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悅芳
(1.河北經(jīng)貿大學 人文學院 河北 石家莊 050061;2.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文學研究
從傳播效應看巴金小說的心理建構
田悅芳1,2
(1.河北經(jīng)貿大學 人文學院 河北 石家莊 050061;2.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巴金小說的敘述語、對話、獨語等話語場景,以物象的生命化、情感的時空化、心態(tài)的動作化等方式,不但完成了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而且實現(xiàn)了對讀者心理的調控,在人物與讀者相互間的心理建構中,以豐富的語義潛能實現(xiàn)了最大化的傳播效應。
巴金;傳播效應;心理建構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魯迅、茅盾、沈從文等都是形成了自己文體特征的小說作家,然而在其身后都能找出酷肖的后學者,可是巴金的小說文體卻難以模仿,其獨特性很值得關注。對于這個問題,本文試從傳播效應這個視角切入,探析巴金小說在心理建構上的獨特性。
德里達說:“語言可稱為在場與不在場這個游戲的中項?!盵1](P10)也就是說,作家以文學語言建立起來的形象及整個世界是隱形的,需要讀者依賴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想象出來,召喚讀者建構,依賴讀者的參與和領悟,將不在場的部分填充出來,從而實現(xiàn)文學作品的最終完成。巴金的小說,無論是流暢且富有真情的敘述語、向度復雜的對話,還是形態(tài)多樣的獨語,這些話語場景在完成傳情達意這一基本的傳播功能外,在小說的心理建構方面更是呈現(xiàn)出獨特之處。也正是在這個向度上,巴金的小說獲得了獨特的傳播效應。
曾有論者探討過巴金小說的心理描寫,認為它既不象中國傳統(tǒng)的“情節(jié)小說”那樣實,也不象西方“心理小說”那樣虛,而是虛實結合,內外交叉。[2](P155)筆者認為,巴金小說寫心理時,并不是單純運用一種心理描寫的藝術手法,而是以特定話語場景的設置來完成一種特定的心理建構,以實現(xiàn)獨特的傳播效應。這里的心理建構,既包括小說對人物的心靈探索,也包括小說對讀者的心理調控,是二者在小說傳播階段實現(xiàn)的一種相互建構?!爸袊糯≌f絕大部分以故事情節(jié)為結構中心,而幾乎找不到以人物心理或背景氛圍為結構中心的,這無疑大大妨礙作家審美理想的表現(xiàn)及小說抒情功能的發(fā)揮。”[3](P184)巴金的小說已經(jīng)開始重視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并且非常重視對傳播學意義上的受眾——讀者——進行心理調控,主要以物象的生命化、情感的時空化、心態(tài)的動作化等方式來完成小說的心理建構,從而為小說帶來了獨特的傳播效應。
將物象進行生命化書寫,往往體現(xiàn)在敘述語中。無論敘事還是描寫,以人寫物和以物寫人都是對物象進行的生命化書寫,此時人物內心與外在世界的關系是互構性的,小說與讀者也相互建構,形成了內在與外在并置呈現(xiàn)的藝術格局。
在巴金小說中,以人寫物的敘述語非常多。如《家》中“夜死了。黑暗統(tǒng)治著這所大公館”。作家將自然視同人的存在:給“夜”賦予了生命,給“黑暗”賦予了人的力量。這時,讀者心理上獲得的是“死”才有的陰森與孤寂,“統(tǒng)治”中令人恐怖的壓制與幽禁。巴金小說改變編成電影后,已讀過文本的讀者總覺缺失了點什么,大約缺失的就是小說的這種心理建構帶來的傳播效應。
又如《月夜》:“圓月慢慢兒翻過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河邊。這一條小河橫臥在山腳下黑暗里,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顫動起來。”“月光在船頭梳那個孩子(指阿李隨船的兒子阿林——引者注)的頭發(fā),孩子似乎不覺得?!薄奥飞熘钡靥稍谠鹿庀拢瑳]有腳在那上面走?!薄皥A月正掛在他對面的天空里。那銀光直射到他的頭上。月光就像涼水,把他的頭洗得好清爽?!毙≌f以“翻過”、“橫臥”、“顫動”、“梳”、“躺”、“洗”等人類才會有的動作來形容圓月、小河、月光、路等各種物象,展現(xiàn)這片靜謐靈動的月色透出的生機,正與后面殘酷的死亡悲劇形成對比,在反差中將人物心境渲染得淋漓盡致,讀者心理獲得的沖擊力也就更大。
