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清輝
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開灤煤礦在只知道中長期將要大震,但臨震信息并不明確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了奇跡:井下萬名礦工勝利逃生,開灤的經(jīng)驗也許為人類防震減災(zāi)提供了些許借鑒
漆黑的夜驀地亮了!
1976年7月28日3點42分53.8秒,在唐山地下12公里的地方,相當于400顆廣島原子彈的能量瞬間釋放。
多位幸存者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描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聲響,由遠而近轟隆隆地奔騰而來。瘋狂的大地,垂直著顛起又跌落,跟著就是左右搖晃。幾起幾落,建筑物便酥松了。猛然間,大地渾似次第伸展的海潮,似波濤滾滾地顛簸起來。數(shù)十米的煙囪,碩大的商場,成片成片的居民住宅樓,都在強烈的搖撼中傾斜了,斷裂了,夾著無辜的人墜落。睡夢中的人們大腦還在麻木狀態(tài),人跟桌椅板凳混雜在一塊,任地震波隨意擺布,從床上拋到床下,被惡狠狠地摔來摔去,聽憑死神成千成萬地吞噬。整個城市都被令人窒息的灰塵淹沒了,高達數(shù)丈的灰塵在夜空翻卷奔騰著。
短短的23秒過后,唐山被夷為平地。
但就在地震發(fā)生時,還有一群人正處在距離震源最近的大地深處。他們是開灤煤礦的1萬多名井下工人。幾乎沒有人懷疑,這上萬名礦工將成為災(zāi)難中境況最慘的人?!靶橇_棋布的巷道,宛若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幾百米的地層深處,那種漆黑不同于閉上眼睛的黑?!痹?jīng)寫過《唐山警示錄》的張慶洲親自下過礦井,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僅憑頭上的一盞礦燈,平時從井下到地上都還困難,更何況是在地震中?!?/p>
然而,地下這1萬多名礦工在這場毀滅性的災(zāi)害中竟得以生還,震亡率僅為萬分之七。井下礦工絕處逢生靠的到底是什么?
冷靜和秩序
1976年7月27日晚,地震前幾小時,全開灤放高產(chǎn),那時全國工業(yè)戰(zhàn)線盛行的口號是:學(xué)大慶,趕開灤!快到月底了,為了達到產(chǎn)量,大多數(shù)機關(guān)干部和工人一起下了礦井。
呂家坨礦,當時井下工人1006名,這1006人中,有100多名機關(guān)干部,有兄弟單位的打井隊,有參加大會戰(zhàn)的洗煤廠工人,有下井不足半個月的新工人,還有四十幾名女同志。最高的領(lǐng)導(dǎo)是這個礦的革委會副主任賈邦友。
大震來臨那一刻,先是一陣強烈的震風(fēng),煤塵轟然而起,什么也看不見。接著,從底板方向傳來巨大的聲響,由遠而近,漸漸地震耳欲聾。整個巷道都在晃,頂板上的煤和矸石嘩嘩地往下落。鋼制的拱形支架接頭,在激烈的碰撞和摩擦中發(fā)出巨響,令人恐怖的火花四處亂濺,地下深處的礦井立即陷入了地獄一般的絕境。
現(xiàn)場管理者即是抗震指揮者。一個臨時的黨支部和指揮部成立,由賈邦友擔任書記和指揮。他鼓勵大家:“要看到光明,增強勇氣,在撤離過程中,一定要遵守紀律,團結(jié)互助,服從指揮?!弊詈?賈邦友宣布了撤退路線,撤退的順序是,兄弟單位的同志先走,然后是井上工人、采煤工人,最后是機關(guān)干部?!案鲉挝欢家热罕姾簏h員,先工人后干部,領(lǐng)導(dǎo)必須最后撤離?!?/p>
軍人出身的賈邦友,已經(jīng)快八十了,一直被腦血栓等疾病困擾,腿腳也不好,行走需要拄拐杖,記憶也開始有點模糊。在唐山古冶區(qū)融園小區(qū)的家里,他努力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起當年的往事。
從采面撤到大巷,從大巷撤到井口,在撼人心魄的余震中走完十幾里路,攀上一千多米的陡坡,是何等艱難。在黑暗和恐怖中,誰也看不清誰,一千多人在并不寬敞的巷道里,猶如一條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緩緩蠕動的長龍。但是,在這個決定生死的通道下卻沒有擁擠,也沒有嘈雜,有的只是賈邦友鎮(zhèn)定自若的指揮。
終于來到最后的關(guān)口,風(fēng)井的梯子道。呂家坨礦的風(fēng)井是豎井,豎井的梯子道是礦工生還的唯一通道。這梯子長達90多米,分為 14節(jié),每次只能上—個人。上的人多,會造成擁擠,甚至梯子倒塌。梯子—塌、上井的路就斷了。上人少了,又拖延時間,如果地震再次發(fā)生,井口變形,剩下的人便會失去生存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絕對維護好秩序,做到緊而不亂,以最快的速度按順序撤離。” 賈邦友說。
“女同志先上!” 賈邦友指揮著,她們一個接一個地爬上了幾百米高的鐵梯,每攀上一級便向生還靠近了一分。她們頭上是暴雨般的淋水,腳下是不斷搖動的大地,無數(shù)礦燈光柱無聲地照耀著她們。
“新工人上!”
