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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全國的“總理遺言”案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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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一份偽造的“總理遺言”震驚了中國;30年后,涉案人員現(xiàn)身講述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如何看待這件令他們付出了青春、愛情、家庭等慘痛代價的“總理遺言”案?人民文學出版社近日出版的《重返1976》一書,盡述了那個時代這一案件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人性的復雜。
當我哥哥從關(guān)了18個月的京城監(jiān)獄放出來后,有一些媒體想采訪他。我哥一概拒絕采訪,他對媒體說的那句話我至今都沒有忘記:20年內(nèi)我們誰都不要說這個事情。
如今30年過去了,白云蒼狗,世事滄桑,當親歷那件轟動全國的驚天大案的當事人開始一個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意識到: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應該讓它留下痕跡,20年內(nèi)不能說的事情,30年后應該可以說了。
1976年春天,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們家那幢有著“菩提寺路蕙宜村1號”這樣清雅名字的小樓再遭劫難。第一次劫難是在1967年夏天,一大幫造反派把我們家翻了個底朝天,然而這次,我卻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那樣的恐懼是在看到抄家者身穿警服時一瞬間從后脊梁上躥上來的。他們出示介紹信,態(tài)度溫文爾雅,還叫我們不要緊張。但他們抄家的細致、深入、滴水不漏讓人不寒而栗。一些人爬上了黑咕隆咚的天花板,在蜘蛛網(wǎng)密布的閣樓上打著手電亂照;一些人將陽臺上的每一只花盆連花帶土倒在地上,用手慢慢地把土坷垃捻碎;更多的人則是拉開每一個抽屜打開每一口書櫥翻查,只要看到帶字的紙片、本子、信箋,無一遺漏,統(tǒng)統(tǒng)拿下。沒有人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沒有人向我們解釋抄家的緣由,但抄家者出示的介紹信和他們身上威嚴的白色警服昭示了他們抄家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抄家一直從下午延續(xù)到晚上,抄家者將每一個房間的電燈都打開了,整幢小樓燈火通明。我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想到了外出多日的哥哥。
那年冬天是我記憶中最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周恩來總理的逝世讓全國人民對中國前途和命運的擔憂達到了頂點。從小就對政治有一種天然興趣的哥哥,2月下旬的一天他對我們說,他要到北方去看一看。他這一走兩個多月音訊全無,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我相信他一定去了北京。從1月8日周總理去世,到1月11日周總理遺體火化,北京成千上萬的群眾涌上街頭為周恩來的靈車送行。那一段時間氣氛很緊張,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傳來。我斷定我哥哥一定穿流在天安門的人群中,我的心終日里提在嗓子眼上,不得安寧。4月5日晚上9點30分,開始了對天安門廣場悼念群眾的鎮(zhèn)壓,緊接著,全國大搜捕、大追查也開始了。
這次公安局警察井然有序的搜查顯然有別于1967年夏天造反派虛張聲勢的抄家,它是一種更官方更政府的行為,我想一定是我哥哥出事了。母親始終沉默著,冷眼看著凌亂不堪,像遭強盜搶劫一般的家,始終沒有問抄家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父親被從家中帶走;抄家的規(guī)模和其深入仔細的程度;兒子出門近3個月一直沒有任何消息……這一切,其中的勾連是不言而喻的,事情的嚴重程度也是顯而易見的。
后來,公安人員向我和我母親宣讀了一份文件,好像是公安部的文件,又說了一些話。事隔30年,我已記不清文件的具體內(nèi)容和他們說的原話,但有兩個關(guān)鍵詞我是不會忘記的:一個是“總理遺言”;一個是“保護性審查”。這是兩個歷史性的專有名詞,這兩個名詞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可能已經(jīng)非常陌生,但只要是那個年代的過來人,恐怕只要一看到這兩個專有名詞,都會被喚起久遠的記憶。
自此,我和母親才大體弄明白:我的哥哥已先期被抓;父親和姐姐被帶走,和哥哥是同一個案件—“總理遺言”案;此案件還牽涉到一大批人,有哥哥的同學及同學的父母親。
很久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總理遺言”這場驚天大案的源頭來自我和我哥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們的鄰居—李君旭。李君旭那時在杭州汽輪機廠當工人,我哥在杭州半山電廠當工人,他們常常聚會。
