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志仁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結(jié)束后,撥亂反正,迎來了文藝大繁榮百花盛開的春天,隨之而來的,出現(xiàn)了20世紀80年代的鑒賞熱,鑒賞文章可謂鋪天蓋地,令人目不暇接。雖然不少刊物都辟有鑒賞一欄,但作為后來成為全國唯一的鑒賞雜志的《名作欣賞》于1980年也應時而生,梧桐樹上集鳳凰,許多文壇學壇的高手名筆都樂于為之操翰,每期刊物常是佳作如林,再加上編輯部精心編纂,巧設欄目,很快就在鑒賞領域,高出“流輩”,引領著鑒賞潮流,并躋身于全國有著不同旨歸的強勢刊物之中,被譽為一枝獨秀。對我這樣一位也喜舞文弄墨的作者,往《名》刊投稿可得斟酌再三,常感“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怎樣才能獨辟蹊徑,獨樹一幟,令編輯刮目相看,令讀者耳目一新呢?這時我想到:我在從事學術研究過程中,一直非常關注的權威核心刊物如《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文學研究》等,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學者往往只重視宏觀研究,而輕忽微觀研究。我在講授《中國文學史》與《歷代文學作品選》時,又發(fā)現(xiàn)教材中有些名作的評析并不到位,還有一些一直未得之解仍有存疑的名篇仍被作為重要篇目在加以引用,甚至有的名篇本身就有失當之處,而后人缺少認識,至當今編著者在著述時,仍一仍其舊。因此,我深深感到文學名篇是構建文學大廈的基石,基石不牢,大廈將會傾圮,更何談建設得巍峨宏偉!因此必須重視文學的基礎——文學名篇的研究。而琳瑯滿目的鑒賞文章,不少正是缺少了“研究”這一體現(xiàn)學術品位的至關重要的一點。故我決定,在鑒賞領域也發(fā)覆探賾,闡幽發(fā)微,把論文的學術性滲透進鑒賞文章,做到學術性與鑒賞性相結(jié)合,追求鑒賞的一種新的境界!故以1980年《名》刊創(chuàng)刊號始,一直到2002年因《名》人事變動而輟筆止,歷時整整23個年頭,為《名》刊撰寫了22篇文章,其中絕大部分是學術性鑒賞新作,大體上可分為四種類型:
一、解決前人未曾解決的疑難。
中國古代文學史在論述宋代大詞人周邦彥時都不能不論及他的代表作《蘭陵王·柳》,但到底如何正確解讀這首詞卻是個難題,自從清代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解讀此詞為“客中送客”,后來幾乎所有學者悉依其說。直到上世紀60年代方有俞平伯老在論文中提出質(zhì)疑,但卻又未申述理由,故未引起學界重視。我仔細研究了周邦彥詞作與有關資料后,認為周詞不當為“客中送客”,而為告別京師結(jié)束倦客生涯之作。并從知人論世、循文求義、文獻印證諸方面綜合成了五點理由,以之否定了傳統(tǒng)的“客中送客”之說,并對此作的藝術特點做了較為切當?shù)姆治觯瑢懗闪恕冻劣纛D挫,神余言外——周邦彥〈蘭陵王·柳〉辨析》一文發(fā)表于《名》刊1985年第6期上。但事情并未到此結(jié)束,后來我在《唐宋詞鑒賞辭典》上看到袁行霈先生為《蘭陵王·柳》寫的鑒賞文章,他與我均持“告別說”,但對詞中的關鍵句“燈照離席”的時間問題的理解卻有分歧,他認為是晚上點的燈,我認為是下午點的燈,這樣一來,雖都認為是“告別京師”但全詞的解讀卻大為不同。到底誰的解讀更切合詞的原意,為此,我一直在搜找文獻資料,以求得“燈照離席”的時間問題的正確答案。由于一直不放棄,不罷休,終于在時隔9年后,有了可喜的收獲。我在重讀宋吳曾寫的《能改齋詞話》時,發(fā)現(xiàn)了一則對解讀《蘭陵王·柳》有重要意義的記載,這就是詞話中的“燒殘絳蠟報黃昏”條,全條內(nèi)容是:“晁以道云:杜安世詞‘燒殘絳蠟淚成痕,街鼓報黃昏’,或譏其黃昏未到,那得燒殘絳蠟?!腥艘源藛栔?,答曰:‘重檐邃屋,簾幕擁密,不到夜已可燃燭矣’。”
此條中所說的“重檐邃屋,簾幕擁密”,已將“不到夜已可燃燭”的原因說得很是清楚明白。比照周詞,有“酒趁哀弦”的描寫,設宴處必具備“重檐邃屋,簾幕擁密”之條件,餞別時又早于“斜陽冉冉”,因此周邦彥告別京師時比杜安世詞(應為王安石父親王益作)中的“街鼓報黃昏”的時間更早。因此,有了這條文獻資料的佐證,以宋詞證宋詞,時間便可定為下午,周詞似可求得而解,而不會再是霧里看花了。于是我又寫了一篇《周邦彥〈蘭陵王·柳〉“燈照離席”解》的文章發(fā)表于《名》刊1994年第6期上,經(jīng)過9年不懈的求索,這一名篇的研究,終于有了突破性進展!
