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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終止迷藏(上)

2010-06-23 04:28靚朵小孩
同學繪 2010年1期
關鍵詞:母親

靚朵小孩

青春是一場漸次荒蕪的迷藏,把那些彩色或黑白的疼痛,在一季一季憂傷里晾干。有風吹過的地方,就有遺忘。哪怕時光奪走一切,也要讓全世界終止迷藏。

1

他坐在木棉樹上,近乎完美的輪廓在潔凈的世界里襯得天地萬物黯然失色,臉上有陽光穿過樹葉殘留下的光影,在木棉樹與陽光遮掩不到的罅隙外揮灑開來。

他伸出手,說。上來。

心里耕種的木棉花正在以驕傲的樣子一瓣一瓣地舒展盛開,我看著他明亮的眼睛,伸出右手拉莊他溫暖的左手,他手臂那方力道一提,于是我就和他并排坐到了木棉樹最堅實的枝干上。

一起坐在木棉樹上的我們,像夕陽下一組圣潔的童話,訴說著一場地老天荒的誓言。他安靜地注視著前方,不說話,我安靜地等待,傾聽他呼吸的節(jié)奏。長久的沉默后,他的呼吸由緩慢到寧靜,他抬起頭,看向遠處的天空。

天很暗很暗,還有云。云很白,不是那種嶄新的純白,是我討厭的暗灰色白。對暗灰色白的存在,會因為他的存在,會有一個從討厭到喜歡升華的過程。

視線在那一瞬間無力淪陷。

淪陷后我依賴上這種變幻莫測的幻覺。

坐在木棉樹上的他。微笑著張開的雙臂會越過與我肩平行的線段,那樣翱翔的姿勢,似乎在告訴我,他在奮不顧身地撲向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

可是后來他說話了,利索地跳下木棉樹。站在地上,說:“公主,歸來時我會給你一場美麗的童話。”

冷冽而又決絕的離開姿勢,讓我不知所措。我想跳下去,可是我的裙子被樹枝掛住了,我很焦急,說:“你等我下,下就好?!?/p>

他似乎聽不到我說話,然后轉身走掉,一下子就不見了。等我驚慌失措把裙子從樹枝上解下來的時候,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無盡的黑暗將我包圍起來,那些四散力爭上游的枝干,如同群魔亂舞瘋狂生長,努力夠到屬于我頭頂上的的蔚藍,直到我與天空徹底隔絕。

一整片天與地,一點一點,慢慢地暗下采,直到墜入無盡的黑夜,黑夜里纏綿的是永無止境的漩渦……

我總是在這個夢境里醒來。這個夢境從我八歲那年便時時侵入我的生活,將我困擾至今,我始終想不起夢境里那個“他”到底是誰,他似乎從未出現(xiàn)在我白天的生活里,而我卻那樣篤定他是存在的。他像一個刻在我心上的咒符,象征著我所有能夠抵達的童話與等待。是的,我在等待他,如信徒一般,等他走來,對我實現(xiàn)那個關于童話的諾言。

每每醒來后剛枕過的枕上,會有慢慢揮發(fā)的余熱。路過眼角的地方,有冰涼的水珠直入耳根。睜開眼睛的我,會對著母親用紅繩系在我脖子上的懷表發(fā)呆。

懷表很冷,辨不出年代,無棱角,卻硬生生硌疼了我的手。

2

我的母親是個命師,如果在很遠古的年代,她就是“巫婆”。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所有的故事發(fā)生在21世紀的1991年后,是與穿越和魔幻無關的。

在嘈雜的街道上,或是人聲鼎沸的街口,寫著算命字樣的標志被歪歪扭扭地鋪在地上,寫在墻上,或者被某個戴著蒙了灰的墨鏡的老人抓在手里,我的母親卻從未以那樣落魄的姿勢出現(xiàn)。

我時常趴在母親破敗但不落魄的小閣樓里,隔著門縫,看到母親全神貫注地審視著一雙雙掌紋紛亂的手,隨即眉頭微微蹙起……

男人們喜歡問前程,女人們喜歡問愛情,也有一些例外的人,他們打扮得奇形怪狀,表情天真又執(zhí)拗,不厭其煩地問,逝去的時光怎樣回來,銘刻的回憶怎樣忘卻。

時光或者回憶,對我來說并不比一包小瓜子貴重多少,于是我悄悄地潛進閣樓里,在桌上翻找著一毛錢的硬幣和紙幣,然后小心翼翼地溜到鎮(zhèn)上的小賣店去買1毛錢一包的小瓜子。我拿著我那包小瓜子,飛快地跑過一條條逼仄的青石小巷,跑進小鎮(zhèn)上所有孩子羨慕的眼光里。

隨著來拜訪母親的人日益增多,我越來越容易每天都能夠得到一包小瓜子,這對其他孩子來說,是多么望塵莫及的事。5歲那年我成為了我們小鎮(zhèn)——布朗鎮(zhèn),所有小孩子所膜拜的對象,卻也是所有大人唾棄憎恨的對象,他們排斥母親亦排斥我。