再如“月亮直往浩大的藍空走去”(《家》),“茉莉花香洗著我們的臉”(《春天里的秋天》),“新香的空氣梳著我的頭”(《海的夢》),“歌聲燦爛地開出了紅花”(《火》),“月光輕輕地抱著樹葉在我們周圍的草地上跳舞”(《愛》),“春光漸老”(《丁香花下》)等等,這些小說把月亮、花香、空氣、歌聲、月光、春光等物象用“走去”“洗著”“梳著”“燦爛的開出”“抱著”“跳舞”“老”等詞語進行了生命化書寫后,不僅物象本身變得生動可感,更貼切地傳達出小說敘事情境,也為讀者閱讀心理創(chuàng)設了共鳴的空間。
以物寫人是一種很具中國傳統(tǒng)風格的手法,很適于傳達人物的婉曲心緒。在巴金的小說中,以物寫人的話語場景也都是將物象進行了生命化書寫。如《家》的第十章寫覺新夜晚吹出的簫聲。這段敘述語里,“不知從什么地方送來一絲一絲的哭泣”、“有時候幾聲比較高亢一點,似乎是直接從心靈深處發(fā)出來的婉轉的哀訴”、“使得空氣里也充滿了悲哀”等語句,寫的對象都是簫聲,卻以人的情感來形容,物象予以生命化了。簫聲就是覺新的心語,就是他面對曾經(jīng)的愛人梅的悲劇無以援手的深痛訴說。作家沒有讓人物直接訴說自己的悔恨和哀戚,敘述者也沒有跳出來替人物說如何痛苦,而只是細膩描寫簫聲的哭泣、哀訴來映襯人物心理,但最為重要的是對讀者心理進行了有效建構:簫聲的哀訴——覺新心靈的凄苦——讀者心理的共鳴,于是小說敘述獲得良好的傳播效應。
巴金小說對物象進行的生命化書寫,在“陌生化”的語言形式中透出生命感受的逼迫和熟稔,以物象的生命質感,完成了對人物特定心理與讀者閱讀心理的雙重建構這一別具特色的傳播效應。
對情感的書寫,是巴金小說的顯著特色。但他寫情時很善于運用特定的話語場景將情感時空化,人物心靈呈現(xiàn)的深度與廣度大大延展,讀者的心理時空也隨之延宕。
如《月夜》中的一段敘述語:“‘根生,根生!’那女人的尖銳的聲音悲慘地在靜夜的空氣里飛著,飛到遠的地方去了。于是第二個聲音又突然響了起來,去追第一個,這聲音比第一個更悲慘,里面蕩漾著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個追回來,而自己卻跟著第一個跑遠了。”這是根生嫂找不到根生后,情緒立刻緊張起來的狀態(tài)。小說以兩句喊聲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的加速度散播,來表現(xiàn)根生嫂恐懼情緒的一點一點加重,凸顯人物絕望心理的漸進過程,讀者的心理通過時間維度上的飛跑和空間維度上的旋轉而延宕,而不是單純的某一種刻板印象,取得的傳播效果別具一格。
巴金小說中的對話和獨語是最能體現(xiàn)情感時空化的話語場景。在錯位型對話中,人物情感往往因心理向度的錯位而被空間化。如《家》中覺民逃婚后,覺新對此事的情感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面是覺得爺爺?shù)脑拺模幻媸怯X得弟弟的行為應該支持,于是剛剛執(zhí)行完爺爺?shù)拿顒裼X民回來,就馬上開始為不能幫弟弟逃脫這門親事而受到良心譴責,于是人物的心理空間被延展,靈魂的“深”被挖掘出來?!鹅F》中周如水理智與情感的矛盾,也是以空間化的方式予以展示的。在傾訴型對話和獨語中,人物情感往往因心理長度的延展被時間化。例如《家》中覺新對覺慧就瑞玨搬出公館生產(chǎn)的責問而進行的傾訴,劍云向覺民的大段告白,《憩園》中萬昭華向黎先生的許多傾訴型對話,以及《新生》《激流三部曲》《春天里的秋天》《寒夜》等多部小說中以日記、書信等方式出現(xiàn)的獨語,都是將人物情感在時間的延展中予以宣泄,將人物心理長度在自我的反復辯駁中大大拉長,于是讀者的閱讀心理在延宕中產(chǎn)生了共鳴。情感的空間化為情感帶來重量和深度,人物與讀者的心理得到相互建構,小說的傳播效應增強。
心態(tài)是巴金小說人物塑造的重要方面。以人物外在行為來展示心理,具有內在指向型的心態(tài)就被動作化了,但其旨歸仍在小說的心理建構。
如《寒夜》中表現(xiàn)曾樹生遠赴蘭州前矛盾痛苦的隱秘心態(tài)時,作家書寫的卻是她一系列的可視動作,如“朝床上一看”“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離開了床馬上又回去看他”“癡癡地立了半晌”“用力咬著下嘴唇”“躊躇片刻”寫留言信等,這一大段敘述語,就是對人物心態(tài)予以靈動可感的動作化,讀者的共鳴心理得以強化,人物與讀者的心理也完成了相互建構,小說傳播中的感染力量也隨之倍增。
