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霞（江西經濟管理干部學院， 南昌330000）

□張玉紅（南昌大學， 南昌330000）

詩意氛圍下的女性書寫
——論凌叔華小說藝術特點

□崔玉霞（江西經濟管理干部學院， 南昌330000）

□張玉紅（南昌大學， 南昌330000）

凌叔華 小說 女性書寫 詩意

凌叔華以描繪“高門巨族”的獨特女性視角、溫婉細膩的創(chuàng)作風格奠定了她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的地位。

凌叔華用溫和的女性批判來關注這個時代女性的成長和命運，用獨特的審美眼光來反思女性的生存困境。深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她非常善于把富有古典主義的意象運用于創(chuàng)作中，暗示著女性的命運；作為畫家的她，也善于用繪畫的技巧和色彩營造出凄美的詩意氛圍。

凌叔華以《女兒身世太凄涼》踏上文壇，一篇《花之寺》又讓她聲名鵲起。其小說以女性的視角、陰柔的筆觸、溫柔的心態(tài)進行著女性書寫，尤其是在文本的意境營造上，身兼畫家的她，用淡雅清新的山水畫色彩和繪畫技巧，營造出古典的意象和意境。凌叔華“以文入畫”的寫作，在“五四”時期是一個獨特現(xiàn)象，也讓她能夠在文壇擁有一席之地，充分發(fā)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

一、通過典型意象象征女性的命運

意象是中國首創(chuàng)的一個審美詞匯。其源頭可以上溯到《周易·系辭》。簡單地說，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來寄托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是具體可感的物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意象是指作家創(chuàng)造構思之后借助語言符號表達出來的物化形態(tài)，作家經常追求最能體現(xiàn)作家審美理想的意象。

作家對意象的選取一方面主要是源于自身審美經驗的自主選擇，另一方面也決定于意象本身所具有的表現(xiàn)性。意象作為情感載體，其美感效應的傳達需要外在形式美和內在意蘊美共同支撐。“五四”一代的小說家們，盡管脫離了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但是曾經出國留學接受新式教育的他們，仍然具有相當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不自覺地體現(xiàn)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上。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凌叔華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才會具有中國傳統(tǒng)的美感和西方象征主義的暗示，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現(xiàn)實之意。

凌叔華的小說中經常會出現(xiàn)一些富有女性特色的傳統(tǒng)意象描寫，這些意象與文章故事結構有著緊密聯(lián)系，更與故事女主人公命運息息相關，從而組成一組與女性有關的獨特意象群，帶有鮮明的個性色彩，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凌叔華從不刻意隱藏她的女性書寫，在她的作品中的意象也往往具有女性的陰柔之美和含蓄之美。繡枕、鏡子、信、琴是她創(chuàng)造的最具有典型意義的意象。

凌叔華在小說《繡枕》中不惜筆墨地描繪繡枕的精美，通過旁人的夸獎“這鳥兒繡的真愛死人”來表現(xiàn)大小姐的心靈手巧。在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評價一個女孩子溫柔賢淑、心靈手巧的美德，往往是通過閨中刺繡來體現(xiàn)。由于女性在封建社會里被灌輸含蓄是女子必需的品格，這自然就使得女子在傳達愛情時只能用物來代替?！独C枕》中大小姐的父親精心設計這樣一個圈套，讓小姐刺繡送到白總長家，希望白總長的二少爺能夠看上它。小說最后是寫用了三四十樣線繡了半年的繡枕在一夜間被糟蹋了，大小姐精心的杰作和希望毀于瞬間；繡枕的美麗和她被蹂躪、被踐踏的結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小姐的命運是當時所有閨秀們共同的命運，她們沒有權利掌握自己的未來，即使再心靈手巧、再美麗的靈魂也只有一個凄婉哀怨的結局。作者運用意象的象征和暗示，成功地書寫了自己的女性意識，含而不露的表達方式正是中國古典文學所追求的表達方式。