因為我沒有父親。

在我還沒有出生的一個清晨,有灰色的霧彌漫在小鎮(zhèn)那條青石板小路上,那位本該成為我父親的男人,拉開了母親小閣樓窄窄的木門,然后狠狠摔上,摔落了一地暖黃色的燈光。他斜斜地背上舊舊的包袱,那樣大步流星地離去。那股離去的力量,除了卷走他離去的背影,還卷走了他帶來的所有余溫。

他像一個即將遠征的將軍,踏上那條大霧彌漫的小路,從此就沒有再回來過。

對,從此。

遠征的將軍,我愿意這么形容我的父親。雖然鎮(zhèn)上那些臃腫面目猙獰的婦人們總是瞪著她們混濁兇狠的眼睛,對我說,你父親是個騙子,是惡棍,他卷走了我們買菜的錢!

可是我不相信,一點也不相信。我是說,如果你看過我父親,你看過他的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呢?我每次看著懷表里那張父親的照片,總是很自豪地想,我的父親,擁有世界上最誠實的眼睛。

我喜歡我的父親。因為我母親,也是這樣喜歡他。一直一直喜歡著。

在夢里,我總會被一陣又一陣刺耳的聲音驚醒,他們說,你和你的母親都是巫婆。醒來后,我會用力地擠擠眼睛,把眼淚從眼睛里擠掉。可是我的難過,這么深,這么深,像枯井。里面是絕望,深深的,不見底。

我的眼淚是那么逼真,卻永遠也溢不出眼眶。

母親是個很厲害的命師,她會根據(jù)手掌上那些細長而彎曲的紋路道出你的過去和未來,準確無誤。她所有的預言真的會在你的生命里一一呈現(xiàn)。

或是喜訊,或是劫難。

可是母親卻從未為我占卜過。

可是我卻知道在我17歲那年,我會遇到一個女人,一個可以占卜我未來的女人。也就是公元2008年。

是一次偶然,不小心聽到的。八歲那年,在干水愛被救出的夜晚。一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子出現(xiàn)在母親的小閣樓里,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是他的聲音,讓我這樣熟悉。我想我必定是見過他的,也許是在夢里,也許是在某個開著野花的小路邊。

他問母親,用一生的時間來守住一個秘密,這是太愚蠢,還是太聰明?

母親告訴他,我只是一個命師。

母親說,這個世界上有了定數(shù)的東西是無法改變的,而我們所能做的只有延遲定數(shù)存在的時日,也就是所謂的偷天換日。

后來母親給了我挽著紅繩的懷表,后來我遇到了柯川,以及項定年。

對了,我的名字叫刑央,1991年出生的女生,獅子座。

3

2004年,秋風開始蕭瑟地將四野的翠綠渡上金黃后,我歡喜地背著書包,上了鎮(zhèn)上唯一的中學。我的同桌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有聰慧的頭腦,有好看的眉目,干凈的衣服,當然還有驕傲的姿態(tài)。

坐在她旁邊我總是會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柯川說那種味道來自一種叫汰漬的洗衣粉??麓ㄕf他最喜歡這種味道。我皺皺眉頭。撇撇嘴,不說話。

其實我也喜歡這種味道的,因為柯川的手伸過來揉亂我頭發(fā)的時候,就是這種味道從他干凈的袖管里傳出來,那么香,那么好聞。

我的同桌還有一個潔白無暇的名字——蘇純白。

公主一樣的蘇純白不喜歡我。是從開學第一次見面就開始

了。

我背著母親為我縫制的書包,看見如舞臺劇第一幕出場般聲勢浩大的蘇純白從她父親的黑色奧迪上下來。她穿著一襲白色的公主裙,粉色的小皮鞋在地面上敲出優(yōu)雅的聲響,她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臉上的微笑燦爛美好得仿佛連太陽也要融化。

她這樣微笑著看著我,說:“你的書包樣式真少見,是限量版的嗎?”

“是我母親為我做的?!蔽倚÷暤鼗卮鹚?。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理由,讓我忽然就失去了對視她的勇氣。

“原來是這樣啊,你母親對你真好啊?!彼f。然后頭也不回地離去,像是她剛才從未與任何人說話。像是我只是路邊的一枚石子,一枚已存萬年后在不經(jīng)意間剛被踏過的石子。

她的聲調依然柔軟,臉上的微笑也沒有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變化??墒撬彳浀木渥?,卻讓我產(chǎn)生了比被任何人辱罵時部來得更加強烈的難堪。

讓我低著的頭,一直低到塵埃里。

從此我便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會根據(jù)你的衣服或者別的什么,來決定要不要傷害你。我便知道,我被不喜歡,不是因為我不好,而是我的衣服或者別的什么不夠好。

