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蓉
人路同志:
示悉。老妻見告,是您親自赍至的,未獲握晤為憾。關(guān)于“文人”的品書錄稿,還頗有點曲折,真是說來話長。我于三月杪寫就,托楊進同志帶去編輯部,五月間聽您說起將刊發(fā),后來忽然音信全無。九月初我乃重新寫過,寄給楊麗華同志,并附信說:并非為秦君戲臺里喝彩,而是真喜愛此書,雖重寫的稿子未必便比初稿增色,但區(qū)區(qū)此心總欲尋求共賞的同志耳。這便是十一期所發(fā)表的。至于第一稿到底在何處蹉跌,也就不問它了。我在第一稿中引了俞平伯憶朱自清和羅常培祝老舍兩文,這兩篇在各種集子里都未收。讀三聯(lián)《完美人格》一書,我曾納悶:怎么沒有俞先生的文章?現(xiàn)在選入尊編,功德無量!我以前亦未見到過,讀此時極受感動。羅先生是專門學者,這類文章甚少見,直諒之言,殊為難得。羅先生去世,老舍有悼文,以較羅先生這一篇,情辭俱所不及。這就使我對殷勤搜輯的編選功力既欽佩又感謝,覺得非寫出一點心意來不可,只是在品書錄中未盡欲言耳。
《人民日報》日前有葉至善《悵惘》一文,文中說到葉先生,也說到了俞先生和朱先生。文章極好,但與尊編又非一路。俞先生和巴金以及開明舊人周振甫,照說都能寫出極有內(nèi)容的紀念葉先生的文章來的,俞、巴兩老大約很衰頹了,老病侵尋,執(zhí)筆已有困難,如有人組織,前往訪問錄音,整理成篇,庶能有得耳。蕭乾一文雖短,但劈頭便說圣陶先生在師友中是圣人型的一語,深得我心,所以我亦甚為稱美,然或非能為年青一代所憭然,此所以葉至善有此“悵惘”也。
湖南出版界自鐘叔河、朱正兩君掛冠,恐將大有變化,能否還出版一些似前那樣的書,殆不可必。而在北京買書,亦極困難,雖時時上書店,亦終少所得,殊可嘆慨。
草草,即頌撰祺!
勞祖德上。十二月一日
20世紀80年代,筆者曾與北京三聯(lián)書店老編輯秦人路先生合作選編了一本現(xiàn)代作家相互憶念的散文集《文人筆下的文人(1919—1948)》,被納入鐘叔河主編的“鳳凰叢書”,1987年11月由岳麓書社出版。該書選輯了65位現(xiàn)代作家所寫的文筆好、感情真、值得閱讀欣賞的散文104篇,留駐了53位同代作家的音容笑貌、人品與文品。該書“選輯的年代界線,讓讀者從中體嘗到一種特具的歷史情韻。在這個起點之前,沒有這樣的‘筆’;在這個終點之后,由于社會政治的大變革,很多支筆下也不再流瀉那般的音色了。因之,這本書不僅是文學的,而且是歷史的;不僅供你吟味,而且令你沉思”(谷林語)。著名漫畫家丁聰先生特為該書繪制了魯迅、胡適、許地山、葉圣陶、徐志摩、郁達夫、茅盾、廬隱、朱自清、老舍、冰心等15位被憶作家的人物肖像插圖,惟妙惟肖,為該書增色不少。
當時,讀書人谷林(1919-2009)正擔任《讀書》雜志的“義務校對,義務編輯,義務評論員”(陳原語)。而《讀書》雜志正是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編輯出版的。于是,作為秦人路的老朋友,谷林為《文人》一書寫了評介文章,并且聲明“并非為秦君戲臺里喝彩,而是真喜愛此書”。文稿中針對俞平伯悼念朱自清的散文《諍友》和羅常培為祝賀老舍創(chuàng)作二十周年而寫的《我與老舍》兩文,闡發(fā)了自己的讀后感。俞、羅兩文確實都很少見。其中俞平伯的《諍友》一文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頌揚了朱自清的“友直,友諒,友多聞”。因該文未能收入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7月出版的《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學和為人》一書中,所以,谷林初次閱讀時“極受感動”。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的文章更是寫得情真意切。他與老舍是小學同學,是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兒”。他對老舍天生灑脫、豪放、倔強的性情,坎坷的經(jīng)歷和豐富的文學創(chuàng)作了解深刻,評介中肯,字里行間流露著真摯的友情。因此,谷林慨嘆:“羅先生是專門學者,這類文章甚少見,直諒之言,殊為難得?!?/p>
