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朵 漁

掌聲有請魯迅先生講話

/［天津］朵 漁

當下，官辦文學獎的公信力已跌落谷底。本屆魯迅文學獎甫一公布，便引來爭議無數(shù)，詩歌獎還直接催生了一個“羊羔體”，這是繼兩年前“梨花體”之后的又一詩歌新品種。民眾們又可以拿詩歌來踐踏一番了。兩個慘遭戲謔的詩歌新品種有其相似之處，那就是“口水化”，低門檻，與公眾心目中的詩歌形象大異其趣。我看到《新京報》對車延高的一個專訪，記者問他最喜歡哪些詩人，他列舉了李白、杜甫和蘇軾，然后就是徐志摩。一個熱愛徐志摩的紀委書記，沒有附庸風雅地寫成“老干體”、“馬屁詩”，還能寫出《徐帆》那樣風騷的作品，已經(jīng)相當人性了。我認為寫出《徐帆》這樣的詩歌的車書記不應(yīng)受到非議，而寫出這樣詩作的人與“魯迅”有了瓜葛，想不受非議都難了。車書記的詩寫得其實還是有些模樣的，至少在紀委書記當中他是最好的。我感覺車書記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也相當之惡劣，他因為有一個“紀委書記”的身份，寫詩簡直就像做地下工作。他只能在每天早上5點半到7點40寫詩，“幾乎天天這樣，從來不耽誤工作。”他強調(diào)說：“我擔心別人會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也擔心別人說我附庸風雅。”車書記肯定是全國起得最早的詩人，不容易。但是，一個僅僅寫了五年詩的紀委書記，就摘取了“魯獎”的桂冠，我還是感到不可思議。

我估計陷在狂歡中的圍觀者是無暇顧及被搞者的感受的。被公眾惡搞，既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也有被曲解的因素。惡搞者往往偏取所需，比如取“梨花體”的一張“餡餅”，取“羊羔體”的“徐帆”，這些東西都是很好的噱頭。惡搞以至于狂歡，對詩人而言是一場悲劇，對公眾而言未必就是勝利。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他所惡搞的對象，對詩歌也缺乏起碼的素養(yǎng)?！袄婊w”并非就是一張“餡餅”，它背后有詩人對漢語的體悟。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曾讀過幾首詩，卻在惡搞詩人時熱情高漲。對你不了解的東西不要輕易下腳，踐踏者只能去踐踏低于他腳面的東西。很多人認為現(xiàn)代詩太小眾了，太邊緣了，太曲高和寡了，詩歌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讀者群。我不這么認為。很多詩人在孜孜矻矻地埋頭創(chuàng)作，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jīng)走得很遠，讀者（當然也包括那些老邁的評委們）遠遠沒有跟上，于是他們成了孤獨者。

公眾惡搞“羊羔體”，矛頭所向其實是“魯獎”本身。我感到好奇的是，體制力量已經(jīng)強大到可以將一個個大師命名的文學獎瞬間搞得非議滿天下。魯迅文學獎借魯迅之名，以“中國最高榮譽的文學大獎”自命，自設(shè)立以來就爭議不斷。首屆魯獎獲獎?wù)叨酁槭锥甲骷?，幾乎被各個雜志社包攬；第四屆魯獎獲獎?wù)咧芯褂兴奈辉u委；本屆魯獎?chuàng)f“評獎方式已非常嚴格，可說無懈可擊，是歷史上最嚴格的一屆”（胡平語），但獲獎?wù)呱矸菀廊辉獾劫|(zhì)疑。以五位詩歌獎得主為例，其中雜志社主編、副主編和編輯各1人，文學院院長1人，政府官員1人，魯獎差不多成了“官員+主編”獎。是主編們個個都身懷絕技，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不能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有人就直接爆料：“不少魯獎得主是用錢買的，還有一些，是謀來的?！睂τ谫I獎、跑獎的傳聞，魯獎辦公室相關(guān)人士出來辟謠，說“本次評獎追求并努力做到了公開、公平、公正，根本不存在上述買獎、跑獎的說法”。幾乎每個官方文學獎都號稱自己“三公”，這冠冕堂皇的背后卻是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圍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個文學獎能否立得住，關(guān)鍵要看它到底獎給了哪些人。還以歷屆詩歌獎為例，首屆詩歌獎得主為李瑛、匡滿、韓作榮、沈葦、張新泉、王久辛、辛茹、李松濤，既有早已不在文學現(xiàn)場的老人，也有官員、主編、軍代表，分配相當均衡。這其實已為魯獎定下了基調(diào)：必須政治正確，突出主旋律，厚待老同志。第二屆詩歌獎得主是楊曉民、曲有源、朱增泉、西川、曹宇翔。其中老人、官員、主編、將軍一應(yīng)俱全，而西川這樣的角色也不可或缺，它意味著這是一個具有“廣泛代表性”的文學獎。第三屆依然如此，獲獎?wù)呤抢相l(xiāng)、郁蔥、馬新朝、成幼殊、娜夜；第四屆得主是田禾、榮榮、黃亞洲、林雪、于堅，商人的身影開始出現(xiàn)。好玩的是這個排名，于堅被認為最有資格獲獎，但他卻排名最后，而且獲獎后還被某些老同志質(zhì)疑不斷，投訴不輟。這說明這個獎從來都不是真正開放的，它哪怕做出一點開放的姿態(tài)，也是為了自身的合法性，并且必須是相對安全的。也就是說，這個獎就是一個體內(nèi)循環(huán)的游戲，一旦它沾染上利益的銅臭，“可謀、可買”就是其墮落的軌跡。

“一個以魯迅命名的文學獎”，事實上這個獎與魯迅毫無瓜葛，它只是借用了先生的一個名字而已?！棒斞浮北蛔饨柽^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在共和國的歷次政治運動中，魯迅這尊“大神”都曾被架上不同的政治神位：1951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十五周年，《人民日報》發(fā)表題為《學習魯迅，堅持思想斗爭》的文章，是為配合當時的思想改造運動；1957年3月8日，毛澤東在同文藝界代表談話時曾說：“（如果魯迅活到現(xiàn)在，）我看魯迅在世還會寫雜文，小說恐怕寫不動了，大概是文聯(lián)主席，開會的時候講一講，這三十三個題目，他一講或者寫出雜文來，就解決問題。他一定有話講，他一定會講的，而且是很勇敢的?！碑敃r正在“引蛇出洞”，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1966年，魯迅逝世三十周年，全國正處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高潮中”，魯迅作為“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自然需要擔負更為艱巨的“戰(zhàn)斗任務(wù)”；197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四十周年，《人民日報》的紀念文章題為《學習魯迅 永遠進擊》，是為“反對修正主義”；1981年，魯迅百年誕辰紀念，其戰(zhàn)斗性指向的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中國作協(xié)這次借用魯迅之名設(shè)立這項“中國具有最高榮譽的文學獎項”，其“指導思想”也非常明確，那就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耙浴瓰橹笇?，深入貫徹……，鼓勵……，堅持……，推出……”。在此思想指導下，真正的魯迅精神已被指導得面目全非?/p>

很多人猜測，“假如魯迅還活著”，他會如何評價這個獎？他還會不會說：“必須敢于正視，這才可望敢想、敢說、敢做、敢當。”“空談之類，是談不久，也談不出什么來的，它始終被事實的鏡子照出原形，拖出尾巴而去?！被蛘邉窀鎳^的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

下面掌聲有請魯迅先生講話！

作 者：朵漁，詩人。《名作欣賞》雜志文化觀察員，現(xiàn)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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