1976年2月上旬的一天,哥哥的同學大耳朵從他插隊的農(nóng)村回到杭州,我哥、李君旭等一幫人都集聚到大耳朵家里。大耳朵說,他插隊的那個農(nóng)村,農(nóng)民都吃不飽飯,許多村民開始離開村子出去謀生了。對時局的憂慮,對祖國前途命運的擔心,讓這幫熱血青年更有了一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
李君旭的聰明和才情是大家一致公認的。就在大家議論總理會不會留下遺言時,以往總是很亢奮的李君旭卻顯得異常沉默,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他的腦子里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轉(zhuǎn)動,他將這幫熱血青年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論、觀點、設想、猜測、希望……一絲一縷地融進自己的大腦,然后經(jīng)過消化、過濾、融合,不動聲色地構(gòu)思創(chuàng)作了一份震驚中外,迅速傳遍大江南北的“總理遺言”。
“總理遺言”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給鄧穎超的,很短,全文如下:
小超同志:
你我都是共產(chǎn)黨員,一起革命五十多年,我相信你一定經(jīng)受得起。要向蔡大姐學習,要教育孩子當好普通一兵。
戰(zhàn)友周恩來1975.12.28
另一部分較長,也就是當時轟動全國,震驚世界,幾乎被人人抄錄的著名的“總理遺言”,全文如下:
主席、中央:
我自第二次手術(shù)以來,病情曾有短期穩(wěn)定。從下半年開始,癌癥已經(jīng)廣泛擴散,雖然自覺尚好,但離開見馬克思的日子確實不太遠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及中央?yún)R報一下近來的一些想法。
患病期間,主席對我親切關(guān)懷使我十分感動,主席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有主席為我們黨和國家掌舵,是全國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這些日子,主席在遵義會議時和我的談話歷歷在目,百感交集。不能為主席分擔一些工作,我十分難過。為了我們祖國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保重。
洪文同志幾年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解決問題上,提高都很快,對此我極為高興,我們黨后繼有人,洪文同志今后要多抓全面性的問題,處理還要果斷,為黨多做工作。
朱德和葉劍英同志年事已高,要鍛煉身體,當好主席的參謀,具體分工可以擺脫些,但你們所處的地位仍然是舉足輕重的。我們老一輩人,跟主席那么多年了,要以高昂的戰(zhàn)斗精神,保持革命晚節(jié)。
小平同志一年來幾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別是貫徹主席的三項指示抓得比較堅決,這充分證明了主席判斷的正確。要保持那么一股勁,要多請示主席,多關(guān)心同志,多承擔責任。今后小平同志的壓力更大,但只要路線正確,什么困難都會克服。
春橋同志能力強,國務院的工作,小平、春橋要多商量。
同志們,長期以來的病假,使我有可能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程。在這曲折的道路上,我永遠不能忘懷那些在我們前面倒下的先烈,我們是幸存者。1926年我和惲代英同志分別時,他說:“當中國人民都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我們能活著的人,一定要到死去同志的墓前,去告慰他們,死者會聽到我們的聲音的?!倍嗌倌陙恚铱傁胫?,用什么來向他們匯報呢?……在此彌留之際,回憶先烈的遺言,對照我國人民的生活條件,我為自己未能多做一些工作而感到內(nèi)疚……展望本世紀把我國建設成一個工業(yè)、農(nóng)業(yè)、國防和科學技術(shù)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的壯麗前景,我充滿了必勝的信心。死對于共產(chǎn)黨員來說算不了什么,因為我們把生命交給了人民的事業(yè),而人民的事業(yè)是永存的。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和同志們一起前進,加倍工作,為人民服務了。同志們一定要把黨和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主席的領(lǐng)導下,團結(jié)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關(guān)于我的后事,我向中央請求:
將我的病情發(fā)展告訴全國人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追悼會主席不要參加,會應力求簡單,請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詞。
骨灰不要保存,撒掉。
永別了,同志們!
