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必須承認,我喜歡很多老頭,也愿意靠近他們,因為不僅能得到智慧與啟迪,還可以就近找到榜樣。在我的人生目標中,最大的一個就是:將來成為一個好玩的老頭,就像我現(xiàn)在喜歡的好多老頭一樣。
比如黃永玉。
聽說他是全北京最早開私家車的幾個人之一,而且是高層特批的。在這個故事里,真正讓我感慨的是,開車時,他已經(jīng)過了六十。后來,各種好車他都喜歡,有空就過把癮,只是到近幾年,他年紀大了,才只看不開了。
老爺子似乎對好多事情都如對汽車一般感興趣。大家一提到他,就會想起畫家這稱謂,可在我眼里,他是文字第一,木刻第二,畫畫第三。這可不是故弄玄虛,不信你翻翻他的書看一看,從頭到尾,你都能找到開懷大笑的機會。然而文章寫的可不都是喜劇,甚至更多的是悲劇,但在文字中,總能將其化解,并讓人釋懷。當然,湖南人筆下,怎會沒有嬉笑怒罵的辣,可各種情緒總是被他調(diào)適得很好,讓你笑中有淚地完成一段文字旅程。甚至我認為,當下中國文壇,各路寫散文的高手中,超出老爺子的少之又少。更何況面對黃永玉這個名字,想占有他的一幅畫幾乎沒可能,但花百八十塊錢,就可以占有他寫的幾本書,從而分享他的智慧、思考與幽默,這便宜占大了。
老爺子還寫詩,寫成一本詩集,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到書店里找一幫老友慢慢地讀。退休了的李瑞環(huán)都來幫忙,沒什么起立握手,大家都玩得開心。
而在北京的東郊外,老爺子大手筆建了一個園子,叫萬荷堂。那里時常高朋滿座,有重要聚會時就由老爺子寄出親筆書寫的請柬,把游戲也正規(guī)對待。我接到過請柬,但還從未去過,一來機緣不巧,二來也怕攪了老爺子的清靜。然而,一想到他,還是會很開心。這個時候,你不會太怕歲月的侵蝕,原來老去不過意味著生命的另一種可能,甚至你會好奇,歲月中那么多的苦難都去哪兒了呢?
寫到這里,我該停筆,因為想到老爺子的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只大鳥,這不奇,旁邊一行字把我看樂了:鳥是好鳥,就是話多!
我估計,這說的是主持人,所以,話就到此。
丁聰是黃永玉的老朋友,我在十幾年前因為采訪而走進“小丁”的家,之后就多了一些思念與牽掛。前些年,因一場大病,老爺子進了醫(yī)院,出院后我看到他,慰問,沒想到老爺子依然笑容滿面地說:“我該走了,可問了一圈,人家不收?!庇谑?,我們爺兒倆接著聊。老爺子又一句話把我逗樂了:“住院做手術(shù)真有好處,你看,我一下子瘦下來好多,這下省心了!”仔細一看,還真是,老爺子真瘦了很多,但是樂觀沒變。其實,這一輩子,折騰他的不只是病,還有比如黃金歲月去東北養(yǎng)豬,可回過頭,老爺子會驕傲地對我說:“我養(yǎng)那豬,特肥!”
一想也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沒點兒樂觀真不行。估計有不少好老頭,被折騰給擋在了老年之外。也正是靠著樂觀與豁達,丁聰們走到了人生的終點。2009年,老爺子走了。面對這一消息,我沒有傷感,既然老爺子用自己的一輩子把笑容變成了一種力量,那我們干嗎不用笑容來紀念他?
黃苗子、郁風(fēng)是一對歷經(jīng)苦難的神仙伴侶,老年時,可愛加劇。有一次,郁風(fēng)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西班牙邀請我去,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問這話時,老人家還擺出西班牙弗拉門戈舞的造型,神態(tài)如少女。那時,她已年近九旬。年輕時,她們一群同學(xué)向往過西班牙,但后來時代動蕩變遷,西班牙終成夢。年近九十時,機會來了,老人的心動了。
我自然回答:“去??!”老太太樂了。這時,旁邊的黃苗子插話了:“你幫她聯(lián)系神舟飛船吧,她還想上太空呢!”
