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華 丁少杰 陳 俊 李麗芬

（麗水學院，浙江 麗水 323000）

在闕迪偉的小說世界里，《雨季的錯誤》雖算不上經典作品，但可以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都頗有特點。從思想內容方面說，與那些反映了廣闊社會生活的作品相比，《雨季的錯誤》不枝不蔓，意蘊單純集中，主要是對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作藝術上的觀照；從藝術形式方面說，受意蘊單純集中這一內容特點的制約，《雨季的錯誤》在藝術上最顯著的特色是聚焦法的運用：緊扣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這一核心，展開情節(jié)，結構故事。另外，小說中典型環(huán)境的設置也頗可稱道。下文就思想內容、藝術形式兩方面對小說作一詳盡的論析。

一

社會生活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作者寫出創(chuàng)作來，對于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歷過，最好是經歷過。詰難者問：那么，寫殺人最好是自己殺過人，寫妓女還得去賣淫么？答曰：不然。我所謂經歷，是所遇，所見，所聞，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chuàng)造。描神畫鬼，毫無對癥，本可以?？苛松袼?，所謂‘天馬行空’似的揮寫了，然而他們寫出來的，也不過是三只眼，長頸子，就是在常見的人體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長了頸子二三尺而已。”既是如此，那么，反過來，由社會生活這一源泉所滋潤澆灌的文藝作品也必定或隱或現、或多或少地表現、再現出五彩繽紛的生活本相。譬如，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揭露了資產階級貪婪、掠奪的本性以及一切建立在金錢基礎之上的丑惡社會關系，有“社會百科全書”之稱。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盛贊：“巴爾扎克，我認為他是比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切左拉都要偉大很多的現實主義大師，他在《人間喜劇》里給我們提供了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在這幅中心圖畫的四周，他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濟細節(jié)方面（如革命以后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我國南宋遺民、著名畫家鄭思肖多畫墨蘭，且所畫之蘭皆有根無土，當有人問其因何作無土蘭時，他滿腔悲憤地說：“地為番人奪去，汝不知耶？”可見，這區(qū)區(qū)蘭花，不僅深寓著畫家不甘當亡國奴的熾熱情懷，同時也是畫家對國破家亡慘痛現實的藝術表達。作為一位現實主義流派的作家，闕迪偉的小說具有強烈的再現現實、干預生活之特性。

雖說任一文藝作品都或隱或現地呈現著五彩繽紛的生活本相，但其所反映的社會生活的深廣度卻是有差異的。闕迪偉的小說，有的反映了較為寬廣的社會生活，如中篇小說《新聞》。地區(qū)報的記者胡一民在業(yè)務上深得領導賞識，但也因扛著個記者名頭卻總是完不成每年一萬的廣告指標而讓領導頗有看法。為著這一萬元，五一節(jié)后，胡一民履約前往壩前鄉(xiāng)，找鄉(xiāng)長（昔日的同學）陶有和商討在地區(qū)報上宣傳壩前鄉(xiāng)精神文明建設成就的事宜。結果是，五一節(jié)頭天，鄉(xiāng)長陶有和、鄉(xiāng)紀檢副書記湯平心開了摩托車前去平二村劉三家抓賭，回來時，摩托車撞在公路巖石上，湯副書記身亡，陶鄉(xiāng)長也受了傷。得知此情，胡一民連夜將壩前鄉(xiāng)干部抓賭因公犧牲的稿子口授給夜班編輯。消息刊出后，引起了領導的高度重視，縣委李書記親臨壩前鄉(xiāng)看望陶鄉(xiāng)長、遇難者家屬，并過問湯副書記的追悼會等善后事宜。報社章總編也來到壩前鄉(xiāng)，要胡一民善于發(fā)現、懂得挖掘，寫出好稿子，爭取上省報、人民日報。而事實真相是：陶、湯兩人不是去抓賭，而是去嫖娼，嫖娼卻開發(fā)票報銷，是因嫖娼而一死一傷。最后，為揭開事實真相、為鬧劇的中止而立下汗馬功勞的胡一民被提拔為報社廣告科副科長，胡一民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廣告科是自負盈虧，自己找米下鍋，而胡一民對廣告是束手無策。區(qū)區(qū)一部中篇小說，揭示了諸多現實問題，例如新聞的真實性問題，領導者的工作作風、思想品德問題，黨政領導、正副職領導的關系問題，領導干部的政績觀問題，干部的任用問題，以權謀私、弄虛作假問題等等，在小說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現，充分顯示出作品反映生活的深廣性。即便是短篇小說，闕迪偉也能寫出廣闊的社會生活，例如《麥地里的云》，除了濃墨重彩、精雕細刻地呈現留守女性性饑渴這一嚴峻的社會問題外，還以貌似閑筆的曲筆，以云一家為典型，尖銳地反映了三個方面的社會現實：一是農村的貧窮，二是打工者的辛酸，三是留守女的勞苦，篇幅雖短，但意蘊卻相當豐厚。與這些反映了較為寬廣的社會生活的小說相比，《雨季的錯誤》意蘊十分單純集中，各個情節(jié)都殊途同歸，指向同一個主題——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