學校離我家很近。來回僅用8分鐘。在這8分鐘里,我可以背盡當天所學的課文,可是無論如何我也無法背盡任何一條數(shù)學公式。

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試卷上滿是一片耀眼的紅叉。數(shù)學老師把我拎到辦公室,我低著頭,努力不去想象數(shù)學老師青筋暴怒的表情。他只是粗聲粗氣地說:“刑央,以后你可以不用做數(shù)學試卷了……”

我抬頭,目光恰巧落在辦公室墻壁一側的名人名言上: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整個世界,如同龍卷風的突然襲擊般讓人措手不及,充斥著難以安撫的驚恐。

“哦。”我機械性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所有的躁動不安,只要一個字,一個點頭的動作,方可安然。

我就如此輕而易舉地逃脫數(shù)學存在的所有陰霾。

“這雙鞋的價錢足夠你買一輩子的瓜子了。”

柯川說這話的時候瓜子的價錢已從1毛的小包擴長到了5毛的大包。他所有的衣物都非常昂貴,在他13歲那年,跟他父母一起從那座很大的城市來到布朗鎮(zhèn)。

布朗鎮(zhèn)的人仍然一邊篤信著母親對他們命運的預測,一邊嫌棄地看著我們,罵我是野種??麓ê退麄兌疾灰粯印N也宦暡豁?,盯著他明亮的眸子,認真聽他說每一句話。我迷信柯川,就像布朗鎮(zhèn)的人迷信母親是巫婆一樣。

悶熱的雨水天氣里,知了也跟著煩躁。我半蹲在郁郁蔥蔥的爬山虎垂瀉的學校圍墻角下,緊挨著爬山虎的是高大蔥郁的香樟樹。圍墻是用紅色磚塊壘砌而成,雨水剛洗刷過的爬山虎周遭有清鮮的味道肆意開來,香樟樹樹葉之間的陽光流轉空隙很大,大片大片的陽光從樹葉罅隙里傾瀉下來,我似乎再次看到夢境里的地老天荒。

暖暖的陽光,是不是像柯川形容的愛麗絲鋼琴曲般在流動的空氣里肆意流淌。

左肩上是柯川干凈的運動鞋。身體也開始緊繃,很快重力被集中起來。肩上短暫地壓痛如氣流逆游而上,噌得一聲后便逐漸消失,隔墻“咯咯”的笑聲,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很快就舒緩。

“刑央,現(xiàn)在該你了?!蔽颐H坏卣酒饋矶⒅鴰捉鼉擅椎膲?,陽光從枝繁葉茂的香樟樹里細細麻麻地鋪蓋下來,灼痛了我視力5.0的右眼。我低下頭,瞅瞅自己剛到1米5的個頭。

唯唯諾諾地說:“柯川,太高了,我爬不過去。”

“你笨死了,那不是有個狗洞么?!?/p>

隔墻的聲音如五雷轟頂,耳膜震耳欲聾地疼。

蹲得太久的緣故,腳險些站立不穩(wěn)。后退兩步后,才察覺到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傾瀉的紅色墻身下有個能容納下一個人的洞口,洞里有光線折射后跳躍的光圈。墻根下那些紅色磚塊上結了厚厚的泥塊,稀疏的葉片上還殘留著濕潤的泥漿。腳下的泥漿把鞋底緊緊地粘在一起。除了左肩上那一片污垢,余下便是一片浩白,似乎在自導自演一場關于黑白的盛宴。

柯川在踩上我肩膀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不要把我的鞋弄臟了。”

“我是怕把你的鞋弄臟才穿了這件白色的短袖襯衫。”欲要開口的我,卻把那些輕言碎語吞了回去,不去在乎吞進去后,自己需要承受的內傷。

我輕輕地挪動了干裂嘴唇,始終緘默。

他們都說我媽媽是巫婆,那種迷信就像迷信這個世界真有神魔存在一般。所有的小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不論我再怎么努力。到最后我的生命都由寂寞來買單。

可是,在13歲那一年,有那么一個男生,以高傲的身份那樣天經(jīng)地義地寄居在我的生活里,他來自一個很大很繁華的城市。

他有無與倫比的精美輪廓,有與精美輪廓背道而馳的成績,還有霸道的權利。

他的名字,叫柯川。

4

音樂書的紙張是所有教材里紙質最為細膩柔軟的,課后,柯川趴在課桌上教我疊紙飛機。紙飛機在教室上空劃過一道道優(yōu)美弧線時,他嘴角的弧度都會輕微向上一揚。那些紛飛的資本,都是來自我桌箱里那本印著《音樂,七年級上》正16K書里。

第一次用印著《音樂,七年級上》正16K書作紙飛機的素材時,我會想我該不該像八歲那年,那么義無反顧地去救我的書包般去救那些五顏六色的書頁。

那么明亮好看的眼睛,讓我拋掉這樣的想法。

僅是因為。你比那些微不足道的課本更值得我奮不顧身。

順其自然掛上了“摧毀教科書,壞學生”之類的頭銜,更甚于某些日子里在辦公室與教室之間來去自如。我不會去辯論,更不會去在乎,因為在我出生的時候。辯論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偶爾,柯川會捧著扎堆扎堆的漂亮紙盒往我桌上一橫,說:“邢央,送給你?!眲偨Y束物理課。正是放學之際,課上恍恍惚惚聽老師說光線投射在放大鏡上經(jīng)過鏡片折射后,會聚在一點上,這一點集中了太陽的光和熱,火柴頭很快就能被點燃。

