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華

一、大喜大悲

1

云平鎮(zhèn)是一塊風水寶地。

居高鳥瞰，就能見著由西邊崇山峻嶺中流淌而來的那條名日“沙子河”的清清溪流，此河在流至云平鎮(zhèn)西頭邊緣即“鎮(zhèn)頭”時，居然一分為二，竟都圍著鎮(zhèn)子舒舒緩緩、曲里拐彎、如咽似吟地向東而流；尤為奇特的是：當兩條流水分別淌到鎮(zhèn)子最東端即“鎮(zhèn)尾”之際，竟然鬼使神差似的，再次合二為一，就像流入鎮(zhèn)子之前那樣，如走蜿蜒、無聲無息、也無怨無悔似的，不分晝夜地流向遙遠又神秘的東南方白云深處去了。于是乎，細心的觀景者就看出了這么一種景致，并且驚呼道：哦喲喲，卻原來呀，咱云平鎮(zhèn)就像被流水圍成一個大葫蘆的樣子吶；葫蘆嘛，就是“福祿”的諧音，難怪這里自古就是風水寶地!

云平鎮(zhèn)故事不少。

早在兩千多年前，這里就是西漢王朝設(shè)置郡縣的一個縣址了；到了明朝初、中期，又曾經(jīng)是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所在地。然而，世事滄桑，正如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直線發(fā)展一樣，到了20世紀40年代初期，這個被稱為“云平”的鎮(zhèn)子，也僅僅只有不足千戶的人家。壓根兒與所謂的“城”相距甚遠。不過，因為這里屬于云貴高原上的大壩子，加之地處滇桂通道之要沖，不但集市興旺，而且還設(shè)有四川、江西、和廣東和福建會館，南來北往做生意的商人不在少數(shù)。比起方圓百里的村寨，云平人所聽、所見的“世面”是大的，足以讓鄉(xiāng)下人眼紅。

民國時期的云平鎮(zhèn)，只有“一經(jīng)二緯”三條主要街道。所謂“經(jīng)”，就是從鎮(zhèn)子最西端至最東端這條主干大街；所謂“緯”，就是分別由南端向北端延伸、并在中間地段與“經(jīng)”街構(gòu)成了兩個“十”字的次大街；由于兩條“緯”街長度不同，所以分別與“經(jīng)”街構(gòu)成的“十字”，分別被稱之為“大十字街”和“小十字街”；實際上，這就構(gòu)成了長度不一的三條主要街道。這三條縱橫交錯的主要街道，都是以青色石板鑲嵌而成，又將全鎮(zhèn)人家“勾勒”成大小不一的六個方塊；而那兩個大、小“十”字中心，即兩條十字街交匯處。又被稱為“大團街”和“小團街”，算是這個鎮(zhèn)子上人氣第一和第二的場所了，也是全鎮(zhèn)人招徠八方賓客的最佳場地。

此鎮(zhèn)還有一大亮點：就是那一條據(jù)說已經(jīng)流了不知多少年的沙子河，它每天悠悠然然地貼著鎮(zhèn)子邊沿不快不慢地流淌著，又從鎮(zhèn)尾處徐緩如歌似的，流往遙遠的廣西方向；鑒于這一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老祖宗們就在鎮(zhèn)子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選擇最佳地段，架起了氣度不凡的石孔橋，分別稱之為東橋、南橋、西橋和北橋，這就達到了鎮(zhèn)上人與外界相互溝通、你來我往、取長補短、共享歲月之目的。再者，在這個由“六個大方塊”構(gòu)成的鎮(zhèn)子里，每一個“大方塊”里都有著數(shù)量不等的小巷子，又分別曲里拐彎地通向那條小河；每天每時，無論艷陽高照還是風霜雪雨，都有用水者往返、穿梭于鎮(zhèn)子與小河之間的巷道里；人們來去匆匆，或擔水、或背著正待清洗、或已經(jīng)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菜蔬、家什等往返穿梭于巷道當中，卻也因為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里街坊，所以每當他們邂逅，十之八九都會微笑著打個招呼，甚至說上兩句客套話。

這就是云平鎮(zhèn)。這就是云平人。

民國中期以來，在云平鎮(zhèn)，最能有所共鳴的，就是趙家昌和麻耀昌這兩戶人家的故事了。因為常把該兩家人的故事串在一起講，所以趙家昌和麻耀昌又被當?shù)睾喎Q為“兩大‘昌”。

當?shù)厝硕歼@樣說：別人家不好找，兩大“昌”卻好找。趙家昌的宅子在小團街，門口矗立著一對經(jīng)過主人精心選料、精心制作、高有1.66米的石獅子；那石獅，選料精妙，工藝精湛，神形生動，靈氣十足；此外，有兩大蓬終年葉綠花紅、尤其4月、10月更加茂盛的草本植物三角梅，從大門兩旁一個勁地往上生長，已經(jīng)將趙家大門的墻壁和門頭串成了一片紅綠相間、景色誘人的風景。為此，時隔六十多年后有一個從本地脫穎而出的作家如是說：或許，此宅院的主人當初只是隨意種下此花卉，他沒有象征和隱喻，可是此植物的景觀確實告之人們兩種意思，就是過日子要像這葉片一樣充滿綠色生機，做事業(yè)要像這花瓣一樣紅紅火火。而麻耀昌的宅子呢，一是建構(gòu)得相當氣派，二是建在大團街，三是大門口矗立著兩大“只”高約1.88米的石獅子，讓人一看就能知道：宅子的主人身份高貴，地位顯赫。