世界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的基本需要由5個等級構成：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這些需要是天生的，與生俱來的，它們構成了不同的等級或水平，并成為激勵和指引個體行為的力量。而且，在一般情況下，只有在低級需要得到滿足或部分得到滿足以后，高級需要才有可能出現。人之所以有別于除己之外的一切動物，就在于人除了動物的自然屬性外，還有社會屬性；除了動物的本能需求外，更有精神追求。經過改革開放，我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實現了歷史性跨越。20世紀80年代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而到90年代則由溫飽總體上達到了小康水平。人們在解決了溫飽這一低層次的需要后，勢必追求更高層次的需要，如此，精神需要的問題便日益凸顯了出來?！队昙镜腻e誤》正是通過對旺、癩痢這兩人貧困的精神生活的審美觀照，對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予以了深刻揭示。

旺、癩痢是通濟堰旁一個名叫喬村的鄉(xiāng)村的兩位20來歲的農民，旺是高中生，而癩痢只是小學畢業(yè)。小說著重寫了他們在一個雨季某天數小時的生活。纏纏綿綿10余天的拋天大雨，讓旺感覺上好像自出生20多年以來沒見過太陽，人被雨水圍困在泥屋里，就像被置于棺材中一樣。正是在這樣一種心境下，路過家門口的癩痢邀旺去摸麻將，或去聽老流講葷故事。旺憤慨于喬村人落后的精神生活，不是摸麻將就是聽老流講下流故事，于是拉著癩痢冒雨去車路瞧瞧。為排遣郁悶煩躁的心情，倆人在車路上吼唱，癩痢唱的是“討老婆要討城里妞”等庸俗詞曲，旺唱的是《小芳》等歌曲。就在他們深感無聊時，意外地發(fā)現村小的圍墻危危將傾，為避免墻倒傷人，他們決定推倒圍墻，于是乎，他們先在操場里像頑童般的戲水、扭打，盡興后方一垛垛地推倒圍墻。正當他們感到沒勁透了，準備回家時，發(fā)現來了個瞎子，于是他們決定讓瞎子算算命，或者讓瞎子算算雨啥時辰停，聊以解悶。當他們發(fā)現竟是個30光景的女瞎子時，頓覺天地間驀然閃過一道光鮮明亮的眩暈，將雨季的沉重與壓抑沖淡了。年輕的女瞎子是去探望快死的舅舅的，可漫漫積水淹沒了道路，讓瞎子不知所措。旺、癩痢在戲弄了一番女瞎子后，閑著無事的他們決定幫瞎子引路。一路上，年輕女性的軀體令癩痢想入非非，感到比老流講敘的一個個精彩故事更妙不可言。終于，癩痢禁不住誘惑，撇下旺，將女瞎子騙至留給過路人使用的烏篷船上，烏篷船里發(fā)出女瞎子驚恐的尖叫聲，像狼嗥般聲聲不斷，旺看見在激流中左沖右突、危危將傾的烏篷船上扭打著一對血人，不知是女瞎子還是癩痢高擎著血跡斑斑的彎刀，最后，船覆人亡。在一個拋天大雨的日子里，旺、癩痢何以要到毫無風景可言的車路看看？何以要瘋狂吼唱？何以要去推圍墻？何以要戲弄女瞎子？最終癩痢又何以要誆騙并非禮女瞎子乃至一同殞命？這一連串令人費解、荒唐無聊之事，皆是因為無所追求、精神空虛所致！小說正是以旺、癩痢為樣本，解剖麻雀，一葉以知秋，通過文學的方式具象地昭示出鄉(xiāng)村農民精神貧困的問題。