“老工人上!”
最后是干部,這是一群真正受人尊敬的領(lǐng)導(dǎo)者。賈邦友最后一個返回地面,當賈邦友爬到地面時,已經(jīng)是上午8點半。撤退共用了近5個小時,這短暫的時光恍如隔世一般。在井口賈邦友一眼就看見,昨日的家已經(jīng)夷為平地,先上井的人并沒有跑回自己的家,都在余震中焦急地等待,等待賈邦友安全返回地面。賈邦友心里一陣發(fā)熱,“礦上不要管了,都回家看看吧?!?/p>
說到這里,賈邦友干澀的眼睛有些濕潤起來。
當記者提起再說說井下的事時,賈邦友用很蒼老的聲音說,“那點事啊,不想再說了,不是不想回憶,想起來心里都難受。華國鋒啊,煤炭部長啊,都來問過這點事?!?/p>
堅守崗位
呂家坨礦震時井下工人1006名,零傷亡;位于極震區(qū)的唐山礦,震時井下工人1600多名,零傷亡;趙各莊礦震時井下工人3000多名,2人遇難;馬家溝礦4人遇難;唐家莊礦1人遇難。
這里面有個細節(jié)不得不提。賈邦友等1006名礦工在井下蜿蜒蠕動時,井下完全斷電了,水上來了,通風(fēng)也停止了,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每個人的體力都快支持不住了。
“人們只知道,井下震害比地面要輕,往往不知道井下潛在的兇險。一旦斷電停風(fēng)40分鐘以上,地下水會像猛獸一樣咆哮著淹沒礦井,各種有害氣體也會讓人窒息?!睆垜c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墒蔷驮谶@時,巷道里突然吹過一陣涼颼颼的風(fēng)。原來是負責(zé)通風(fēng)的工作人員,在地震中逃出后,并沒有回家,沒有電就用人力代替電動絞車,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內(nèi)打開了全部風(fēng)門,保證了礦井的自然通風(fēng)。
而唐山礦同樣負責(zé)通風(fēng)的一位科長,在大地還在震動的時候,從家里逃出,顧不上親人的安危,立即奔向他的通風(fēng)崗位。同樣用人力代替電動絞車使礦井通風(fēng),地處極震區(qū)的唐山礦亦無一人傷亡。
其他幾個礦井也是一樣,地面脫險人員都在盡可能短的時間保證了地下通風(fēng),為礦工向地上逃亡爭取了時間。
另外,唐家莊礦唯一遇難的礦工張勇,是井下炸藥庫的保管員,地震時張勇距地面僅有150米,因為擔心炸藥庫發(fā)生危險,他一直沒有撤離崗位,直到飛速上漲的地下水把他吞沒。還有林西礦正在值夜班的絞車司機吳顯東,地震時絞車房已經(jīng)搖動不止,吳顯東卻按操作規(guī)程要求,把閘把打到緊急制動的“O”位上。就在那生死攸關(guān)的幾秒中,車房倒塌,把他砸在里面。當?shù)V上派人把他扒出來時,他仍然坐在操作位上,手還緊握著閘把。
奇跡絕非偶然
在震前兩年,開灤煤礦在國務(wù)院69號文件指導(dǎo)下,已經(jīng)制定了周密的抗震防震計劃,并且全部進行了落實。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手里翻閱的1974年國務(wù)院下發(fā)的69號文件就曾指示:切實抓好地震專業(yè)隊伍和群測群防運動,加強防震抗震工作。這個文件并不是針對開灤煤礦一家企業(yè)頒發(fā)的,但因為開灤煤礦地位之重要,它擔負著北京、上海等地發(fā)電的用煤重任,所以,開灤煤礦本著“寧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立足于有震、大震、早震的思想,始終把井下的防震抗震擺在首位。呂家坨礦、范各莊礦的撤退過程幾乎就是這份文件的體現(xiàn)版。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手里另外兩份開灤煤礦的檔案資料,(1975)開革震字281號和(1976)開革震字第17號,則詳細地為井下萬名礦工安全脫險制定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防災(zāi)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