谷林的初稿完成于1988年3月,同年5月,《讀書》雜志編輯部已經(jīng)決定刊發(fā),可是,直至9月,仍無消息。谷林自己知趣,又重新寫了第二稿,題目為《鳳凰來儀》,最終發(fā)表在《讀書》雜志1988年第11期的“品書錄”專欄,署名“勞祖德”?!皠谧娴隆笔撬谋久肮攘帧眲t是他的筆名。此文后被收入他的散文集《書邊雜寫》,題目改為《有鳳來儀》。文章圍繞著書中所收關(guān)于周作人的那一組散文,即馮文炳的《知堂先生》、溫源寧的《周作人這個人》、郭沫若的《國難聲中懷知堂》以及鄭振鐸的《惜周作人》四篇文章,客觀、公允地進行了品評,如鄭、郭兩文“情意真摯”“灼然可見”;馮文“情辭俱美”,“仰止推重,可謂極至”等。新中國成立后,言隨人廢,于是,鄭、馮之文均未能收入各自的散文集。因此,谷林感謝《文人》一書“一一予以輯錄”之功,“恰如本叢書的命名,香木自焚的鳳凰再生來儀。不管在你是舊友重逢,在他是奇文乍睹,自將一齊喜幸那碧空藍天的朝來新爽?!蔽淖智逍碌?,談書論人,娓娓道來,令人如沐春風。該文成為他“迷戀苦雨齋小品文”的佐證。陳原就曾指出:“他對苦雨齋主人的書著了迷”,“《有鳳來儀》一篇可以作證”(見《〈書邊雜寫〉和〈都市的茶客〉合序》)。
1988年12月1日,三聯(lián)書店編輯秦人路為書評一事登門拜訪谷林,未得謀面,只好留言以別。谷林深感歉疚,于是,給秦先生寫了這封信,權(quán)當面談。書信寫在稿紙上,文字工整、秀麗,如同硬筆小楷書法作品。
書信中,谷林還談到了葉至善所寫的《悵惘》一文,那是為紀念朱自清90歲誕辰而作的,發(fā)表在1988年10月17日《人民日報》上。文章回憶了1987年4月26日,在朱自清逝世39年之際,身體衰弱的葉圣陶、俞平伯和已經(jīng)雙目失明的朱夫人陳竹隱等曾應邀到清華大學,參加朱自清石像揭幕典禮。而對于這樣的文化活動,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和各大報紙,均無相關(guān)報道,葉圣老為此“神情頗有點兒悵惘”。葉至善感慨朱先生已經(jīng)漸漸被人們所遺忘,他說:“今年8月12日,朱先生逝世四十周年,又沒見有報刊發(fā)表紀念文章。父親如果還在,他一定又會問的,一定又會黯然無言?!砗蠹拍緛碇皇腔钪娜说母锌?,由于忘不了死者生前的憂患和勞碌;死者是毫不相干的,無所謂寂寞不寂寞??峙聺u漸地,人們知道朱先生的,只剩下選進課本的《荷塘月色》和《背影》這兩篇早年的文字了。”谷林認為,前輩作家、學者的高風亮節(jié)、道德文章,不能被“年青一代所潦然”,這正是“葉至善有此‘悵惘’”的原因所在。
當時,適值葉圣陶先生辭世不久,蕭乾曾在《人民畫報》上發(fā)表悼念文章《萬世師表葉圣陶》,稱“在我一生接觸的師長中,有幾位是圣哲型的。就是說,不僅學問好,文筆好,而且做人十足正派,表里一致,不投機,不看風向,對人一腔熱忱,對國家事業(yè)抱獻身精神。在屈指可數(shù)的這樣師表中,葉老是我極為敬重的一位?!薄八牡赖挛恼拢母唢L亮節(jié),將永遠是我們這一代以及后世光輝的楷模。他留下的豐富遺產(chǎn),有關(guān)于文藝、關(guān)于教育、關(guān)于語言的,但我們首先應繼承并學習的,是他那耿直不阿、真誠待人的風范,以及那不求名、不圖利、為民族興旺和社會主義事業(yè)奮不顧身的精神?!惫攘植粌H贊同蕭乾的觀點,而且,由此聯(lián)想到應該請俞平伯、巴金以及原開明書店的老編輯周振甫等撰寫紀念葉圣陶的文章,以便使更多的人了解和認識葉圣老。他說:“照說都能寫出極有內(nèi)容的紀念葉先生的文章來的,俞、巴兩老大約很衰頹了,老病侵尋,執(zhí)筆已有困難,如有人組織,前往訪問錄音,整理成篇,庶能有得耳。”谷林的設(shè)想其實是可行的,但是,卻要因人而異。如俞平伯晚年就對來訪、錄音、錄像等均表示反感,原因是曾經(jīng)坎坷,余悸猶存;再者,交往越深,人天之隔后,心中痛惜,越無話可說。這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俞平伯對葉圣陶、周作人、廢名等老朋友,都沒有留下紀念文章,然而,他們之間的友誼卻是人所共知的。
谷林比秦人路年長5歲,可是在書信中,他卻對秦先生尊敬有加,不僅以“您”相稱,而且,在落款處寫了“勞祖德上”,由此,一位有修養(yǎng)、有素質(zhì)的老學者的形象已經(jīng)躍然紙上。谷林是一位傳統(tǒng)文化的值守者,他認為:“讀書未必有成,因之也未必有用,但我以為這總是人間最好的東西,值得用最熱切的感情去愛?!保ㄒ姟稌喨B·致?lián)P之水》)數(shù)十年來,他從讀書中得到了高尚的情操、向上的理想、人生的樂趣和奉獻的品格,他真是讀書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