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盛

憑心而論

我特別注意，也很想知道，王光美和孩子們是不是特別恨毛主席。人們都以為，少奇同志的悲劇，是毛主席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他重用林彪、康生、陳伯達、江青一伙。“文化大革命”不會搞成那樣，造成那么大的災(zāi)難。他們能不恨毛主席嗎?!但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感到他們每次講到毛主席與少奇同志的分歧，都是相當平和、實事求是的。說他們一點不怨恨也不是，先是有怨有恨，后來有怨無恨，早已跳出個人及家庭悲劇的拘囿，更為客觀、公正、理智、豁達。

王光美告訴我，“文化大革命”有它的歷史必然性和復(fù)雜性，毛主席用那些人也是有歷史緣由和認識過程的，發(fā)動那樣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不可能不用那些人，即使不用他們，也必然會有和他們類似的一幫人跳出來興風作浪，毛主席根本不可能管得住。憑心而論，毛主席雖然對少奇同志很不滿，寫了大字報，但還是當人民內(nèi)部矛盾，當作是自己同志犯錯誤，并沒有立案審查，更沒有要把少奇同志整死。在1966年10月中央工作會議上，毛主席還說，‘‘不能完全怪劉少奇同志、鄧小平同志。他們兩個同志犯錯誤也有原因?！薄！皩ι倨嫱静荒芤还P抹殺?！彼€有針對地說：“對劉、鄧要準許革命，準許改。說我和稀泥，我就是和稀泥?！泵飨瘜ι倨嫱疽彩呛荜P(guān)心照顧的，少奇同志提出要到基層去，毛主席說：“你年紀大了，就不要下去了。”建工學院造反派“勒令”少奇同志去“檢查”，毛主席立即批示周總理“我看還是不宜去講。請你向?qū)W生方面做些工作”，從而保護了少奇同志。

1967年1月13日夜里，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單獨召見少奇同志，詢問王光美和孩子們的近況，很客氣，也沒有批評少奇同志。當少奇同志當面請求辭去全部職務(wù)、回老家種地，懇請解放廣大干部，盡早結(jié)束“文化大革命”，使黨和國家少受損失的時候，毛主席沒有生氣，也沒有表態(tài)，一直沉吟不語，只是不停地吸煙。過了好一會兒，毛主席才建議少奇同志讀幾本書，卻把書名說錯了。畢竟是幾十年的親密戰(zhàn)友，毛主席最后把少奇同志一直送到門口，親切地囑咐他：“好好學習，保重身體?！泵飨卦趦?nèi)心深處的苦衷，就連少奇同志都看出來了，回家以后他對王光美說：“主席對我是有限度的，但是，群眾發(fā)動起來了，主席自己也控制不住?！边@次相見，竟成永別。

不堪回首

王光美和子女們都很清楚，真正要把少奇同志和家人置于死地的，正是林彪、康生、江青和謝富治他們一伙。他們將中央文革小組凌駕于政治局和常委之上，江青又有著特殊身份，牢牢地操縱著“群眾運動”，熟練地運用著“階級斗爭”，又善用“筆桿子”大造輿論，轟轟烈烈地將極左推向極端，既極力左右毛主席，迫使毛主席違心地不同意他們也不行；又迅速地大規(guī)模地“清君側(cè)”，孤立毛主席，不僅是要打倒老帥、老將、老干部，還要暗地往死里整。毛主席越想保誰，他們就越是把誰往死里整，少奇同志就是被他們陰謀殘害而死的。

1966年8月12日，在八屆十一中全會上，少奇同志在常委中從第二位降到第八位，林彪升到了第二位。選舉后，少奇同志表態(tài)，愿意承擔所有責任，并請求辭去常委、國家主席等所有職務(wù)。這時，唯有林彪情不自禁地叫“好”，當即站起來主動要和少奇同志握手，其野心昭然若揭。

