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等待”的意義
——《等待戈多》解讀
□李丹
人類是一種永遠有所等待的生物,當我們有所等待而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時,我們就是在等待戈多。
戈多,一個聞名遐邇的名字,當上世紀中葉由愛爾蘭劇作家薩繆爾·貝克特創(chuàng)造出這個人物時,就成為人們議論和研究的焦點。對于這個自始至終未登場、連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的人物,人們公說公理,婆說婆理,但有一點卻是達到共識:戈多象征著希望。
《等待戈多》是一個小劇場話劇,人物很簡單,情節(jié)也很簡單,在此不妨把劇情簡述一下:故事發(fā)生在荒郊野外。第一幕,黃昏時分。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又稱戈戈)和弗拉季米爾(又稱狄狄)在荒野路旁相遇。他們從何處來?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他們來這里是等待一個叫戈多的人。至于戈多是什么人,他們?yōu)槭裁吹却?,不知道。在等待中,兩個流浪漢無事可做,便沒事找事;無話可說,便沒話找話。他們嗅靴子、聞帽子、玩上吊、啃胡蘿卜。波卓的出現(xiàn),使他們驚喜,誤以為是戈多蒞臨,然而波卓和他的仆人幸運兒只是做了一番令人目瞪口呆的表演,旋即退場。不久,一個男孩兒來告訴他們倆說,戈多今晚不來了,明晚準來。第二幕,次日。在同一時間,戈戈和狄狄又來到老地方等待戈多。他們模模糊糊地回憶著昨天發(fā)生的事情,突然,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向他們襲來,于是他們又沒話找話、同時說話,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就“可以不思想”、“可以不聽”。戈多等不來,但又要等待,“真是可怕!”他們再次尋找對昨天失去的記憶,再次談靴子,談胡蘿卜。戈戈做了一個惡夢,但狄狄不讓他說。他們想要離去,然而不行。正當他們精神迷亂之際,波卓主仆再次出場。此時的波卓已成瞎子,幸運兒也氣息奄奄。戈多的信使小男孩兒再次出場,說戈多今晚不來了,明晚會來。兩個流浪漢玩了一通上吊的把戲后,決定離去,明天再來。
這就是《等待戈多》的整個劇情,簡單,又似乎帶著某種神秘。
始終未出場的戈多在劇中居有重要地位,對他的等待是貫穿全劇的中心線索。但戈多是誰,他代表什么,劇中沒有明確說明,只有些模糊的暗示。兩個流浪漢似乎在某個場合見過他,但又說不認識他。他們?yōu)槭裁匆却@個既不知其面貌、更不知其本質(zhì)的戈多呢?因為他們要向戈多“祈禱”,要向戈多提出“源源不斷的乞求”,要把他們自己“拴在戈多身上”,戈多一來,他們就可以完全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就可以“得救”。所以,等待戈多成了他們惟一的生活內(nèi)容和精神支柱,盡管等待是一種痛苦的煎熬,“膩煩得要死”,“真是可怕”,他們還是一天又一天地等待下去。
戈多究竟為何物,難以作出確切的解釋,而對戈多的等待,又是貫穿全劇的最大懸案。這個劇作的意義究竟何在?它要告訴人們什么呢?劇中人物既無英雄業(yè)績,亦無高尚德行,有的只是生活的空虛、無聊和無奈。我認為,這部劇作從表面上看是在講兩個流浪漢的故事,但從骨子里看卻是在講“等待”。英國人馬丁·艾斯林在《論荒誕派戲劇》中也認為:“這部劇作的主題并非戈多,而是等待,是作為人的存在的一種本質(zhì)特征的等待。在我們整個一生的漫長過程中,我們始終在等待什么,戈多則體現(xiàn)了我們的等待之物——它也許是某個事件,一件東西,一個人或是死亡。此外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等待中純粹而直接地體驗著時光的流逝。當我們處于主動狀態(tài)時,我們可能忘記時光的流逝,于是我們超越了時間;而當我們純粹被動地等待時,我們將面對時間流逝本身。”
就藝術(shù)構(gòu)思來講,劇本呈現(xiàn)出來的一切事物都是荒誕和非理性化的。在一條荒涼冷寂的大路中,先后出現(xiàn)了五個人物,他們記憶模糊,說話顛三倒四,行為荒唐可笑。傳話的男孩兒,第二次出場時竟不知第一次傳話的是不是他自己;幸運兒在全劇只說過一次話,卻是一篇神咒一般的奇文;波卓只一夜工夫就變成一個瞎眼的殘廢,幸運兒背的布袋里面裝的竟是沙土:兩個流浪漢在苦苦等待,但又說不清為何要等待。在劇本的布景規(guī)定上,空蕩蕩的舞臺只有一棵樹,燈光忽明忽暗,使讀者的注意力無所旁顧,始終集中在幾個人物身上,荒誕悲慘的人生畫面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該劇的第二幕幾乎是第一幕的完全重復(fù)。戲演完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結(jié)尾又回到開頭,時間好像沒有向前流動。但劇情的重復(fù)所取得的戲劇效果,卻是時間的無限延伸,等待的永無盡頭。貝克特通過獨特的方式向人們呈現(xiàn)了人們自己親身經(jīng)歷著的生活狀態(tài)本身,只是將它荒誕化了,并且將這荒誕的感覺拉長了也縮短了。貝克特把它捏扁打碎,復(fù)又粘貼起來,為的就是讓人們看清楚它到底是個什么樣子。若非如此,我們所能感覺到的“等待”將永遠是疲軟無力的,我們所能看到的“等待”也將會是模糊不清的,它永遠不能引起我們的注意,更不可能引發(fā)我們?nèi)ニ伎肌I朴谒伎嫉娜司褪沁@樣,他好像走在一條在旁人看來很遠的路上,可他自己卻樂此不疲。因為在靠近本質(zhì)的過程中是沒有捷徑可取的,也因為只有他感覺得到他在靠近一些本質(zhì)的東西,這是旁人感覺不到的。