欣喜地拆開后,是四處逃竄嗡嗡作響的蜜蜂。在空中倔強起舞的蜜蜂,那些嗡嗡的音符,在龐大的音樂會上,豪邁地迎面而來。我像只身體笨重的企鵝,揮舞著根本保護不了自己的手臂,努力捍衛(wèi)自己的南極領地。

炎熱的體育課上,你會隨手遞給滿臉汗水的我一瓶百事可樂,我咕嚕咕嚕地喝下去后,嗆得眼睛眼淚直流,原因是可樂里面放了很多辣椒粉。你會看到我滑稽的小丑表情后,捧腹大笑。我猜想那個時候的我很可愛,你每次笑得合不攏嘴的時候,都會說:“邢央,你真可愛?!?/p>

每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惡作劇,都被我看作是一個幸福天使的來臨。

年僅13歲的我已明白,那是你對待別人好的一種方式。

降臨的幸福天使告訴我,那是你在意我存在的證據(jù)。

這些惡作劇的美好,都被我一一保存著,而被我壓存在記憶匣子里最隱蔽地方就是:

“刑央,這個世界上沒有巫婆?!比缓螅悄阋荒槧N爛的微笑。

你挑釁地看著那些嘲笑捉弄我的人,指著他們的腦袋說:“誰也不許欺負刑央?!彼麄兌己ε履阌脕碜霭鍒蟮膱D釘,害怕你修理水桶的502膠水,害怕你藏著蜜蜂的小盒子……你的身上幾乎沒有他們不害怕的東西……

在催眠曲里,導師說請你想象你置身在一個黑暗而又安全的洞中,然后前面有一點點光,那個光點正在逐漸擴大。

站在黑暗洞穴里,焦急中我似乎看到有光點在逐漸擴散,

由星點的光影慢慢擴大變成巨大的光圈,再一點一點安靜下來。而你,像是普照眾生的太陽,坐落在我的身后,用你的光保護著我。

13歲的我便暗暗發(fā)誓,柯川,我愿意做你輩子的奴隸。

我想起那個曾經(jīng)頻繁入侵我生活的夢境,那個和我一起坐在木棉樹上,對我說要給我一場美麗童話的少年,自從柯川到來,他就不再出現(xiàn)。而柯川與他那樣相似,于是我便篤信,柯川便是我等待的那個少年,他從夢境中走出來,伸出雙手傳遞給我滿懷的美好與幸福。

我深呼吸,膝蓋著地,有清涼的氣息向膝上竄上來。上身向下躬,雙手趴在泥濘的地面上鉆過了狗洞。

學校依附的圍墻外是大片大片深綠的西瓜地。我用手支撐起身體,站起來試圖拍拍褲腿上的泥土,都徒勞無功。衣服和褲子上粘了很多淤泥,越拍越黑。我抬眼望去,一片耀眼的翠綠。眼前的畫面如DVD的快進鏡頭般閃現(xiàn),畫面的速度真實得讓人恐懼,柯川如弓箭手拉出的箭一般急速向我飛來,我懷里一沉,才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重墜墜的東西,隨即柯川便風一般地消失在學校的后門。我的腳被腳下的淤泥狠狠地粘住了,幾乎動彈不得,灰頭土臉得像小時候用黃泥折騰出來的小玩偶。

我抬起頭,眼神跟著柯川飛跑的舉動停留。那一個瞬間,我的心臟莫名地遺失了一個節(jié)拍,呼吸急促起來。

原來學校竟然有一個可以來回自由出入的后門。

可是柯川,你為何不告訴我,而讓我滿身狼狽地鉆過狗洞,恍惚中我似乎又聽到隔墻你驕傲的笑聲肆意而張狂地回轉。

“偷瓜賊在那?!?/p>

5

不知哪里傳來一陣吆喝聲,我的面前頓時站滿了幾個粗胳膊大腿的漢子,頭頂上屬于我的十幾寸天空,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填得滿滿的。其中一個指著我腦門直嚷嚷:“她是那個巫婆的孩子。”

他的手掌很大,他指著我頭的手指,有很多的繭,而且很厚,戳得我頭很疼。意識里除了逃,腦袋在瞬間被空白填滿替代,腳卻被粘得更緊。

我開始相信牛頓的萬有引力。

指著我頭的那個人,似乎是要把我的頭壓到泥土里埋掉,泥土堆得高高的,埋好離開后他還不忘吐口水。凱旋歸來的他,會站在一座很高很巍峨的山上,炫耀說我除去了巫婆的孩子。

我認識他?;苫椅乙舱J識。他是桑子臣的父親,小時候桑子臣和我打了架,他都會跑到我家粗野地辱罵我媽,說我是野種??墒巧W映伎倳臀掖蚣苋枇R我媽后再來巴結地說:“刑央,上課我睡覺的時候記得給我把風把嚴了?!?/p>

