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安

（肇慶學院 文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語言上的兼容性為文藝語體語言運用的特征體系增添了無限的光彩。小說作為文藝語體中的重要語文體式之一，其語言運用的多姿多彩更是語言兼容性特征的最為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西語移植現(xiàn)象是小說修辭文本語言兼容性的具體外化形態(tài)之一。所謂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就是在以漢語作為敘述語言的小說修辭文本中，由于主客觀上的原因而適時適境地移用英語、法語等其他西方語言的要素或移用以其他西方語言為敘述語言的語文體式的修辭行為，以及由此所生成的修辭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是由小說語文體式敘述語言的常規(guī)樣態(tài)而發(fā)生的正偏離現(xiàn)象，具有積極的修辭意義。基于錢鐘書及其《圍城》[1]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和漢語修辭學史上的研究價值，以《圍城》這個小說語文體式的個案作為研究對象是很有普遍意義的。因此，本文將以錢鐘書的傳世之作《圍城》為例，從修辭的角度來解讀小說修辭文本中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

一、“西語移植”和“跨語選擇”與“語碼轉(zhuǎn)換”

對小說修辭文本中西語移植現(xiàn)象進行修辭學分析，首先必須對“西語移植”、“跨語選擇”和“語碼轉(zhuǎn)換”這三個概念進行學理上的闡釋，以便弄清它們的實質(zhì)。這是我們界定該類語言運用現(xiàn)象學科屬性的基礎，也是對其修辭功能和生成原因進行描述和解釋的最重要的前提條件。

在筆者所看到的四篇（部）涉及到《圍城》該類語言現(xiàn)象的相關論著中，有三篇（部）選擇了“語碼轉(zhuǎn)換”概念，另一篇采用了“跨語選擇”的說法。按照祝畹瑾的解釋，所謂的語碼轉(zhuǎn)換“是指在同一次對話或交談中使用兩種甚至更多的語言變體”[2]197。根據(jù)筆者的理解，這“語碼轉(zhuǎn)換”可以是不同民族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如英語和漢語的轉(zhuǎn)換；也可以是某種語言的標準變體和地方變體之間的轉(zhuǎn)換，如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和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轉(zhuǎn)換；還可以是行業(yè)語言變體之間的轉(zhuǎn)換，如金融行業(yè)語言變體和新聞語言變體的轉(zhuǎn)換等等。由此不難看出，“語碼轉(zhuǎn)換”中“語碼”的內(nèi)涵是復雜的，外延是寬泛的，它包括了不同民族的語言、標準變體、方言、行業(yè)語言等；它是社會語言學的一個概念，其觀察《圍城》該類語言運用現(xiàn)象的視點是社會語言學。據(jù)此筆者以為，在探索《圍城》小說語文體式中同類語言現(xiàn)象時運用 “語碼轉(zhuǎn)換”這種說法不太準確，沒有真正體現(xiàn)所論對象的實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圍城》小說語文體式語言運用特征的誤讀，也是對讀者修辭批評活動的誤導。

“跨語選擇”基本反映了《圍城》小說語文體式中該類語言運用現(xiàn)象的狀況，但其視點主要是普遍意義上的“語言”，注重的是西語語體，而不是漢語語體學意義上的“小說語文體式”；突出了不同語言間的互換和交替，卻淡化了修辭和語體的內(nèi)涵；“選擇”更意味著敘述語言的平等，所選語種是不分主次和輕重程度的，這顯然與小說《圍城》用漢語作為主體敘述語言的本有面貌不相符合。

“西語移植”這個概念是筆者借用王一川“西語移植”概念演繹出來的。王一川在論述賈平凹小說的白描式語言時說，“還能依稀聽見來自西方的異域語體的聲響”，“這主要是指它在借鑒古典白描的基礎上也從西方現(xiàn)代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語言（語體）吸收了某些東西”，“中國古典白描在此是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語言雜糅在一起的，意在通過描寫人物的復雜的內(nèi)心沖突而揭示中國人生存方式的‘對話性’”[3]，并認為這是文學語言語體方面的創(chuàng)新。王先生站在文藝美學和哲學的高度，“移植”的是“西語”的精髓；而筆者借用并演繹這個概念則是立足于修辭學，“移植”的只是“西語”的外表。根據(jù)《圍城》語言運用的事實，“西語”僅僅是指漢語以外的西方語言，包括英語、法語、德語等。這就把錢先生對漢語方言、行業(yè)語言、文言等的移植排除在了討論范圍之外。因此，筆者以為“西語移植”這個概念最能夠描繪出《圍城》該類語言運用現(xiàn)象的全貌，并能夠揭示其語言運用的本質(zhì)?！耙浦病本鸵馕吨鴮⑵渌Z體的語言要素和語文體式移用到本有語體和語文體式之中，這就存在“本”和“末”、“主”與“次”的關系。在《圍城》話語修辭文本中，當然是以漢語、以小說語文體式的語言運用特征為“本”，以西語、以其他語文體式的語言運用特征為“末”，所以“西語”是嫁接于以漢語為敘述語言、以小說語文體式為創(chuàng)作文體的附屬產(chǎn)物。