類似周邦彥《蘭陵王·柳》的,還有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此名作雖只有四句,古今的解讀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是典型的詩無達詁。為此我寫了一篇《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索解》,發(fā)表于《名》刊1998年第6期上。孰料此文一發(fā)表,便引起了激烈爭論,《名》刊先后兩次發(fā)表了兩組文章與我爭鳴,我又寫了一篇《再談〈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于《名》刊次年第6期上作答。合此兩作,我認為只要抓住詩中的關鍵字:“宿”、“聞”,起始句的對偶形式,特別是唐人絕句慣用的聚焦手法,再參之以古代評論家精辟評說,此詩文本的解讀并不困難,可以求得“達詁”。但此作有一個真正難解之處,就是這首詩的題目,作者為何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這個不完全句擬題?后人在解讀時,懷疑不通者有之,疑其在傳抄中漏字者有之;而認為是作者有意為之者又講不出個何以其然的理由,此作之詩題終于成了一個積千年之久始終解不開的詩結(jié)。我認為讀詩只解文本不解詩題,此詩你便未真正讀懂;我又認為這一研究題目雖小,意義卻大。因此我便迎難而上,進一步探討,在《名》刊所發(fā)《再談〈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文基礎上,又寫成了一篇《〈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與唐詩擬題》的文章發(fā)表于《江海學刊》2006年第2期上,文中論證了三個問題:一是這種擬題法是不是個別現(xiàn)象,二是這種擬題法的特點,三是這種擬題法的表達作用,從而得出了這是唐人擬題的一種常用方式,并有著經(jīng)濟而特有的表達作用的結(jié)論。
二、糾正前人對名著理解的失誤。
先講秦少游最負盛名的《滿庭芳(山抹微云)》,其中的名句:“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被諸多文壇巨擘贊為:“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全似畫境,又覺畫境亦所難到”。但我的看法卻不一樣,對這一“千古絕唱”提出了挑戰(zhàn),寫成了《名句累——說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之不足》發(fā)表于《名》刊1995年第3期上。指出此詞著名在此寫景名句上,缺失也在此寫景名句上,是為“名句累”。并指出“三累”:一累,表達上的復沓單調(diào)是由以景表意的名句造成的,顧此而失彼;二累,寫景句的實實虛虛造成了此詞上闋表達上的混亂;三累,句與篇形成了矛盾,不能兩全,有如羅丹雕塑之手。故此名句形成的缺失,使秦觀此詞比之柳永之同為千古絕唱的《雨霖鈴(寒蟬凄切)》似乎要稍遜一籌。