在女性的閨房中，鏡子是女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女性自我表現(xiàn)、自我傾訴、自我迷戀的道具；同時鏡子也是易碎的物體，暗示年華的易逝?！独钕壬分歇毩⑿詮姷睦钪厩迤匠缀醪徽甄R子，當張媽拿著鏡子和蜜水給她時，她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有些年紀了，她才感覺很懊惱，想起了自己和當年媽媽去世時是一個樣子，轉而又惆悵起來。因為鏡子，讓她看到了脆弱的自己、真實的自己。《綺霞》中寫到綺霞看到鏡中的自己“蒼白無血色的臉，像紙衣鋪里糊扎的紙人兒似的”才知道年華已去，自己完全變成一個主婦，原來的理想被瑣碎的生活吞噬，于是她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找回自己。

琴是女性閨閣中常見的一種物件，代表高雅的藝術。在文學作品里，琴也是經常出現(xiàn)的一種意象?！扒倨鍟嫛保砸悄軌驑訕泳?，那就證明是個有涵養(yǎng)的才女?！毒_霞》中，女主人公綺霞是一個十分鐘愛琴的人，可結婚后做了全職太太，偶然抬頭看到了提琴“黑漆皮的套子已經鋪滿了灰黃的土，旁邊掛了一個大蜘蛛網子，近琴套子的地方隱約露出著許多有尾巴蟲子爬過遺留下的閃光痕跡”時，心里頓感要哭出來，因為她曾經的理想就像蟲蛀了琴一樣，幾乎要被毀滅；到最后她選擇了琴，也就是選擇了事業(yè)。從這里我們看出，琴不再是一個具體的意象了，它只是一個替代物。假如不是琴，而是畫，或者其他的東西，都會促使綺霞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小說中的意象瞬間能夠引起人物內心的變化，間接地反映了社會生活，以及對人生的感悟，更好地揭示了主題，增強了文中的審美效果。

二、在自然意象中寄托女性情懷

在凌叔華的作品里還有不可忽略的就是自然意象，即大自然中借以寄托情思的物象。

在凌叔華的作品中出現(xiàn)的暮春時節(jié)，象征著女性青春易逝，時間流走，“花開能有幾日紅”的短暫；暗示主人公在生活上感到了困倦、感傷、無聊、煩悶的心情。凌叔華選用春天這個意象更能增加小說的藝術感染力、和讀者產生共鳴，達到審美理想的實現(xiàn)。

《花之寺》中詩人幽泉在四月中下旬的下午，面對春風感到慵懶，內心感到煩悶，因為“已經四月了，再不看花，今年的春天又白過去了”，他無意識地流露出對春天易逝的惋惜，當看到有愛慕者來信時，頓感精神百倍，好像人生的春天又一次到來?！稛o聊》中寫暮春時節(jié)“桃李花落完了枝子上卻長了青翠的葉子；只是房子里到處都有一股又潮又霉的土腥味兒”，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主人公霄音的煩悶和無聊是必然的。春天的潮濕使人也發(fā)霉，暮春的落花又使人傷感，傷感著一事無成，“除了暗地里生氣落淚，又會怎樣？”“無聊，無聊，都是無聊”。在這里暮春又暗示著春天已逝?！杜畠荷硎捞鄾觥芬彩菍懩捍喝拢皽厝岬臇|風忽的吹開了那妝樓的蔥綠紗簾了”，春在這里即指自然界中的春，同時又賦予了新的含義，即西方現(xiàn)代思想也開始迎來春天，也就是西方現(xiàn)代思想像風一樣終于吹入閨閣。

春在凌叔華的作品中也象征著女性春心萌動，向往愛情?！冻圆琛分袑懙进B雀跟著春風把芳影吵醒了。醒后的芳影開始回憶和同學的哥哥在一起的事，覺得愛情來了，然后不斷地做著和愛情有關的幻想。

凌叔華挖掘出了春這個審美意象的象征性，在某些理性觀念和抽象思維的指導下創(chuàng)造了具有求解性和多義性的、達到人類審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