1967年2月中旬，毛主席在會上講，九大時要選少奇同志為中央委員。這便使林彪、康生、江青、謝富冶這伙人非常緊張。他們大都是靠打倒少奇同志起家的，特別害怕少奇同志“東山再起”。一旦如此，他們不僅難以獵取“國家主席”位置，現(xiàn)在的地位也恐怕不保。他們感到少奇同志活著就是最大威脅，“后患無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他們便立即在毛主席面前造謠誣蔑，借所謂“二月逆流”事件，說“劉少奇代理人”還在抵抗運動，“從上至下各級都有這種反革命復(fù)辟現(xiàn)象”，極力動搖和改變毛主席的態(tài)度。他們非常懂得，要徹底打倒少奇同志就必須“立案審查”，單用毛主席清楚的現(xiàn)實問題是不行的，必須用毛主席不清楚的歷史問題；而少奇同志從來沒有“歷史舊賬”，和毛主席之間更沒有“歷史積怨”的空子可鉆，于是他們就利用毛主席最賞識的“革命小將…紅衛(wèi)兵”搜尋“歷史罪證”，將誣蔑少奇同志策劃和批準所謂“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的材料和證明少奇同志有“叛徒”、“內(nèi)奸”和“工賊”問題的所謂“歷史材料”，都擺到毛主席面前，使得毛主席真的覺得自己“不知道劉的歷史情況”，不得不在3月21日同意“調(diào)查”少奇同志的“歷史問題”。于是，他們把這當作“尚方寶劍”，暗地里把少奇同志往死里整。一是立即成立龐大的“專案組”，由康生、江青、謝富治直接掌握，一手操縱和控制處理少奇同志的大權(quán)，用卑鄙殘暴的逼供手段造假證據(jù)，甚至將毛主席明令保護的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夫婦逼得自殺身亡。毛主席和周總理得知大發(fā)雷霆，責令“嚴肅處理”，而他們只讓專案組長做個“檢查”了事，仍舊迅速編造《關(guān)于叛徒、內(nèi)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欺騙毛主席、黨中央和全黨、全國人民。二是切斷電話線，斷絕少奇同志同毛主席、周總理及政治局的一切聯(lián)系，嚴密封鎖全部消息，讓少奇同志沒有任何機會和辦法申訴。三是掌握輿論，先羅織罪名，掀起一輪輪大批判高潮，造成“徹底打倒”的既成事實。四是緊緊控制和不斷策動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多次舉行大規(guī)模批斗大會，借群眾的手，用慘無人道的暴力手段把少制同志往死里整。他們趁毛主席不在北京，策動幾十萬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成立“揪劉火線”，圍困中南海。特別是8月5日中南海“批斗劉鄧陶大會”，康生老婆曹軼歐以“中央文革特派員”身份，親臨現(xiàn)場指揮，覺得“火藥味不濃”，命令打手們“要殺氣騰騰”，將70歲高齡的少奇同志打得鼻青臉腫腿瘸，再也直不起來。他們按照林彪“一號命令”，把病危的少奇同志秘密押往開封“特別監(jiān)獄，最后少奇同志死在那里。他們還制造王光美“特務(wù)”案，林彪親自判決死刑“立即執(zhí)行”。毛主席看到“判決書”，立即寫下“刀下留人，要留活證據(jù)”幾個大字，王光美才保住性命。在這場浩劫中，少奇同志一家有4位親人被迫害致死，6位骨肉關(guān)進監(jiān)獄，連只有六、七歲的瀟瀟也挨過圍攻和批斗。

難怪，有一天我到王光美家門口，聽見上面樓道里傳來人們的叫罵和捶門聲。王光美把我拉進屋里說，那是曹軼歐的家?？瞪墓腔液蟹旁诎藢毶揭惶柎髲d被人們揭去覆蓋的黨旗，盒上滿是咬牙切齒吐的一層層痰和口水，以及用香煙頭燒燙的累累痕跡，曹軼歐不得不把骨灰盒抱回家。這座公寓大樓里，大都是剛落實政策搬進來的老同志，誰沒有挨過他們的整?于是這些老同志輪番在曹軼歐家門口抗議，有的還在門口貼上抗議大字報。永遠的懷念

生平最難忘的采訪順利完成，平平、源源、亭亭的《勝利的鮮花獻給您》已全文發(fā)表，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我們感到特別欣慰。使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做了點份內(nèi)的事，卻讓王光美始終記在心里。

此后的歲月，王光美一家都很忙，我不便打擾，很少見面，但一直保持聯(lián)系和深厚友情。王光美特意簽名送我一套《劉少奇選集》，近20年來幾乎年年春節(jié)都給我寄她親筆簽名的賀年卡，少奇同志百年誕辰時還寄我一套少奇紀念郵票，我都珍藏著。1986年我因病住305醫(yī)院，王光美帶著源源愛人去看望住院的老廚師郝苗同志，看見我便親切問候我的病情，還讓源源愛人叫我“叔叔”，我真是不敢當。

