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也夫

我是2004年2月調到北大社會學系的。已經記不得多少次了,朋友們讓我談談對北大的印象。我心口如一:我哪里了解北大,它是龐然大物,我是邊緣侏儒,我只在有限的程度上了解我的一些學生。但是以后的經歷卻使我深深地疑惑:校內各級領導都了解北大嗎?我們所知道的事情他們都清楚嗎?中心的人未必沒有盲點,邊緣的人未必沒有洞見。一個基層教師可能見木不見林,一個全局領導者也可能失去了細微和縱深。

接觸北大、形成印象,在成為它的一員之前就開始了。大概是1988年的“五四”,我應邀參加北大團委組織的一個座談會。會上一位同學昂首天外、慷慨陳詞:“社會在改革,北大也應該改革。北大不要做象牙塔。北大有太多的沒有用的課程,都應該撤銷,北大要為社會服務,要為中國現代化做貢獻?！蔽矣浀卯敃r我也像他一樣霍然起立:“照這位同學的看法,很多院系和專業(yè)應該撤銷,梵文、考古等等,能夠幫助中國致富嗎?如果完全致力于實用,大學還是大學嗎?”該同學的言論在那個時代,乃至今天,出現在社會上都稀松平常,使我驚訝的是,他居然可以在中國第一學府中像發(fā)現真理一樣,坦然陳述。

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舉辦了演講比賽,我當時還是人大教師,被邀請擔任評委。第一個講完,我的感覺是真好,覺得別的學校本科生恐怕達不到。第二個講完,驚呼更好。講到第三個,覺得只有北大能如此人才薈萃。再聽第四個、第五個,壞了,越聽越倒胃口,仿佛看到了一批精致閃光的螺絲釘。聽完全部,悲從中來。幸虧,有個“異類”——數學系的殷俊同學,風格迥異。寫這篇文章時,我欣喜地從網上發(fā)現了他當年的演講,引用幾句,給大家一點印象:“學了地理學,我們知道,北大是一條河,前進時難免泥沙俱下,但進入社會的大海時,泥沙終將沉淀。但如果這條傳統的河在某個重要地點淤塞了,就將腐敗發(fā)臭,毒害而不是清潔靠近它的人。學了生態(tài)學,我們知道,北大是片森林,只有保持多樣性,才能永葆生機。學了物理學,我們知道,能量越低越穩(wěn)定,結構越規(guī)則越穩(wěn)定。所以北大的同學們,請少一些浮躁,多一些嚴謹吧?！弊罱K殷俊獲得優(yōu)勝。評委們推舉三人作總結發(fā)言,我是其中之一。我在發(fā)言中說:“你們講的都很好,但是怎么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今晚幸虧有位數學系的同學,他挽救了這場比賽,平衡了一個世界。我想二三十年代的北大不會是這個樣子,也不可能是這個樣子,因為它那時的老師就不是這個樣子,它的教師和而不同?！?/p>

演講比賽上另一個令我悲哀的事情是主持比賽的同學對評委總結發(fā)言的順序安排,倒數第三是謝冕老師,倒數第二是我,壓軸的是白巖松。簡直是豈有此理,謝老師是三人中年齡最長者,是三人中惟一的本校教師,白巖松是年齡最輕者,非學院中人。校園文化怎么可以輕看自己的長者,高抬一個媒體少年呢?

有一年我系一個學生的畢業(yè)論文中有虛假成分。答辯委員會的一致結論是推遲半年畢業(yè),重寫一篇論文。系領導尚未充分了解情況就否決了答辯委員會的結論。矛盾上交,一直吵到校級領導。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我們擺出全部情況,系領導聽后放棄辯護時,校級領導卻在連續(xù)兩次會上,勸說我們寬大那位同學。

這次爭論不幸撥動了我系遺留下來的派系矛盾之琴弦。一位教師在沖突關口對我這個局外人說:“當年校方為什么非要系所合并呢?兩邊都不是壞人,但我們爭吵了這么多年,我們這些人的最好的時光都浪費掉了?！蔽铱此龓缀跻蕹鰜?。我不知道我系派系的全部歷史,但我親身感受到這是怎樣的一個系。我是個“老游擊隊員”。就讀過的高校和供職過的單位,總計十個,可謂見多識廣。而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冰冷的、少交往的單位。而我們恰恰是最需要交往和溝通的所謂思想者。

外部人常以為,北大的學生最好。其實差不多每次碩士生面試后,都少不了幾位教師大發(fā)牢騷。因為總會遇到多個筆試分數很高,難以淘汰的考生,他們除了應試的教科書,什么都沒讀過,有些已經應試多年。一句話,我們這些教師在同考生的博弈中被算計了。

本系多位教師和我說過,社會學系的碩士論文是全校各院中最好的。我沒有比較,無從判斷。但我是這兩年中惟一讀過我系全部碩士論文的教師,我知道,我系專心寫畢業(yè)論文的碩士生越來越少了。他們心有旁騖,是因為擇業(yè)的壓力,他們忙不迭地去面試,用人單位動輒要他們去實習。擇業(yè)大約要花去近一年的時光。一言以蔽之,同社會的博弈,我們同樣是失敗者。

人有足夠的惰性,不然何需暮鼓晨鐘,那敲打全為驚醒你。一個特殊時刻(譬如一百一十周年校慶)也有這種意味,所以才有了這篇不合時宜、殊少頌揚的文章。

回到本文開篇的那個段子。一個認同實用的學生,怨得上北大嗎,況今日社會功利滔滔。我們說,大學是服務于社會的。但這是一種特殊的服務,不生產衣食,不提供住行。它服務社會的方式,恰恰是要和社會拉開距離。它要平衡、反省,乃至批判社會主流價值觀。他需要自己的規(guī)則,自己的標準,自己的氣質,自己的情操,自己的精神。在這些方面,北大還有自己赫然凌駕于其他院校,凌駕于世俗社會的定力嗎?如果這諸方面,不是大學幫助社會提升,而是任憑社會席卷大學,那其實是辜負了社會長久以來的重托,大學可以壽終正寢了。

【選自《三農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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