周恩來1975.12.29
1977年清明節(jié),“四人幫”倒臺以后,群眾懷念周總理,搶著在總理塑像前合影
當年,幾乎所有看到這份“總理遺言”的人沒有一個人懷疑它的真實性。無論是說話的口吻;無論是對當時活躍在中國政治舞臺上的中央高級領(lǐng)導人評價的分寸把握和不偏不倚;無論是對中國革命歷史的了解;無論是文字的干凈簡潔和節(jié)制、不張揚……一切都像極了人們心目中周恩來為人處世的秉性和風格。
李君旭口風嚴緊,不露半點聲色,即便和他最好的那幫哥們弟兄,包括我哥哥,他都沒有透漏一丁點的風聲。在1976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一個寒冷的晚上,當大家又集中到李君旭家聚會時,李君旭在昏黃的燈光下,拿出了兩張薄薄的紙。那就是他精心炮制的“總理遺言”。但他沒有將真相告訴他的這些伙伴們,只說他是抄來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一位堂堂的國務院總理的“遺言”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你一個小小的工人手里,你又是打哪里抄來這樣一份“總理遺言”?可當時在場的幾個熱血青年,他們看了以后沒有一個人問類似的問題,在議論了一番“和我們猜測的挺像”之后,全都埋頭抄寫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當時在場抄錄這份“總理遺言”的有我哥、阿斗、晨光,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將這份抄錄的“總理遺言”拿給周圍的親人、朋友、同學看了,而每一個看的人也都無一例外地埋頭就抄,我也是在這個時候從我哥哥手里看到“總理遺言”的,也是看了以后埋頭就抄。我當時甚至還把它背了下來。依舊沒有一個人問及這份“總理遺言”的來源,也沒有一個人對這份“總理遺言”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而每一個抄錄的人又都以最快的速度再傳給他們周圍的人,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就這樣,這份僅僅是出自杭州汽輪機廠一位23歲小工人之手的所謂“總理遺言”,卻冠以周恩來的名字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像滾雪球一樣迅速地傳遍了幾乎整個中國。
兩個多月后,當全國都在傳誦周恩來的“總理遺言”時,黨中央發(fā)出了緊急電話通知,通知宣布:“總理遺言”是偽造的,是一份蓄謀的“反革命謠言”,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展開徹底的追查。國家公安部為此專門發(fā)了文件。事實上,憑著公安部門杰出的偵破手段和李君旭的極其幼稚,追查通知發(fā)出不到一周,“遺言”制造者李君旭就被公安局網(wǎng)入囊中。對李君旭的輪番疲勞審訊開始了,李君旭害怕了,千百次的追問足以瓦解最激烈的意志。終于,他說出了我哥哥的名字。
多少年以后,我曾經(jīng)問過哥哥:你恨過李君旭嗎?哥哥很久沒有回答,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假如李君旭從一開始就告訴我真相,我一定會和他共同承擔的,畢竟“總理遺言”中的許多想法和提法我們曾多次在一起討論和猜測過,更重要的是,要不是因為我,李君旭決不會這么深地卷入政治,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墒恰晕乙稽c也不恨他,他比我更慘。
一旦說出了我哥哥的名字,在公安人員看來,整個案子就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當時,中央高層內(nèi)部斗爭激烈。以“四人幫”為代表的一方認為:“總理遺言”這樣大的政治案件顯然隱藏著巨大的政治背景,而這樣的政治背景必然應該產(chǎn)生在干部這個階層,李君旭的知識分子家庭背景顯然不符合上面追查的要求。我哥哥在上海被抓后,公安局的挖地三尺般的抄家讓他們大有收獲。他們在我姐姐房間的一張寫字臺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疊信,每封信的落款都是同一個名字—阿胖。經(jīng)調(diào)查,阿胖正和我姐在談朋友,而阿胖的父親時任浙江省委領(lǐng)導,更重要的是,他是浙江省去北京參加周總理追悼會并面見鄧穎超同志的3位省委領(lǐng)導之一。從這條線順藤摸瓜,案子就漸漸納入了上面希望的軌道?!皩彶椤本痛恕岸ò浮?。該案涉及7個家庭,關(guān)押要犯12人,受此牽連的“傳抄者”更是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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