又如《家》中覺新與梅在商場偶遇,梅的心理也是用覺新看到的她的一系列動作來呈現(xiàn)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我?guī)缀跻谐雎晛?。她抬起頭來也看見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點了點頭,又把臉向里頭看,我跟著她的臉看去,才看見大姨媽在里頭。我不敢走近她的身邊,只好遠遠地站著看她。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會兒。我看見她的嘴唇微微在動,我想她也許要說什么話,誰知道她把頭一掉,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進去了,也不再回頭看我一眼?!边@里通過覺新眼中梅的一系列動作,便將她猶疑(“似招呼非招呼地點了點頭,又把臉向里頭看”)、驚喜(“把我看了好一會兒”)、激動(“嘴唇微微在動”)和痛苦無奈(“她把頭一掉,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進去了,也不再回頭看我一眼”)的復雜心態(tài)傳達出來了,讀者也就難免要為之動容。
人物獨語也是完成小說心理建構的重要話語場景。但巴金小說對心態(tài)過程的展示,很少做靜態(tài)描寫,而是多以行動化的話語拓展心態(tài)空間。如汪文宣在妻子走后身不由己再次來到那個咖啡廳后,仍然要上兩杯咖啡并與不在場的妻子交流的過程,便是以動作來展示人物當時無比痛苦與無限思念的心態(tài)的。另外,巴金小說中的夢境,很少美妙感,多是充滿緊張與恐懼情緒的噩夢,在夢中經(jīng)歷一系列的掙扎行為,從而間接地把人物真實心態(tài)進行了動作化呈現(xiàn),讀者也身臨其境般地與人物實現(xiàn)心理的相互建構,從而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應。
總而言之,始終注重“挖掘人心”的巴金小說,其話語場景有著精心的設置,在對人物心靈的探索中洋溢著對生命的滿腔熱情,故而小說能非常自然地把物象生命化、情感空間化、心態(tài)動作化,從而在完成對眾多人物心理的開掘時能巧妙地調控讀者的心理,實現(xiàn)小說與讀者的相互建構,以豐富的語義潛能實現(xiàn)了最大化的傳播效應,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復制的獨特小說文體。
[1]【法】德里達.聲音與現(xiàn)象——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符號問題導論[M].杜小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2]袁振聲.巴金小說藝術論[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7.
[3]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Psychological Construction in Ba Jin's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nsmission Effect
Tian Yuefang
Ba Jin's novels employ narration,dialogue and monologue through the life of objects and phenomenon,the space and time of emotions,and motions of the psychology,to explore the inner world of the characters,and control the readers' mind.The greatest semantic potential is tapped to construct the psychological link between characters and readers so as to achieve the maximum transmission effect.
Ba Jin;transmission effect;psychological construction
I206
A
1673-1573(2010)03-0066-03
2010-08-29
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現(xiàn)代傳媒視域中的巴金小說研究”(項目編號HB10QWX002)的階段性成果
田悅芳(1975-),女,河北安新人,河北經(jīng)貿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南開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文化。
關 華
責任校對:世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