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我腦海里有3個故事,每每撞向堅硬的現(xiàn)實,彈起,又砸在柔軟的心上。因為涉及4個父親,尤其讓人牽掛……
跳橋
許多年后,小李會怎樣回憶起這一天?那是個蕭瑟的冬日,父親的最后一句話,是對著天空喊的:“為什么我拼搏這么久,會落得今天的下場?”此前一句,則是對著他喊的:“這兒冷,你快回家!”
老李41歲,在重慶經(jīng)營一家汽車銷售公司,因生活壓力過大,欲跳橋了斷。家人帶著他9歲的兒子趕到現(xiàn)場,小李跪著哭叫:“求求你了,回來吧,我們一起回家!”老李吸了口煙,對著兒子和天空拋下兩句話,然后翻身躍下。
他盡責,為家庭打拼;他盡責,怕兒子冷,讓兒子回家。但他沒有勇氣再盡責,于是結(jié)束了生命。
除了這個極端的場景,我對李家的情況一無所知,因此對這個故事無從置喙。只愿小李獲得安寧,愿老李在他心中,除了躍下的殘破身影,還有可算豐滿的溫暖記憶。
吞槍
美國《克利夫蘭報》記者康妮·斯葛茨在最近的一個場合,講了她寫的一篇報道中的故事。她把史蒂夫·帕克的遭遇寫得“像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一樣優(yōu)美、哀傷”。
帕克是杰克遜鎮(zhèn)上虔誠的基督徒,在工廠干活時,他吹的口哨都是贊美詩。小鎮(zhèn)的支柱企業(yè)是固特異輪胎廠,廠子撤離后,在里面干了幾十年的帕克失業(yè)了。他是家中唯一的經(jīng)濟支柱,不得不四處求職。超市物流中心的新工作讓他覺得屈辱,51歲了還要被人呼來喝去。他陷入焦慮,寢食難安。
本該帶全家去教堂的一個星期天,帕克卻緊張性精神病發(fā)作。去醫(yī)院的路上,他蜷縮在后排座椅上,不停念叨《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不能養(yǎng)家的男人無異于異教徒。幾天之后,他在叢林里用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康妮寫道:帕克走了,像寂靜的墳?zāi)挂粯恿粼谛℃?zhèn)中心的廢棄工廠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美國到處都有杰克遜這樣的小鎮(zhèn),高度依賴某一產(chǎn)業(yè),人們掌握的社會資源有限,任何一次失敗對他們都是致命的打擊。
立約
四川人何正文、何正武兄弟倆在北京打工,數(shù)年間見不著勞動合同的影子。因為沒有簽訂合同,他們眼見工友拿不到工傷補償,還挨打被辭無處說理;因為沒有合同,他們自己的工資被克扣,卻投訴無據(jù)。
46歲的哥哥和39歲的弟弟決定不再忍受下去,他們要訴諸法律,討還勞動合同和公道。但底層人的勇氣是卑微而敏感的,他們有極為現(xiàn)實的顧慮。于是在租住的簡陋小屋,兄弟倆擠在一張床上(所謂床,不過是木板下墊了8層磚),定下“生死盟約”:一旦在維權(quán)過程中因遭報復而遇難,只要兩人中任何一人有能力,須將對方的子女視如己出,撫養(yǎng)成人。
請允許我借用康妮·斯葛茨的表達:中國到處都有何氏兄弟所待的這樣的工地,到處都有他們這樣的打工者,到處都有他們這樣的顧慮和恐懼。這些父親掌握的社會資源極少。侵犯、漠視,對他們都有可能構(gòu)成致命的打擊——更不用說確實有現(xiàn)實的生命威脅。但他們?nèi)耘f是父親,再殘破的手掌也要撫摸兒女,再脆弱的胸膛也要庇護子女。
一個江西煤礦工人的孩子這樣寫道:“爸爸,每天我都在心中暗自祈禱,希望您能平安回家。每當聽到那熟悉的開門聲,我都會滿心歡喜,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音樂?!?/p>
每個父親都是一把鑰匙,為兒女開啟生命,打開生活的大門。
(一蓑煙雨晴摘自《青年博覽》2010年第14期,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