根據(jù)以上對“西語移植”“跨語選擇”和“語碼轉(zhuǎn)換”概念的認知，筆者以為它們各有自己特定的內(nèi)涵，性質(zhì)是不同的，但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也還有更多的相似之處。如果撇開語體、主次等本質(zhì)性問題不說，那么就純粹的不同語種的外在形式來看，三者并無多大區(qū)別，都是兩種以上語言要素的交互出現(xiàn)，都是語言接觸的結(jié)果，都有相同的形成原因。但要研究文藝語體、小說語文體式中的該類語言運用現(xiàn)象，要探索作為文藝語體、小說語文體式的《圍城》中的該類語言運用現(xiàn)象，“西語移植”應該是首選概念，因為它代表了研究者看待這種修辭現(xiàn)象的一種修辭觀和語言觀。

二、西語移植的主客觀機制

通過上述三個概念的辨析，本文也就理直氣壯地采用“西語移植”這個概念，來分析以漢語為敘述語言的小說語文體式中的該類語言現(xiàn)象。小說語文體式中，西語移植現(xiàn)象從移植對象的性質(zhì)來看有兩種，一種是其他語言要素的滲透，即西語的聲音、詞語、短語、句子等語言單位或形式被拿來直接運用于以漢語為主體敘述語言的修辭文本之中；一種是以其他西方語言作為敘述語言的其他或同類語文體式的直接引用。從移植的手段來看有三種，第一種是句子內(nèi)部的移植，也就是在同一個句子中依據(jù)上下文的具體要求適當夾雜其他語言要素，這些其他語言要素是句子結(jié)構(gòu)中必不可少的建構(gòu)部件，也是句子語意上的必有成分。否則，句子是說不通的，或者說是對常規(guī)句發(fā)生的負偏離現(xiàn)象，即病句。第二種是句際間的移植，也就是在以漢語為建構(gòu)要素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插入以其他語言為建構(gòu)要素的句子。被移入的西語句子是連接上下文漢語句子的中介，是它所處的復句或句群語意表達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第三種是語篇之間的移植，也就是在一個大的漢語語意篇章中直接插入臨時創(chuàng)擬的以西語為敘述語言的小的篇章或者是直接引用以西語為敘述語言的已有修辭文本。

小說修辭文本中西語移植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一定的主客觀機制的。在筆者看來，既有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美學考慮，也有語言表達上的修辭語用需要，還有客觀物理世界的因素存在。祝畹瑾認為，語碼轉(zhuǎn)換的主要起因有4點：（1）在談到某個主題時，由于想不起或者缺少適當?shù)谋磉_方式而轉(zhuǎn)用另一種語言；（2）當不想讓在場的某些人知道所講的內(nèi)容時，轉(zhuǎn)用他們所不懂得的語言；（3）用轉(zhuǎn)換語碼來突出某些話語；（4）炫耀自己能說幾種語言，或者為了迎合對方而轉(zhuǎn)換語碼[2]198。如果用這種觀點來審視《圍城》等小說語文體式中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就會發(fā)現(xiàn)祝先生的結(jié)論是原則性的。顯然，祝先生是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來宏觀考察語碼轉(zhuǎn)換的原因的，無疑具有非常濃重的理論色彩，并對具體語境下語碼轉(zhuǎn)換原因的探討具有一定的理論指導意義。申智奇、李悅娥針對《圍城》同類現(xiàn)象產(chǎn)生原因的分析與歸納則顯得較為具體。他們認為，“影響語碼轉(zhuǎn)換的因素有3類：1.交際參與者,包括參與者的語言知識、身份角色、地位、年齡、經(jīng)歷、受教育程度、性別、對某種語言的看法等等。2.交際的場景,即交際的時間、地點、場合等。3.交際過程中涉及的話題及內(nèi)容”，并認為“語碼轉(zhuǎn)換是受參與者、場景、話題三大因素及它們之間相互影響的”[4]。除了對表述中的語病忽略不計外，筆者對申、李的觀點基本持贊同的意見。實際上，敘述主體或表達主體身份的不同性、心理需要的復雜性、修辭行為的多樣性、話語內(nèi)容的多變性、其他語境條件的不可預測性等，都可能會成為催生西語移植現(xiàn)象的條件。這也正如郭熙所說，“影響語碼轉(zhuǎn)換的因素多種多樣，例如社會領域、社會角色關系、語言忠誠、語言優(yōu)越感或卑下感等等”都會影響到語碼轉(zhuǎn)換[5]。筆者以為對小說語文體式中西語移植現(xiàn)象生成原因的討論離不開“語境”這個重要的參考框架，它是我們進行修辭闡釋的觀察點和立足點?；诖?，以下幾個主要因素是不可忽略的。

