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雖然第一次到新疆,但對它沒有陌生感。它的太陽,與我故鄉(xiāng)大興安嶺夏至前后的太陽太像了,對人間千般的不舍,遲遲不落。我曾在晚上八點鐘,和幾位朋友在伊犁河畔的一座八角亭里,看一對對盛裝的新人,沐浴著陽光,在音樂和清風中翩翩起舞??催^了婚禮的熱鬧,九點鐘吧,我又獨自溜到果園摘杏子吃。而這個時刻的太陽,還明晃晃得如一面銅鑼呢,惹得我直想往它身上投幾個杏子,砸出點回音來。
除了這仿佛被施了魔法的太陽,其滿面的青春氣讓我熟悉,還有一塊土地在我的意念中也是熟悉了的,那就是伊犁河南岸的察布查爾。察布查爾,是錫伯語“糧倉”之意。而生活在這兒的錫伯人,是兩百多年前從東北遷徙而來的。
錫伯人最初游獵于大興安嶺東麓,他們的始祖是鮮卑人。兩千年前,鮮卑人走出大興安嶺森林,挺進中原,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登上了歷史舞臺,歷時148年。在大興安嶺阿里河密林深處,有一個嘎仙洞,1980年在石室內發(fā)現(xiàn)了石刻祝文,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于公元443年派遣中書侍郎李敞祭祖時所刻的。這個神奇的洞窟,無疑是他們的“祖廟”。我曾在1986年探訪過嘎仙洞,洞口呈三角形,洞內寬大幽深得如精心開鑿的軍備庫,能容幾輛卡車并行。我還記得撫摩了一下鐫刻著祝文的石碑,其徹骨的陰涼至今難忘。那個年代,從中原到大興安嶺,快馬也要走上十天半月的。拓跋燾得天下后不忘宗祖,讓我對他油然而生敬佩之情。據(jù)史書記載,拓跋燾是一個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他崇尚節(jié)儉,厭惡奢華,率軍時賞罰分明,曾有“法者,朕與天下共之,何敢輕也”的至理名言??上н@樣的英雄,最終為手下的宦官所殺??磥碜陨淼墓饷⑦^于耀眼了,刀劍的寒光逼近時,會難以辨析。而這混跡其中的不祥之光,往往跟毒蛇一樣,看準時機,就會突然下口,熄滅一種大光明。于是,歷史上也就有了一幕又一幕的黑暗時刻。
鮮卑后人的錫伯人,走出大興安嶺后,主要生活在松嫩平原和呼倫貝爾大草原上。他們騎馬善射,英勇無畏。所以,當清朝的西部邊疆頻頻受到外敵侵擾時,乾隆皇帝想到了他們,發(fā)動了偉大的“長征”,抽調了錫伯族官兵一千多人,連同他們的家眷,共計三千兩百多人,于1764年的農(nóng)歷四月十八日,讓集結在盛京(今沈陽)的他們,開始了西遷戍邊。從沈陽到伊犁,如果在地圖上畫一條直線的話,是從東到西的一條漫長的線。兩百多年前,依賴馬車牛車前行的他們,要穿越這樣的一條線,其艱辛可想而知。他們一路風餐露宿,農(nóng)歷八月經(jīng)由蒙古高原時,正遇上暴風雪,牲畜大批死亡,人員多有凍傷,軍隊不得不停下來休整,度過嚴冬。次年草返青后,他們從蒙古部落借了戰(zhàn)馬和駱駝,繼續(xù)西行,誰知到達科布多時,恰逢阿爾泰山積雪融化,洪水阻隔,他們被迫停滯兩個月。由于糧草不足,不得不挖野菜充饑。即便這樣,他們最終還是到達了伊犁。乾隆皇帝給他們西遷的期限是三年,而錫伯人用了不到一半時間。如果刨除被風雪和洪水圍困的日子,這支隊伍走完全程,僅僅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堪稱奇跡!最讓人震撼的是,隊伍到達目的地時,人員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這其中就有在旅途中出生的三百多個嬰孩!可以想見,在漆黑如墨的暴風雪的夜晚,在洪水泛濫的血色黎明,錫伯人身上涌動的那股原始的生命之泉,是多么強旺。這樣的民族,無疑是人間的牧歌天堂!
我們來到察布查爾的時候,是晚上七時許。參觀錫伯族西遷紀念館時,剛看完第一個展館的西遷沙盤圖,接待方就喚我們回返,說是當?shù)氐念I導已經(jīng)前往餐廳迎候,我們必須趕回去吃飯。我便與他們商量,能否容我們快速看完?只需一刻鐘就行,誰知被斬釘截鐵告知不可。回到旅行車上,我再次央求,仍未果,干是倔脾氣上來了,抬腿下車,不管不顧的,奔回紀念館。令我感動的是,旅美學者查建英女士也隨之下了車。我們走馬觀花地瀏覽了兩個館,看到的是一些兵器和生活用具,然后來到院子。那里有一個小型射箭場,兩面靶子豎在草地上。查建英拉弓射箭,箭中靶上,歡呼雀躍;而我不得要領,幾次拉弓,箭在弦上,始終不發(fā)。館長便手把手教我,終于射出一箭,不過它沒有飛向靶子,而是一頭栽在泥土中,壁立于青草之間,仿佛它就是青草中的一員。
離開察布查爾后,我們去了喀什。從南疆返回烏魯木齊時,恰好是七月五日的黃昏。我們入住賓館不久,城區(qū)暴力恐怖事件的消息傳來。在那個不眠之夜,我?guī)状巫叩劫e館的院子,在高大的樹叢中游魂似的飄來蕩去。那個夜晚的聲音和氣味,把我的心撕裂了。我的心在滴血的時候,眼前不時閃現(xiàn)出那支飛向泥土的箭。我多么希望這世界上所有的刀,只在歡歌時屠宰牲畜才亮出鋒刃;所有的石頭,只為女人在河畔哼著歌謠捶打衣服而生;而所有的棍棒,不過是為了打落果園中高掛枝頭的桃李。我多么希望,我射出的那支飛向泥土的箭,會在秋日的寒露中,與萬物同枯,與血腥永別,在轉年的春天,安然復蘇為一棵清香四溢的草,做露珠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