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增玉(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許地山的短篇小說《春桃》寫于1934年,發(fā)表于《文學》第3卷第1期。這是一篇寫實中蘊含傳奇的優(yōu)秀小說,將一個動亂年代下層平民的悲歡離合的平凡事,通過婦女春桃對自己面臨的“二夫”局面的妥善仁慈的處理,“波瀾不驚”地表現(xiàn)出春桃情感的豐富與道德的高尚。長期以來,在人們對這篇小說的稱贊和好評中,有一種壓倒性的、主流的觀點,即認為這篇小說表現(xiàn)了作者許地山擺脫了早期(2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因宗教色彩濃烈而導致的空幻詭譎,走向了現(xiàn)實主義(寫實主義)。比如1988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精解》(上海文藝出版社,第100-101頁)里就這樣評價:
《春桃》中的人物形象比《命命鳥》等小說的主人公更富有現(xiàn)實性。春桃的善良、堅強、豪爽、俠義、潑辣的性格,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本質特征,又體現(xiàn)了春桃在特定環(huán)境和人物關系中的獨特個性,取得了現(xiàn)實主義某種典型人物的意義……同時,在《春桃》中人物生活的背景也更為明朗化了。具體、真實地展示出富有生活氣息和時代風貌的社會環(huán)境,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重要特征。
此外,眾多的文學史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讀中,也大都如此對《春桃》進行分析和評價。
毋庸置疑,《春桃》與許地山上世紀20年代的那些空靈奇幻的“宗教寓言小說”相比,在小說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人物性格和形象、故事情節(jié)的構成等方面,確實“今非昔比”,充滿強烈的生活氣息和人間煙火味,具有鮮明的寫實性,將其譽為現(xiàn)實主義轉向后的代表作或徑直就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允為有理。但是,細讀小說,卻又發(fā)現(xiàn)把春桃歸結為“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人物”,把她的善良、堅強、豪爽、俠義的性格歸結為“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本質特征”,因而認為《春桃》比許地山的《命命鳥》、《墜網(wǎng)勞蛛》等前期小說更具有“現(xiàn)實性”,是與小說的某些敘述難以吻合且有些矛盾的,也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在小說中,春桃的身份是逃難到北京的農(nóng)村婦女,靠撿廢紙為生,的確屬于下層勞動人民。不過小說中有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對春桃的純粹勞動人民的身份和習慣構成了某種程度的“解構”:整天在風沙塵土中出沒、與廢紙破爛打交道的春桃,每天回家都要洗澡。小說多次寫到她這個習慣,即便發(fā)生了前夫李茂到來后的自殺未遂、患難中走到一起同居的男人向高的離家出走和重新回來,都沒有影響到她的這一習慣:“她沒有作聲,直進屋里,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背鞘械讓計D女又從事?lián)炱茽€的“賤業(yè)”,卻具有這樣的“愛干凈”的習慣,是令人感到驚奇的。當然,不是說底層婦女和勞動人民就天生骯臟不愿洗澡,每一個人都可能具有自己的個性和習慣而未必一定都具有階級的共性,但是,如果按照現(xiàn)實主義的反映普遍和本質、描寫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性格的要求來看,在風沙撲面干旱缺水的上世紀30年代的北京,一般的勞動人民特別是“操賤業(yè)”的底層民眾,推而廣之,甚至在廣大的北方,艱辛勞作的大眾是難得每天洗澡的,這是普遍的生活的真實并可以構成為文學中的典型環(huán)境。而春桃卻迥異于是,生活和思想觀念上的“愛干凈”化為具體的每日勞作后的身體的洗浴。許地山前期小說《墜網(wǎng)勞蛛》里的女主人公叫“尚潔”——崇尚和追求精神信仰的潔凈,春桃的每天洗浴,其實也是一種身體“尚潔”的表現(xiàn)。