再說《牡丹亭》之名折《驚夢》。我是從事詞曲研究的,又有過擔任昆劇院編劇的經(jīng)歷,對昆劇名著特別是湯顯祖的《牡丹亭》情有獨鐘。1982年《南京大學學報》第1期,發(fā)表了我的論文《昆劇二夢——談〈驚夢〉與〈癡夢〉》,此文論析《牡丹亭》與《爛柯山》中這兩折寫夢的折子戲在昆劇舞臺上常演常盛,備受激賞的原因,而《牡丹亭·驚夢》幾乎成了昆劇中的代名詞。但是就是這幾令《西廂》減價的《驚夢》,文詞雖妙絕,但解讀卻甚難,常可意會而難以言傳,作為案頭文學品賞還可以,作為演出腳本,對演員對觀眾就不可以了。而《牡丹亭》自問世以來,點評本雖多,但實解本卻相當少,為之作注的專家注釋時又常僅說明出處,而不作解讀,更不串講翻譯,致使讀者閱后,仍感含糊,對領會《牡丹亭》的深邃佳妙大受影響。有感于此,我又寫了一篇《牡丹亭〈驚夢〉新說》發(fā)表于《名》刊1988年第5期上。此文分為三部分:1、譯曲文2、釋疑難3、談特色。重點在第二部分解疑難。選擇了《驚夢》折最難解最易發(fā)生歧義的10處曲文,進行了解讀?,F(xiàn)僅舉一例詳加說明:【步步嬌】曲文:“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毙焖贩阶?,只釋“晴絲”;郭漢成主編的《中國十大古典悲喜劇》本釋為:“春情如線”,也似不太合理;至于李漁在《閑情偶記》中所言:“以游絲一縷,逗起情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比噪y理會把握。余以為此處:晴絲指游絲,又諧情絲。用晴絲點明陽光和煦,故又及春?!皳u漾春如線”是指“游絲在春光中隨微風上下閃閃發(fā)光而搖漾如線”,“線”只狀游絲之形,不狀其粗細?!皳u漾”狀其動態(tài)。此兩句當譯為:“陽光和煦,裊裊游絲,隨微風吹來閑靜的庭院,在大好春光中,上下漂浮,閃閃發(fā)光,搖漾如線?!贝颂帨@祖運用詩詞曲中常用的變化詞序的修辭手法,顯得巧妙含蓄。
其它多處作了辨正的曲文是(僅舉5例):【步步嬌】“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應釋為“我正在香閨中款步,心想,怎便把全身出現(xiàn)于后花園中!”【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群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應釋為:“紅色的裙衫色彩顯得那樣的鮮艷(翠生生),各種寶石鑲嵌的花簪光輝是那樣的奪目(艷晶晶)”;【醉扶歸】“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應釋為:“沒有料到我的沉魚落雁之容使得鳥兒都驚得飛起喧鬧,只怕我的羞花閉月之貌,也會使花兒黯然失色愁得打顫?!薄驹砹_袍】“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錦屏人”不當釋為“深閨中人,包括自己在游園前”,而應釋為“富貴中人”,這兒杜麗娘暗指把她禁錮在閨房的父母;【好姐姐】“他春歸怎占的先”,這兒的“春歸”只應釋為“春天歸來”,而不應釋為“春天歸去”,為了闡述詩詞曲中的“春歸”兩釋義,包括《牡丹亭》中的9處“春歸”,我還寫了一篇論文《“春歸”漫話》發(fā)表于高等學校學報。
這兩篇關于《牡丹亭·驚夢》(有一篇還兼及《爛柯山·癡夢》)的文章,我曾寄給時任江蘇昆劇院院長的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張繼青,她在復信中稱贊道:“大作均已收到,并詳盡拜讀,實是得益匪淺。特別是《游園》(指《驚夢》折前半部)的曲文譯說,十分精確,實是昆曲曲文教材中的上品?!辈⒒刭浟藙備浿频乃莩摹赌档ねぁ蜂浺舸艓б缓?。張繼青擅演《驚夢》《尋夢》《癡夢》而飲譽菊壇,有“張三夢”之美稱,余之所作已及其二夢矣!
