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
8月,溫家寶總理第8次到深圳考察,重提鄧小平的政改目標。中國改革的路徑再次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60年的歷程,大致可以分為面貌不同的兩段,前30年講階級斗爭和自力更生,后30年講經(jīng)濟建設和國際交往,后30年的指導方針是改革開放,確立這個方針的前提條件是思想解放。用一種歷史眼光回顧30年前的思想解放運動,我們今天應該得到一些與官樣文章、老生常談不一樣的認識;同時還應該問,它僅僅是30年前的歷史事件,還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甚至是未來發(fā)展的動力?
思想解放運動以對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命題的大討論為發(fā)端,針對的是“兩個凡是”,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兩個凡是”的不成立是那么明顯,用不著多說。在這個問題上費那么多唇舌,這場討論的復雜、曲折,甚至驚險,所說明的并不是我們在哲學上、理論上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是說明我們這個國家當時曾經(jīng)處于多么愚昧和荒謬的境地。
當時發(fā)生的一個戲謔性事件在理論界為人們津津樂道、引為笑談。一位領導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一位支持“實踐標準”的文宣部門負責人,說動搖“兩個凡是”就是背叛,就是“砍旗”,面對這么嚴厲的指控,后者不慌不忙地引證毛澤東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條“最高指示”: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其實,嚴格說,以“實踐標準”為主題的思想解放運動只發(fā)生在政治領域,在體制內(nèi),在上層,不是發(fā)生在社會上,更不是在底層。文化大革命的經(jīng)驗早就告訴人們,毛澤東的話不可能句句是真理。1971年林彪事件發(fā)生后,人們發(fā)出的第一個疑問就是:“林彪不是毛主席親自挑選的接班人,親自樹立的副統(tǒng)帥嗎?”“不是說毛主席洞察一切嗎?”使中國人真正震動的思想解放早在1976年清明節(jié)時就發(fā)生在天安門事件中,廣場上喊出這樣振聾發(fā)聵的口號:“中國已不是過去的中國,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會一去不返了??”
只有了解中國人在文革中的思想變化,了解民間對毛澤東的真實想法,才可以解釋1978年的思想解放運動在整個社會進行得那么順利,阻力不來自群眾,問題的根本不是理論認識,而是既得利益。
30年前的思想解放是從把毛澤東當成神的現(xiàn)代迷信中解放出來,從“毛主席的話必須句句照辦、字字照辦”的教條中解放出來,這是極其重要的一步,關鍵性的一步,但顯而易見,從這種迷信中解放出來并不等于思想就得到了徹底解放。
人類歷史證明,沒有任何思想——不論多么高明——可以壟斷真理,有資格壓制、禁錮其他思想。有人說得好,真理就是在思想市場上經(jīng)過自由競爭暫時的勝出者,是一段時間內(nèi)贏得多數(shù)顧客青睞的商品。思想解放面對的是迷信、壓制、壟斷,在正常的情況下,思想不需要解放,只需要自由表達、自由競爭的條件。
思想解放運動為告別文革、告別左的路線、告別教條主義和蒙昧主義準備了條件,直接導致了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的面貌。當然,思想解放運動沒有,也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在后來的日子里,公開的“凡是”論不多,變相的“凡是”論不少,時至今日,我們的思想仍需要進一步解放?,F(xiàn)在的風氣是把“真理”與權力掛鉤,凡是有職位有權力的人說的話都成了真理,必須照辦。
體制外也有對思想解放質(zhì)疑和否定的聲音,只不過采取的手法是以激進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有人主張要對思想解放來一個“破除迷信”,要搞“第二次思想解放”,鼓吹什么“新進化論”,說一些被實踐證明是失敗了,理應被淘汰的制度安排,可以在新的制度創(chuàng)新條件下復活并顯示生命力,這是為大躍進、人民公社、學大寨和文化大革命叫好與招魂。顯然,這“第二次思想解放”是想反攻倒算真正的思想解放。
30年前的思想解放運動已經(jīng)成為人民追憶和緬懷的歷史,這恰恰說明思想解放還是未竟的事業(yè),中國仍然需要思想解放。當然,它不會再以“真理標準大討論”的形式出現(xiàn),不會局限于體制內(nèi)的上層,不會像上次那樣聲勢浩大和具有戲劇性,但它還會出現(xiàn),很可能不止次?!?/p>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