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永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煜這一問,問出了千般哀怨、萬種離情,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一問一答,更把李煜這位亡國之君深重的愁情別恨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古詩詞當中,常見發(fā)問之句,屈原問天,李白問月,閨中少婦問落花,雨夜離人問紅燭。細細品味,詩歌中“問”的藝術(shù)確是別具匠心,意蘊豐厚而深遠。
天地萬物,本無情思,更不能與人問答傳情。但是在很多詩詞中,作者著意設(shè)置人物問答,賦予萬物以人的靈性和情感,在人與物之間架設(shè)溝通對話的橋梁,在“無理”的問答中抒發(fā)情感、表達志趣,可謂意態(tài)橫生、曲盡其妙。如歐陽修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被ū緹o情思,何以與人心性相通?原來詞的主人公是一位身心備受禁錮的少婦,黃昏時分,獨自憑欄,看那花兒隨風越過秋千,緩緩飄落,不禁想到自己紅顏易逝,韶華蹉跎,終將如同落花被雨打風吹去的命運,于是借眼見落紅化作癡癡一問“如何留春住”??梢姡皽I眼問花”,實即含淚自問;“花不語”,也非回避答案,卻是少女與落花同命共苦,無語凝噎之寫照。這癡癡一問,可謂無理有情,無理而妙。
再看“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黃鸝知春,問取之中,如小兒稚語,清新活潑之態(tài)足矣;“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大地無聲,卻見證歷史,鏗鏘的追問中,必勝的信念頓現(xiàn)。
詩詞中很多發(fā)問其實是無疑而問,設(shè)問的基本作用是引人注意,啟發(fā)讀者的思考。有的自問自答,有的無需回答,答則是多余。而恰恰是這般設(shè)問,意蘊深遠,富含情思,細細讀來,令人回味無窮。如晏殊的《浣溪紗》: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斗轉(zhuǎn)星移,日月升沉,本是自然現(xiàn)象,眾所周知?!奥淙针m具凄切,卻有東山再起的朝陽”,也是很多人自勉的格言??梢姡跋﹃栁飨聨讜r回”實乃不是問題的問題。但詞人由此引發(fā)的,卻是對時光流逝的緬懷,對往昔美好景物情事的流連,更有未來能否重現(xiàn)的迷惘。這是即景興感,但所感者實際上已不限于眼前的情事,而是擴展到整個宇宙人生。其中不僅有感性活動,而且包含著某種哲理性的思辨:夕陽西下,是無法阻止的,只能寄希望于它的東升再現(xiàn),而時光的流逝、人事的變更,卻再也無法重復。詞人惜春傷時的惆悵,年華將逝的嘆惋,未來難辨的希望,都蘊含在這無“疑”之問中。
再如“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紅藥隨天時生生滅滅,無關(guān)世事興衰;郴江循山勢奔流,不知人情冷暖??墒羌毤毱穪?,這看似多余之問中又恰恰包含了多少世事興衰、人情冷暖??!
詩詞中還有一種特別的“問”,叫“莫問”或“休問”,言下之意是“不要問”、“不需問”。 然而有意思的是詩人往往緊接著對這不需問的問題做出了巧妙的回答,大有“此時莫問勝有問”之感。而在這“不問之問”之中,一種別樣的情思、志趣卻愈發(fā)凸顯出來。如嚴蕊的《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山花插滿頭”,乃山野村婦生活的象征?!澳獑柵珰w處”,雖是“莫問”,卻含蓄地表明了自己渴望的歸宿在山野之間。嚴蕊一介風塵女子因這首詞而流傳于世,本有些傳奇色彩,但這句“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的“莫問之問”更是妙絕:既不卑不亢,婉轉(zhuǎn)明志,博得了太守同情,又不至低聲下氣,令人輕慢。一番婉而有骨的自白,千百年后讀之,仍令人唏噓不已。
再看這些詞句:“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相思休問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無?!薄靶輪柟γ卧?,綠發(fā)吳霜,素衣塵土?!薄跋Т盒輪柣ǘ嗌?,柳成陰、春已無多?!边@諸多“休問”,意蘊深遠,可謂異曲同工。
歷代詩人詞家在他們的詩詞中問蒼天大地、草木蟲魚,或“無理有情”,或“無疑有理”,或“不問有問”;也有追問,責問,癡問。正是這千百年來千百次的“問”形成了我國古典詩詞百花園中的一朵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