三、提出新的全新解讀。
我研讀古典詩歌多有新的穎悟,常喜將涉及名篇的札記,進一步研討擴展為文,下舉例說明之:
先說1998年《名》刊第2期刊發(fā)的拙作《三個句子的迷惑,一句評語的誤會——也談〈天凈沙·秋思〉的析評》,此文分為兩個部分,現(xiàn)不談文中論述的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一句著名評語的誤會,只講傳統(tǒng)的將《天凈沙·秋思》前三句視為一個層次,后兩句作為又一層次的解讀的不當,這完全是由于受到了起始無與倫比的三個無謂句并列的迷惑所致。我根據(jù)循文求義、知人衡文的原則,對此小令進行了剖析,認為:此曲應以前兩句為一層次,后三句為一層次。“古道西風瘦馬”句是曲的中心,后兩句,“夕陽西下”點明時間,“斷腸人在天涯”,說明何人在何處。而以“夕陽”、“古道”、“西風”烘托氣氛,為心境凄惶造勢。前兩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是為情設景,是見景生情的觸發(fā)點,暗示秋思以及為何秋思。統(tǒng)觀全曲,只有把起始三個令人贊不絕口的無謂句忍痛劃分開,讓第三句屬下,且視為全曲的中心,才能貫通全曲,不致將此名曲曲解為僅寫秋景;藝術表現(xiàn)上,主旨滲透于藝術描寫之中,近乎詩的“白戰(zhàn)體”,情與景、人與境均做到妙合無痕,成為散曲中的極品。為了進一步論證新解讀的無訛,我還將陳乃乾編輯的《元人小令集》研讀幾遍,將所收的全部《天凈沙》以層次劃分的不同分為四類,其中與《秋思》層次劃分法相似的作品,數(shù)量并不少,無論這些作者作于馬致遠之前還是之后,都證明《天凈沙》小令的這種結(jié)構形式是常用形式,《秋思》如此劃分層次不為孤例,是合情合理、合乎曲意的。
此文發(fā)表后得到曲學界的普遍認可與重視,其權威人物李修生與趙義山在他們編撰的著作中將它作為20世紀元曲研究成果而予著錄。
再說王勃詩《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難解句“風煙望五津”,此句的解讀也眾說紛紜,于是我又寫了一篇《王勃詩“風煙望五津”新解——兼論語法在古典詩歌鑒賞中的作用》發(fā)表在《名》刊2002年第3期上。文中我僅列出了四位名家的四種不同解讀,實際上還不止此。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由于上列諸名家的解說均忽視了古漢語語法在解詩中的作用,只憑意會,因而在解說時便帶有一定程度的主觀隨意性,沒有非常確切地解讀此詩,更沒有揭示王勃如此造句所想表達的深意,因而在分析時也就很自然地沒有顯示出此句在表達上的佳妙之處。我在文中說明此詩應作這樣的解讀:“王勃站在以三秦為拱衛(wèi)的高高長安城樓上,透過風塵煙靄遙望杜少府即將赴任的蜀地五津?!敝宰魅绱私庾x,是把“風煙”這一名詞,在此視為“望”的狀語,說明王勃此時如何“望”的狀態(tài),作者通過這一構句形式,目的是凸顯“送行者”(即作者自己)盡目力透過風塵煙靄遙望那根本無法望到的蜀地五津這一人物舉動(好似多此一舉),來表明作者對友人的關愛之情與惜別之意??梢哉f,無以名詞作狀語的句法組成,即無法表現(xiàn)此時此刻作者對友人的深摯感情。此處是通過人物舉動來揭示描繪人物心理的絕妙一筆!
接著為了說明王勃詩句“風煙望五津”,“風煙”作狀語用不是個別現(xiàn)象,我又列舉了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岑參、孟浩然,名詩人沈佺期、宋之問的數(shù)十首詩作進行論證,進一步說明余之所論不妄。
四、指點歷史上詩文大家名篇的瑕疵。
轉(zhuǎn)喻建構了我們的語言也建構了我們的思維、態(tài)度、行為,植根于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它總是有直接的物理聯(lián)系或因果關系,文化及宗教象征是轉(zhuǎn)喻的特殊形式。①例如佛教用“柳”驅(qū)邪避災,這是典型的轉(zhuǎn)喻,它基于柳在佛教文化中象征高尚、幸運。
