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已經(jīng)有五年多沒有乘汽車在山間公路上旅行了。這次與弟弟陪母親去漠河看望姥姥,一家人在選擇出行工具上意見相左。弟弟堅持要找輛友人的汽車,說是方便快捷;母親呢,她說暈汽車,執(zhí)意要乘火車。其實我心里清楚,五年前我愛人出的那場車禍,是她心中永久的隱痛。她憎恨汽車和公路,所以每當我外出要乘汽車時,她總是找種種借口予以阻止。其實汽車和公路是沒有過錯的,過錯的是命運。
我說服了母親,于是,中秋節(jié)后的第二天,我們乘汽車從塔河出發(fā)了。從塔河到漠河,大約300公里。水泥鋪就的塔漠公路,不像以前坑洼不平的砂石路那么難行,很好走。大興安嶺正值深秋,穿行在林海中,好似看一幅山水畫的長卷。綠了一春一夏的樹,終于熬黃了臉,在秋風中簌簌落著葉子。天氣不好,初升的太陽露了一下頭,一竦身就不見了,好像天庭里有什么要緊事等著它去,懶得照拂人間。烏云翻卷著,森林暗淡了,不久,落起雨了。陰郁的天氣讓母親情緒低沉,車剛過繡峰,她就喚司機停車,頂著雨在路邊嘔吐??粗徽垓v得臉色灰黃,我非常后悔讓她乘汽車出行。按照原來的打算,我們到達漠河后,先順路去觀音山,然后再到北極村。家人往后備箱里裝捎給親戚們的熏雞和烤鴨時,我說,載著它們?nèi)ビ^音山,是對菩薩的不敬,不如到了北極村后再去??赡赣H覺得路過觀音山而不下車,是更大的不敬。母親信佛,每逢初一和十五,我和弟弟都陪著她吃素。去年開光于漠河的觀音,沒有殿堂的護衛(wèi),朝拜它,當然是晴朗的日子最好??墒俏覀兯?jīng)之路,不是越來越明媚,而是越來越陰晦。車到蒙克山時,雨聲激昂,濺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滴,豆粒般大,它們把我的心擊打得陣陣下沉。這滿天的烏云,是沒有開晴的跡象的,到觀音山還怎么燒香呢?森林里雨霧蒸騰,我們不得不放慢車速。母親嘔吐的頻率越來越高,車到阿木爾時,她已經(jīng)吐了十幾回了。她哼唷著埋怨我們:我說坐火車吧,你們非讓我坐汽車!她的聲音是委屈的、無助的。我安慰她,回程時一定陪她乘火車,不讓她受這份罪,她有氣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
烏云畢竟是烏云,不管它們多么來勢洶洶,終要潰敗??斓侥拥臅r候,雨小了,天色也明朗了一些。正午過了西林吉,我們很快就到了觀音山下。母親懨懨無力地對我們說,今天不去拜菩薩了。明天去。這也正合我的心意,我不愿意后備箱里的葷腥,玷污了佛門凈土。
終于到了北極村,到了我的出生地。姥姥見著面色慘淡的母親,心疼得直落淚。前年,姥姥輕微中風,一度不能起床?,F(xiàn)在她拄著拐棍,能自如地行走了,可見恢復得不錯。母親見姥姥面色紅潤,精神矍鑠,她的神色也開朗了,吃過飯就和姥姥偎在火炕上聊家常。看著60多歲的母親在80多歲的姥姥面前像小孩子一樣地乖,我心里忍不住想笑。我們安穩(wěn)地睡了一夜,可烏云卻沒有合眼,清晨起來,滿天還是它們的陰影。吃過早飯,八點多鐘,弟弟就張羅著去觀音山。我擔心中途下雨,勸他等天放睛了再走,可弟弟卻滿懷信心地說到了那里天就會晴了,好像他是個星象家。于是,我們上路了。汽車一駛出北極村,就遭遇山林間的大霧,我們打亮車燈,減速慢行。我埋怨弟弟出來早了,他一聲不吭,眼里也現(xiàn)出擔憂的神色。觀音山離北極村只有30多公里,真是奇怪,走出20多公里后,霧氣驟然疏朗了,天色也明朗了。接近觀音山時,烏云迅疾地退去,等我們下車的時候,一場奪目的晴朗在天庭爆發(fā)了。天色變得湛藍,厚厚的烏云化作了薄薄的白云,太陽激情四射地噴薄而出,朗照著山林。我們喜悅地走向觀音的時候,晴天白日中,弟弟的鼻子竟淋上了一滴雨,看來他還真有佛緣。
端坐于松林中的一體化三尊的漢白玉的觀音,是海南三亞南山海上108米觀音的原身像,有10.8米高。這一體三尊的觀音像,通體潔白,好像三支透明的蠟燭。三面觀音一面持篋,一面持蓮,另一面持珠,神態(tài)莊嚴,儀態(tài)灑脫。當我們走到持蓮觀音面前時,東方的天際正有一片片云彩飛過,云與日交錯的瞬間,自云幻化為一團連著一團的彩云,讓我們驚喜極了。
我去過一些名山古剎,也曾在幽幽梵音中進香,但心卻脫不了迷茫。
可是這屹立在北極的觀音像,卻讓我無比的感動,無比的安寧。是呵,能夠櫛風沐雨、披霜掛雪,才能夠真正體昧人世的甘苦。那仙樂一般飄來的彩云,恍如猩紅的袈裟,將山河點染得一派絢麗。秋風變得柔軟了,蕭瑟的山林也變得暖意融融。
下山的時候,我的眼前仍是一團一團的紅。回程的路上,天又陰了,雨滴落了下來,老天似乎只給了我們一個晴朗的瞬間。因為領(lǐng)略了最壯麗的風云,眼前的風雨,突然間變得燦爛起來。其實風雨也是上蒼賜予我們的甘霖,它可以升華苦難、化解悲傷,教人以慈悲心對待塵世的榮辱。人生哪有一路的晴朗?波折起伏,最能修習心性;動蕩顛簸,才會大徹大悟。
在北極村停留三天后,我們向回返了。我問母親是否要乘火車,她神秘地笑笑說,她不會暈車,欣然與我們同行。陽光熱情奔放地在前方引路,車子開得很快,母親竟然一點也沒有暈車。她望著風景,不停地說說笑笑,與去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我們順利到達了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