然而，世事滄桑，無論誰人，到頭來都會深感人生步履之艱深，生命足跡之愴然。

這是后話。

2

趙家昌是個石匠。祖籍四川廣安。他是在12歲那年，跟隨他的師傅從滇中逃荒過來，在云平鎮(zhèn)這個“米糧之鄉(xiāng)”來立足淘金的。繼而，他歷盡千辛萬苦，靠著一身石匠手藝，艱苦奮斗40年，加上終生未娶的師傅臨終前留給他那一筆財富，終于在52歲那年，蓋起一幢土木結(jié)構(gòu)、有天井、有一定防火防盜功能的四合院宅子，家中購置了以紅酸枝木做成的大床、供桌、大櫥柜、桌椅板凳等家具，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子在幾年以前，就因為操勞過度得了癆病而早早離世；他呢，為了不讓兒子趙大寶和女兒趙小蘭受到再婚晚娘的虐待，就暫時沒有續(xù)弦。

這一年，兒子趙大寶在縣城初中畢業(yè)，剛過了16歲的他，歸里沒多久，父親趙家昌就張落著要給他辦喜事了。女方叫翠香，接近19歲的年齡。

可是，趙大寶根本不想娶女人。理由就是他還小，想到行署開文城再讀三年高中；況且，他認為女方只讀過兩個多月的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基本上是個文盲，年紀又比他大了將近三歲，這也讓他感到太不匹配了。但是，他拗不過他的父親，而且親友們也都一個口徑地說：女大三，抱金磚。這是父親對他最大的關(guān)愛，讓他千萬不要傷了父親的心。既然親友們都把話語說得情真意切，他趙大寶就認為惟有“毀”了自己，才能成全父親之苦心了。

不過，趙大寶并不是一只讓他父親隨意安排的小綿羊。在他心靈深處，似乎從娘胎里就滋生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之情愫似的；也可能就是因為這種情愫，漸漸成為他心靈深處的精神力量吧；自幼讀書，他不怕“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心想只要將來能夠做出輝煌的人生業(yè)績，吃苦耐勞是理所當然。所以，就在將要當新郎倌的頭天晚上，他敢于當著眾親友的面，信誓旦旦地對父親說：我把這個媳婦娶回家，也就是個擺設(shè)罷了；或早或晚，是要把她攆回娘家去的。

趙大寶這一言詞，還真嚇著他父親趙家昌了。正當趙家昌當著眾人的面要沖過去打這不肖之子時，趙大寶的疤臉老舅急忙把趙家昌拉住，又在他的耳際如此、如此地嘀咕了幾句，趙家昌就沒動手去打趙大寶了。

3

趙大寶的婚事還是辦了。

那一天，云平鎮(zhèn)陽光燦爛，桃紅李白，春意盎然。生長在趙家大門墻體上的那兩蓬三角梅，似乎也人性化地綻放生機，花兒紅得惹眼，葉片綠得爽心，春風刮來，盡都搖曳婆娑，越加地招人喜愛。那對石獅子，也已經(jīng)被清水洗得容光煥發(fā)，神氣活現(xiàn)，精氣神十足。

趙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熱氣騰騰，喜氣盈庭。

一幫子街坊鄰舍即早來到趙家，樂滋滋地各司其職；這時，趙家四合院已經(jīng)掛上大紅燈籠，門楣上已經(jīng)貼上新的對聯(lián)，特別是置有大紅喜字的正堂屋，已經(jīng)紅燭高燒，香煙繚繞，喜氣盈庭，加上此前進入天井、并擺開陣式奏響的那幾件樂器，不僅為這場新婚大禮增加濃郁的氣氛，還真真切切地掩蓋了當日主角趙大寶極不愿意換新衣、當新郎的苦愁氣息。

為了這場喜事，趙家昌提前準備了兩頭大肥豬和近百只雞。是日，趙家四合院外的一片空闊場子，一時間成了承辦這次婚宴佳肴的主場地；斯時，于昨天下午支砌起來并且已經(jīng)使用的幾口大鍋里，已經(jīng)冒著騰騰熱氣并溢出誘人的馨香，各位師傅們都在為婚宴的中餐而有條不紊地忙碌著、說笑著，老遠望去，就見香氣彌漫，喜氣盈庭。

趙大寶是在一幫吹鼓手的簇擁下，穿著紳士服，梳著東洋頭，披紅掛彩，除了帶著預(yù)定的若干“禮儀”，還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騎上高頭大馬，前往新媳婦翠香家娶親的。

其實，女方家就在離云平鎮(zhèn)只有三里地的丁家灣村。趙大寶等人的娶親隊伍只需要過了南橋，再走二十分鐘就能到達。

為了迎接趙大寶等一行娶親人，翠香家早早做了準備，擺下酒宴，卻也沒有像別的人家那樣，故意說一些嫌棄男方家所送“禮銀”不夠意思之類的刁難話。一方面，比起翠香的家庭底子來說，趙家所送禮銀確實可觀；二方面，就趙家這樣的殷實人家以及讀完初級中學的趙大寶來說，翠香父母認為這是女兒打著燈籠也難尋覓的上等姻緣；因為他們的翠香姑娘，所認識的文字加起來也沒有一大缽頭，一切都不能與趙大寶形成正比，還有什么可說、可講以及敢于挑剔的呢?再一看趙大寶那一副老大不悅的樣子，就私下里關(guān)照親友們，千萬不要為難趙大寶這個新姑爺；只要女兒出嫁時辰一到，就安排他們這幫子娶親人娶走女兒得了。所以，趙大寶的這場娶親行動，成了云平鎮(zhèn)很少遭到折騰的典型實例之一。

