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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代課教師的人生答卷

2010-05-30 21:08葉偉民
讀者 2010年7期
關鍵詞:代課孩子教師

葉偉民

這是一位將要被清退的西部代課教師,他在貧困的山村任教22年,教出了30名大學生。他已貧病交加,但他把自己比喻為山梁上的樹,時日越久,根扎得越深。然而,清退意味著他將要被“連根拔起”,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大雪封山后,至今仍拿著200元月薪的代課教師王建林習慣在結滿冰凌的窗前回首往昔。他的視線因眼疾而模糊,如同那搖曳不定的未來——今年,這名甘肅會寧縣的代課教師將和中國僅余的31萬名代課教師一起,被最后清退出歷史舞臺。

對這個龐大而沉默的群體來說,這是繼4年前教育部發(fā)布“清退令”后的又一個艱難時刻,他們部分已拿著數(shù)百元不等的補償金落寞轉身,剩下的則繼續(xù)等待命運的裁決。

消息激起公眾的關注,人們通過QQ群等網(wǎng)絡組織形式,呼喚社會公正對待代課教師清退問題,各種以尋找和資助代課教師為主題的公益活動也相繼發(fā)起。

雖然教育部隨后澄清“未明確清退時間表”,但1月22日該部門宣布嚴禁聘用新的代課人員,多個省市相繼出臺清退計劃,預示著清退將進入最后的倒計時。

他和青春:理想,

囑托,扎根

寒假中的甘肅會寧縣漢家岔鄉(xiāng)常山小學空空蕩蕩。孩子們剛走幾天,失去教職的恐懼就困擾住了代課教師王建林。“我看新聞了,說要清退。”1月15日下午,坐在貼著漢語拼音識字卡的教室里,47歲的王建林攤著雙手說,“我不喜歡‘清退這個詞,像趕一群叫花子似的?!爆F(xiàn)在,他所在的甘肅——中國代課教師擁有量最多的省份之一,將清退剩余的2.1萬名代課教師,他們絕大部分在偏僻的農(nóng)村。

如果不是兩年前搬到這個新校舍,常山小學還只是兩間泥房加一個木制廁所的簡陋教學點,一根跳繩和一個皮球是全部的家當,下雨的時候泥漿水沒過腳踝。

王建林在這里當了22年代課教師,村里兩代人都是他的學生?!白詈玫哪耆A都耗在這里了?!贝逯械耐g人說。

王老師皮膚有點黑,面龐清瘦,嚴重的眼疾讓他甚至無法看清教案?!拔沂怯眯膩斫虝??!彼f,“我這輩子最想做的,就是一直站在講臺上?!?980年,王建林高考落榜,他響應號召赴大型國企蘭州石化當了一名搬運工?!拔易钕胱龅倪€是老師,只有崇高而全面的人才配走上講臺,才配為人師表?!彼恢边@樣認為。

1987年冬天,由于長期的貧困、缺乏營養(yǎng)和腿疾,在農(nóng)村老家當代課教師的大哥突發(fā)急病。王建林從蘭州趕回時,已無法站立的大哥囑托他給30多個孩子代課。

僅僅十多天后,大哥病情惡化,彌留之際他再次強調了遺言:“幫村里教好這些孩子?!笔聦嵣希踅秩暨x擇從城市返回農(nóng)村做代課教師,不僅意味著每月的工資要從90元變成40元,而且還可能遭遇與大哥同樣的命運。所以,當時他猶豫了。

后來鄉(xiāng)干部上門游說,父親也說不能耽誤了孩子。思考了一個春節(jié),王建林決定留下來:“我想父親是對的,這些孩子,如果沒有老師,將影響他們一生?!彼┥夏翘渍麧嵉谋阊b登上用泥巴堆砌的講臺,登記冊上至今仍寫著哥哥的名字?!拔也皇菦]有機會回到城市,”22年后,王建林時常端著一杯罐罐茶陷入沉思,“但人有時候就像那山梁上的樹,一旦扎下根來,只會越扎越深?!?/p>