這樣的“尚潔”行為根本上不符合典型環(huán)境中勞動人民的典型性格,不符合北方干旱少雨地區(qū)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習俗,這個細節(jié)就在春桃的勞動人民的身份和非勞動人民的習慣之間構成了矛盾與裂縫。很顯然,春桃的這種每日的洗禮的“尚潔”習慣并非是到北京從事?lián)鞆U紙的“賤業(yè)”后才有的,而是一向如此。那么逃難到北京前的春桃是什么樣的身份呢?淪落到北京的春桃前夫李茂對春桃現(xiàn)在的同居者向高說明了春桃過去的身份:地主的女兒,家里有田地。而李茂原是春桃家的長工,因為槍法好,被地主招為女婿,為的是讓李茂看家護院。不幸的是婚禮被亂兵沖散。就是說春桃過去并非勞動人民而是財主千金,應該是地主千金的生活使她養(yǎng)成每日洗浴的習慣。如此一來,春桃其實有兩重身份:過去的地主小姐和現(xiàn)在的勞動人民,由此,以往的評論把春桃完全說成是地道的勞動人民,她的所作所為都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本質特征,顯然有違于小說的描寫。過去養(yǎng)尊處優(yōu)衣食無憂的地主女兒流落到北京后一下子淪落為撿廢紙為生的最底層的勞動者和“賤民”,這樣巨大的變遷和落差居然在春桃身上沒有任何反映和不適,相反,她安之若素平靜如水,這需要什么樣的思想和精神定力才能做到?。Q言之,能夠跨越這樣巨大的生活水平、身份地位的落差而毫無委屈埋怨,一定有相當超人的思想素養(yǎng)和精神境界。這種由“身體的尚潔”和對巨大生活地位的落差的平靜對待反映出的思想道德素養(yǎng)與境界,在小說中主要體現(xiàn)在春桃的婚戀觀、兩性觀、夫妻觀和處理“兩個丈夫”的行為上。按小說的敘述,春桃原是北方鄉(xiāng)村的女子。如果按照現(xiàn)實主義對于典型環(huán)境的要求而還原歷史語境,那么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特別是北方鄉(xiāng)村,應該是比較閉塞和保守的,傳統(tǒng)中國的禮教和道德觀念還是很盛行的或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而鄉(xiāng)村婦女受傳統(tǒng)禮教道德觀念、貞潔觀念、從一而終的婚姻觀念的影響和束縛還是很嚴重的,作家吳組緗同樣寫于上世紀30年代的小說《 竹山房》、《X字金銀花》,背景和環(huán)境還是皖南農(nóng)村,傳統(tǒng)的禮教道德觀念等“中國的老調(diào)子”依然存在,并制約著婦女的思想和制造著她們的人生悲劇。即便是上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葉紫寫湖南農(nóng)村婦女走向革命的小說《星》中,婦女在農(nóng)民運動到來之前同樣是受到傳統(tǒng)禮教道德觀念束縛的。而女作家蕭紅《生死場》里寫的外敵入侵前的東北農(nóng)村,婦女所受的束縛和壓迫更為痛苦和難堪。直到上世紀40年代趙樹理寫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已經(jīng)得到“解放”的山西農(nóng)村,丁玲寫的西北農(nóng)村,傳統(tǒng)禮教和道德仍然是婦女身上的緊箍咒。由此可見,諸多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作家描寫的廣大中國鄉(xiāng)村,特別是北方農(nóng)村,傳統(tǒng)禮教道德依然存在甚至猖獗,并對婦女構成壓迫和束縛的現(xiàn)實,才是真實的典型環(huán)境。而按照典型人物和性格一定受到典型環(huán)境影響和制約的法則,春桃作為北方農(nóng)村女子,而且還是鄉(xiāng)村上層階級的地主家庭的女子,她的頭腦里更應該具有受環(huán)境與階級影響、培育的禮教道德觀念。但奇怪的是,春桃身上一點也沒有這些東西。在她與李茂的婚禮被亂兵沖散后,丈夫李茂便音信全無。春桃獨自漂泊到北京淪入底層,她不但頑強地生活,而且不受任何禮教道德的束縛,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男子向高同居,從一而終、守節(jié)婦道這些東西對她沒有絲毫影響和鉗制。在與丈夫婚約沒有解除、不知道丈夫下落、法理和習俗中還是李茂妻子的情況下,春桃敢于與他人“非法”、“非禮”地同居,這樣的舉動是何等的大膽和不同流俗!