1998年冬，在首都機場大廳，我正辦登機手續(xù)，王光美匆匆趕飛機，老遠看見我就打招呼。我上前握手問候，她說是去河南參加紀念少奇同志的活動，為“幸福工程”看望那里的貧困母親。我看見她老多了也瘦多了。這位和自己人民緊緊相依為命的偉大母親，用她那瘦弱身軀僅有的一點余熱，溫暖著天下母親，讓人心痛又無限敬佩。

2004年6月我從報上看到王光美親自召集，由源源親自聯(lián)絡(luò)，毛主席和劉主席兩家后人相聚一堂，共話友情，使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格外驚喜和感動。這使我想起在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工作時，聽老中辦的同志講，自從毛主席仙逝之后，毛主席和江青生的女兒李訥身體和精神都很不好，常住醫(yī)院，不能上班，獨自帶著兒子生活非常艱難。王光美剛從監(jiān)獄出來得知此情，就帶著家里的趙阿姨找到李訥，親自購買廚房用具幫她安家，料理家務(wù)，打掃衛(wèi)生，談心聊天，關(guān)心她的身體和生活?？晌覀儾稍L時，王光美和孩子們從來沒有提過這些事。后來，李訥新婚，愛人王景清在延安時曾是少奇同志的警衛(wèi)員，結(jié)婚時王光美帶著孩子們熱烈祝賀，兩家來往更為親密。再后來，李訥兒子王效芝結(jié)婚，是源源做的媒，在新婚典禮上，源源一席講話，感動了婚禮上的所有人。在王光美家里，至今掛著毛主席和王光美及孩子們親切談話的巨幅照片。不僅如此，林彪女兒豆豆當年在河南病了，誰也不敢在報告上簽字，也是源源簽的字，安排她回北京治病。

源源跟我講，這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們“相逢一笑”時還是很講原則是非的，從來不回避那段歷史悲劇。雖然結(jié)局各不相同，每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也不同，但這場悲劇是共有的，是刻骨銘心的，常常成為我們共有的話題。但是，作為后來人，包括我的母親，都不愿意總是生活在歷史的噩夢中，去記恨歷史、記恨已逝的人，更不會將仇恨傳到后輩人身上，而是應(yīng)該用科學歷史觀實事求是地去重新審視那段歷史。真正了解和理解發(fā)生那場悲劇的歷史背景、歷史條件和歷史原因，多多理解偉人們的真實心跡，多多寬容偉人們的歷史局限和過失，多想想老一輩們親密團結(jié)、同心同德、共同創(chuàng)建我們黨和國家勝利輝煌的美好一面，多吸取那些有益于向前看朝前走的歷史經(jīng)驗。這場歷史悲劇給我們最大的精神遺產(chǎn)就是使我們懂得，只有團結(jié)和諧，才有幸福美滿、繁榮富強；如果分裂內(nèi)斗“窮折騰”，必然是災(zāi)難重重、悲劇無窮。現(xiàn)在，以胡錦濤同志為總書記的黨中央，團結(jié)和諧、親密合作，用科學發(fā)展觀建設(shè)我們執(zhí)政黨，健全民主與法制，既堅決懲治腐敗絕不手軟，又提高執(zhí)政興國的黨性修養(yǎng)，強調(diào)構(gòu)建和諧社會“不折騰”，證明我們黨更加成熟了。這是爸爸生前的愿望，也是母親最感欣慰的。所以，在她晚年感到自己力不從心、時日無多的時候，讓我把兩家后人邀在一起聚聚、吃個飯，共敘情誼。其實，這不是第一次，卻是母親生前最后一次，表達了她的心意，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

是啊，正是在王光美的倡導(dǎo)和帶領(lǐng)下，兩位偉人的后代拂去歷史的塵埃，友情長存，這既是告慰兩位偉人的在天之靈，也是給人民和歷史一個交代、一個示范，體現(xiàn)出王光美的高風亮節(jié)、大愛無疆。2006年10月17日，我從新聞中得知85歲的王光美在13日凌晨仙逝，急忙趕往劉家，又到305醫(yī)院悼念，多年不見的源源迎著我，萬般悲切。靈堂四周，勝利的鮮花簇擁著王光美笑容燦爛的遺像。我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采訪時的美好情景，心頭涌起陣陣悲痛，噙著熱淚，向中華民族這位杰出的女性深深鞠躬致敬!(摘自《百年潮》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