（一）敘述主體和表達主體的語言素養(yǎng)

作為敘述主體的小說作者的語言素養(yǎng)是西語移植的關鍵性制導條件。以《圍城》為例，錢鐘書學貫中西自不必說。據(jù)說他能熟練地運用多種語言，那么在《圍城》漢語修辭文本中無論怎么移植英、法、德等語種的語言要素都不會有任何語言上的障礙。這就為西語移植修辭行為和西語移植修辭現(xiàn)象的生成提供了最基本的也是最關鍵的條件。因此，在其《圍城》漢語修辭文本中不經(jīng)意間流入西方語言要素是不足為奇的。如果錢先生根本不懂西方語言，那么即便想移植西方語言要素，料難以實現(xiàn)愿望；或者即便借用現(xiàn)成的語料，那么剪裁組接的痕跡也是極為明顯的，移植的“硬傷”將不可避免，因此讀者也就不會欣賞到像現(xiàn)在所看到的西語移植的絕妙之筆。

《圍城》中，作為表達主體的說話者在他們的話語修辭文本中移植其他語言要素的，主要有方鴻漸、蘇文紈、趙辛楣、孫柔嘉、張吉民、張?zhí)?、張小姐、孫家姑母陸太太、鮑小姐、曹元朗、褚慎明、范小姐、三閭大學的大學生等。這些表達主體又可分為三類，一類是留學歐美的大學生，如方鴻漸、趙辛楣等；一類是雖沒有留學歐美但也是大學畢業(yè)或者正就讀于大學，如孫柔嘉、范小姐等；一類是“跟外國人來往慣了”的商人，如張吉民等。他們的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至少會說或聽得懂一種其他語言，這是這些表達主體之間西語移植的又一個必備條件。從《圍城》修辭文本可以看出，西語移植現(xiàn)象也就出自于他們之口或者筆下。當他們和不懂其他語言的表達主體交際時，或者不懂其他語言的表達主體之間進行交際時，都毫無例外地沒有進行西語移植。比如方鴻漸與其父方老先生之間的言語交際、孫柔嘉與兩個妯娌二奶奶三奶奶之間的言談等都絕對遵循了漢語語體規(guī)范的基本要求，并沒有出現(xiàn)西語移植的偏離現(xiàn)象。

（二）上下文（前言后語）的導引

書面上的上下文和口語中的前言后語，尤其是“上文”和“前言”都會使表達者下意識中作出西語移植的選擇。這時候的西語移植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受對方話語的影響、暗示或引導而被動進行的。也就是說，表達主體由于對方的話語中移植了西方語言要素，自己無意識中便順著對方的話語說話，或者引用對方話語中的西方語言要素，從而生成“西語”和“漢語”雜拌現(xiàn)象。一種是受對方話語的影響、暗示或引導而主動在語言上向?qū)Ψ娇繑n的，后者實際上主要是表達主體受“前言”的導引而表現(xiàn)出的從眾心理作用的結(jié)果。如：

“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p>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么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p>

“誰是Bertie？”（《圍城》）

例中，因為褚慎明說話時移植了“philophilosophers”“Bertie”這兩個西語要素，所以方鴻漸緊接著褚慎明的話語也移植了這兩個西語要素。這顯然是受褚慎明的影響。