不僅沒有婦道、貞潔、名分、從一而終等觀念的束縛,春桃身上還極其罕見地具有真正的女性自我價值與人格獨立的意識。小說有多處寫到,春桃雖然與向高同居,兩個人在艱難生活中互相配合恩愛有加,成為事實上的夫妻,但春桃一再申明不是向高的“媳婦”,也不許向高稱她為“媳婦”。有夫權(獨占權)和名分觀念的向高多次稱呼“媳婦”遭到春桃的反對和拒絕后,還以警察查戶口的理由力圖把春桃變?yōu)榉ɡ砩系摹跋眿D”(妻子),當然也遭到春桃的反對。對此,向高以為春桃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懷舊意識和從一而終的禮教觀念,巧的是,身體殘疾的前夫被春桃?guī)Щ丶液?,也曾?jīng)以“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話語暗示春桃對自己的依屬關系。而春桃對此均委婉地予以拒絕,強調(diào)這種在法理上存在的夫妻關系,在現(xiàn)實關系中已不存在,也就是說明自己不會被這種舊的婚姻道德和觀念所束縛。但是她承認與李茂的夫妻關系中的情義存在,所以,當李茂看到春桃與向高的事實婚姻、自己身體殘疾不能勞動、在這個家庭中是多余的存在而要離開時,春桃自己卻以“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說辭挽留前夫,以自己和向高在外繼續(xù)撿廢紙、李茂在家挑選分類、組成家庭公司式的合作勞動的方式,既養(yǎng)活李茂又使他通過力所能及的勞動獲得尊嚴,顯示出春桃義薄云天的慈悲精神。與春桃相比,向高和李茂兩個男人倒是存在一定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特別是夫權和名分意識。如上所述,向高一直想把與春桃的事實夫妻關系在法理和名分上予以明確化,春桃所反感的“媳婦”的言辭正是他心理意識的外化和反映。當殘疾的李茂到來后,他立即感到了自己名分的難堪,并一度離家出走以圖擺脫。李茂亦然。他開始也覺得走失的妻子與別人同居,是自己的“丟人”和“戴綠帽子”,當感到自己既丟掉了妻子又身體殘疾成為“多余人”時,他也做出了上吊自殺的愚蠢行為,幸虧被春桃及時解救。兩個男人還背著春桃商量對春桃的“處置”,意識到自己行為愚蠢的李茂主動將他與春桃的“龍虎帖”(婚書)讓渡給向高,以成全他們的事實婚姻。當然,他們的這種交易都被春桃拒絕了。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里的炕上發(fā)出來。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p>
她把紅帖子拿進屋里,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p>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婦女的婚姻自主、人格獨立和個性解放曾經(jīng)是中國“五四”時期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對社會特別是知識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娜拉式的女子出走和解放也一度成為“五四”文學的普泛模式,魯迅小說《傷逝》中的子君發(fā)出的“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的權利”的宣言,被認為代表了“五四”時期婦女解放的時代強音。但是,曾經(jīng)那么勇敢的子君,婚后還是沒有擺脫從一而終、嫁雞隨雞的傳統(tǒng)思想的桎梏,還有很多解放了的女性追求的其實是新的賢妻良母或夫人地位。更有甚者,如張愛玲小說《五四遺事》寫的新青年與新女性,追求解放的結果不過是重歸于傳統(tǒng)的一夫多妻,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強大力量使婦女解放真的成為了永遠唱不完的中國式的“老調(diào)子”。與此截然不同的是,沒有受過現(xiàn)代教育,也沒有受到現(xiàn)代婦女解放、女權思想影響的北方鄉(xiāng)村女子春桃的表現(xiàn)卻遠遠超出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所描寫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女權思想和獨立意識,表現(xiàn)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式的罕見的清絕超邁的“尚潔精神”,甚至可以說,在整個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所表現(xiàn)的追求獨立與自由的婦女形象中,像春桃這樣天然、自然地具有反對夫權和獨占權、保持人格獨立自主并在實踐中堅持和貫徹到底的女性,幾乎難以見到。與春桃相比,小說中的兩個男性與春桃的思想境界,不啻天淵之別,他們的夫權、名分、獨占權,和由此產(chǎn)生的沮喪、上吊、離家出走等行為,愈發(fā)地反襯出春桃的高邁不凡和超越流俗。都是來自北方鄉(xiāng)村,所處的自然、社會與思想環(huán)境都大致相同,甚至階級地位也差別不大,為什么思想意識的差別如此之大呢?為什么春桃具有如此的身體尚潔與精神尚潔的行為與情懷呢?
