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袁店河上下都記住段娃子絕不是因為他的懶。
但是段娃子的懶是出了名的,可以說是懶得出奇。
比如他走著走著瞌睡了,就往大路上一躺,連路邊都懶得挪一挪,高轱轆馬車踏踏而來時,他仍然是睡,瞇縫的眼中流出你奈我何的意味。麻五爺從車廂中探出頭,嘆口氣。段娃子便淡淡一笑,欠欠腿腳和屁股,馬車恰好擦著他的衣角而過,甚至馬蹄釘?shù)暮庠谒难勰恐幸婚W又一閃。
比如他的放羊。將羊兒隨便地往河灘上一攆,自己就睡了,睡在柳樹下,枕了胳膊,懶得整理一下凹凹凸凸的沙地。餓了,就宰只羊。干柳枝,袁店河水,三塊石架起一口缺耳鐵鍋,煮了七八分熟,撒了大青鹽粒,或者一種有辣味的袁店河特產(chǎn)的水草,大塊吃肉,吧唧吧唧地十分香甜,香甜中就又呵欠連連了,淚出眼角,未及揩去,即又眠臥沙灘。
比如他僅有的一次割麥,五黃六月,虎口奪糧,麻五爺也請了他,大個饅頭大碗的包菜肥肉片,盡可能地吃飽喝足??墒堑搅说仡^,段娃子就癱了手腳,尋著有墳頭的麥壟,未割及半,又落荒逃回他的住處。
他的住處實在稱不上住處?;蚴窃旰舆叺钠聘G爛洞,或是看瓜人的茅草棚子,或是玉米秸搭就的“人”字庵,甚或是老柳的樹洞。麻五爺勸過他,手腳勤快點,情愿白給他二畝地,好好干兩年,蓋房娶媳婦……還沒有說完,段娃子已煩——袁店河有的是水,有的是草;羊吃草,我吃羊,餓不著的;想女人,城里有。
想一想也是這個理兒。段娃子說,我曬著太陽,吃著羊肉,喝著羊奶,品著“袁店黃”,你不也是這樣享受嗎?
段娃子把麻五爺搶白得面紅耳赤。那幾只羊也似乎很得意,咩咩咩地叫,像是為段娃子助威。段娃子很高興地鉆進了老柳的樹洞。
老柳是袁店河邊最老的那一棵。袁店河邊有的是老柳。幾百年的,上百年的,六七十年的都因其老,十分迥異,傳說那柳是當年一位將軍栽的,為的是壓鎮(zhèn)桀驁不馴的河水,沿河上下幾十里,莽莽蒼蒼,竟成一景!栽柳將軍鎮(zhèn)邊有功,因而被人記念,麻五爺每講及此,手捋長髯,感嘆而已:忠良將才也!
段娃子感念栽柳的鎮(zhèn)邊將軍倒不因此,他對這幾輩子流傳的事情用“添油加醋、胡編瞎扯”概括了之;倒是這老柳的樹洞讓他多了一個藏身之處,是他對鎮(zhèn)邊將軍懷念的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在樹洞內(nèi)部的腐土爛根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寶物:玉做的掛件。那玉整體鏤雕,一足纖巧,原玉的肉色,五趾惟肖;足上伏一蟬,眼、鼻惟妙,蟬翼淡青,脈絡如繡。段娃子知為罕物,小心珍藏數(shù)日后,偷偷去城里一趟,到“寶珍齋”去估寶,站堂掌柜大驚:“好東西呀!”急喚伙計到后堂請老板來。段娃子心中生怕,一把奪過那物,一溜小跑出城,返回袁店河畔。
所以,段娃子更喜這棵老柳。據(jù)傳,老柳是那鎮(zhèn)邊將軍征西凱旋、班師回朝途經(jīng)袁店河邊時,親手植的第一棵柳樹,并且據(jù)說是老將軍做杖用的柳棍兒隨手插植而成的。段娃子想,莫不是老頭兒腰上的玉牌落在了樹下土中?從“寶珍齋”站堂掌柜的神色表情來看,這寶實在太值錢了,絕不是一間房子一個媳婦的價呀!有了這個,下輩子更有依靠了。
因此,段娃子更懶了,只是每天依然放羊,依然在袁店河邊過著日月,依然鉆進鉆出老柳洞。
這種依然狀態(tài)在一個日頭很毒的中午被打破。他正在樹洞里睡著,啦啦蟬鳴中,聽見麻五爺一聲慘叫后的罵不絕口:“你個混蛋,不孝子孫,你還算個中國人不?!”
段娃子從樹洞縫中望出去,站堂掌柜,幾個矮胖的男人,正圍著麻五爺打問說,那個放羊的段娃子在哪?
麻五爺脖子一梗,他半月都沒見了!他一個窮光蛋哪有你們說的寶玉?!
“八格呀嚕!”一個矮胖男人狠打了麻五爺一巴掌,頭一擺,手一揮,麻五爺就被撂進了袁店河,腰上還捆了個大石頭……
幾十年后,地區(qū)博物館里,一件玉器掛件的文字介紹如下:知足長樂,和田玉質(zhì),清末鎮(zhèn)邊將軍征西時所得??箲?zhàn)時被袁店河段姓村民所有。倭寇聞之,血洗袁店河,終未獲。段姓村民于2005年8月2日上繳國家。
2005年8月13日,段娃子去世,享年92歲。
袁店河上下都記住段娃子,因為他當年殺掉三個日本鬼子!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