其實，僅僅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翠香出嫁的時辰就到了。雖然，幾天以來，翠香本人盡管十分鐘意這門親事，心里卻也郁悶忐忑、七上八下的，生怕嫁過去沒好日子過?？墒敲慨斔蚰赣H提出心中惶惑的思緒時，母親都會這樣寬慰她：香呀，放心吧，只要你們成了婚，晚上睡進一床被窩里，他趙大寶就是一塊冷鐵，也會被你捂熱的：現(xiàn)在他的年紀比你小三歲，對結(jié)婚這種事還比較惶恐，也是一個可以理解和等待的過程；總之，只要你一心一意對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趙家堂屋，趙大寶盡管心里十二分不樂意這門婚事，也還是按照古禮，在將要娶走翠香之前，除了硬著頭皮喊了翠香父母“阿爹”和“阿媽”，并且與翠香一道跪下，給該二老磕了三個非磕不可的頭。這樣一來，翠香一家人就高高興興，喝令吹起響器，把一對新人及其娶親隊伍送走了。

4

按照預(yù)訂規(guī)矩，趙大寶的娶親隊伍在將進家門之前，必須要讓一同前往的四個嗩吶手吹著娶親調(diào)，很招搖地走通云平鎮(zhèn)那條“經(jīng)”大街，才能把新媳婦娶進他家那幢位于小團街的四合院。終于，踏著滿大街平整又光滑的青石板路，娶親隊伍按照預(yù)定時辰到了趙家門前之際。趙家大院一時之間鑼鼓鞭炮喧天，管弦絲竹纏綿，大院里里外外，無不笑意盈盈，喜意連綿。

惟獨趙大寶除外。他把頭顱揚得很高，帶著一張木然的臉貌，看了這邊的藍天，又看了那邊的白云，大有不合群的意象。

這時，一對新人、以及娶親的陪郎和伴娘們還不能即時進入宅院；他們被擋在趙家大院門前，要讓鎮(zhèn)上那個據(jù)說最有能耐的禮儀先生對這場婚禮進行所謂的“撒贊”儀式；于是，那位叫鄧孝先的先生就在預(yù)先準備好的一張八仙桌旁，比較做作地高聲吟誦開來——東邊一堵紅云開，西邊一堵彩云來，兩朵祥云會合了，趙、張二姓結(jié)為親——這時，鄧先生就向東方的天空作了三個揖，又開始念唱道：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農(nóng)歷二月十六日，乃是黃道吉日；黃道，黃道／紫微高照，今日天開黃道必是喜星來到……

接著，鄧先生又對著南方的天空作了三個揖，再又對著其實已經(jīng)落地一陣子的轎子念唱道：老遠看見喜神來，當天擺下八仙臺／八仙臺呀當天供，奉請新娘子下轎來……這時，他以一只手示意兩個伴娘，意在請出新娘子；直到他看見頂著大紅頭帕的新媳婦翠香，被人牽著下了轎子，他就一邊把早已放在托盤里并且拌了不少草屑的零碎錢幣，很夸張地往東南西北四方拋撒，目的是讓圍觀的孩童們爭搶錢幣以顯示主人家的富裕；同時，他又搖晃著身子繼續(xù)念唱道——

一撒東方甲乙木，

能人都從趙家出；

二撒南方丙丁火，

諸邪神武兩邊躲；

三撒西方庚申親。

趙家的金銀有萬千；

四撒北方人貴水，

趙家多糧又多嘴；

五撒中央戊巳土，

趙家子孫要出文和武……

這時，眾人都看見了，提著水煙筒的主人家趙家昌那張嘴巴，已經(jīng)笑得合不攏了；他出錢請鄧孝先老先生來這里“撒贊”，其目的就是要鄧先生大大地夸獎和褒揚趙家?，F(xiàn)在，這個目的達到了。

下面還有著好幾道比如拜天地、拜高堂以及夫妻對拜之類的儀式，趙大寶也只能耐住性子，一道又一道地去完成。真把他折騰得一臉的刻板樣子，一點表情也沒有，心里卻一個勁地叫苦不迭。

直到把女人娶進新房里，按照古老規(guī)矩，又讓趙大寶當著兩個伴娘和兩個陪郎的面，把翠香的頭帕掀下來；此前，趙大寶也不知道女人的面貌長成什樣子。于是，他在掀翠香頭帕之前心里這樣想：那就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吧——不過，心里又即時彈出這樣的心緒：好看、難看都與我無關(guān)，反正我不會喜歡的。

5

據(jù)說，新媳婦翠香的模樣兒雖然只是中等，但她那張團團的“銀盆”臉卻非同一般；為什么呢，因為這種臉型最能生財；而且，她的身子骨結(jié)實，是做活計、管家常的一把好手。又據(jù)說，趙家昌最為看重、并決定要將其娶為兒媳婦的理由就是這兩條。可是，面對眼前活生生的新媳婦，趙大寶就是對她不感興趣。多年以后，據(jù)趙大寶自己說，他那個時候好像身心還沒完全成熟似的，說是除了對男女之事還很蒙昧以外，他最最向往的，就是到大一點的地方去讀兩三年書，繼而做成一番大事業(yè)。

晚宴已經(jīng)開始，趙大寶和新媳婦要在一位長輩的領(lǐng)引下，依次去向86桌客人敬酒，意為借此機會讓新娘子認識趙家的三親六戚，日后彼此能夠有所禮儀。這又是一番耗費精力的儀式。其中，還會遇到有的客人故意要讓一對新人說一些、講一些“暈素”內(nèi)容兼而有之的話。比如：偏縫，偏縫，肉皮粘住肉縫/下面的張開嘴／上面的堵住洞，一個在下面接／一個在上面送?！斝履镒颖灰靡荒樛t，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出難題者已經(jīng)大獲快感的同時，就會很得意地揭開謎底說：其實呢，這是一個小婆娘在給娃娃喂奶呀，哦哈哈哈哈……這一場敬酒儀式下來，天色已晚，夜幕即將降臨。