他和孩子: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太陽

王建林開始任職的20世紀80年代末,是中國代課教師群體增長最迅猛的時期。義務教育法的頒布讓適齡受教育者的數(shù)量激增,從而凸顯出師資力量的短缺,代課教師成為基層教育的救命稻草。他們大多原先是農(nóng)民,后來被稱做“民辦教師”,又改為“代課教師”,最高峰時有58萬之眾。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王建林都無法適應這種命運的吊詭——實現(xiàn)夢想,卻失去哥哥。幸而孩子們?yōu)樗屔⒊钤啤?2年間,他一共教出400多名學生,其中30名成了大學生。王建林說:“我希望他們都能做個好人?!背I叫W最初的校舍位于村子中央的低洼處,那里也是雨水肆虐之地?;璋档慕淌易屚踅謳缀跄樫N在黑板上寫板書。下雨天則最讓人頭疼,他需要不斷變換桌椅的排列組合,以免孩子們坐在漏水的屋頂下。

一位學生這樣回憶王老師:他時常挑著擔子,冒著大雪運回一些煤,教室暖和起來了,他卻又忙著給淘氣的男孩抹鼻涕。

每年600元的教學經(jīng)費除了用來買煤取暖,已難添一筆一紙,于是,王建林用廢木頭做了三角尺和計數(shù)器,又找了一個廢舊喇叭,在孩子們自由活動時放些兒歌、唐詩。

1997年夏天,一場眼疾找上了王建林——眼睛像燈泡一樣腫起來,視線模糊、疼痛怕光。最后他只得蒙上紗布,靠記憶講課。一個鄉(xiāng)干部得知后為他申請了300元醫(yī)療費?!靶睦锪撂镁托??!比諠u失明的王建林笑著請記者放心,“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太陽?!蓖踅滞瑫r帶3個年級的20名學生,用的是復式教學法,即一個老師同時給不同年級的學生上不同的課。

連夜大雪把常山小學裝點成一片白色。雖然是假期,但1月16日這天,王建林還是認真清掃了每個角落?!翱床坏胶⒆?,我心里總是沒著沒落的。”王建林的學生現(xiàn)在大部分已經(jīng)走出大山,各有所成。不久前,一位已成為蘭州白領的學生感慨于母校的困頓,組織同事送來了一批體育用品,讓他甚感欣慰。

王建林有著西北人倔強和尚義的古風,他鼓勵學生追求健全自由的人生,而非僅僅追求功利和實用。

一名他昔日的學生跨入大學后想獻身慈善事業(yè),王建林成了這個村子里唯一的支持者。他認為,窮人也可以幫助窮人。2005年,一名記者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時常瞇著眼睛的代課教師。記者的報道引來關注,王建林開始受邀參加一些社會公益活動。一次在蘭州他被安排住進酒店,走進豪華洗手間,他竟尿不出來,他說當時他一下子想起學校那間露天的簡易茅房?!昂⒆觽冞€在受苦,我卻享福了”,他這樣想著竟獨自傷心起來。

他和家庭:忠孝之間

22年間,王建林的月薪從40元蝸牛爬行般增長到200元,但分享這點收入的不只他一家五口,還有大哥留下的兩個孩子。“作為一個男人,我很慚愧。”王建林常自責自己讓家人生活得太苦。他沒像別的代課教師那樣因生活的艱辛而兼職打工,一是眼睛不允許,二是多少覺得有辱斯文。他和妻子張英芳攬下了一單織地毯的活兒,地毯供某款豪華轎車乘客踏腳之用。

密密匝匝的毛線讓他幾乎把眼睛貼到了梭子上,時間一長就流淚。

《南方周末》曾在2005年和2008年報道西部代課教師,發(fā)現(xiàn)代課教師們是“村里最窮的人”。有些邊遠地區(qū),一些代課教師甚至數(shù)十年拿著40元月薪度日。

桀驁不馴的王建林對此不以為意。在外打工的弟弟送給他一套西裝,他欣然接受。他喜歡穿戴整潔的感覺,把廉價皮鞋也一擦再擦。他說:“人可不能自己看低自己,我是村里兩代人的老師?!蓖踅值募以谏桔晟钐?,門簾已被寒風撕破,墻壁上的圖案也斑駁難辨。面對家業(yè)凋零,農(nóng)民王建林和教師王建林時常陷入對峙和矛盾?!皩@個家,我虧欠太多?!蓖踅值母赣H逝世于1996年盛夏。此前老父親已常常抱怨腹部發(fā)脹,王建林以為只是胃病,直到放暑假才用三輪車把父親拉到縣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肝癌晚期,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從縣城回來,父親開始吐血。王建林陷入內疚和恐懼,瞞著父親偷偷做了口棺材。老人早已覺察自己時日無多,彌留之際他囑咐兒子三件事情:種好莊稼,照顧母親,辦好學校。王建林道歉說沒有盡孝,父親說把村里的孩子教好就行。