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誰都忘了這是一對年近九十歲的夫婦。
再說一位“年輕”的。今年七十四歲的韓美林,兩年前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出來后自我感覺“比以前聰明多了”。其實,他以前就聰明,要不然奧運會的吉祥物福娃不會從他手上誕生。但對待這個作品,他習(xí)慣輕描淡寫,因為過程中,“不懂藝術(shù)的人話太多”。你看,老爺子的話不比畫差吧!而這樣的話多著呢。
作為政協(xié)常委,開會時,見很多人好話說盡,老爺子一笑:“各位,咱們到這兒來,是來獻計獻策的,而不是來獻媚的!”一句話擲地,滿屋子的尷尬和沉默,但之后是掌聲。
在北京通州區(qū)的韓美林藝術(shù)館里,各種作品琳瑯滿目,吸引著人們參觀欣賞。某日,他接到通知:第二天,有大人物要來參觀。放下電話,韓美林收拾行李,買了張機票,跑了——一個沉默的空城計。
寫到這兒,你眼前可能會出現(xiàn)一個尖銳、苛刻、滿身是刺、不好合作的老頭形象,其實恰恰相反,那得看對誰。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總是慈眉善目,笑容滿面。雖然一輩子受了太多苦,可他的作品幾乎全是樂觀的,他說:“因為人民需要?!?/p>
這位迎來藝術(shù)生涯六十年的大家,最近逢人便講的一句話是:“我的藝術(shù)快開始了!”
我同意,大藝術(shù)家的境界必回到童年!
提起季羨林,大家都會想到他的嚴肅與嚴謹,其實,老人偶爾也會露出可愛幽默的一面。記得有一次去看他,在聊其他話題的中間,老爺子突然托我轉(zhuǎn)告失眠者一件事。
原來,二戰(zhàn)時,季老正在德國留學(xué),因戰(zhàn)事,他十年無法歸國。這期間,他被失眠困擾,開始吃安眠藥,從此再也扔不了,一吃就是七十年。
老人讓我?guī)г挘骸岸颊f吃安眠藥不好,但我是活例子,都吃了七十多年了,不也沒事嗎。告訴害怕的,沒事兒!”
有一陣子,我這個學(xué)俄語的人來了興趣,報了華爾街英語班。在一次學(xué)校迎接老布什的聚會上,我身邊坐著一位老人,看著像六十多歲,其實已年過八十。一聊得知,他是北京友誼醫(yī)院的前院長。我很納悶兒:“您也在這兒學(xué)英語?”老人回答:“是啊?!蔽腋{悶兒了:“您是醫(yī)生,又是院長,英語一定不錯啊!”老人回答:“還行,可我的英語都是學(xué)術(shù)英語,太老,我想學(xué)學(xué)這美式英語,看是怎么回事?!?/p>
這一番對話,讓我永遠難忘。記得在那一年的年終回顧節(jié)目中,我特意講了這個故事: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依然為了興趣沒有任何功利心地學(xué)習(xí),年輕的我們該作何感想?這,可能正是老人的力量與意義。
以上寫到的老人們,我與他們的交往并不多,因而感覺還是有點兒遠,但讀他們的故事,聽他們的話語,琢磨他們的人生滋味時,卻又覺得近。時而會心一笑,時而感慨萬千,于是,他們也像親人一樣,時常在我身邊。寫下來,是為了感謝。
話要說回來,一個社會,如果可愛的老頭、老太太多了,這社會必可愛。而對于我自己,我一直在想,幾十年后我這個老頭兒會怎樣?我希望自己是這樣的:古典音樂、搖滾樂依然都聽;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半夜拉著夫人去吃一回冰激凌的事還得干;在年輕人面前永遠是笑容、是寬容甚至是縱容,多去欣賞他們,多為他們搭臺;不固執(zhí),并繼續(xù)學(xué)習(xí),絕對不擺出這個瞧不慣、那個瞧不起的老夫子樣。更重要的是,不能成為時代前行的阻攔者,而依然是社會進步的推動者——有些話,年輕人有顧忌,不好說,就讓老頭來說,夕陽正紅,沒什么可畏懼的。然后讓家中永遠為年輕的人和年輕的事物開放……
夠了,如果我能做到這些,我就會在今天渴望年老。而是否能夠做到這一切,并不僅僅取決于明天——今天的中年,決定著老年的諸種可能。
(魚兒摘自《文匯讀書周報》2010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