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珣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我這個知青隊伍中的“小江蘇”,在《北大荒》內(nèi)刊打工時,居然結識了聶紺弩、吳祖光、丁聰和丁玲這些蜚聲中外的文化大家。
當時,丁玲、吳祖光、聶紺弩、丁聰、周穎、鐘濤等都是作為內(nèi)定的“極右分子”而被送到北大荒“改造”的,分派來辦“內(nèi)刊”,屬于內(nèi)控、打工的性質(zhì),說得露骨點,便是“廢物利用”。
諧趣的聶紺弩
這幾位中,年紀最大的要數(shù)“老把式”聶紺弩了。
誰要是當面談及聶老任過中國作協(xié)理事、香港《文匯報》主編,并多次見過周恩來、魯迅、聞一多等,他馬上急得臉紅脖子粗,一邊直搖手,一邊吐出慣用的口頭禪:“舊皇歷抵啥用?老朽不可雕也!”
有一次,聶老的夫人周穎從關內(nèi)來探望丈夫,住了好些天。
老夫老妻確實情深意篤、相濡以沫。盡管這兩口子背負著屈辱和傷痛,但從不怨天尤人。他們一個戲稱自己為“合歡花”,另一個戲稱自己為“忘憂草”。
周穎一來,聶老便不吃食堂,獨自在家開伙。有一天,可能是星期日,聶老燒開水時一不小心,竟將茅屋頂燒著了。幸虧大家沒上班,很快便合力將火撲滅了。
這種事故在當時,無疑是要被上綱上線,無限地追查深挖,弄不好就會招來意想不到的橫禍。豈知,這位倔老頭子卻書生氣十足,幽默地“檢討”說:“只怪我燒鍋時忘了戴眼鏡。戴上是四只眼,少了一雙,怎會不出紕漏?”
聶老說著說著,又怪起自己不該姓“聶”,說“聶”字三只耳,缺少一只耳朵不成雙,自然聽覺失靈。他還說,這幾天的“火頭君”差事,本是周穎包攬的,她去山里采猴頭菇回來晚了。大家為本人想想,夫妻夫妻,今天脫了雙,不惹麻煩才怪呢。
聶老橫一個“雙”,豎一個“雙”,連執(zhí)案調(diào)查的組長都聽得哈哈大笑,揶揄他是電影《李雙雙》的老兄《聶雙雙》。
經(jīng)大家輪番說情,這場飛來之禍,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誰知中午時分,聶老突然失蹤。編輯室的大小人等都提心吊膽,生怕出現(xiàn)意外,于是全體出動,分頭去找。最后,才在十多里外的景頗山林場找到他老人家。
我們好說歹說,才將執(zhí)拗的聶老勸回。晚上吃了夜飯,他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紙頭,興高采烈地笑道:“今天,承蒙諸位厚愛,放了老夫一馬,老夫才免寫檢查。不過,我聶某卻因此在林場悟出一詩,名曰《伐木贈景頗》?!?/p>
聶老清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隨后繪聲繪色地吟道:
“終日執(zhí)柯以伐柯,
紅松黑檜黃波羅。
高材見汝膽齊落,
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
棟梁中土豈嫌多。
投柯四顧漫天雪,
今夜家中烤火么?”
我們問聶老此詩寓意何在?聶老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只提問了這一句,可是,我在詩中反詰了大家兩句哩!總之,老朽之言不必仔細推敲,免得在這多事歲月再節(jié)外生枝,自找麻煩?!?/p>
吳祖光“醉書”
初來時,我對吳老師敬而遠之,聽他講“閑言亂語”時總是噤若寒蟬。但沒過幾天,就琢磨出了“亮點”,不但茅塞頓開,而且樂趣無窮。比如,他將“臭老九”形容為“7086”組合?!?086”的諧音便是“七零八落”。好稿不多,吳老師便稱,“只有3322”,諧意指“三三兩兩”。他將不學無術的政工干事戲稱為“裝甲兵”,以字諧音,便是“裝腔作勢的雜木疙瘩柄”。
由于妻子新鳳霞反對吳祖光喝酒,所以他平時幾乎滴酒不沾。
一天中午,吳祖光卻像著了魔一樣,硬是拉著我去喝幾兩“高粱燒”,吳祖光才喝了兩三口,便喊醉了,想躺在店主的小閣樓上睡覺,他囑咐我這個“小江蘇”代他向主編打個招呼,請半天假。
左弘怕醉酒出舛,讓我去探望了幾趟,可是樓門一直關得死死的,再敲再喊也沒一點兒反應。
直到掌燈時分,門才開了。吳祖光詭譎地笑了笑,悄悄地對我說:“實話講,我不是醉酒,而是醉書了。”
原來,吳祖光從佳木斯的一位業(yè)余作者手中獲得一本人間書屋1936年出版的《牛天賜傳》。老舍先生寫的這部長篇小說失落多年,就連作家自己保存的手稿也在多次搬家中遺失了。老舍的夫人胡絜青曾對吳祖光說過,這是老舍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并且真誠地表示,倘若日后找到了,還要煩請吳祖光改編成劇本,搬上舞臺或者銀幕呢。
吳祖光如饑似渴地拜讀了這部作品,沉醉在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藝術世界中,好久都難以自拔。
劇作家說罷,又舉起酒瓶仰著脖子吹喇叭似的喝了幾口,這才真正醉了,而且醉得如癡若狂,直喊“痛快!痛快!”他還哼起了妻子新鳳霞愛唱的《花為媒》戲詞:“魚兒在水,鳥兒在天?;顫娏肆魉?生動了藍天。巧兒嫁人,比神仙還快活……”
丁聰畫“鬼”
早在如皋中學讀初中時,我就知道丁聰是享有盛名的《人民畫報》主編,欣賞過無數(shù)署名“小丁”的漫畫作品。
丁聰雖是拿畫筆的,雙手卻頗有力氣,動不動就要挑戰(zhàn)“小江蘇”,和我扳手腕。有時他練石鎖,一連十多個回合都不見面紅脖粗,不聞喘一聲粗氣。
丁聰說,在臨近北緯五十度的北國之巔生活,自應有雄渾浩渺、開天辟地的氣派。
一次,丁聰接到以繪畫戲劇人物著稱的畫家高馬得的來信,索要一幅“小丁”最近的自畫像。丁聰苦思好久,又反剪雙手在屋內(nèi)踱了幾圈。
丁聰攤開畫紙,先畫了一雙右邊大左邊小的眼睛,然后筆鋒一轉,勾勒了個橢圓臉廓,再“唰、唰、唰”幾筆,落下周倉似的亂胡須。
我提醒丁聰,他忘記給這個“形象”畫上耳朵了。
丁聰撲哧一笑:“你聽過民間傳說嗎?凡是鬼,都不長耳朵的。想想看,我們這些文化人,不是都被別有用心的某些人打成牛鬼蛇神了嗎?此事有心人皆能領悟,如要挑明點破,就多此一舉了?!?/p>
我越看越覺得寓意神秘,便問丁聰要不要題款?