八歲那年,桑子臣和他的伙伴們惡作劇,將我騙到離小鎮(zhèn)有幾公里遠的池塘邊,把我的書包扔下池塘。

那個池塘,還有一個美好的名字——千水愛。

八歲的我,心里是那么小,小到除了母親,就只能容納得下這些書本。我這樣害怕,沒有那些書,我會被學校的老師趕回家,他們會罰我掃盡學校每一間廁所,和教室。

母親滿臉的淚水,也讓我害怕。

于是我義無返顧地跳進了池塘里,卻忘記了我完全不會游泳。

桑子臣和他的伙伴們從藏身的木棉樹后跑了出來,他們看見我狼狽地在水中掙扎,如同一只笨拙可笑的鴨子,揮舞著兩只胖胖短短的翅膀,拼命要飛翔,卻始終飛不起來,他們那樣興奮地笑起來,直到我慢慢沉入水底,才漸漸停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死亡,絕望到無法呼吸的程度,我認為我一定會死。甚至放棄了掙扎。害怕這個詞在水里,慢慢沉淀下去,像是一場美麗的惡夢,惡夢里牢牢記住了那樣一個清澈到近乎透明的聲音,一個男生于我耳邊輕聲說,公主,歸來時我會給你一場美麗的童話。

我以為,我的離開,會是這樣簡單的儀式。

可是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眼淚,一顆一顆打下來,打在我的眼睛上。通過眼睛的入口,準確無誤地砸進我未愈合的心口。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脆弱的母親,母親從來就是篤定淡然的。于是我伸手,接住了母親不停下墜的眼淚,然后對她微笑起來。我害怕,這樣永無止境砸下去后,我的心臟會被她哺目擊下去的力量,四分五裂。

水晶,有的人的心真的是用水晶做的,若你太過用力,那么碎散一地的結局會取代你一個世紀的美好憧憬。

她終究不是橡塑玻璃,經(jīng)不起你砸下去的姿勢。

我至今依然記得,那一剎那,母親感激又欣喜的神情,是那樣瞻弱又散發(fā)著光芒的樣子。于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全部的美好,就是有一個人,像這樣愛你。

從此我就記下了那個出現(xiàn)在耳邊的聲音,從此關于一個少年與童話的夢境便占據(jù)了我單薄的夜晚,從此我就開始等待一個人。

我在等待有人愛我。不用太多,多一個也是好的,那樣我便再無所求,心存感激。我不知道那個多的人,是不是柯川??墒强麓ㄕf,這個世界上沒有巫婆,我便愿意這么相信了。

那次落水事件。讓我和桑子臣的關系忽然變得微妙起來。據(jù)說我被大人從湖里撈起來的時候,其他孩子都害怕得跑掉了,只有他一直呆在我身邊,誰也勸不走。醒來以后,他兇巴巴地對我說:“你這個笨蛋,怎么連游水也不會?真是蠢死了?!比缓髿鉀_沖地走掉。

可是我忽然就感到高興了。我以為從此我會多了一個朋友,他會兇巴巴地罵我,卻也會擔心我??墒俏覅s忘記了,桑子臣的父親,從來就像鎮(zhèn)上的其他大人一樣討厭我。

我死死抱住柯川塞給我的西瓜。任憑那些臉型扭曲人粗魯?shù)匕盐彝系轿覀儼嘟淌?,由教室拖到老師辦公室,再由辦公室拖到校長室……

那些過程我居然記不清了,唯一幾近要滲入骨髓的記憶便是班主任眼神凌厲地往講臺上威嚴一站,說:“刑央,我們班怎么會有你這樣敗壞班風的學生?!?/p>

損壞,破壞,社會作風不好。1998年版的新華字典里,這樣解釋敗壞這個詞。

我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一道響亮的聲音已搶先破空而入:“老師,是刑央鉆狗洞偷了桑子臣家的西瓜。”

6

我似乎身在高深的山谷,山谷很深。沒有叢林,全是巖石。環(huán)繞四周的是那道洪亮的聲音,連回聲都是那么氣宇軒昂。

刑央鉆狗洞偷了桑子臣家的西瓜……

刑央鉆狗洞偷了桑子臣家的西瓜……

刑央鉆狗洞偷了桑子臣家的西瓜……

說這話的人是蘇純白,我終于想起那串響亮的笑聲,在圍墻的另一側,原來是她。

是不是就這樣已經(jīng)過去了?