在我給《名》刊所發(fā)的文稿中指點詩文大家名篇瑕疵的為數(shù)不少,計有8篇之多,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主要是為指瑕而作的;還有一種以揄揚為主兼論不足的。共涉及了蔡琰、杜甫、白居易、馮延已、秦觀、黃庭堅、鄭光祖、歸有光、吳梅村等9位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詩文名家的多篇影響深遠的代表作。
其中以2000年《名》刊第1期所發(fā)的《杜甫〈登高〉詩指瑕與寫作時地考辨》近萬字的長文反響最為強烈,學術文獻網(wǎng)上點擊率也最高,全文轉(zhuǎn)載得也最多。此文剛一發(fā)表,即有吉林長春的一位高中生寫信給我指責說:“我從小就聽老師說杜甫的偉大,你批評他的代表作《登高》,真是太狂妄了!”學術界也有名家認為我這樣寫不夠?qū)捄?,對此作不應太苛求,因杜詩?!肮ぷ緟搿?。但我認為杜甫既為“詩圣”,此作又被明胡應麟在《詩藪》中推崇為:“古今七律第一”,就不能不以“第一”的標準要求它、衡量它。否則會名實不符,有誤普天下的杜詩崇賞者與一般讀者。我在拙作《蕓窗杏壇感悟錄》中曾說:“太陽只見明亮,不見黑子,因其耀眼也。對名家也同樣如此,他們的耀眼光輝遮掩了他們的學術不足。”豈只學術界如此,我想文藝界也同樣如此。只有看到了黑子,才能了解到一個真實的太陽;只有看到了名家的不足,才能了解到一個真實的名家。
我指出的《登高》的瑕疵,主要有兩點:1、此詩起得突兀峭拔,一氣寫來,灝莽緊健,至收結(jié)處,突然跌下,前三聯(lián)氣象何等高渾,尾聯(lián)氣象又何等局促,致使全詩高昂中忽顯低調(diào),雅詞中忽出俗語,相互間顯得如此不襯。2、《登高》詩前四句中描寫的景象,除第二句“渚清沙白鳥飛回”外,皆闊大渾莽,令人感慨生哀;而第二句描寫的景象,清幽閑靜,令人淡然神遠。一、三、四句用字重、大,如“急”、“嘯”、“無邊”、“不盡”、“蕭蕭”、“滾滾”等 ;第二句用字輕、雋,如 :“清”、“白”、“回”等,兩相對比,形成了完全不同的風格,一、三、四句是杜甫沉郁風格的典型體現(xiàn),第二句詩仿佛彭澤遺韻、王孟詩的移入。在同一首詩中同時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風格,就必然形成表達上的不和諧,影響到詩的審美效果。而這第二點正是歷代詩評家所沒有看到的。
行文至此,很自然地出現(xiàn)了本文題目中標示的第二個問題:“氣勢雄莽”的“不盡長江滾滾來”,與“境界清幽”的“渚清沙白鳥飛回”這兩種視之矛盾的景象,能在“高江急峽雷霆斗”的瞿塘峽中同時出現(xiàn)嗎?這就給杜甫此詩作于何時何地帶來了疑問。我認為現(xiàn)在沿用的仇兆鰲《杜詩詳注》等注本所認為的在三峽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所作的說法是靠不住的;應復歸舊說,就是元方回《瀛奎律髓》所講的:“此詩去成都分曉,舊以為在梓州作?!奔丛郧按蠖颊J為的此詩作于涪江上的梓州(今四川三臺縣)。為了證明我的看法不妄,文中從文獻、地理、杜詩自證幾方面層層展開論證。文中充分的論據(jù),嚴密的論辯是能夠有力支撐我的新論斷的。
類似此文的指瑕文章還有:《從“斗鴨闌干獨倚”想起的》是批評唐五代詞人馮延巳的;《名句累——說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之不足》是批評宋代詞人秦觀的;《〈倩女離魂〉的失誤與其它》是批評元曲四大家之一鄭光祖的;《〈長恨歌〉與〈圓圓曲〉表現(xiàn)藝術瑣談》也點到了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清吳梅村在《圓圓曲》中的各5點不足;在《古詩文三名篇補析》中論及明散文名家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時,指出了文中的11處疵颣。
在讀到我的多篇名作揭疵的文章后,著名語言學家、《中國語文》編委、南京大學博導魯國堯教授在來信中言道:“嘗見《××鑒賞辭典》等類書,于古人詩文詞,一味叫好,而我兄摘其疵病,非唯學識高超,實乃獨創(chuàng)思維所致,于此一端,即高出當今學人一頭矣?!庇终f:“我兄每發(fā)一論,必立足于堅固之事實,邏輯嚴謹,故不刊之論也?!?/p>