當夜，新房里已經(jīng)沒了外人，按說趙大寶想闖出新房，自個兒到樓上的老床去睡覺的，因為他并不想與翠香睡進一床被窩里；可是新房已被以疤臉老舅

為首的好幾個熱心人從外面“封”住了；他記得很清楚，最后向他告別的那兩個“陪郎”臨別前特意關(guān)照他，讓他小兩口早一點歇著，又特別提醒他：睡前一定要吃下那一碗由疤臉老舅親自制作且剛剛出鍋的大補“圓子”；還說，這是古時候就興下來的禮了，每個做新郎倌的人，都必須要吃下這碗“圓子”，那一夜才會睡的爽。然后又說，為了不讓別人再來鬧新房，他們就遵從疤臉老舅的提議，把門從外面“掛”上，直到卯時以后才給一對新人打開，好讓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出去尋方便。哈哈哈哈，兩個陪郎最后還做了一個挑逗性很強的“嘴臉”，方才樂呵呵地離去。

趙大寶從頭天晚上就被以老父親為首的一家人軟硬兼施，折騰了大半夜，才睡下幾個鐘頭又讓父親從被窩里拉出來準備去娶親；繼而，又為娶親之事折騰了一整天，早就巴不得休息了，此時見到陪郎和伴娘們離去，雖然還得與翠香共處一室，卻也顧不得許多，便條件反射似的打了個呵欠，把將要散了架子的身子往跟前一把藤篾椅上一躺，繼而又打著呵欠對肯定也很疲倦的翠香說，你就睡床上吧；你知道，是我爹逼我“討”你的，可是我不喜歡你；今天你既然嫁過來了，我倆今后就各睡各的；等哪天你心煩熬不下去了就說一聲，我好送你回娘家去。今夜，我就這樣子湊合著睡下，以后怎么睡法，等辦完了這場婚事，再想法子了。

這時，新房的門又被橐橐地敲了兩下子。這一次，是疤臉老舅親自對趙大寶關(guān)照道：阿寶呀，你們都累一大天了，快吃了那碗“圓子”歇下吧，明天一早還要給三親六戚敬糖茶吶!趙大寶聽了，就很煩躁地支吾一聲，又聽見窗外傳來十一二歲的孩子們故意挑逗的下流詞令：大寶哥呀大寶哥，“討”個女人來捂被窩，哈哈——你們是新床新被窩呀/新B新麻雀(qio)……繼而，就傳來嘻嘻哈哈的搞笑之聲。

去你們的。趙大寶提起最后的精神，起身對著窗外吼了一句，就鬼使神差似的，端起那碗被稱為“圓子”的食品，稀里嘩啦三下五除二，將其扒人嘴里，繼而把空碗撂在一邊，便倒在那張?zhí)袤紊纤チ恕?/p>

6

按說，此時的翠香聽了趙大寶十分“噎脖子”的脹氣話，應(yīng)當大哭一場，甚至尋死覓活，才合乎常理，然而她卻顯得比較平靜，其原因有兩點：一者，因為將嫁進趙家之前，她記住了母親要她善于忍耐與等待趙大寶這個小丈夫回心轉(zhuǎn)意的話語；二者，雖說她是坐著轎子進入趙家的，可是她也與趙大寶一樣被折騰得全身疲倦難捱，也就顧不得要如此這般了，一心只想倒下身子睡一睡，也就沒吭聲；她想再忍一忍、等一等，待到趙大寶真在那張?zhí)袤紊纤?，她也就脫鞋子上床睡覺。為此，她一邊從箱子上取下那件比較厚實的棉衣蓋在趙大寶身上，一邊在心里頭這樣安慰自己：“就是天塌下來，也要睡上一覺再說；太累了?！惫?，沒多一會兒，趙大寶的鼻子就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于是她也不洗臉，不脫衣服，只脫了鞋子，就鉆進了按說應(yīng)當是她與趙大寶同床共睡的被窩里，倒頭就睡。

可是，翠香可能只睡了一個時辰，就被趙大寶弄醒了。

那時，按照禮俗，新房里的紅燭要一直燃著，以示這場婚姻以及一對新人婚后的生活紅紅火火。

趙大寶睡醒起來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要闖出新房；他感覺渾身非常燥熱，特別深感兩胯之間突然長出一截棍子似的，而且那“棍子”一定要往什么地方——哦，往女人身上發(fā)揮作用，否則他就心猿意馬，無可適從了；于是，他急切地去拉門栓，急需把門打開，他要奔出去，最重要的是要把一桶冷水往身上澆，要讓自己即將著火的身心冷卻下來，歸于平靜。這時，他明白了，他吃下那碗“圓子”以后，就得需要女人，非常非常地需要，怪不得陪郎們和疤臉老舅一個個的，都催他吃下這碗“好東西”，目的就要讓他趕緊去翠香的肚子上發(fā)泄、去消火呀。真是用心良苦啦!

因為他不想鉆進翠香的被窩里，因為他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倘若做了，翠香就將永遠地成為他的女人了。他不死心；他也不想欠翠香太多的情分。所以，他就急切地拉門、拍門，希望有人給他把門打開；他這樣一折騰，翠香當然就醒過來了。

翠香急忙起身，看見趙大寶那臉紅筋漲的樣子，像是肚子里燒著了火似的；她看見他使勁拉門，拍門的樣子非常急切；她又看見他因為打不開新房的門，所以非常非常難受的情狀；她終于忘了他此前“扔”給她那些“噎脖子”的話，急忙下床去到他的身邊，很莫名、也急切地問他這是怎么了怎么哇?

