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高三那一年,老師告訴我們:“要想成績好,就不能交朋友!你們看看有哪個狀元是一下課就三五成群地呆在一起的?”
他的話,成為了我青春期孤僻、行為詭異的啟蒙和理論支撐。我的高中同學(xué)后來形容我說:“每次看到你,你都塞了個破耳機聽個破MP3在破路上走。”
我每天一個人走路,一個人馬不停蹄地吃飯,一個人在學(xué)校超市采購。后來,就基本上斷絕了和同學(xué)正常的言語溝通。也許是因為我老是聽著耳機,別人經(jīng)常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我才意識到,拿下耳機十分無知又無良地問:“啊?”于是人們漸漸地就不怎么找我說話了。
于是,我就開始自己給自己寫小紙條,老師只是規(guī)定要寫上每天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但是我一寫起來就悲從中來,控制不住自己,中間還插播我編造出來的文學(xué)理論、人生哲理、課堂笑話和生活常識,比如“用手輕輕地擊打后腦勺可以增進思維”……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自習(xí)或者考試,我在做題的空隙抬頭,看到無數(shù)埋得低低的頭和突出的肩胛骨,總會有一陣莫名的悲憤的眩暈,有時候甚至突然氣得兩眼泛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只是覺得簡直太沒天理了。
學(xué)校規(guī)定晚上11點熄燈,大多數(shù)人為了熬夜而在學(xué)校外面租房子住,而我沒有租房的條件,只能偷偷開著應(yīng)急燈學(xué)習(xí)。學(xué)到凌晨3點鐘,我經(jīng)常會拎著應(yīng)急燈在寢室樓里走來走去,一方面是睡不著,另一方面是想偷窺其他人的勤奮程度。2008年武漢的冬天前所未有地冷,我在寂靜的走廊里逛來逛去,凍得瞬間沒有知覺,隔了好久才有一陣通體導(dǎo)電一般的刺痛。
凌晨3點鐘,很多寢室還都透出光來,他們還在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文言文賓語從句、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博斯普魯斯海峽、蘇聯(lián)解體的表面原因直接原因、間接原因、歷史原因、根本原因……
應(yīng)急燈的照耀下,對面的墻上被投射出一個個巨大的黑的彎曲的側(cè)影。
那一年留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餓,每時每刻都在覓食。上晚自習(xí)的時候,要是聽見細微的撕開食品包裝袋的聲音,全班就會立刻萬籟俱寂,所有人伸脖顧盼,看看是誰有了吃食。
我記得那個時候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有個保姆,每天傍晚給他送晚飯,有時飯菜不好吃,他只吃兩口就晾在桌子上,菜香飄過來,我饞得全身陣陣虛脫。
這種“餓”多半還是心理上的,高三一年每天都處于恐懼忐忑之中,無論吃了多少東西,心里還是空落落的。在沒有任何娛樂可能性的環(huán)境中,吃就成了唯一的消遣,考好了就大吃,考不好就狂吃。
所有的壓抑和窒息都自己吞咽消化。面對龐大的審核關(guān)卡,人沒有個人價值,只有整體價值。他的價值混在沒有意識的人群之中,只是一個永恒不變的純粹分數(shù),取決于他身上增加了多少馴服溫順的成分。
在那一年,唯一動搖了高考絕對權(quán)威的事情,就是“5.12”地震。地震發(fā)生之后,我們不被允許看地震的圖片、錄像還有新聞,害怕心情受影響。
同學(xué)違背老師的要求,買了很多報道地震的報紙和雜志,上課壓在課本底下看,下課傳給同學(xué)看。仔細看過的同學(xué),總是要恍惚片刻,慢慢才恢復(fù)過來,但是卻永遠無法徹底恢復(fù)。那是一種恐怖,你可以暫時忘記它,被解析幾何、??寂琶浫∽稍兾^去,但是你總會回到那里,又讓這種恐怖和悲憫成為所有思考的中軸線,因為它從未離開過我們,它是良知的經(jīng)緯線。
2008年,青春的小起伏和國家大喜大悲的波動頻率重疊交融,難舍難分。2009年,遭遇了經(jīng)濟危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的青春會因此縮一點兒水,短一點兒斤兩,打一點兒折扣,在嚴峻現(xiàn)實逼迫的注視下,青春的不切實際好像有點太過奢侈了。
我想起魯文·達里奧講過一個寓言,故事說的是伊甸園里,有一株最美麗的玫瑰,有一個魔鬼對她說:“你的確很美,不過……你沒有用。你看看為生靈提供事物的大樹——玫瑰啊,美麗是不夠的……”
于是玫瑰像夏娃一樣受了誘惑——心想變得有用。她去請求上帝:“您能把我變得有用嗎?”
上帝回答道:“如你所愿,我的孩子?!?/p>
就這樣,世界上有了第一顆卷心菜。
青春這個大園子,有點兒美麗,有點兒誘惑,有點兒危險,就是沒有用。但若是全拔了無用的勞什子,改種飽腹的卷心菜,伊甸園變成菜園子,未免也太可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