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老 村
村夫忽然間五十焉?;仡^望去白茫茫,低頭想來甚倉荒。嘆只嘆時光之匆促,人生之易老耳!五十年來村夫我由一村童豎子踉蹌走來,如今竟成一都市貧民閑漢,時運多舛,身心俱疲。非官非商非農(nóng)工,不吃俸祿不撞鐘。因從事文學寫作,故被世人稱之為草根作家。人到五十,仍盤桓于草野,其身份之微賤、生命之悲涼,甚矣!深矣!五十歲前,村夫我頭頂反骨,專一與時代為敵。著有淫書《騷土》,邪書《撒謊》,犯書《德行》,恥書《吾命如此》。直可謂本本臭氣熏人,卷卷破爛無值,為高雅人士所不齒。
五十歲將過矣!村夫日后怎么個活法,瞻前顧后,思索有日。今日竟要提起筆來作個言語道斷:其一,須再寫出三十萬字罪書一部。之所以稱為罪書者,即寫完后便坦坦然然下地獄,爭取落個死有余辜。其二,寫作之余如走馬遛狗養(yǎng)花種草之類的人生趣事也一概不再拒絕,以彌補五十歲前因事業(yè)忙碌生計窘迫沒得盡興玩樂之憾耳!其三,雖不敢說做個書畫大家,但須練成村夫獨家功夫字畫,意在延續(xù)中華落拓文人之不羈風骨,順便弄些小錢小財,以備耄耋之年走不動路時喝酒療病之需矣。以上想法,簡而言之,五十歲前胸懷大志為人為世負責,五十歲后志在不妄為身為命負責。此可謂墮而落之全心為己,然后自自然然地去讓天誅地滅吧!
值此述志之時,窗外天高氣爽暑意已消,故村夫心境開闊情緒良好,寫來竟無一句氣話套話大話狂話,識者萬不可以不信矣!罷了罷了!
丙戌夏末于京郊半畝齋。
戊子年春節(jié)剛過不久。昨夜還硝煙彌漫,今晨已空氣清新。人們在熟睡中,不知不覺又進入新的一年。我點上支煙,一只手敲擊著鍵盤,默想著過去的一年。過去的一年,除寫《黑脎》這本十萬多字的小長篇之外,剩余的精力,竟放在看似與寫作無關的繪畫上。繪畫給我這個乏有社交的落寞之人,特別是晚飯后的時光,增添了無窮的樂趣。我畫畫的起初,正如我在《我的繪畫夢想》一文里所言,是被這個好玩又能直抒胸臆的活動吸引了進去。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地染指于一個本不屬于自己的藝術門類,開始做一個繪畫圈外的外行人。這一點,和我的寫作有點像。開始時候,也不是沖著當作家去的,結果成了作家圈外的“作家”。如今又迷上繪畫,隨后不久,居然已有人稱我畫家了。這讓我又不得不不厭其煩地像當初解釋自己為何不是作家一樣,同樣要一一地糾正。因為在我看來,畫家是一門很特殊的專業(yè)。它體現(xiàn)的是在美術上有特殊創(chuàng)造,以及在專業(yè)技術高度上對繪畫及繪畫史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這些于我,都無關聯(lián)。所以每遇到有人稱呼我畫家,我都少不了大張旗鼓地聲明:于繪畫,我是一個門外漢。我不敢——也從不妄稱自己是畫家。坦率地說,每每看到那些大師的作品,在我,下意識的一個動作是,羞愧地低下頭,把自己的所謂畫作,悄悄地掖起來,真害怕由于自己的不慎,又像起初寫作那樣,師出無名,辱沒了人家的職業(yè)。
