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一個傳奇的本事續(xù)
——李輝《傳奇黃永玉》①讀記
張新穎
一九四七年三月,沈從文寫了一篇萬余字的長文,以湘西歷史變化為經(jīng),一對青年男女教師的故事為緯,交織而成《一個傳奇的本事》。當時在上海的黃永玉,在馬路上買到這張報紙,“就著街燈,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眼淚濕了報紙……誰也不知道這哭著的孩子正讀著他自己的故事”(黃永玉《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所寫的那一對青年男女,是黃永玉的父母黃玉書和楊光蕙?!盀槌醮谓榻B黃永玉木刻于讀者而寫成的”這篇文章,大部分談的卻是“永玉本人也并不明白的本地歷史和家中情況”(沈從文《附記》)。
許多許多年過去,黃永玉也老了。老頭兒從頭寫自己的故事,光是幼年,兩歲到四歲,就寫了二十萬字?!稛o愁河的浪蕩漢子》,密密麻麻的回憶,一生的傳奇,哪一天能寫完??!
如今李輝的《傳奇黃永玉》出版,對我這個讀者而言,感覺是,來得正是時候。
《傳奇黃永玉》按順序和內(nèi)容分成了五個部分,時間上到一九七六年為止;如果從作者要解決的問題和相應的敘述方法來看,則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這三個方面,用自序里的話來說,即是:“或以故事敘述為主 (缺少史料印證的早期生活),或基于史料的發(fā)掘來解讀傳主與某一具體人物的關(guān)聯(lián)(如與沈從文、汪曾祺的交往),或借傳主的故事進而展開對某一時期美術(shù)界整體的考證與敘述(如‘文革’美術(shù)風云的碎片拼貼)”。在這三個方面,這部著作都有成就。
現(xiàn)在說起鳳凰這個地方,人們往往只是贊嘆它的美麗和民風的淳樸,而昧于它野蠻血腥的嚴酷歷史。黃永玉還在襁褓中時,父母帶他從常德回鳳凰,路遇土匪搶孩子綁票,父母把他塞進一個大樹洞,才躲過一劫。黃永玉的父母是上過師范學校、學習音樂和美術(shù)、畢業(yè)后從事教育的一對新型夫妻,還參加了共產(chǎn)黨,一九二七年鳳凰殘殺共產(chǎn)黨人,三歲的黃永玉目睹了被砍頭的尸體: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寫王伯抱著狗狗沖進圍觀的人群,“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個人,腦殼和胸脯都有烏血。不是狗狗爸媽”。父母逃亡,黃永玉隨即也被送到了鄉(xiāng)下。
這并非可有可無的細節(jié),也不是傳主偶然的經(jīng)歷,過去就過去了。李輝寫童年黃永玉,特別寫到這個地方“古怪”的恐怖。這其實也是沈從文在談到家鄉(xiāng)時一直在強調(diào)的一面。沈從文一九三二年寫自傳寫小孩子觀看殺人,黃永玉一九五〇年《火里鳳凰》寫過去“挨刀”好漢的臨刑,都含有把沉重的歷史和現(xiàn)實里的地方因素,與個人性格、命運相聯(lián)系的線索。李輝說:“這種發(fā)生在城門外目睹死亡的經(jīng)歷,無疑內(nèi)在地影響著一代又一代鳳凰城孩子們的性格形成。自幼感受到血雨腥風中的野蠻與殘酷,自幼看慣了死亡,對于他們,平生遇到再大的苦難,也不會感到恐懼。他們將以自己特殊的坦然,面對未來發(fā)生的一切?!边@絕非憑空而來的議論。在《一個傳奇的本事》里,沈從文就說黃永玉,“這不僅是兩個窮教員的兒子,還是從二百年前設(shè)治以來,即完全在極變態(tài)的發(fā)展中一片土地,一種社會的衍生物”。
黃永玉少小離家之后的漂泊經(jīng)歷,我以前只是從各種文章和敘述里知道個零零星星,讀這部傳記,才獲得了一個清晰的線索和完整的圖景。
一九三七年春天,黃永玉離開鳳凰,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達廈門,秋天入集美學校初中,后又隨學校遷到安溪山區(qū)。就是在這里,這個頑野的少年開始學習木刻。但只過了兩年,初中還沒畢業(yè),他就離開了安溪,流浪到福建的德化、泉州、仙游、長樂和江西的贛州、信豐、安息等地,一直到一九四五年??箲?zhàn)八年,黃永玉漂泊了八年,從十三歲到二十一歲。
在此期間,他遇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十七八歲時遇到的王淮,一個是二十歲遇到的張梅溪。在信豐遇到張梅溪,是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他們從此成為終生伴侶;在泉州遇到王淮,對他尚處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初期的摸索,有重要的鼓勵和啟迪。黃永玉在泉州加入了戰(zhàn)地服務(wù)團,新來的團長王淮幫他出版了第一部作品:手印木刻集《閩江烽火》;更重要的是,告訴了一些他到老還記得的話:“你也要在畫畫刻木刻上頭去體會那一點‘平?!灰獎硬粍泳涂鋸?。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隨心所欲。能隨心所欲的基本功就是仔細地觀察生活,儲存起來”,“要讀書,不讀書而觀察生活等于零,因為你沒有文化,沒有消化生活的武器。技法是很快就學得會的,不要迷信,也不要輕視,世界上哪里有不會畫畫的畫家?”