這時的趙大寶，好像嗅到了異性的氣息就越發(fā)激昂，越發(fā)亢奮，越發(fā)兇猛得無法收拾似的。總之，趙大寶一下子就把翠香抱住了，又把她按倒在地上了；他不是去脫翠香的衣服，而是十分野蠻地就把自己壓到翠香身上，又抱著翠香在地上滾過來又滾過去，比生龍活虎還要兇猛，比豹子豺狼還要殘暴。翠香的衣裳被撕扯爛了，翠香的脖頸被抓出兩道血痕，頭發(fā)散亂不堪，下半身子已經(jīng)被抹光；這時，也僅僅在這時，翠香才有了要讓趙大寶清醒一下的機會；她在趁趙大寶將她褲子褪去、抑或撕去之際，狠狠地向趙大寶踢出了有力的一腳。這一腳，把趙大寶踢得往后倒去；她呢，也趁此機會急忙起身往床上而去；她先是坐到床邊上，直喘著驚魂不定的粗氣罵道：你這雜種瘋了嗎?就是改主意要在我身上“發(fā)瘋”了，也該在床上才行吧?怎么不由分說，就把人當豬狗按在地上亂來吶?

翠香說了這幾句話，就急忙上了床鉆進被窩里。趙大寶的欲火，也沒有因此就被翠香澆滅些許；他依然向著床上的翠香撲過來，并在無師自通的前提下，在翠香身上演繹了一場與生俱來男女間狂風暴雨、撕肝裂膽、魂魄歸去來兮、肉體七死八活的陰陽結(jié)合之絕唱。

當然，趙大寶畢竟才是16歲出頭的年齡，他像火山進發(fā)之后又歸于平靜似的，在他體內(nèi)洶涌澎湃的雄性物質(zhì)暫時泄盡之后，大汗涔涔的他顯得十分安靜了；特別在他安靜下來，而翠香呢，又因為他此前那勢不可擋的殘暴而疼得在床上輕聲呻吟并滾動身子之際，他明顯地感覺到翠香的身上，有一股熱騰騰的液體流在他的小腿上了；繼而，他又感覺到自己的裸體已經(jīng)觸到床墊上濕漉漉的熱液時，才感覺自己十之八九犯下大錯了，一時間就驚嚇得不知怎么是好，就急切地詢問翠香到底該怎么辦，是不是會出人命呀，以及是否需要呼喚他人進屋，與他一道去請鎮(zhèn)上那個家喻戶曉的四川中醫(yī)之類的傻話?然而，翠香卻連連搖頭，她表示不想驚擾別人。繼而，在其身子的疼痛已經(jīng)明顯減少之際，赤身裸體的翠香，居然也讓赤身裸體的趙大寶，把那兩盞一直燃著的蠟燭燈移一盞到床上，讓他認真看那些由她身子里流出來的紅色液體；他看清楚了，那些將要凝固的、形狀大小不一的液體就像一朵朵紅色的玫瑰花。既絢爛、又不張揚地盛開在屬于他與翠香的這張新床上。

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哇?當翠香將其真情告之于大寶、并說明她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少女，此時已經(jīng)把一個少女最寶貴的東西獻給他——這滿床的“玫瑰”就是最好的證明之際，趙大寶首先是驚詫，其次是感動，繼而居然為自己剛才的發(fā)瘋行為有些愧疚似的。這時，翠香就對他笑了笑，說：其實也沒什

么，你不要自責；來吧，睡下來，睡至峨身邊來吧。這時，身心已經(jīng)松弛下來的他，就撲在翠香軟軟的身子上，昏闕過去似的休養(yǎng)一陣子，然后就沉沉地睡著了。然而，他卻把翠香折騰得好長時間沒了睡意，只能睜著眼睛胡思亂想，直到天光明滅。翠香想什么呢——她想著、回味著頭一回經(jīng)歷這種事情的每一個細節(jié)；哇，總感覺自己要被弄死了、快死了似的。她還這樣想：如果她當時不要起身，更不要下床去到趙大寶跟前，去詢問他、關(guān)心他，那么她的身體、她的魂靈、她的情感，一定不會有所改變?？墒抢咸鞝斞?，她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該發(fā)生和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就在那不足十幾分鐘的時間內(nèi)發(fā)生了。

莫非從現(xiàn)在起，我就從大姑娘變成小婦人了?

夜深人靜，微風習習。翠香還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詰問自己。

7

天剛啟明，翠香就恍惚聽到有人從新房外面打開了鎖的聲音。這聲音真把翠香“喚”醒了。繼而，趙家的大院里，就有了趙家昌與諸位及早前來張羅婚宴的親友們輕聲講話、以及各司其事而發(fā)出的響動之聲。

這時的翠香，其心境已從半夜時分的羞怯與驚嚇狀態(tài)，回歸于平靜了，并且心里還有幾分抑制不住的興奮。因為她母親說的話應(yīng)驗了，而且趙大寶對她的迫切需要完全出于她的意料之外，這就很有可能說明，趙大寶是承認她了，至少暫時不會攆她、或者送她回娘家去；她想，只要趙大寶在新婚期間天天晚上被人鎖進新房里，那么他就會必不可少地像害饞餓病似的，撲在她身上演繹男女秘事、床榻之歡了。這樣一來，正如她母親說的那樣，就是一塊冷鐵也會捂熱的。想到這里，她心里就覺得自己已成為趙家的一分子，確切地說是趙家的兒媳婦，就得按她母親這幾天所囑咐的，要做出新媳婦的樣子來了。所以，她就覺得最應(yīng)當麻利地起床，也要喚醒昨夜在她身上瘋狂過了頭的小丈夫，讓他做好起床的準備。因為再過一陣子，趙家的四合院就會在那幫樂器手的擺弄下，演奏出喜氣洋洋的絲竹管弦之聲；繼而，兩個陪郎和兩個伴娘，他們也要進入這間新房里，繼續(xù)充當好各自的角色。

翠香把自己基本上打理好以后，她又將還在貪睡的趙大寶強行拽起，親手給他穿上內(nèi)衣內(nèi)褲以及長衣長褲。這時，她很奇怪地自問：怎么才做了那種男女之間的事，服侍這個小丈夫就會如此的順理成章呢?