為了進一步說明我在《名》刊發(fā)表的文章的主要特點,這兒還必須提及一件文壇往事。自20世紀80年代起,我因欽敬學界泰斗程千帆教授,曾數(shù)次寫信跟他虛心討教,同時匯報一些新取得的研究成果,每次均得到他熱情回復與鼓勵。2000年《〈登高〉詩指瑕與寫作時地考辨》一文發(fā)表后,我仍一如既往,寄呈千帆老,孰料此次回復的卻是他的高足,著名學者莫礪鋒教授,在來信中他說明了代千帆老捉刀的原因:“千帆師轉(zhuǎn)來大作并來書囑鋒代復,因帆師病目,不甚能觀細字,而大作又字細如蟻也(指《登高》一文)。”并言明“師命難違”。莫教授研究成果豐碩,涉及許多方面,他也是杜甫研究專家,著有《杜甫傳》等,信中講了對《登高》詩的看法,對拙作的總體感覺是:“論杜詩《登高》一文,辨析入微,亟佩精審?!庇值溃骸八芈勝F校多鑒賞名家,然觀大作,則非止于鑒賞也。以后如有此類大作,似可改投《杜甫研究學刊》之類,當可獲學界更多之注意,不知以為然否?”看到此信,我不禁想起魯國堯教授的來信(上已引),兩信所評何相似乃爾,可見“英雄所見略同”。實際上,《登高》一文在完稿后寄呈《名》刊時,時任主編的張仁健先生,也曾打長話給我表示:雖然此文篇幅很長,近萬字,《名》刊仍非常歡迎此文能在世紀之交的具有歷史意義的2000年第1期上發(fā)表;但您如想投寄學術刊物,《名》刊也不勉強,由我自己斟酌決定。可說與莫礪鋒教授的看法與建議不謀而合。我因感激《名》刊之知遇之恩,理當投桃報李,便毅然決定將此亦鑒賞亦論文的悉心寫就的新作交由《名》刊發(fā)表了。
由上面兩封來信與一個“長話”,可以看到以《登高》一文為代表的我為《名》刊所寫的這些新作,它們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已很明顯了,概括起來有三點:一、具有創(chuàng)造性思維,二、鑒賞文章具有論文性質(zhì),且論證嚴密,信而有證。三、寫得厚實,文章容量大。具此三點特征,說明我已成功地步入了鑒賞新境界。
當然為了形成自己所寫鑒賞文章的特色,遠非易事,必須要有犧牲和奉獻精神,還必須有一套新的操作流程,就遠非視鑒賞為易事而輕遽命筆的某些作者們成文那么容易!我為《名》刊寫的文章,從時間跨度來講,自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直至元明清,可說貫串了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以文章體裁來講,有詩有詞有曲有文,曲又包括戲曲和散曲,文又包括散文與辭賦;以作者來講,從先秦的屈原到清代的吳梅村,涉及了中國文學史上的20多位詩文大家;從時代、到體裁、再到作家作品,可謂紛雜廣闊,其拈筆操毫的結(jié)果必然是寫一位作者的一篇作品又轉(zhuǎn)到另一位作者的另一篇作品,費時很多,費力甚大,而收獲卻不是很豐;而且成果分散于各個學術領域,這就影響到了學術成果的數(shù)量、作者的學術形象與學術知名度,這是典型的事倍功半,得不償失。而且對行文的要求,既不同于純學術論文,又不同于純賞析文章,要寫成學術性的鑒賞美文,做到可讀耐讀,真是戛戛乎其難哉!每成一新作僅在文字上需花多少精力可以想見了。但對這樣的選擇,我并不懊悔。原因有:一是我既已深刻認識到古典文學的名篇研究對中國古典文學整體建構的意義,我可不能知之而不踐行。二是不應辜負《名》刊對我的情誼、信任與期盼。三是單篇研究如為獨創(chuàng)性的、突破性的,其在鑒賞史上學術史上的意義,我認為也不會亞于中國詩史上的“孤篇橫絕”。研究在微,意義在宏!令我感到非常欣慰的是,我為《名》刊所撰22篇文章以及在其它刊物上發(fā)表的同一類型的文章,已形成了古典詩歌的名篇研究系列,與我所撰的純學術論文:唐宋詞體式研究系列,從語言角度研究中國古典詩歌系列,構成了我40多年來從事學術研究的三大組成部分,可謂鼎足而三,并做到了多有重要發(fā)明。實現(xiàn)了我在高中畢業(yè)時,在學校舉行的“我的理想”的主題班會上表述的拏云志向:“我自幼熱愛祖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我這一生一定要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為祖國傳統(tǒng)文化寶庫,奉獻我的一些成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