傳記有專門寫黃永玉與汪曾祺交往的內(nèi)容,這是在別的地方讀不到的,因為這里所披露的主要材料,一是汪曾祺的信,二是黃永玉的談話,都不易得。汪曾祺的信是新近才發(fā)現(xiàn)的;黃永玉不肯寫關(guān)于汪曾祺的文章,因為“他在我心里分量很重”,但他和李輝做了一次關(guān)于汪曾祺的談話。
一九四七年,黃裳、汪曾祺、黃永玉結(jié)交于上海,有一年左右的時間三個年輕人常常結(jié)伴而行。七月十五日,汪曾祺寫信給他的老師沈從文,說他昨天才初次見面的黃永玉是個 “小天才”,“真有眼光的應當對他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從來沒有對同輩人有一種想跟他有長時期關(guān)系的愿望,他是第一個。您這個作表叔的,即使真寫不出文章來了,扶植這么一個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業(yè)了”。
汪曾祺的信很長,六頁紙,差不多五千字。讀這封信的感覺和讀后來汪曾祺的文字不大一樣,其中有一段設(shè)想請人寫文章評黃永玉,點將錄一般,隨興而談,很有意思,也很有年輕人的意氣風發(fā):
我曾說還要試寫論黃永玉木刻的文章,但一時恐無從著手。而且我從未試過,沒有把握。大師兄王遜似乎也可以給他引經(jīng)據(jù)典的,居高臨下的,用一種獎掖后進的語氣寫一篇。(我希望他不太在語氣上使人過不去——一般人對王遜印象都如此,自然并不見得對所有人都如此,我知道的。)林徽因是否尚有興趣執(zhí)筆?她見得多,許多意見可給他幫助。費孝通呢?他至少可以就文化史人類學觀念寫一點他一部分作品的讀后感。老舍是決不會寫的,他若寫,必有可觀??上?,一多先生死了,不然他會用一種激越的俠情,用很重的字眼給他寫一篇動人的記敘的,雖然最后大概要教導他“前進”。梁宗岱老了,不可能再“力量力量”的叫了。那么還有誰呢?李健吾世故,鄭振鐸、葉圣陶大概只會說出“線條遒勁,表現(xiàn)富戰(zhàn)斗性”之類的空話了,那倒不如還是郭沫若來一首七言八句。那怎么辦呢?自然沒有人寫也沒有關(guān)系。等他印一本厚厚的集子,個人開個展覽,屆時再說吧。
一九五一年黃永玉在香港辦個展,汪曾祺發(fā)表《寄到永玉的展覽會上》,生動而富有見解地評論了黃永玉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一九五三年黃永玉從香港回到北京以后,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從常有來往,到漸行漸遠,終至于隔膜。黃永玉告訴李輝,“‘文革’結(jié)束后,他來找過我兩次。我對他很隔膜,兩個人談話也言不由衷。他還送來一卷用粗麻紙寫的詩,應該還在家里”。
可是黃永玉始終認為,“我的畫只有他最懂”,“他死了,這樣的懂畫的朋友也沒有了”。
下面這段話,讀時不能不在心里感慨喟嘆,卻又無從說明是什么樣的感受:
和他太熟了,熟到連他死了我都沒有悲哀。他去世時我在佛羅倫薩。一天,我在家里樓上,黑妮回來告訴我:“爸爸,汪伯伯去世了”。我一聽,“嗬嗬”了兩聲,說:“汪曾祺居然也死了”。這有點像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中,蕭何聽說韓信走了,先“嗬嗬”笑兩聲,又有些吃驚、失落地說了一句:“他居然走了”。我真的沒有心理準備他走得這么早,總覺得還有機會見面。他走的時候還不到八十歲呀!要是他還活著,我的萬荷堂不會是今天的樣子,我的畫也不會是后來的樣子。
傳記寫“文化大革命”初期美術(shù)界所遭受的大規(guī)模沖擊和一九七四年的“黑畫事件”,關(guān)注的重心已經(jīng)不僅僅是黃永玉一個人的遭遇,更是一大批藝術(shù)家的命運和一個特殊時期的歷史情形。這里的頭緒相當繁雜,可資利用的資料必須花大量工夫去尋找、考辨。除了當年的報刊、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開的文獻、當事人的回憶和訪談,李輝還搜集了大量的“文化大革命”小報、批判材料匯編的小冊子,等等,使得還原歷史情境的敘述能夠落到實處和細處。
這里面有些東西饒有意味。舉兩個小例子。
“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推到歷史前臺接受討伐的畫家,都是當時還在世創(chuàng)作的,除了一位齊白石,一九五七年已經(jīng)去世。為什么齊白石會在一九六七年成為討伐對象?一篇小報文章稱,這一年五月,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發(fā)現(xiàn)了毛澤東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關(guān)于繪畫使用模特兒問題的批示?,F(xiàn)在我們可以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一冊(中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六)查到毛澤東在一封信上的批語,關(guān)于齊白石,有這樣的話:“齊白石、陳半丁之流,就花木而論,還不如清末某些畫家”,“……齊白石、陳半丁流,沒有一個能畫人物的?!迸c毛澤東批語同時在小報上披露的,還有江青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與中央美院三名教師的談話,在小報刊登的這篇《與美術(shù)學院教員的談話》中,江青非?!帮L趣”、非常“形象”地說:“陳半丁的畫各地都是,齊白石的一把蔥、兩頭蒜、幾個蝦米說得那么好,很奇怪,怎么捧起來的?齊白石反對土改,身上掛一串鑰匙,守財奴!”
