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彌撒

我小的時候,住在城南。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城南到處都是那種明清時期的老宅子、大雜院。很巧,當(dāng)時我家就住在這樣的一座大雜院里。

大雜院一共分三進(jìn),頭兩進(jìn)住滿了人,我家就住在第二進(jìn)。每天大人們該上班的上班,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在院里自娛自樂。

頭兩進(jìn)住滿了人,那么第三進(jìn)呢?第三進(jìn)是空著的,每間房屋都空著,沒有人住。自打我記事的時候起就是這樣,沒有人告訴過我為什么。然而大人們卻一再警告我們千萬不要到第三進(jìn)去。小孩子膽小,但也好奇,盡管不敢問為什么,卻在腦子里使勁地猜想那第三進(jìn)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怪物?大灰狼?

仿佛記得那年,我應(yīng)當(dāng)是六歲。

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后,爸爸媽媽陪著奶奶出去了,鄰居家恰好也沒人,只剩下我孤零零的。百無聊賴中,我的注意力便轉(zhuǎn)移到了通往第三進(jìn)的那扇門上。那扇門平日里總是鎖著,因?yàn)橐矝]有人想要通過它到后面去,于是我趴在門上,想從門縫里看看后面是什么樣子。

接下來的事情,諸位能想象得到嗎?那扇門……它居然被我推開了。

真的是很神奇,我沒有多想,蹦蹦跳跳地穿過那扇門,來到了第三進(jìn)。

第三進(jìn)的格局與第二進(jìn)差不多,正中間是一個不大的天井,兩邊的房屋都空著,也許是長時間沒人住的關(guān)系,到處都落滿了灰塵和蜘蛛網(wǎng)。其中一間空屋的門虛掩著,我好奇地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這里瞧瞧、那里看看,除了一些破舊的、滿是灰塵的家具外,倒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奇特之處;然而就在我決定要離開之時,有一處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屋子的死角有一面墻,看上去很厚實(shí),墻角的下方有一個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雖然說是洞,卻也并不深,因?yàn)槟巧疃葎倓偤弥荒苋莸孟乱粋€人,看起來倒更像一個供神像用的神龕。那面墻原先應(yīng)該是沒有洞,而現(xiàn)在這個洞口,分明是被人砸開的,所以看上去很不規(guī)則。我蹲在洞口,把頭伸了進(jìn)去,想看個究竟。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那是一陣笑聲,聽起來像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那笑聲很好聽,真的很好聽,可對于身處無人之境的我來說,這笑聲的確使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而就在同時,一種奇特的感覺從我的頭頂迅速蔓延至全身,仿佛是有一雙手在撫摸我的頭、我的臉。說實(shí)話,這種感覺并不難受,相反還很舒服,而且,仿佛在哪里曾經(jīng)體驗(yàn)過似的。但問題是,這間空屋里并沒有一個人,別說人,連只貓都沒有。那么,此刻,到底是誰在摸我?!

我大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一溜煙地奔回了家,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我不敢掀開被子朝外看,生怕那個看不見的東西跟著我進(jìn)了屋,也許,那東西此刻就站在我的床前。我越想越害怕,躲在被子里不停地發(fā)抖。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的意識竟開始慢慢地模糊起來。

蒙眬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三進(jìn)的天井里。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很年輕,很漂亮,正在不停地逗著我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笑聲也很好聽。那女人伸出雙臂,把我抱起來摟在懷里,用手撫摸著我的頭和臉。那種被撫摸的感覺很舒服,同時又很熟悉,似曾相識。

突然間,氣氛開始不對了。那好聽的笑聲漸漸地竟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再看那女人,那張好看的臉也在扭曲變形,變得越來越嚇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臉上寫滿恐懼。同樣,看到這張臉的人也是充滿了恐懼。那個人就是我!

我終于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蘼曋?我仍能感到那女人的雙手正抱住我的身體使勁兒地?fù)u晃。我不敢看,只是閉著眼睛一個勁兒地哭,那搖晃的動作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以至于到最后我不得不睜開了眼睛?？僧?dāng)我睜開眼后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仍在自家的屋里,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床邊,爸爸、媽媽、奶奶正詫異而又焦急地看著我。

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媽媽給我倒了一杯水,我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這時,奶奶走到床前坐下,問我:“怎么了孫子,干嗎捂得這么嚴(yán)實(shí)?有什么事兒跟奶奶說?！?/p>

比起爸爸媽媽,奶奶總是很慈祥的,因此我心里有什么話也都愿意告訴奶奶。于是我一邊抽泣一邊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講了一遍。

沒想到,奶奶聽完我的敘述之后,竟也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接著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作孽呀!”

聽奶奶說,原先這大雜院的第三進(jìn)也和頭兩進(jìn)一樣住滿了人。其中有一個年輕的阿姨,獨(dú)自住在第三進(jìn)的一間小屋里。阿姨長得很漂亮,人也很好,據(jù)說特別喜歡我。那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阿姨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串門,每次來都會呵呵地笑著逗我好半天。聽說,阿姨的笑聲可好聽了,每次只要她一來,我們家總是會被歡快的氣氛所籠罩。除了逗我,阿姨還喜歡把我抱在懷里,用手撫摸我的頭和臉,仿佛就是在撫摸她自己的孩子一樣。那時候,我爸媽和我奶奶都說,阿姨將來一定也會有一個像我一樣可愛的孩子。

后來,聽說阿姨談了一個男朋友,剛開始的時候,兩人感情還不錯。可漸漸地,阿姨發(fā)現(xiàn)那個男的并不好,決定不再和他來往?？赡悄械牟豢仙屏T甘休,他一次次地上門來,不停地糾纏阿姨。有一次,兩人甚至都動起了手,幸虧在鄰居的勸阻下才沒有釀成大事件。奶奶說,那男的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狠話,可惜說的什么忘記了。

過了幾天,那男的再次登門。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他先是花言巧語地騙阿姨讓他進(jìn)了屋,可進(jìn)屋之后,他馬上將門反鎖并掏出一根皮帶緊緊地勒住阿姨的脖子,這個可惡的男人就這么把阿姨給勒死了。事后,他又砸開阿姨家的墻,把阿姨的尸體塞了進(jìn)去,又重新用磚把墻封好,然后,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案子當(dāng)然很快被偵破,那男的也得到了他應(yīng)有的下場?？墒?打那以后,第三進(jìn)的住戶們便先后搬離了那里,沒多久,第三進(jìn)便完全空了下來。這一空竟是六年之久。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過了立秋。這一天,又是一個午后,爸爸媽媽陪著奶奶上街去買東西。聽說,今天是個什么節(jié),我也搞不清楚,反正聽大人們說叫“七月十五”。我趁著沒人,再一次悄悄地推開了那扇通往第三進(jìn)的門。

我一個小孩子,對于大人們的事情雖然不能明白是什么用意,卻也能猜出幾分來。并且,小孩子喜歡模仿大人的一些行為。我來到阿姨生前住過的那間空屋,來到那個被砸開的墻洞前。此刻的我仿佛是忘記了害怕,我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小蠟燭和一盒火柴——蠟燭是我過生日時剩下的,火柴則是偷偷從家里帶的。我把蠟燭點(diǎn)燃,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幾顆糖果和一些餅干,將它們都擺放在墻洞下,擺得整整齊齊的。

一陣聲音響起,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在笑,很好聽的笑聲,同時,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正撫摸著我的頭和臉。那種被撫摸的感覺很舒服,也很熟悉,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