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

莊子有一篇寓言，說南海之帝和北海之帝儵與忽到中央之帝渾沌處游玩，受到渾沌的款待，于是商量如何報答渾沌。他們見渾沌尚未開竅，就決定幫助他開竅，于是“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這個故事反映了中國古人對待文明發(fā)展的一個心結(jié)，即與時俱進、只爭朝夕(儵忽)固然好，但最理想的還是渾沌未開的狀態(tài)。

的確，直到如今，我們中國人仍然總是不由自主地以渾沌的心態(tài)看待一切事物。所謂渾沌的心態(tài)，是指把自己所感受到的方方面面不分層次、不分性質(zhì)、不分輕重、不分主客地全部攪和在一起，天人合一，人人合一，理氣合一，道器合一。柏楊先生曾喻之為“醬缸文化”，可謂入木三分。所以現(xiàn)在發(fā)生任何一件事情，你想要把它條分縷析地說清楚，還真是難上加難。你說一，馬上有人說，為什么不說二?你說這塊布料真好看，于是有人反駁你了：上面說這藥是假藥!當然，誰也不能說他們說得不對，因為，“萬物都是有聯(lián)系的”，任何事情和任何事情都相關(guān)，中國人最講“辯證法”，歷來習(xí)慣于“綜合思維”，還是什么“渾沌學(xué)”的鼻祖。不過，這樣一來，誰有本事把一件事所有方面的牽扯都全盤說出來呢?凡說出來的都是片面的，都不對。只好不說。但不說也會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要說的太多，一種是根本沒有什么要說的，但兩者之間由于不說，也就完全沒有可能分清楚，其實就是一回事。

這種不說、不想說、說不清、不能說的狀況，就使得在中國一切事情都變得模糊起來。在一個大醬缸里，這甚至成為一種生存技巧。但一說到生存技巧，這渾沌之態(tài)就有“裝”的嫌疑，也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或者說“難得糊涂”。不過倒真的管用當年的“長江讀書獎”案，不就因為裝糊涂而不了了之嗎?最近的汪暉涉嫌抄襲隸大約也會因為閉口不說而“醬化”——有話語權(quán)的人不說，只要自己不說，別人說什么還不等于白說?“要由學(xué)界來說，媒體說了不算?！钡珜W(xué)界是誰?當年的長江讀書獎評獎委員會算不算學(xué)界?再說了，中國有沒有學(xué)界?據(jù)說上個世紀30年代就有人提出，中國根本沒有學(xué)術(shù)界。

倒如，中國的大學(xué)，你以為真的就是大學(xué)?錯!中國的大學(xué)什么都是，是衙門，是企業(yè)，是工廠，是商場，是賭場，是“地王”，是“戰(zhàn)線”，甚至是“橋頭堡”，當然，附帶也是大學(xué)——要辯證地看哦!而大學(xué)教授則更像政客、幕僚、老板、袍哥。所以，中國的“學(xué)界”既是商界，也是政界，還是“江湖”。江湖中講的是義氣，什么是義氣?禮尚往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義氣就是抱團，“我們的人”，不管誰有難，大家一齊上?，F(xiàn)在哥們姐們的本事越發(fā)大了，不但在國內(nèi)抱成一團，而且把國際上的名人也糊里糊涂變成了自己的馬仔，據(jù)說他們有許多都屬于“新左派”這一“團”。所以，一個江湖(或一團漿糊)就是一個小渾沌，這小渾沌作起法來就是宇宙大渾沌。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不就是宇宙大渾沌么?

不過，平心而論，西方的后現(xiàn)代也好，新左派也好，他們只不過是主流話語之外的一個支脈，他們的本意也只是在已經(jīng)井然有序的民主法制底色上添加一點人情的因素，如果沒有這個基本的底色，他們鬧騰什么呢?但中國的“后現(xiàn)代”(可笑吧?中國已經(jīng)“后”于現(xiàn)代了!)和中國的新左派的底色是什么?不就是落后于現(xiàn)代的東方專制主義嗎?不就是每個角落都在泛濫的個人、家族和特權(quán)集團的私情嗎?所以我建議他們最好到美國去鬧——不過要真的移民美國，他們才沒有那么傻呢!在美國沒有“江湖”(華人圈的江湖不成氣候)。只有依托于國內(nèi)的江湖，又借重于國外的輿論支持，他們才能成大氣候。當年的紅衛(wèi)兵，怎么就沒有想到用西方1968年的“五月風(fēng)暴”來自壯聲成呢?可惜!

最近收到桌高校教師的一封郵件，質(zhì)問我為什么在指認汪暉抄襲的公開信上簽字。我說你先搞清楚，我什么時候指認過汪暉抄襲?可悲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把海外90多人的信與國內(nèi)63人的信視為對立兩個團伙的掐架，其實根本是風(fēng)馬牛。除非90人信中公開阻止有關(guān)部門進行審查：一方要求審查，另一方說不行，不能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