莫非人生合當如此?抑或都是一個“命”字?

正當翠香給小丈夫趙大寶穿好衣服，繼而準備讓他下床之際，誰也不會想到，天空中突然傳來刺耳的飛機低空盤旋之聲；繼而，傳來房前屋后人驚狗吠之聲；再接著，就傳來“轟——轟——”的飛機投彈的爆炸聲；再接著，隨著更刺耳、更震撼的轟然炸響之聲，翠香明顯地看到離她和趙大寶只有不足兩米處的那堵墻，已經(jīng)被屋外的炸彈炸垮，并向著她和趙大寶壓下來——情急之中，一切都來不及說什么了，翠香急忙一拖趙大寶的同時，把自己的身子護住了趙大寶……翠香這一壯舉，付出了她不滿19歲的生命。而小丈夫趙大寶，卻因為得到翠香的及時撲救，僅僅只是小腿被頃刻坍塌下來的墻體砸成輕傷。

近50年以后，云平鎮(zhèn)那個縣的地方志中如此記載：民國32年陰歷2月17日清晨，侵華日軍27架飛機從越南河內(nèi)起飛，在我境內(nèi)投下數(shù)百枚炸彈，本境除縣城外，尚有云平、東灑、南勞等七個鄉(xiāng)鎮(zhèn)慘遭轟炸

這一次劫難，云平鎮(zhèn)共被炸毀房舍42間，尤其那座建于清乾隆年間、有四層之高的魁星大閣被炸去上半截，頗令桑梓民眾傷心；這一場敵機轟炸，趙家的四合院雖然只被炸倒趙大寶新房的那一堵墻，然而最為讓人撕心扯腸的，是新媳婦翠香為救小丈夫而香消玉殞的壯舉，竟也成為她短短一生最令人刮目相看的絕響音符。幾十年過去了，還有鄉(xiāng)親講述著她的故事。斯人已去，眾人唏噓；都說她青春韶華，音容宛在。

才幾天時間，趙家大門的墻根腳、石獅下，竟然落滿一片片、一疊疊、一叢叢已經(jīng)黯然失色的三角梅花瓣；平時神氣活現(xiàn)的那一對石獅子，也在晦冥的蒼穹下，顯出一種悲憤憂郁的樣子。這是親友和街坊們，將翠香遺體送葬后的景觀。

翠香這一死，像是一劑特殊湯藥灌進了趙大寶的心田。短短幾天之間，他褪去不少的毛孩子氣，顯得穩(wěn)沉多了。

二、壯士去兮

8

兒子新婚之際，房屋遭到倭寇飛機轟炸，兒媳婦悲壯而死，這兩件始料不及的大事，使得趙家昌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姑且不說他一家慘遭突如其來之災(zāi)難打擊以后。其情緒一時半會兒的調(diào)理不過來，就是僅僅針對再娶一個兒媳婦需要花不少“禮銀”這一點，也不是兩年三年所能解決的問題，何況還要及時修理被敵機炸爛的房子。所以，給趙大寶重新找人家娶媳婦的事，就暫時不敢思量了。

這個三年兩載不可能給趙大寶續(xù)親的無奈景況，倒也與趙大寶特別強調(diào)的、因為年少不想娶親的心態(tài)相吻合。不過。趙大寶想到開文城去讀高中的愿望，也絕不可能實現(xiàn)。那天，老父親曾這樣無可奈何地對他說：如果不需要我出錢。你就去吧；如果還出錢，那么你只能賣了這幢宅子，讓我和你妹子去住窯洞；或者，賣了我這把老骨頭，抑或賣了你妹子，否則別再提拿錢讓你出門讀書的事了。

當時，趙大寶第一次看見，他父親流下了兩滴渾濁、且無可奈何的老淚。那年。他父親雖然只有53歲?？墒?，看上去已經(jīng)比較蒼老，像個63歲的老者。所以，趙大寶第一次在心靈深處告誡自己：看來再不能想入非非了；從今以后，可能一切事情都得靠自己解決了?？墒寝D(zhuǎn)念一想，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后來趙大寶這樣說：人世間的一切事情，或許真有著它說不清道不明的定數(shù)吧——那天，他懶洋洋地去到全鎮(zhèn)子人氣最旺的大團街，百無聊賴地這里看幾眼，那里呆一會兒，看人家如何做買賣以及相互間討價還價的樣子，突然看見鎮(zhèn)公所的兩個公差，將一張剛寫滿毛筆字的《啟事》往一個顯眼的位置上貼去，因為不知那張紙上寫的什么內(nèi)容，旁邊已經(jīng)有三五個人圍著觀看了：于是。趙大寶也很好奇地湊過去觀看。其紙上文字如下：