（三）敘述主體和表達主體的語用目的

寫作和說話都有一定的目的和語用需求，作為錢鐘書先生來說移植西語當然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更能夠真實地再現(xiàn)彼時彼地的社會生活，更為恰當?shù)亟沂咀髌啡宋锏男愿裉攸c等，從而在語言上增強作品的生命力。作為表達主體的人物形象，在具體語境條件下的西語移植目的就更是多種多樣，微妙的心態(tài)、臨時的意愿、內(nèi)心的潛意識等都會激發(fā)表達主體西語移植的熱情和對西語要素的熱衷。如：

鴻漸搖頭嘆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個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圍城》）

例中表達主體方鴻漸為什么要選用法文？根據(jù)上文的交代，方鴻漸主要是擔心“同事們?nèi)谕德牎保瑸榱吮Ｃ芑驗榱吮Ｈ孀悠鹨姳阋筇K小姐說法文，也就是移植法語要素。這就是在表達主體語用需要的作用之下而產(chǎn)生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從敘述主體的修辭動機和修辭行為來看，錢先生移植的確實是法語語句，只不過在這里錢鐘書先生基于對讀者有關法語知識的陌生性認知，讓表達主體說的是法語，但讓讀者閱讀到的卻是漢語修辭文本，這有點類似于同聲翻譯。

這3個方面只是舉例性的，并沒有涵蓋所有。而且就某一個具體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來說，由于語言表達的復雜性和具體語境條件的多樣性，有時并非只是一個原因造成的，而至少是兩個以上原因作用的結(jié)果，這是應該引起注意的。如本文開篇第二例，除了褚慎明自身的英語水平高這個因素外，那種故作高深、故弄玄虛、賣巧弄乖的心態(tài)不能不說也是催生西語移植現(xiàn)象的一個主要動因。因此，在分析西語移植形成的原因時，要盡量地做出綜合性判斷，不可簡單從事。

三、西語移植的修辭功能

從修辭的角度來理解，西語移植實際上是一種語用修辭策略，是敘述主體或表達主體基于上述各種各樣的因由而采取的較為理想的修辭手段。在言語表達過程中具體的修辭手段可以說是難以窮盡的，按照成說既有語言要素語音、詞匯、語法構(gòu)成的手段，也有語言要素建構(gòu)而成的辭格、辭趣手段，而西語移植可以說是二者兼?zhèn)涠斐傻男揶o手段。之所以把它看作一種修辭手段，是因為它蘊含著多種多樣的修辭性能和功用。

（一）注釋說明功能

所謂的“注釋說明”，是說敘述主體和表達主體因擔心讀者或接受對象不能理解漢語敘述文本或話語文本中的某些概念、具體語意，或者為了使語意表達更為準確無誤，而移植其他語言要素來作注解。根據(jù)筆者的分析和統(tǒng)計，具有這種修辭功能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在《圍城》中占有很大比例，多達38處。較多的情況下是在漢語敘述文本或漢語話語文本中出現(xiàn)人名、地名以及其他專有名詞時，敘述主體或表達主體往往要用西語要素加以說明。如：

這條法國郵船白拉日隆子爵號（Vicomte de Bragelpnne）正向中國開來。（《圍城》）

例中的“Vicomte de Bragelpnne”是對其前專有名詞或具有特定含義的語言單位的說明。用漢語和西語共同說明同一個概念，使語意表達更準確更清晰，避免了歧義多解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

（二）保全面子功能

根據(jù)布朗和萊文森的面子理論，面子分為消極面子（負面面子）和積極面子（正面面子）。要避免或減少交際者負面面子的損失，就需要采取以回避為基礎的負面禮貌策略；為了維護或保全交際者的正面面子，就要采取以接近為基礎的正面禮貌策略[6]。西語移植實際上就是表達主體為保全面子而采取的一種有效隱性禮貌策略。西語的移植能夠表達委婉含蓄的語意，能夠起到保全面子的作用。通過暗示、旁敲側(cè)擊來達到目的，把真正要表達的意思和情感需求隱藏在西方語言要素之中，讓交際對象透過異質(zhì)語言的解讀來理解話語的內(nèi)涵。