許多年來,那些作家圈內(nèi)的一些作家,于我是不屑一顧的。這我深知。為此,我也深究過自己的問題,終于發(fā)現(xiàn),這都是因為飯碗的使然。即我所捧的,不是人家臺面上的正規(guī)的飯碗。這讓我聯(lián)想起家鄉(xiāng)澄縣。我們那個地界的人,在舊社會里,在整個渭北地區(qū)窮得是出了名的。當?shù)赜芯漤樋诹镞@樣說,“澄縣老哥,煎水泡饃”,意思是說,澄縣人出門時,吃不起飯館,每到吃飯的時候,在人家飯館門外,從布袋里掏出自帶的饃饃,向飯館里討要一碗煎水,然后蹲在飯館門外,將饃掰碎了,泡在煎水里吃下去。老輩澄縣人的這種習性,如今在我身上,看來仍舊真真切切地體現(xiàn)著,只是外在的形式不同而已。但是話說回來,即便一碗煎水,總得要的,無論如何得湊合地活著。總不能因為吃不起飯館,端不上人家臺面上的飯碗,咱就得餓死。不過這也說明,我處閑置野,不愿入圈,等于和自甘無用、任憑墮落一樣。人家能賞你一碗煎水,已是非常的客氣了。不屑一顧,也很正常。如今我畫畫,仍在繪畫門外,仍屬討要煎水那個檔次。只是于我,倒很滿足。舊社會的澄縣人,祖祖輩輩在土地上討生活,很少有人出門。某人偶爾出了趟遠門,回村子后能吹噓半年時間。如今我居京十五六年,居然能混著出了幾本書,而且還畫上畫,這夠我吹噓許多年了。
一次,朋友帶我去北京的大山子798藝術區(qū)游玩。吃飯的時候,進了一家飯館??吹竭@家飯館布置樸素清雅,老板姓沈,誠懇可敬。一打問,是個專做淮揚菜的私家菜館。我看到飯館的墻壁空空如也,于是我多了個心眼,問老板為何不掛幾張畫上去。老板說,在這個四周都是現(xiàn)代繪畫的藝術區(qū)里,還沒找到適合他墻壁的畫。我說,我的畫你看是否合適。于是我將自己的畫送去。老板一看,很對胃口。于是從一樓到三樓,都掛滿了。盡管飯館面積不算很大,但也有一定規(guī)模。沒過幾天,老板從電話里告訴我,有一個很懂中國畫的外國人要買我一幅畫。價錢已談到一千美金。但老板的意思,這幅畫一千美金出手,可惜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從這個時候開始,錢——這條許多年來一直勒在我脖子上的魔鬼的繩索,從此宣告與我徹底解脫了,咱不僅能理直氣壯地喝上煎水,甚至可以喝一口肉湯了。
說實在的,這些年我在京城里,還是很幸運的,總能遇上好人。想我剛提筆畫畫,被京北懷柔縣做生意的朋友宋善杰先生看見了。那時我的畫還相當稚嫩,但他不知何故,非常喜歡,出手就以每幅畫二百元的價錢收購。這樣持續(xù)了半年。半年后,他看到我的新作,認為我的畫進步太快了,不能再由他這樣做了,要找正規(guī)畫商。于是他費盡周折,給我找了幾個大畫商的電話。但我始終沒興趣找畫商面談。我真想就這樣一直和他做下去。要知道自他收購我的畫以后,生活寬裕了許多,出門可以大膽地坐出租車了。小宋看重我的畫,不忍心就這樣做下去,這讓我感激他的同時,又替自己深感惋惜,明白以后手頭又要緊張了。
如今我的畫常年掛在798藝術區(qū)里,經(jīng)常被人詢問,有人喜歡。這讓我慢慢明白了自己畫的價值。也有幾家畫廊和我聯(lián)系,想做我的畫展。他們說,這樣可以出名快些。這道理我明白。常言道名利名利,“名”和“利”是緊關聯(lián)的。但在我,對“名”不如對“利”那么感興趣。我要弄“名”,弄不過人家社會上那些五王六侯。所以咱不湊那份熱鬧。這不是說我故意低調(diào),而是在我的感覺里,自己只有在這樣的處境這樣的心態(tài)里,才能保證一顆純純粹粹的詩心詩性,畫出的畫,才會有不折不扣的文人意趣。如果一味圖名圖利,我會不會一直是眼下的自己,就要打個大問號了。所以,就我目前所處的景況,在今后較長的日子里,我對自己,不想有太大的改變。錢多一些當然是好事。有朋友說,老村你別老土了,也該出門旅游旅游,見見世面了。他說得有道理。多年來我一直竟沒這個閑錢。諸如黃山、張家界、九寨溝一類的美景,于我竟無緣一游。這種在一些作家那里看似極初級的要求,在我竟像是出國一樣,實現(xiàn)起來并不那么容易。我也想,日后畫再能賣一些錢,安頓好父母妻小,下一步真的是要出門走走了。