告桑梓民眾

吾云平一隅，自古乃迤南地區(qū)之交通要

沖，商賈云集之糧貿(mào)重鎮(zhèn)。然，囿于諸多因素

制約，以致民智晚開，蕓蕓眾生思維愚鈍，蒼

生子弟亟待培育；否則，實與國民政府急欲

提高國民素質(zhì)之救國綱領(lǐng)，不相吻合。故而，

經(jīng)縣政府原則批準。茲決定：擴大云平小學

之辦學規(guī)模，并在全鎮(zhèn)范圍，公開招聘能夠

教授初小以下教師6名、教授高小以下教師4

名，渴盼18歲至30歲以內(nèi)、具有初中文化學

歷。且甘愿獻身桑梓教育之高賢學士，在7天

之內(nèi)，前往鎮(zhèn)公所報名應(yīng)試，進而施展才華，

育出桃李，報效國恩，強我華夏。

特此奉告

滇七縣云平鎮(zhèn)鎮(zhèn)公所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看了這一榜告示，趙大寶一時間又喜又憂。喜者，因為自己急于找事情做，而教書育人一職，實為古往今來最讓人崇敬的職業(yè)，既可以減輕老父親關(guān)于家庭經(jīng)濟的壓力，自己的悶郁心態(tài)也將得到調(diào)整；憂的一面呢，就是自己沒有18歲，人家明明白白寫著

只要18歲以上的，所以能否謀到這個差事，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很大的問號了。

正當他對著那張紙發(fā)愣之時，感覺有人在他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子，他扭頭一看，見是一個說不上漂亮、打扮卻很張揚的大姑娘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他熟悉這個大姑娘的面孔，但叫不出名字，好像是他在縣城讀初中時的同學，但不在一個班，只知道這個姑娘在學校具有一定名氣，卻又不知道她為什么有名氣的原因。

發(fā)什么呆呢?姑娘很大方地問他。見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又說道：我是初9班的；你是8班的吧?我在畢業(yè)典禮上，聽過你代表全體畢業(yè)同學的發(fā)言，知道你很有理想，文字功底很好；再說了，你平時寫在墻報上的那一手毛筆字十分工整，就像得了顏真卿的真?zhèn)?，特別是你身上那種“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的儒雅氣質(zhì)，給我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別害羞呀——哈哈哈，你更讓我記住的是：一個剛滿16歲、卻裝著一肚子墨水的少年，不久前娶了一個大著將近三歲、卻大字不識幾個的姑娘做老婆，才過了新婚之夜，新媳婦為了不讓你受傷，就像老母雞保護小雞仔似的，用她的身體護住了你。而她卻悲壯死去。哈哈，太感動人了。

按說這是一個很虔誠也很悵惋的話題，可是趙大寶聽起來總覺得對方講得輕飄飄的；況且，這時旁邊已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他就產(chǎn)生了一種被人用來搞笑、甚至被開涮的感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帶著一張漲紅了的臉，與大姑娘點了點頭，算是還了禮數(shù)，就又轉(zhuǎn)身走向別處了。

噯噯，哦喲，怎么就走了呢，這算什么事呀?大姑娘還沒把自己的意思完全表達出來，就三步并作兩步，攆著趙大寶而去。

接著，大姑娘就跟在趙大寶屁股后面作自我介紹：忘記告訴你了，我叫麻白鳳，也有人叫我“麻白風”，你叫我什么都行；我看出來了，你是想去小學校教書，卻又擔心去不了；可是，我能幫助你呢；因為我老爹，是這個鎮(zhèn)最大的官，我說的話呢，我爹最愛聽了。

哦?行走著的趙大寶霎時間駐足。問道：“你爹就是麻鎮(zhèn)長?”這時，趙大寶的臉上呈現(xiàn)出又驚異又企盼的情狀。心里慨嘆道：眼前這個“二百五”似的女同學，還真有個名震鄉(xiāng)里的老爹呀!就又專注而友好地看了麻白風幾眼，看后心里卻說：長的一般般啦，特別是她的臉盤子，與翠香相比，差距大了去啦；翠香的臉是銀盆臉，既能吃苦耐勞又能寬容別人；麻白鳳的臉卻是刀削似的柳葉臉，據(jù)說是一種大事做不了、小事卻不愿意做的臉形，也有人將其稱為刁蠻臉。

可是。趙大寶也深知，他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份眾人追捧的職業(yè)；所以，他不敢不對眼前的麻白鳳同學失禮。這倒十二分地滿足了該女同學天生很強的虛榮心理。后來，他就在這位麻白鳳同學的領(lǐng)引下，去鎮(zhèn)公所拜見了麻鎮(zhèn)長。

9

麻鎮(zhèn)長，名耀昌，50歲的年紀。據(jù)說，其祖上乃南京應(yīng)天府高石坎柳樹灣人氏，是明洪武14年奉旨進軍云南的30萬大軍中一個小小頭目，這支大軍來到云南后，就以“軍囤、民囤、商囤”的形式，分別奉命扎根于各個地區(qū)；又因為隊伍中絕大多數(shù)人來到云南戍邊時，都是赤條條的單身漢，便奉命與當?shù)嘏咏Y(jié)為婚配，然后一代一代生息、繁衍下來，到了民國初期，麻氏家族的家譜上已經(jīng)記下32代人丁散落云南的基本人脈與狀況。