另一個同樣炎熱的夏天,突發(fā)肺心病的母親也在呼吸困難中痛苦離世。再后來,由于無暇照顧,女兒的癲癇日益嚴重,最終影響了智力,18歲還在上初一。

王建林帶著妻兒離開空落落的家,住進學校。村民們回憶,開學的日子,每天傍晚,都會看到這個瘦削的男人帶著一群孩子穿梭在田野溝壑間,夕陽把他們映照成一支喧鬧而豪邁的隊伍?!皼]有王老師,娃娃們將來還是泥腿子的命?!币晃淮迕裾f。2007年8月,由愛心人士出資、村上出地的新常山小學落成。它坐落在村子北端的山頂上,由此真正成為一處地理和心理上的制高點。正式開課的那天,王建林和孩子們在平坦干凈的操場上追逐奔跑,笑聲、歡呼聲交織著舊喇叭中的輕音樂,響徹山野。

他和“他們”:幸存者,遇難者

縱使在尊師重教的“狀元縣”會寧,代課教師也依然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在這里,政府每年將過半的財政支出投放于教育,培養(yǎng)出6萬多名大學生,升學率驚人,但和西部大部分地區(qū)無異,這里的代課教師仍處在不被關注的角落。

據(jù)會寧縣教育局統(tǒng)計,會寧自2007年以來已有158名代課教師離崗,剩余的771名也將采取“個人自愿,政府補償”的原則清退。然而補償標準官方卻不愿透露?!爸饕清X太少,不太好說?!碑?shù)匾晃唤逃賳T說。

這與該縣在2004年進行“代轉公”嘗試時的勃勃雄心大相徑庭。當年177名代課教師通過考試獲得轉正資格,但3年后,這個曾廣受贊譽的“會寧創(chuàng)舉”卻以流產(chǎn)告終?!拔沂切掖嬲?,但站在無數(shù)個遇難者身上?!蓖踅终f。1995年,他曾成功通過一次“代轉公”考試,但核對個人檔案時卻發(fā)現(xiàn)他一直頂替著大哥的名字,這成了王建林教壇生涯的一次回光返照,此后由于學歷問題,他再也無緣轉正。“過去等‘代轉公,感覺像被判了無期徒刑,現(xiàn)在被清退,算是判死刑了,但我們做錯什么了嗎?”王建林感到無助。清退政策出臺后,一位鄉(xiāng)干部曾征詢過他的意見,問他是否愿意主動請辭。王建林倔強地回絕,說不掙錢干也行,“就當我是一名教育志愿者,我死而無憾”。1月17日,王建林穿上皮鞋,到10公里外的香林村探望代課教師王映斌。他們相識于兩年前一個復式教學研討會上,后來成為同病相憐的至交。

王映斌的院子里曬滿了玉米,但他絲毫沒有豐收的喜悅——他的妻子患了精神分裂癥,整天呆坐于床上。為養(yǎng)活一家五口,王映斌下課后就到鄉(xiāng)上的工地做苦力,然后連夜批改作業(yè)。

王建林對好友的境遇感到心痛。王映斌隨后說起幾個主動請辭的代課教師,他們成了農(nóng)民工,工資卻是教書時的10倍。王映斌說實在沒轍了,那也是條出路。現(xiàn)場陷入了沉默。

回到家,王建林表情沉重。窗外大雪漫天,王建林加炭取暖,陪記者坐至深夜,還說起2007年被邀去北京的往事。一個慈善組織邀請了包括王建林在內的數(shù)十名鄉(xiāng)村教師去首都培訓,以提高西部教師隊伍素質。在一次交流會上,一個以嘉賓身份出席的律師得知有代課教師在場,不留情面地問主辦方:“都要清退了,為什么還要花錢培訓他們?”這是對王建林尊嚴的挑戰(zhàn),他搶過話筒回敬:“你可以把教師分成三六九等,但孩子是平等的,他們都需要接受教育?!本趩手械耐踅蛛S著浩蕩的人潮來到天安門廣場?!爱敃r我看著遠處的毛主席像,眼淚就流了下來?!彼貞?。

(大浪淘沙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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