三、如畫般的意境造就詩意的氛圍

中國古典文學一直就以抒情寫意為主，同時注入詩歌、音樂、繪畫，致力于意境的營造和審美想象空間的創(chuàng)造。在文學理論中，意境被定義成“抒情作品中呈現(xiàn)的那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形象系統(tǒng)及其所誘發(fā)的審美想象空間”。

凌叔華深受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講究含蓄、雋永的風格，追求詩情畫意的意境和豐富的審美意蘊。在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的道路上，凌叔華“以畫入文”的意境創(chuàng)造，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審美觀念的現(xiàn)代回歸。朱光潛先生在評價《小哥兒倆》時說“作者寫小說像她的畫一樣，輕描淡寫，著墨不多，而傳出來的意味卻很雋永”。

凌叔華是一個很愛惜筆墨的人，她的小說大多是篇幅短小，通過人物對話來展示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動；但是往往通過簡短的景色描寫，仿佛山水畫的點染，寥寥幾筆便營造出一種詩意的意境，從而用環(huán)境來烘托人物心理。《女兒身世太凄涼》文中開頭就寫了一段環(huán)境描寫：

當暮春的三月的一個早晨，花園草長了，桃李花落了一地。暖和的風，時時還吹起地上的花片，與蝴蝶一同跳舞。那無知的黃蜂，還嗡嗡的飛來飛去采蜜，他們似乎還不知花已落完了。那高才過墻的桃李樹，滿出了新葉子，從那嫩黃的疏葉中，露出幾個小桃，小李。園門口的垂柳樹正對著園主人的小姐妝樓。微風蕩漾著那條，一絲一絲的飛向東又飛向西，好像東亞美人的梳發(fā)，及西洋歌女跳舞。

這幅意境由草、花、桃、李、蝴蝶、黃蜂、垂柳、妝樓等意象組成，傳達出了春天的氣息。凌叔華是那么熟練地將山水畫的色彩轉化成了文字，使文章具有繪畫之美；同時，她又將動的自然動物和靜的自然景物融在一起，動靜相宜，使文章具有靈動之美。

凌叔華善于以運用女性特有的敏銳觀察力和主觀感悟力，觀察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將本來不是很美的事物，通過主人公的心境描繪得如畫般美麗?！痘ㄖ隆分袑懙侥兄魅斯交ㄖ氯ゼs會愛慕者，走到破敗的廟里頓感惘然，無心觀看菜園殘褪的春光，但凌叔華偏不讓主人公感到失望，她能夠將本來了無生氣的景物讓人眼前一亮。因此當主人公看到，有一個破到不遮風日的草亭，幾堆假山石，石旁有一棵長滿了葉子的杏樹。一棵白碧桃樹正開著潔凈妒雪的花，陽光照處，有幾群小蝴蝶繞著飛。樹底下短短的野草長滿了。

破草亭還能有潔凈妒雪的花和蝴蝶翩翩起舞，這完全融入了主人公的心情，本來有點惘然的心情忽然感到興致勃勃，只言片語就渲染了淡雅的意境和人物心理變化。

四、如詩的語言風格

凌叔華的小說之所以呈詩情畫意的意境，不僅僅是文中有畫，同時也是因為文中有詩，即詩意的抒情性語言。她用詩化的語言描繪如畫的景致，構成了如詩如畫的意境。因此，她的小說在語言上呈現(xiàn)詩化的特點，淡化了故事情節(jié)和敘述的完整性，但是也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

在凌叔華的小說中最能體現(xiàn)語言詩意的是比喻和擬人的大量運用，如《花之寺》中幽泉收到的信，言辭很親切，“在爛漫晨露底下，趁著清明的朝氣”，“溫柔的東風”，“仁慈體物的園丁把我移在滿陽光的大地”，“你是這小草的園丁，你給它生命，你給他顏色”，“春花寂寂爭妍，境地幽絕”等等，這些典雅的帶有抒情性的語言，不但使得故事豐潤，也讓幽泉覺得這個女子是很有教養(yǎng)很有才華的人，又是那么地崇拜他，因此他才會那么急切地想要知道她是誰。