像是沙漠里龍卷風來襲的聲音,把我卷進永無止境的旋渦里,旋渦停止后的世界,所有的物體部是潔凈純白地相接。在空曠的空間正前方,有一扇明亮的鏡子,我邁著輕盈的步子向前走??墒?,那扇明亮的鏡子里面卻沒有我的影子,我伸手,它卻在與我食指碰觸間轟然破裂。

倉皇的碎片散了一地。脆弱的我抱著我的卑微安靜地躺在上面,玻璃碎片的棱角很多,很尖銳,我感覺到有鉆心地疼,在后背逆光蔓延。

我緊緊地抱著我的卑微安靜地躺在上面,側過頭看柯川。他不說話,若無其事低頭看著地面,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我懷里的西瓜似乎與他毫無瓜葛。

要不要告訴所有的人,是西瓜自己跑到我懷里的?

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桑子臣從后面追上來,他說:“刑央其實我知道是柯川帶你去干的,可是你為什么不跟老師說呢?你真的蠢死了。”

我不理他。他喊:“刑央!柯川是為了討好蘇純白才去偷西瓜的,我聽見蘇純白說了,蘇純白還說要他騙你去爬狗洞……

我捂著耳朵跑開了,遠遠的。

桑子臣在后面喊:“刑央,你真傻?!?/p>

那個西瓜不過是他為了討好他喜歡的蘇純白而去偷的。

而我之所以緊緊抱住那個原本要討好蘇純白的西瓜僅僅是為了柯川那句,刑央這個世界上沒有巫婆。

更多的時候你只會讓別人去害怕,可我卻知道,讓你害怕的人只有——蘇純白。

樹葉在翠綠與金黃中遷徙,2005年秋初,我誠懇地向你道歉,柯川,對不起,我沒能好好保護你的西瓜。

夕陽把天空映得通紅,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

我張開手。固執(zhí)地擋在桑子臣的摩托車前面,然后微笑。

他半側著上身,避開與我對視的眼睛。然后說:“刑央你讓開?!甭曇舻投鴪?zhí)慟。

我說: “不,除非你把蘇純白放下來?!币恢币詠?,我都是那么卑微纖細的塵埃,站在有著驕傲姿態(tài)的蘇純白面前,我竟可以如此從容微笑。如果不這樣微笑,那么誰來承載我身上所有的疼。如果這是柯川要的結果,我可以學著武士的樣子驕傲地站在這里。去為他奪取他要的美好。

我說,蘇純白,柯川喜歡你,你可不可以給他一次機會。

話語從唇齒間落下時,擲地有聲。

蘇純白輕蔑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跳起來,趴在桑子臣的背上,左手攬住他的脖子,右手伸向前方,喊:“桑子臣,沖啊……”

那樣的動作,那樣的神情像極了在戰(zhàn)場上沖鋒上陣的巾幗女英雄。一股強大的力量,無可抵擋地將我推到地上,緊接著是胳膊上摩擦的刺痛。

摩托車加速帶起的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隨風飄起的長發(fā),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咬住嘴唇,用手支地,吃力地站起來,像一尊古老的神像,聳立在布郎鎮(zhèn)的路口,果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遠去。

“刑央,天這么冷你怎么還不回家,是想要生病嗎?”

是柯川。

他是不是都看到了……

他的眼神里寫滿了憔悴的條碼,微風將他的發(fā)絮吹亂,我們就這樣對立著,我突然希望彼此被時光遺忘了一光年那么久遠。是不是這樣我們都可以不被受傷的籌碼施壓,也不會任意讓任何驕傲的姿態(tài)踐踏?

可是柯川。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安靜,你可知道你這樣的安靜讓我害怕,我寧可你笑容燦爛揉著我的頭發(fā),看著你用翹泡糖粘住的頭發(fā)被我發(fā)現(xiàn)后,而像個惡作劇的小孩般笑出聲來。

你可知,這樣安靜只會讓我連呼吸都會有難以預言地疼。

桑子臣,我們還是13歲模樣的時候你問我:“刑央,柯川在你眼里才是白馬王子是不是?”已是14歲的我已模糊辨出王子的概念,他明亮的眼睛,美好的樣子,桑子臣你要我如何作答?

7

柯川囂張跋扈的身影開始在籃球場上頻繁地飄來蕩去的時候,我也開始了頻繁地請假。班主任用不屑的神色鄙夷地說:“都要期末考試了,不可以請假,我們班怎么能因為你而拖班級的后腿呢?”

可是,對于遞給你一張病假條,卻和桑子臣騎著所謂很拉風的摩托車去兜風的蘇純白,你為何可以視而不見呢?