對此,如果單純用現(xiàn)實主義的共性中的差異性和個別性加以解釋,不足以完全服人。誠然,在與兩個男人和其他人共處的自然、社會、階級、時代等要素構成的“共性”環(huán)境中,把春桃的思想與行為解釋為“個性”、特殊和典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現(xiàn)實主義不排除共性中存在個別性,普遍(一般)中存在特殊。但是,同樣按照現(xiàn)實主義的解釋,特殊、個別和典型形象是一定會內(nèi)含和反映出普遍性與共性的,即春桃這樣超俗的個體典型是一定反映出當時底層勞動婦女的普遍本質和特征的,也就是說,當時環(huán)境中的下層勞動婦女普遍地具備春桃式的思想精神和行為能力。可是果真回到真實的歷史環(huán)境,上世紀30年代來自北方農(nóng)村的在城市下層謀生勞作的婦女,是不可能或很少具有春桃那樣的思想與行為素質的。不論是每天辛勤勞作后的“洗浴”功課,還是決絕地打破夫權觀念和一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束縛的“精神尚潔”,以及跨越巨大現(xiàn)實生活地位與差距、對一切落差和變遷安之若素的超然與坦然,都不是、也不可能是時代環(huán)境中底層勞動婦女和凡夫俗子所具備的。
那么,春桃的思想與行為的如此超邁清絕,除了不排除一定的現(xiàn)實生活和真實的“底色”之外,更為合理的解釋是,它們更多同樣來自于作者的浪漫主義的“理想化”追求和宗教思想的“內(nèi)化”。身無長物的鄉(xiāng)村婦女來到都市撿廢紙,作為舊都的北京又的確有宮廷的廢紙每天流出,所以春桃的謀生手段一方面符合身份和生活真實,另一方面,除了撿廢紙,下層百姓還有各種各樣的謀生方式,而小說只安排春桃撿廢紙——在那些宮廷廢紙中卻有過去朝廷的奏章、康有為的字畫等“值價”的“國寶”。這樣的安排和描寫,顯然在現(xiàn)實真實之外還有寓意和寄托:春桃實際就是落入塵埃中的珍珠,瓦礫中的金子,廢紙中掩藏的寶物和珍品。因為是這樣的寶物和珍品,所以她出污泥而自清香,其無拘束、無做作、無雕飾、天性自然的思想,超越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見識,男人無法比擬的行為,內(nèi)在里透露出的是道家老莊的神韻仙風——隨順自然、無為無爭、心無外道、無所拘執(zhí),是佛家菩薩的大慈大悲——養(yǎng)護前夫、愛戴現(xiàn)夫、泛愛眾生、大愛無疆,是神的女兒,道家的女兒,塵世的仙子,其身體和精神的“尚潔”中融會了道家與佛家的精髓。換言之,春桃既是現(xiàn)實中可能存在的人物,更是現(xiàn)實身份中濃縮和內(nèi)含著宗教精神的獨特女性。有意味的是,這篇涉及到日本侵略東北和義勇軍抗戰(zhàn)等內(nèi)容(春桃前夫李茂就是當兵后在東北與日軍戰(zhàn)斗中負傷致殘的)的30年代的小說中出現(xiàn)的春桃,與1938年林語堂寫作的《京華煙云》里的“道家的女兒”木蘭,精神氣質和行為多有相似乃至相同之處,即不管經(jīng)歷什么樣的時代變動和人生磨難,她們都從容面對坦然處之。為什么許地山林語堂這些對佛道都有造詣的作家,在經(jīng)歷時代大變動甚至民族危機到來之際都愿意寫“道家的女兒”?寫她們不論貧賤都能保有超越高絕的精神世界?都能永遠的“尚潔”?這恐怕是值得深入探究的話題。這些神的女兒或“道家的女兒”的出現(xiàn),使我們對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和中國文學,多了一種考察的視角和理解的維度。同樣,春桃這樣的女性形象,如果再把她們簡單地理解為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人物,把描寫了這樣女性形象的小說單向地解釋為作者擺脫了前期小說的宗教傾向而向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或現(xiàn)實主義的深化,顯然是值得商榷和未必準確的。一言以蔽之,具有一定的生活氣息的下層勞動婦女春桃身上,仍然透射出濃厚的宗教色彩。只不過,她身上的宗教精神不是抽象地演繹出來,而是通過她在低賤生涯中的超越性的行為,內(nèi)在地傳達和流露出來。春桃是立足于塵世泥土上、充滿人間氣息和佛道色彩的“北方民間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