另一個例子是一張信箋,二〇〇八年不知道怎么流到了收藏市場。這是于會泳一九七四年寫給姚文元的信,信中說有一篇反擊美術(shù)黑線回潮的文章,點了宗其香和黃永玉兩人的名,請示發(fā)表。姚文元兩周后作批示,提出兩個方案,送呈張春橋、江青。張春橋和江青又分別批示。一張信箋,幾個歷史角色,邊邊角角都寫滿了字:“黑畫事件”的關(guān)鍵批示。這封信現(xiàn)在被黃永玉裝裱起來,掛在臥室里。
我手頭有李輝的一本 《與老人聊天》(大象出版社,二○○三年),里面有一篇和黃永玉的談話記錄,時間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在鳳凰。那算是為寫黃永玉傳做的第一次采訪。如果從那個時候算起,到現(xiàn)在《傳奇黃永玉》出版,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李輝不是寫作速度慢的人,這一本傳記寫得卻不能算快??纯此M心搜集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資料(他自己稱之為“風中碎片”),看看他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碎片拼成相對完整的圖景,看看他要從中找出歷史的脈絡(luò)和命運的蹤跡,又覺得這是必須的,必須付出漫長的時間和大量的精力。
而且還沒有完。繼續(xù)投入時間和精力,寫出一九七六年之后的黃永玉,寫出這個生命中年之后的煥發(fā)和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造,是一件誘人而仍然艱難的工作。不過我相信不用再過二十年了。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七日
稿約
一、《東吳學術(shù)》為哲學社會科學類大型學術(shù)雜志,以開闊的學術(shù)視野,獨立的學術(shù)立場,前瞻的學術(shù)姿態(tài),闡釋中國問題,連接國際學術(shù),促進中國學術(shù)的繁榮與發(fā)展;同時,積極展示區(qū)域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的理論研究成果,為繁榮地方哲學社會科學與地方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服務(wù)。
二、《東吳學術(shù)》常設(shè)欄目有:東吳講堂、哲學與文化、經(jīng)濟與政治、社會與歷史、現(xiàn)代中國文學、蘇州研究、海外漢學、隨筆與書評。
三、文獻引證方式采用注釋體例。
注釋放置于當頁下(腳注)。注釋序號用①,②,③……標識,每頁單獨排序。正文中的注釋序號統(tǒng)一置于包含引文的句子(有時候也可能是詞或詞組)或段落標點符號之后。引用、注釋務(wù)請核對無誤,格式如下: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9冊,第32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杜威·佛克馬:《走向新世界主義》,王寧、薛曉源編:《全球化與后殖民批評》,第247-266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劉再復:《李澤厚哲學體系的門外描述》,《東吳學術(shù)》2010年創(chuàng)刊號。
揚之水:《兩宋茶詩與茶事》,《文學遺產(chǎn)通訊》(網(wǎng)絡(luò)版試刊)2006年第 1期,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chǎn)sp?ID=199,2007年9月13日。
Peter Brooks, Troubling Confessions: Speaking Guilt in Law and Literatur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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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①李輝:《傳奇黃永玉》,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