又如在《酒后》中有這樣一段話：

現(xiàn)在我眼前坐著的是天仙，住的是純美之宮，耳中聽的，就是靈府的雅樂，鼻子問道的——銷魂的香澤，別說梅花的甜馨比不上，就拿荷花的味兒，亦嫌帶些荷葉的苦味呢……

——桃花？我嫌它太俗。牡丹，太艷。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

俗、艷、冷、瘦等詞語，這些形容花的詞語，具有典型的中國古典風格。凌叔華巧妙地將女人和花連在一起，又用詩化的語言來敘述故事，不但不顯得矯揉造作，反而增強了文章的審美效果和抒情性。

《瘋了的詩人》中，主人公在殿門前的池子時，看見池子里面的白蓮很美。

不知何時，大士池里千百朵白蓮，褪了粉妝，涂上了姚黃的淡采，含了蘭蕊的清芬，偷了丹桂的馥郁，冒著春寒，飛上菩提樹，微風過處，吹落九天奇葩的消息。這些不成形的詩意，此時在他腦子里打轉兒。

這是凌叔華最擅長的比喻和擬人的混用，讓生硬的語言頓時增添了靈氣和詩意。

五、結構的散文化特點

“五四”時期的女作家們大多采用具有自傳體特征的抒情式結構或散文結構，往往借日記、書信等抒情而成，因而有小說散文化詩化的傾向，就像漂浮著的云和流動著的水一樣自然流暢。在現(xiàn)代文學當中，京派和浪漫抒情派的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典型的散文化傾向。如浪漫抒情派的小說在結構上主要以情緒、感受、心境來結構作品，而不是以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來組織全文，是典型的情緒化、詩化和散文化小說，幾乎沒有故事情節(jié)。

作為京派女作家，凌叔華繼承了京派文學散文化的特點，淡化了故事情節(jié)和過程發(fā)展的敘述，融入了更多的語言和環(huán)境描寫。《瘋了的詩人》幾乎就是一篇游記散文，文中大量的景物描寫，詩人冒著雨、騎著驢沿著九龍山慢慢游走，周圍九龍山隨著人物角度的變換呈現(xiàn)不同的景致，完全不像是在寫小說，而是怡然自得的在神游。

自傳體小說《古韻》和蕭紅的《呼蘭河傳》有些相似，內容上也是在回憶童年往事，藝術形式上比較獨特的是整篇小說雖然寫了很多人物，但沒有主角；雖在回憶童年故事，卻沒有主軸；全書十八個部分各自獨立卻又儼然是一整體。作家以她嫻熟的回憶技巧、散文化的文筆，充分發(fā)揮她繪畫的技巧，造就了這篇英文自傳小說?！按┘t衣服的人”，“母親的婚姻”，“搬家”，“一件喜事”等各個部分幾乎互不相關，只是用作者的記憶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個童年生活的整體，如流水般細細道來童年的回憶。各個部分可以單獨分開，也可以并在一起，這種結構類似于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伍爾芙之友、女作家維特·薩科維爾·韋斯特在此書序中說：“她成功了，她以藝術家的靈魂和詩人的敏感呈現(xiàn)出了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對美好生活的冥思細想不言自明的……對我們來說，它比《天方夜譚》更引人，因為它是取自一個同時代人真實的回憶?！?/p>

綜上所述，凌叔華的意象選擇、意境營造和詩化的語言、散文化的結構都是和其女性書寫息息相關。凌叔華用其獨有的女性視角，成功地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創(chuàng)造了具有女性古典美的意象，暗示了在這種詩意氛圍下女性的命運。在文本的意境營造上，身兼畫家的她，又比冰心、馮沅君等人更能創(chuàng)造詩情畫意的意境。她用淡雅清新的山水畫色彩和繪畫技巧，營造出古典的意象和意境。

凌叔華“以文入畫”的寫作，在“五四”時期是一個獨特現(xiàn)象，也讓她充分發(fā)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從而在文壇擁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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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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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霞，文學碩士，江西經濟管理干部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國文學和世界文學；張玉紅，南昌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