丁聰喟嘆道:“畫友自通。再說,字多必失。弄得不好,要惹出意料不到的事端,被扣上大帽子?!?/p>
丁聰將手指關節(jié)扳得“啪啪”直響,然后,雙眉一擰,瞪起眸子:“若題字,還不如以畫題畫呢!”
說罷,丁聰一邊哼著《空城計》中諸葛亮的唱詞,一邊在畫紙左下方空白處,勾畫了奸臣秦檜的臉譜,緊挨著的是西門慶。畫西門慶干嘛?丁聰咯咯一笑,涂抹幾筆,立馬出現(xiàn)了一個妖姿蕩眼的潘金蓮。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鬼”與戲中人互不搭界,并無關聯(lián),可謂風馬牛不相及呀!
丁聰見我發(fā)愣作怵,像一陣風似地抱起我,旋了幾圈才放下。
他笑得前仰后合,唾沫亂濺:“還沒有領會題畫的意思?好好動一下腦筋,這分明是:社會大舞臺,‘鬼比‘人可愛多了!”
“鬼”比“人”可愛?
我咀嚼了好長時間,與默默抽煙的丁聰似乎都陷入了畫境。此時此景,無聲勝有聲了。
丁玲溺水
丁玲是我“撮忙”結束后回到分場好久,一次出差路過虎林時偶然碰上的。
在我的印象中,這位大名鼎鼎的女作家話不多,但她在聽我調(diào)侃北門魯河旖旎獨特的風光時,卻插問了好多話。特別是當我介紹到當?shù)厮恼镜亩幏蚱迺r,丁玲興趣盎然地笑道:“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誰想到在千里荒原中,還有一位名字近似、讀音一樣的同姓本家。這既是天緣、地緣,也是世間稀有的人緣啊!”
丁寧夫婦見到名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作家,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
下午,丁寧領著丁玲走到門魯河河邊,同乘一只測量水位的小木筏,環(huán)顧這“水上仙境”的兩岸秀麗景色。
驟然間,丁玲發(fā)現(xiàn)清波綠浪下的奇跡:一隊隊大頭馬哈魚正膽大無忌地隨船同行,有一條居然躍身竄起丈把高!
丁玲大吃一驚,身體失去平衡,掉下了河。聽到她的呼救聲,丁寧的老公飛快奔來,一個猛子扎下了水……
丁玲被救上岸后,渾身濕淋淋的,卻不想換衣。她百感交集地說:“有驚無險,奇趣無窮。我若能有朝一日似魚一樣,自由自在地暢游,一定再寫一部《太陽照在門魯河上》……”
當晚,主人留飯,桌上幾乎全是用魚做的菜,連不起眼的魚鱗,都被煮熬成鮮嫩的“仙奶”。丁玲卻不拈碗,盡挑臘肉干和猴頭菇吃。問其原因,女作家訥訥地笑了。
丁玲寓意深長地說:“我在門魯河的波浪中,突發(fā)了變成一條魚的離奇幻想。試問,在這種心境下,怎么能自己吞吃自己呢?”
丁玲在水文站住了一夜,第二天向主人告別時,真摯地說:“好羨慕你們有一個不受干擾的環(huán)境,能為社會多做些想做和愛做的事。如果我也能擁有,即使溺水千次,也無怨無悔,心甘情愿。”
斗轉星移,歲月鉤沉。惟獨這段在北大荒與大名家的短暫接觸,依然記憶猶新。正如周恩來總理在世時多次說過:“全國解放后,不少名人大家盡管因眾所周知的原因,身處逆境,遭遇坎坷。但是,他們依然以事業(yè)為重,樂觀豁達,意氣亢奮,顯示了難能可貴的氣質(zhì)和魄力?!钡拇_如此,正因為有了這段不尋常的時光,我才從他們身上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和失意不失志的修養(yǎng)工夫,同時堅定了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信心和志氣,一直到今日今時垂暮之年。
【原載2010年第1期《書屋》本
刊有刪節(jié)】
題圖 / 無題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