《等待戈多》以文本的方式延長了讀者對“等待”這一抽象事物的感覺,這種“等待”更像是生活本身,它真實地存在于每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中,卻往往被人們忽視,因而很少引起人們的思考。
等待,當人們說出這個詞并用它指代一個具體事件的時候,好像并不能達到完全意義上的脫離時間。而《等待戈多》中的“等待”在這一點上對傳統(tǒng)的“等待”提出了挑戰(zhàn)。“等待”可以分為兩種狀態(tài),一種“等待”是在時間之內(nèi),正是時間讓我們感覺到我們在等待;另有一種“等待”是在時間之外,這種脫離時間雖然仍在我們所生存的時空之內(nèi)發(fā)生,卻早已抵達另一種終極意義?!兜却甓唷分械摹暗却闭墙K極意義上的“等待”,它涉及生活本質(zhì)的困惑,因而它也越發(fā)能凸顯出我們生活的多元性。
當下,人們已不再追問“等待”誰,為何而“等待”之類形而上的問題,但這一點卻并不影響“等待”的存在,它仍然是一個值得人們?nèi)ニ伎计湟饬x的問題。因而,《等待戈多》在當下依然有著它的存在價值。我們需要重新解讀它,因為解讀它的同時也是在解讀我們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
等待戈多是神秘的,因為戈多本身就是神秘的。戈多不是某個人,也不是石頭、匯款單、汽車等之類的物體,更不是上帝,因為我們在等待這些事物時,我們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具體的人或物總是有可能等到的,上帝因為無處不在而無需我們等待,只有戈多需要我們終生等待,而他卻從不露面。等待戈多是一次對約會對象毫無所知的漫長約會。雖然戈多迄今為止從未現(xiàn)身,但卻有無數(shù)人堅信戈多的存在。等待戈多對于人們來說是本能性的行為,正如嬰兒誕生時會無師自通地尋找母親的乳頭一樣。我們在等待戈多的過程中,會遇到美好的人、迷人的風(fēng)景、巨額匯款、晉升職務(wù)的機會和其他我們所喜歡的東西,但它們至多是戈多投下的影子。戈多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隱藏著,在離我們最遠的地方逗留著。可以說戈多是不斷向前延伸的實體,也可以說它是涵蓋一切的虛無;可以說戈多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意象,也可以說它是存在于遠方的另一個自我。戈多可以等待,卻難以言說。
戈多的神秘性使我們有一種反抗它的沖動,我們會惡作劇似的把它當作永遠推遲約會的女友、即將到來的發(fā)財機會、口渴難耐時的一杯水之類的東西。人們正是為了赴戈多的約會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沒有思想的動物們只能等待食物、水、配偶和季節(jié)的輪回,而人卻能在等待這些東西的同時等待戈多。等待戈多的幸福是至高無上的,雖然戈多比我們所見過的任何縹渺的東西更加縹渺,但是對于等待的人來說,它卻比懸在狗鼻子前面的骨頭還實在。為了吃到這根無法吃到的骨頭,人們可以忍受候車室里時間的緩慢流逝,可以在大氣層外的宇宙飛船里度過漫長的寂寞時光,可以在槍林彈雨里從容地前進,可以在死神光臨之時甜蜜地微笑。等待戈多是人類代代相傳的使命和沖動。為了能夠長久地等待戈多,人們織出了御寒的衣服,建造了遮蔽風(fēng)雨的房子,種下了五谷和蔬菜;為了尋找戈多,人們發(fā)明出了顯微鏡和望遠鏡,乘著宇宙飛船在太空中探險;為了迎接戈多的降臨,人們學(xué)會了使用電,把大地照耀得金碧輝煌。戈多以其不在場的神秘吸引著我們,我們以全部勞作向戈多致意。
地球上的所有人都在等待。地球也在等待,甚至運轉(zhuǎn)的節(jié)奏有些異樣,速度明顯緩慢,時間被無線拉長。種種跡象表明等待將要變成永恒,而這一切的起源,不過是一個不算優(yōu)秀也不算蹩腳的劇作家突發(fā)異想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部戲劇。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西西弗斯的神話》以及其中那個永不停歇地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等待不來的戈多和永遠推不到山頂?shù)氖^,以及一刻都不停歇流動的時間和瞬息萬變的空間,在人類文明的整個進程中,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上帝”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是沒有開始與終結(jié)的,是無限的。大概人們在這條路上還要走很久,因為這是一條極其古老的道路。
無望的是結(jié)果,希望的是過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而我們所能做的和正在做的,便是在無望與希望之間繼續(xù)等待,但這種等待可以是積極的等待,這個等待的過程也可以無比豐富,我們更需要考慮的是如何等待。
當代哲人周國平先生說過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活著總得等待什么,哪怕等待戈多。事實上,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并且獲得了理由。”無論戈多會不會來,也不管希望會不會成真,它畢竟使人們多了一層精神寄托。
活在希望中總比活在失望中好。我覺得,這才是《等待戈多》給予我們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