如今一切都市場化了。想要把畫賣出去,不吆喝幾聲還真不行。我也有一些較有資財?shù)呐笥?。只是與這些朋友交往,畫是不能用錢來論的。我的一個朋友閻健,在京城開著幾家大的圖書公司。十年前,我在京南居住,他到我處來組稿。那時候他也是給別人跑腿打工。兩人都來自農(nóng)村,少年時候都受過強人的欺負,此時也都窮得厲害。在當街兩個人越談越對脾氣,于是走進一家高檔飯店,也不顧人家眉高眼低,獨點一盤魚香肉絲,一人一碗米飯,兩個人吃得那個香,就別提了。如今兩人都今非昔比。他也是鳥槍換炮了,而且正在做一件極其了不起的事情。也就是與漢字研究領域幾個頂尖級的專家一起,搞了一個更加科學的計算機輸入方法——元碼輸入法。顧名思義,這個輸入法是依據(jù)前人創(chuàng)造漢字的古老智慧,利用現(xiàn)代的模塊拆分技術,在此基礎上發(fā)明了出來。由于它較之其他輸入法更準確也更形象地表述漢字的諸多信息,讓我這種學不會五筆、用拼音嫌麻煩的人,上手五分鐘就會打字了。許多與電腦隔膜的老人,很快就能實現(xiàn)人機交流??梢灶A見這個漢字信息平臺的出現(xiàn),將對中國乃至世界的漢字應用領域,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我為閻健畫了幅《山如大鳥待時飛》,預祝他的事業(yè)早日騰飛,利國利民。我居住的小區(qū)有位李慶先生。他在網(wǎng)上看到我的畫作,很喜歡。帶著愛人來到家里拜訪我,想求一張畫。言談中,我得知他的孩子在足球?qū)W校讀書。送走他們后,我考慮多天,終于畫出一張我滿意的作品,送給了他。預祝他的兒子早日成材,為國爭光。你說,我的這些朋友,能用畫來和他們討價還價嗎?
總之,我的意思是,我的畫如果大家喜歡,那就將它掛在平民百姓的家里,掛在熟悉的文友和朋友的書房或廳堂里……讓它在這些相識相悅的底層人們中間目睹流傳,成為他們生活里的一個樂趣。如沒實在必要,我就不搞宣傳,也不去辦畫展。我想,古人與畫,在許多情形下,大概也就這樣子。當然,畫偶爾也要賣上一些。鄭板橋賣畫的潤格,齊白石賣畫的聲言,別人讀來大概會發(fā)笑。但是在我,卻讀出了無比的辛酸。一個文人能好好活著,誰愿干這種事?。∷岳L畫于我,雖也是個“玩”字,但和自己的灶頭煙火,關系極大。有朋友從我的畫里,看到了那些專業(yè)畫家的畫作所沒有的意趣。當然也許還有,那就是在一個文人身上來自歷史與生命深處的精神傳承——于喧嘩世道,孤傲自許,決不妥協(xié)。這個,我毫不慚愧地說,這個我有。老村從文幾十年,惟一修煉的,也就這個。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畫,無師無宗,無門無派,圖的就是自個兒心性喜歡,情趣流露。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它們也許將永遠隱匿于時代之下,和我的文字一樣,不張不顯。這是我生的尊嚴,也是我心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