而我發(fā)燒39度的醫(yī)療證明,你卻視為無理取鬧。

很多個月色稀疏的夜晚,凌晨里我總被電話驚醒,然后躡手躡腳跑下樓去。樓道很暗,好幾次我險些栽倒下去。

“你怎么才來啊,還有五個小時就要上早課了。”

天色略微發(fā)白,牛郎織女星后的第二個月。我開始面對柯川的質疑,我能選擇的只有沉默,然后他便自顧自地練習起來。入秋后正值寒露時節(jié),凌晨后草鋪上滿片的濕潤,我身著單薄的衣物蜷縮在籃球板下,腦海閃過腳陷進樓梯卡口的畫面,心揪了起來。柯川,我的生與死,都抵不過你等待的分秒嗎?我狠狠地抱緊自己的手臂,哆嗦著看柯川一遍又一遍地練習……

于是柯川的球技突飛猛進,籃球場上女生的喝彩一陣高過一陣,而我請假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除了柯川,我依舊被所有的人唾罵。

與柯川的對話,日漸減少。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蘇純白一句,我喜歡會打籃球的男生。

那一切我部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那個用光保護我的少年柯川,為何不過短短幾日同,說話的聲音會變得如此從容淡定。連微笑,都是那么安靜。

他不再揉我的頭發(fā),給我喝裝有辣椒粉的可樂,放他的小蜜蜂……

光線逐漸暗淡光點即將褪盡的時候,我的心里像裝了螞蟥的吸盤一樣,流離的那些寂寞,開始一點點被我吸回來。

蘇純白尖細嬌滴的聲音趾高氣昂地回蕩在放學后教室里:“刑央,我頭疼,今天的教室恐怕又要辛苦你了……”

我剛要開口,卻見踢開教室門的桑子臣滿臉怒氣:“蘇純白,你鬧夠了沒有?”

蘇純白的臉驟然間漲紅,她說:“桑子臣你什么意思?”

“蘇純白,你不要欺人太甚,我?guī)阃媸且驗槟汩L得漂亮。不要以為自己就是公主了,你有什么權利命令刑央為你做事?”

我張了張嘴想為蘇純白辯解,卻被桑子臣制止。他說:“蘇純白,我給你十分鐘,打掃完教室以后到校門口見我?!彼D過身拉開門,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蘇純白忽然就笑了,那樣明媚又張揚的笑,如同一朵驕傲盛開的花。她說:“刑央,我最討厭你裝成一副受壓迫的小可憐樣子。”

我不說話,低頭拿起地上的掃把。

掃把還沒拿穩(wěn)就掉到了地上,發(fā)出悶頓的聲響,同時響起的是響亮的耳光聲,我的腦袋瞬間空白一片,知覺慢慢延伸開來,疼痛蔓延至耳根感覺才開始清晰。

我驚恐地看著蘇純白重新高高揚起來的右手,不知道閃躲。

8

“請問這是初二(1)班嗎?”

“請問這是……”

“請問……”

全世界終于靜止了。

是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在你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一個天使,一句話就能拯救你一輩子?

沒有一個人可以如你般優(yōu)雅地出現(xiàn)。2005年秋,低眉抬眼間樹葉在橙黃的十月里大片大片地沉淀在地面,莖脈清晰可見,上面篆刻著龍飛鳳舞的字眼。

項定年。

初二(1)班新轉來的學生項定年。

成績永遠名列榜首俊美如王子的項定年。

在柯川后,我終于可以再那么清晰去記莊一個人的名字。

光影反射在蘇純白白哲的臉上,那樣美麗的面孔,讓我置身于錯覺里。只有夢境里披著白色翅膀的天使,才能有那樣純潔無暇的面孔。我目光呆滯地看著她舉起右手,動作溫柔地摩擦著我已麻木的左臉,愛憐的眼神似乎剛找到了丟失已久的心愛玩具。

眼里那滿滿的憐惜,無非是在顯示一個純潔天使的標本。我的記憶里,總會盛著很多很多的片斷,夢境里總有天使披著翅膀拿著魔法棒,帶我自由飛翔。

其中有那么一個天使,有著同蘇純白一模一樣的容顏。就連左眉上那顆細小的紅痣所在位置,分毫不差。

“刑央,你看你小臉被凍得,明天上課的時候記得多穿些……”

打你一巴掌,再給你揉幾下。這一句話在蘇純白的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揮下去的那一巴掌是如此義正凜然。

可是我竟然不恨蘇純白,自始至終都沒有過,我只恨自己的感情來得沒有蘇純白那樣洶涌澎湃。

對于蘇純白,我只有羨慕,羨慕她怎么可以如此勇敢。

有急促地呼吸向我慢慢靠近過來,霎那身上似乎被帶著重量的溫暖光圈籠罩,從天而降的聲音飄逸進我的右耳,瞬間占盡了我的整個世界。

我的衣服先給你穿上,小心感冒。

“我叫項定年,新轉來的學……”

鎮(zhèn)定地把衣服拿下來,還給他,然后轉身離開。只是離開后,我的眼淚禁不住地往下流。

項定年,我只是在感謝你的出現(xiàn),讓我的右臉僥幸逃過這一劫。

冬去春來再立冬的時候,已蔓延至2006年末,我的左耳愈加疼痛。在上演的是一出轟轟烈烈舞臺劇,這出舞臺劇讓我的疼痛愈演愈激烈。

我狠狠地抱住母親,心里千萬次復述,媽,我疼,很疼很疼。

彼時深冬已至,漫天遍地都是梧桐樹葉枯黃的尸體,在我以為故事將被攬上末端的時候,家里收養(yǎng)的5只流浪貓,一夜之間沉寂般死去4只,余下的一只失蹤不見,毫無征兆,而母親亦是當作一切從未發(fā)生過。

她們母女活活克死了5只描……

隔天上學,這句話由蘇純白在小鎮(zhèn)里鋪天蓋地傳達開來。

9

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我正低頭給柯……畫一幅畫,挺拔的身姿有些寂寥,遠處是蘇純白的背影……我站起來,茫然地看著老師。

老師氣急敗壞地說:“刑央,你坐在這里純粹就是浪費時間。你給我滾出去!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廝混!”