二

《雨季的錯誤》在藝術上最顯著的特色是聚焦法的運用。如上所論，從思想內容方面說，《雨季的錯誤》主要是對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作藝術上的觀照。那么，這一思想內容又是通過怎樣的藝術手法來表現的呢？細加分析，不難發(fā)現，作者巧妙地采用了聚集的方式——緊扣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這一核心，組織材料，展開情節(jié)，結構故事。具體地說，小說是以旺、癩痢為典型，通過對這兩人貧困的精神生活的審美觀照，對鄉(xiāng)村農民的精神貧困問題予以了深刻揭示。小說著重寫了旺、癩痢的4件事：到車路瞧瞧；推倒村小圍墻；戲弄女瞎子；非禮女瞎子。這4件事，在時間上雖有先后承接關系，但在內容本身卻無必然關聯，那么，作者又因何能將它們組合在同一篇小說中呢？那是因為這4件事有著相同的情節(jié)功能：都是為了反映旺、癩痢貧困的精神生活。以推倒村小圍墻為例，作品是如此來寫這件事的：

這么走著唱著吼著，倆人便到了村小。村小圍墻外一條小路斜通村頭。

癩痢說：回不回去？

旺說：回去干么？摸麻將還是鉆老流家？……喂癩痢，你瞧你瞧，學堂的圍墻往外倒哩！

……

旺說：我們還是去推倒它吧，真的會壓死人?！?/p>

倆人便繞了個大彎，找個圍墻豁口爬進去。大約是星期天小學堂里悄無人跡，教室在拋天大雨下象郊野中的荒廟。操場一片積水。東一蓬西一片的青草地浸泡在積水中，使操場的色彩看去不那么單一、絕望。蹚過操場時，倆人故意踢踏出一片片恣意跳躍的水花，浸濕褲腳和衣裳，一邊嘻嘻哈哈地笑。后來，旺冷不丁奪了傘，蕩起一腳，將一片水花準確無誤地打在癩痢臉上，爾后象狗一樣逃離而去。癩痢愣怔了一下，抹抹臉罵了句臟話，也象狗一樣追趕上去。接著，泡浸在積水中的空蕩操場便成了他們的競技場，他們扭在一起，滾在一起，在拋天大雨下象兩頭困獸那樣相牴，最后是癩痢啪地摑了旺一個耳光，旺也回敬了一個，相牴才告結束。

旺說：痛快！

癩痢也說：痛快！

于是倆人便一笑，相扶相攙而起，渾身濕淋淋地同去撿那把傘，搭搭肩膀朝那段危墻走去。

到了危墻邊，倆人又爭吵起來，最后的結果是一人推一垛，看誰推得利索干脆……

……

旺挖苦道：瞧你使出的勁，×妞都×得一百個了，就是推不倒墻。要有訣竅呢。

癩痢唬下臉：你試試？

旺笑道：不試不試，我們一起推。

倆人便齊心協(xié)力推墻，……最后轟一聲頹然傾倒，砸成幾大塊……

癩痢說：媽的，比×妞還吃力。

旺也說：真的比×妞還吃力。

便相視一笑，覺得很愜意。

接著倆人便推第二垛、第三垛……直至精疲力盡，才將那一段危墻全部推倒。倆人重又撿起傘，跨過斷垣殘墻，頗有點雄偉地站在傾倒在地的墻尸上。待到四顧村野。竟又茫然起來：拋天大雨下的四野仍是悄靜得不見人影，村子沉浸在雨天灰蒙蒙碩大而蓬松的暗影里，死寂得象史前遺跡。

