過男女演員的對白可以看出,戲劇的情節(jié)和A、x的故事尤為相似。在受到了戲劇的啟發(fā)之后,兩個心懷悸動的男女展開對幻象的探知,直至在下一場戲開演時一同出走,這是一條線性的結(jié)構(gòu)。
其次。開頭結(jié)尾的兩場戲,本就是一場,導演不過是從多時空的維度來表現(xiàn)。一切都未發(fā)生過,其間出現(xiàn)的只不過都是虛幻的想象。戲還在上演,散場的鈴聲一如既往地叮當作響,一切不曾改變。結(jié)合電影中幾次出現(xiàn)的骨牌堆成圓形的賭博場景,在暗示這不過是一個首尾相接的圓,沒有起點和終點。
再次,X和A的故事在前,戲劇在后。劇中男女的對白是總結(jié)和點睛的作用。戲,還是那同樣的一場。x和A作為閃回穿插其間(似乎這樣看來并不成立。閃回的份量太大了些)。
再回頭來看這部電影,我更傾向于相信,除了那座宮殿和花園,除了宮殿墻壁上的版畫,除了花園中矗立的雕塑,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