我當然沒有什么狐朋狗友,我唯一在意的人是柯川,可是他正和蘇純白坐在安靜的教室里。我也不能現(xiàn)在就回家去,那樣母親會擔心我。原來沒有柯川,這么大的布朗鎮(zhèn)根本沒有我的立錐之地。

于是我去了學校后面的生物園里,那里有各種不知名的花,還有一大片綠色的草地,并且沒有人會對著我做出厭惡的表情。

那里是我的秘密花園。

那里有我和柯川的第一次遇見,因為數(shù)學考試不及格,我被老師罰去打掃生物園。

柯川就那樣安靜又肆意地躺在草地上,有白色的小花,開在他垂落的指尖邊。他的臉被陽光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光暈。如同散發(fā)光芒的太陽之子。

我是這樣不愿意吵醒他呀!于是摒住呼吸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走過。

可是卻被他忽然伸出來的腳給拌倒了。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青草的味道從被撞疼的嘴角傳過來。我狼狽地抬起頭,卻看見惡作劇的家伙伸出他修長白皙的手,眉眼間充滿笑意:“哎以后走路不要只顧著看帥哥的臉,還要注意看帥哥有沒伸出他的腳啊!”他說,并將我扶了起來。

他臉上的微笑這樣灼亮,刺疼了我的眼睛,于是我低下頭,不說話。

“哎?生氣啦?只是開個玩笑嘛!”

“不是,請讓開,我要掃落葉?!蔽?guī)缀跏怯行@慌失措地回答他,依舊不肯抬頭。

忽然感到頭頂投來一片巨大的陰影,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到了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這里每天要落下幾千片葉子,你干嘛還去掃它呢?落葉歸根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呀!”

清俊明朗的聲線夾雜著些微的笑意傳至我的耳朵里,下一秒鐘,手上的掃帚就被奪了去,隨意扔在地上。

他抓住我的手,輕快的語氣帶上了不容質疑的堅決:“你帶我逛逛這個小鎮(zhèn)吧,我還是第一次來呢!”

是第一次被人當作認識很久的朋友,被要求帶領他參觀自己的家鄉(xiāng)。那一日,明明知道老師會來檢查,我依然被他強硬地帶離了學校,走遍布朗鎮(zhèn)大大小小的角落。

柯川,我拒絕過你的闖入??墒悄氵€是帶著你的微笑那樣不容質疑地闖了進來。于是我安然地跟著你肆意往前走,不管身后會被多少人責難或者唾罵。我以為,只要認真地跟你走,前面必定有溫暖祥和的陽光。

你像太陽一樣。用你的光保護著我。

那個下午,也許會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一個下午。你我初相見,歡喜那么深。

第二日,你轉身變成老師介紹的轉學生。那樣淡然地站在講臺上,對所有人微笑。獨獨在見到蘇純白時,眼睛里忽然滲出明媚到刺目的光芒來。

你似乎忘記了昨日與我一起走過那么多條小巷和斜徑,從此你的眼里,只容得下蘇純白的影子。丟掉了你的驕傲,如同卑微的沙子,任她踏在腳底。

只是你最初,為什么要來招惹我?為什么要給我那樣的笑,然后決然地轉身離去。丟下我,不管我。

你說,落葉歸根。你是不是在告訴我。那個時候的我們就已經(jīng)注定分道揚轆。那么逼真的眼淚,擁有的是和你曾經(jīng)那么深的歡喜。

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校園里晃蕩,直到暮色四合,才慢騰騰走回教室。

蘇純白竟然還沒有回家。

我坐下來收拾東西,可是突然坐了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教室里僅有的幾個同學“嘩——”地笑開來,然后收拾書桌陸續(xù)離開。我抬起頭看蘇純白,她得意地笑著,她說:“刑央,你根本不喜歡桑子臣。刑央你會后悔的?!?/p>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轉身欲要離開。蘇純白忽然低下聲去,如同嘆息一般輕輕地說:“刑央……”

回過頭來,我看到她淚流滿面,她說:“刑央,你這個巫婆,誰沾上你都會倒霉的,你為什么還纏著桑子臣?”

她說:“刑央你把他還給我。”

她淚流滿面,一步一步走近我,我驚恐地退后幾步,看到了蘇純白抬到半空的手臂,教室外面有匆忙的腳步聲,蘇純白突然把巴掌揮向自己的臉,捂著臉蹲了下去。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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