關于這一點，錢鐘書在《圍城》中通過表達主體的內(nèi)心獨白作了較為貼切的陳述。錢鐘書寫到：

“那天晚上方鴻漸就把信稿子錄出來，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給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寫信，因為文言信的語氣太生分，白話信的語氣容易變成討人厭的親熱；只有英文信容許他坦白地寫“我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的極虔誠的方鴻漸”。這些西文書函的平常稱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寫的其文富有英國人言論自由和美國人宣言獨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國文來跟唐小姐親愛，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國租界里活動?！?《圍城》)

方鴻漸之所以想用英文給唐小姐寫信，就是看中了英語語體的優(yōu)勢。既能夠坦白地寫“我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的極虔誠的方鴻漸”，還能夠收到委婉含蓄的效果，又不顯得唐突冒昧。這當然不失為一種保全自己面子的有效策略。

（三）調(diào)侃幽默功能

《圍城》語言運用的一大特色就是具有幽默機制，許多時候帶有調(diào)侃的意味，造成詼諧幽默的效果。西語移植便是敘述主體和表達主題為達到這種效果而采用的重要手段之一。如：

方鴻漸猜文學不對，教育也不對，猜化學物理全不對，應用張吉民先生的話道：“Search me！難道讀的是數(shù)學？那太利害了！”(《圍城》)

（四）標示代替功能

《圍城》中西語移植現(xiàn)象的標示代替功能突出地表現(xiàn)在3個方面：第一，敘述主體或表達主體身份的象征，人物性格特征的外在體現(xiàn)記號。第二，代替了漢語的語意。這兩點已經(jīng)在上文有所討論，此不贅述。第三，縮略形式代替本有形式，用局部代替整體，使語言顯得簡潔精當。如：

鴻漸也冷笑道：“我在德國，就知道德國婦女的三K運動：Kirche，Kneche，Kinder——”(《圍城》)

（五）突出強調(diào)功能

在漢語語言單位之后移植語意完全相同的西方語言要素，用以強調(diào)突出漢語語言單位的語意，使之更加明確、顯豁。如：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 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圍城》)

例中移植的法語成分“fortresse assiégée”就是對其前的漢語成分“被圍困的城堡”的進一步交待和特別說明。

（六）親和友善功能

移植西語能夠協(xié)調(diào)交際雙方的人際關系，加深雙方關系的親密和友善程度，營造良好的交際氣氛，創(chuàng)設便于成功交流的人際環(huán)境。所以，《圍城》中有些被移植的西語要素實際上具有潤滑劑的作用。如：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nny。孫小姐經(jīng)過這次旅行并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zhuǎn)過臉來，呵呵大笑。(《圍城》)

該例中，一個西語單詞“sonny”既詼諧又隨便，表明了趙辛楣和方鴻漸不同尋常的關系，說明雙方經(jīng)過旅途的艱辛與互助，已經(jīng)完全拋棄了原來趙辛楣有意無意中設置的“情敵”情結(jié)。其親和友善之情溢于言表。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所論六種修辭功能未必能夠反映西語移植的所有功能特征，也并不是任何一個西語移植現(xiàn)象都同時具備的。在具體語境中，有的西語移植現(xiàn)象可能只具備一種功能，也可能具有兩種甚至是3種以上的功能。所以，在分析西語移植的功能特征時必須結(jié)合語境條件，要把語境條件作為重要的參考因素。

綜上所述，“西語移植”現(xiàn)象是立足于以漢語作為敘述語言的小說語文體式從修辭學的角度提出的一個概念。它不同于語碼轉(zhuǎn)換，也有別于跨語選擇。它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其形成主要基于具體語境條件提供的可能性、敘述主體和表達主體的語言修養(yǎng)及復雜多變的的語用目的。有鑒于此，它便具有注釋說明、保全面子、調(diào)侃幽默、標示代替、突出強調(diào)、親和友善、摹擬聲響等多種修辭功能。對修辭功能的分析應該以具體語境為參照作出綜合性的判斷與解讀。

[1] 錢鐘書.圍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2] 祝畹瑾.社會語言學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

[3] 王一川.漢語形象美學引論[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90.

[4] 申智奇，李悅娥.論《圍城》中的語碼轉(zhuǎn)換[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1（4）：18-20.

[5] 郭熙.中國社會語言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145-155.

[6] 李軍，宋燕妮.面子理論在漢文化中的考察[J].修辭學習，2004（2）：2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