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明娟(江蘇省徐州幼兒高等師范學(xué)校, 江蘇 徐州 221009)
2008年4月,筆者有幸在徐州師范大學(xué)參加了“余光中與二十世紀華文文學(xué)國際研討會”,徐州一中許亞冰老師執(zhí)教了《聽聽那冷雨》一課,上課結(jié)束后,聽八十歲白發(fā)老人余光中含淚講述《聽聽那冷雨》的創(chuàng)作背景,更加深了我對《聽聽那冷雨》的情感主題的理解。
人世的滄桑,命運的無常,多少人離我而去,又有多少人還記得我。一生聽雨,一世感慨。
余光中1928年出生于南京,九歲時日寇鐵蹄踐踏南京,余光中的靜謐童年提前終結(jié)。他回憶說,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藏貓貓的過程中,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這是他幼小的心靈感受到的最初的恐慌與懼怕。1937年底,余光中隨著母親,從常州逃往蘇皖邊境,在太湖附近躲躲藏藏好幾個月;最后,搭上運麥的船只,抵達蘇州,再從蘇州轉(zhuǎn)到上海法租界。余光中回憶道:“向上海,記不清走過多少阡陌,越過多少公路,只記得太湖里沉過船,在蘇州發(fā)高燒,劫后和橋的街上,踩滿地的瓦礫,尸體和死寂的狗都不叫的月光?!睆纳虾@@道香港、海防,沿滇越鐵路進入昆明,再到重慶與父親會合。
“陪都”重慶是當時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眾多追隨政府鐵心抗日的志士仁人,間關(guān)萬里,輾轉(zhuǎn)來渝,聚集于民族生死之戰(zhàn)的大旗下。重慶凝聚著中華民族壯烈赴難的永恒記憶,它是抗日時期遭受轟炸次數(shù)最多,規(guī)模最大,死傷損失最為慘烈的城市。余光中耳聞目睹,至今記憶猶新,“抗戰(zhàn)的兩大慘案,發(fā)生時我都靠近現(xiàn)場。南京大屠殺時,母親正帶著九歲的我隨族人在蘇皖邊境的高淳縣,在敵軍先頭部隊的前面,驚駭逃亡。重慶大轟炸時,我和母親也近在二十公里外的悅來場,一片煙火燒艷了南天?!痹S多同學(xué)和朋友失去了生命。
之后離別故土,來到臺灣。1958年母親去世。
在21世紀的那個下午,滿頭白發(fā)的余光中先生面對著年輕的我們,述說著自己的經(jīng)歷,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直閃爍的淚光。他說,我一生都在不斷地失去,失去伙伴,失去朋友,失去同學(xué),失去親人,失去故土。這種感傷襲來的時候,就像幕幕冷雨?!跋仁橇狭锨颓?,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薄按河昃d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春寒料峭中的冷雨所承載的憂郁,是魂牽夢繞的,無法解脫的,就是在夢里,也躲不過。
母親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母親給了他生命,母親陪著他長大,母親帶著他逃難,母親伴著他讀書,母親和他一起承擔離別故土的感傷。可是,1958年,母親剛剛五十歲,卻永遠地離開他。余光中說,多年以后,想起母親,內(nèi)心的痛楚依然是那樣清晰。他回憶說:“那時候在四川,在燈下,她在扎鞋底,我讀古文。我另外也寫過一首詩叫做《六把傘》,是說小時候在風(fēng)雨之中,母親一手撐傘,一手攬住我、保護我。所以現(xiàn)在每碰到晚上風(fēng)雨交加,我就想到母親的墳頭是不是也風(fēng)雨交加,這個時候她是不是期望她的孩子送傘去?!笔ツ赣H的痛楚、對母親的懷念凝注在《母難日三題》(《今生今世》《矛盾世界》《天國地府》)之中。
快樂的世界?。敵跷覀円娒妫阌乙晕⑿Γ掖鹉阋源罂蓿@天,動地/悲哀的世界啊/最后我們分手/我送你以大哭/而你答我以無言/關(guān)天,閉地/矛盾的世界啊/不論初見或永別/我總是對你以大哭/哭世界始于你一笑/而幸福終于你閉目(《矛盾世界》)
這世界從你走后/變得已不能指認/唯一不變的只有/對你永久的感恩(《天國地府》)
他說,在創(chuàng)作《聽聽那冷雨》之時,情緒異常低落,常常想到母親,徹夜難眠,感到好像一下子頭發(fā)就白了。
二十歲時離開大陸,從此就開始了漫長而永恒的思鄉(xiāng)之旅。
“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薄扒橹琳?,自然流為至文”,發(fā)自心底的真情,無須諱言,也無須粉飾,卻動人心弦。“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fēng)吹雨打……”