旺嘆了口氣，說：沒勁。

癩痢也說：真的沒勁，還是到老流家坐坐好。

旺、癩痢都已是20來歲的小伙子了，但他們在推圍墻前卻象頑童般地在操場里盡情地戲耍，甚至是變態(tài)般地以互摑耳光為快事，這全是因為太空虛無聊所致；推圍墻的過程讓他們感到很愜意，然而推完了圍墻，無邊的茫然與空虛頓時又襲上了心頭，這可真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旺、癩痢貧乏空虛的精神生活就如此這般地通過推圍墻這一情節(jié)凸顯了出來。同樣的，到車路瞧瞧、戲弄女瞎子、非禮女瞎子這3件事也各以自己的方式昭示出旺、癩痢貧乏空虛的精神生活?？傊?，作品中的各個情節(jié)單元是百川歸海，殊途同歸，合力演繹主題，從而使聚焦法成了小說在藝術上最大的特色。而為了取得最佳的表達效果，作者煞費苦心地為旺、癩痢的這一系列行為設置了典型環(huán)境。

一是自然環(huán)境的設置——故事發(fā)生在雨季：

旺倚在家門口，楞楞地望著拋天大雨。

……

拋天大雨下了十天還是半個月，旺想不起來了。旺感覺上好象自出生二十年以來沒見過太陽，這雨就沒停止過。旺還感覺到人被雨水圍困在泥屋里，就象被置在棺材中一樣。

正是這纏綿不絕的拋天大雨，使得原本就空虛無聊的旺、癩痢更是無處可去，更加找不到化解郁悶、平衡心理的法子，因而也就愈發(fā)的焦躁不安?？梢姡昙敬蟠蠹又亓怂麄兊挠魫灣潭?，而這郁悶得不到及時疏解、積聚到一定程度時，就必定爆發(fā)出來，造成嚴重后果。當到車路瞧瞧、推倒村小圍墻、戲弄女瞎子這3件事仍難以化解心中的郁悶、而老流的葷故事又在腦海中一幕幕閃現時，癩痢非禮女瞎子的丑行也就順理成章、在所難免了。顯然，雨季成了文中悲劇的誘因、導火索，小說取名為《雨季的錯誤》，既是幾分詼諧調侃，更是意味深長，匠心獨運。

二是社會環(huán)境的設置——村里人不是摸麻將就是聽老流講下流故事：

在無奈的清閑中，村里人唯一的消閑便是摸麻將。事實上，不是雨季，村里人也摸麻將。分那么一丁點田地，谷子落泥、插秧、再收成，就那么一丁點農活，怎么能不清閑呢？村里人眼紅縣城和鎮(zhèn)上的農民，七嘴八舌地議論過出去闖闖世面?？墒情T路呢？本錢呢？蝕了本咋辦呢？闖世面便都是嘴皮子騷，沒一個有膽量。反正夠吃，比過去好多了。所以不是雨季村里人也在無奈的清閑中摸麻將。

……老流是老流氓的簡稱。老流擅長講葷故事。老流講的葷故事包括聽來的、與馮寡婦親身經歷的、以及即興創(chuàng)作的，講得繪聲繪色。雨季開始起，老流便有了用武之地，他那潮濕的泛著腐霉和淫邪氣味的泥屋，便吸引了一撥又一撥的村里后生。

應該說，高中生旺是渴望精神生活的，對村里人“不是摸麻將就是聽老流講下流故事”的落后生活方式是頗不茍同的，對村里人安于現狀、不真正下決心去闖闖世面的行為也是深惡痛絕的。但置身于這樣一個大染缸中，旺這乳臭方干的一介書生想出淤泥而不染、潔身自好，又是談何容易，于是乎，旺也只能如癩痢所搶白的那樣：“旺你媽的檔次跟我一樣！種田、吃飯拉屎、摸麻將，還有老流家鉆鉆，你說一樣不一樣？”如此社會環(huán)境，旺、癩痢要想不摸麻將、不去老流家，似乎也真的只能去瞧瞧車路、推推圍墻聊以解悶了。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雨季的錯誤》可謂是一部主題深刻而藝術精致的短篇小說，它以寫實的手法，對當下生活予以了審美觀照，體現了作者關注當下、積極入世的情懷。

[1]闕迪偉.雨季的錯誤[J].清明，1995，（4）:152-159.

[2]魯迅.葉紫作《豐收》序[C].魯迅全集（第 6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19.

[3]恩格斯.致瑪·哈克奈斯[C].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62-463.

[4]龍協(xié)濤.藝苑趣談錄[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314.

[5]彭聃齡.普通心理學（修訂版）[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323-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