他在詩中寫道:“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cè),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當我死去》)人到中年以后,閱歷既多,五味嘗遍,漸漸地看透了人世的諸般畸形怪相,于是不再好奇;漸漸地懂得了事業(yè)的艱難,于是雄心消泯。白天忙著,不太覺得,到了夜間,故國故鄉(xiāng)故園便頻頻入夢。早晨醒來,夢去無痕,人依然在臺北市廈門街小巷中的一座古老的院子里。鄉(xiāng)愁難遣,翻翻中國地圖,神游太湖,溯江而上,直抵重慶市江北縣悅來場,又沿江而下,看那“蔣山青,秦淮碧”的南京城,想起昔年那里有許多美麗的表妹……
在《聽聽那冷雨》中,鄉(xiāng)愁不僅僅表現(xiàn)為對大陸的思念,更表現(xiàn)為對中華古文明的傾慕和對中華古文明失落的憂慮。
余光中向聽眾解釋了自己名字的含義——余燼畢生精力,光大中華文化。他在南京生活了近十年,紫金山風(fēng)光、夫子廟雅韻早已滲入他的血脈;抗戰(zhàn)中輾轉(zhuǎn)于重慶讀書,嘉陵江水、巴山野風(fēng)又一次將他浸潤?!拔覒c幸自己在離開大陸時已經(jīng)二十一歲。我受過傳統(tǒng)《四書》《五經(jīng)》的教育,也受到了‘五四’新文學(xué)的熏陶,中華文化已植根于心中。”《聽聽那冷雨》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古老的中國,有大街,小巷,杏花,江南;有大山,小河,梧桐,荷葉;有瓦房,庭院。漢語的方塊字在余光中筆下具有如此形象的美感,這樣的文字讓中華子孫讀后自豪之感油然而生。文章隨處可見的古典詩詞和具有古典美的語段,無不流露出余光中對于中國古典文化的傾慕與熱愛。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ィ灰獋}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由于作者對空間上的“那片土地”“古大陸”的失落,已決意從“方塊字”、“美麗的中文”,亦即傳統(tǒng)的文化中去尋覓魂牽夢縈的那個記憶中的“古神州”。這一點,在三十年后余光中的自述中也能得到佐證——離開中國大陸,自然是離心,心即華人和中文的故土,這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而且更是歷史的和文化上的。
“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庇|發(fā)余光中凄涼之感的,不僅僅是傳統(tǒng)建筑風(fēng)格,而是傳統(tǒng)文化詩意的消失:“現(xiàn)在雨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70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找?!庇喙庵兄v到生活在美國的外孫女對中國文化的陌生,他感嘆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要是子期不在,伯牙何必把琴彈得那么仔細、那么精準?言語之中的感嘆與擔憂,懇切之極。
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輩子,算不算永遠?
這是當年余光中在美國公路上聽到迪倫的《答案在風(fēng)中飄》,寫下的臺灣版《江湖上》。每當讀到這首詩,總是感動不已?!暗纛^一去是風(fēng)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jīng)得起多少次雨季?”幾番冷雨,江湖已老鬢已斑。我想,即便擁有溫暖的家庭、顯赫的聲名,也難抵歲月在心底留下的無盡蒼涼。
[1] 陳君華.望鄉(xiāng)的牧神——余光中傳.團結(jié)出版社.2001.
[2] 余光中.余光中詩歌選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
[3] 孫紹振.把整個的生命和修養(yǎng)用耳朵聽出來——讀余光中《聽聽那冷雨》.福建論壇(社科教育版).2007.1.
[4] 呂劍寶.在俯視與仰止之間搖擺的文本對話.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教師版)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