就在大清同治皇帝駕崩那年，麻耀昌的爺爺麻有智有了兩大喜事，一是時年23歲的他喜得一子，取名為麻震洲；二是他經(jīng)過多方搏擊脫穎而出，成為全縣萬目關(guān)注的大秀才。然后，叉賣了家中大小12丘田地，買通云貴總督，得到縣丞一職，就帶著親眷從滇中來到滇南做官，兩年以后又升為縣令，繼而漸漸聚得錢財，十七、八年下來，所聚錢財頗豐；就在卸官的當年，為了回避官場矛盾而舉家來到云平這塊寶地，蓋起了如今麻家人居住的這幢四合院。從此，他一是把滿腔抱負寄予獨子麻震洲，一心望子成龍；二是安居賦閑，每天就看看文史方面的書，玩一玩愛了大半生的古董；據(jù)說，他對古董研究頗有心得，除了收藏著兩大架子的古董，還寫了一些如何把玩古董的小小文章?？墒?，正如他之所言，子孫們都有負他厚望；沒人能夠達到他當年的官職——正七品的功名和利祿。更為讓他長時間生著悶氣的是，惟一的兒子麻震洲，居然把兩千年延續(xù)下來的“學而優(yōu)則仕”不當回事，一心研究民間驗方和烹飪技術(shù)。這就對后代麻耀昌起到了很大的耳濡目染作用；若麻家人都不想在官場里暢游，這不是有悖于麻氏祖宗之夙愿?當官發(fā)財，這是人生第一條正道和大道呀，莫非麻氏家族從此將與政界無緣乎?更為讓他悲傷的是，幾代都是單傳的麻氏孫子麻耀昌哇，在18歲那年娶了個美如天仙、名叫?；ǖ墓媚镞M家以后，時間一晃兩年多了，可孫媳婦?；ǖ亩亲舆€是癟著的，并且經(jīng)常性看見?；ò涯樌美祥L，說是不再要男人與她共睡一床。唔，這還了得?麻老爺子就私下里問孫子麻耀昌，說阿昌呀，爺問你個事呢；就問你，夜里會不會做那種男人該做的活呀?這時，二十出頭的麻耀昌就很尷尬地嘆了口氣，還又點了點頭。于是乎，麻老爺子就認真地觀看孫子的上嘴唇，天哪，果真沒有胡子茬呢!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麻家香火，就此滅了哇。

怎么辦呢，這是天大的悲情呀，麻老爺子就急忙叫攏除孫媳婦以外的家庭主要成員，說明此事關(guān)乎麻家顏面，一定要拿出一個遮丑的計謀來。一時間，家人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咳著半聲嗽的老伴罵上了麻有智，她說老東西呀，這種事你都招家人拿主意，看來是活得顛三倒四的了；大家就都散了吧，該做什么的還做什么去；這事我能料理的。

，

你?你行嗎?你有招嗎?麻有智不無擔心地問老伴?？衫习閰s舉重若輕似的微微一笑，很玄乎地說：喲，等著瞧吧——你就。

接下來的日子，老奶就每天與孫媳婦?；ń涣鞲星?，慢慢地還真把?；ㄕf得臉上有了喜色；再慢慢地，桑花就會每天都厭食、干嘔，吐口水什么的，這時家人也已經(jīng)知道了隱情，只是心照不宣罷了。有一天，家里沒有多余人在場時，麻耀昌就滿臉愧色地詢問他爺麻有智。他說爺爺呀。你說會不會有外人在背后說咱家的壞話呢?

這時，老爺子就理直氣壯地吼道：哦喲喲，就是有人當面質(zhì)疑你的無能，咱家也敢說那是你媳婦前兩年身子骨不太爽快，現(xiàn)在身體好了就懷上了呀；再說了，就是有人真地懷疑什么，可是馬兒生在自家的廄里，看哪個雜種敢當面放臭屁呢……就這樣，麻耀昌的老婆?；ň蜕铝艘慌畫耄∶榘坐P。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真是禍兮福所依。近二十年以來，人們私下里都說，其實麻耀昌是吃了婆娘的軟飯，沾了婆娘的光，才一步一步走向鎮(zhèn)長這個位子的。遙想當年，麻耀昌能夠遮住“會斷后”的口實，讓祖母給他的小婦人安排野男人并懷孕生下麻白鳳后，?；ㄟ@位美少婦想“吃”這一口的欲望就更加強烈了；她畢竟才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吶，加之男人房事不行，家庭成員對于她之生理欲望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各人心里都在說：只要她別把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行了。繼而又聽說，這位美少婦在麻白鳳滿周歲斷了

奶以后，就經(jīng)常性出去串門子、約人打牌找樂趣了。一天，?；ê土硪粋€小婦人被姓楊的鎮(zhèn)長兼保安隊長邀請去鎮(zhèn)公所打麻將，?；请p白晰得就像糯米糕做成的小手就讓楊鎮(zhèn)長當面贊嘆不已，還假裝以“檢驗”為由，居然當場把她的手捧到胸前，摸了又摸，抹了又抹，當他點頭不得已承認“果真不是糯米糕，真的是人手”時，竟然已把一滴涎水流到了美少婦的小手上，繼而可能是心不在焉吧，他居然輸下了不少的錢·…-一再后來，麻耀昌就到鎮(zhèn)公所當差做事吃皇糧了。再又過了不久，滇七縣新上任的縣長來到云平鎮(zhèn)視察民情時，這個年僅三十三歲的上峰就直截了當?shù)貙β橐_口，他說麻耀昌呀，聽說你有個又漂亮又最善解人意的夫人，令尊麻震洲還對烹飪大有研究，不知本縣能否既有眼福、又有口福哇?

當然了。麻氏一家就讓該年輕有為的縣長大人遂了心意；不僅年近六旬的麻震洲好好地露了一手烹飪方面的絕活，讓該縣長大飽口福，既喝下耄耋老人麻有智珍藏下來、據(jù)說是當年云貴總督送給的貴州茅臺酒，品賞了麻震洲精心制作、在外地難以吃到的幾道名菜：三七汽鍋雞、三七花炒豬肉、三七根燉豬腳、三七粉捏煮圓子等，而且美少婦桑花被以專為縣長大人拈菜和伺候水酒為名，安排坐到了他的身邊，據(jù)說讓他從始至終聞到了一種從沒聞過的異香味遭，真是爽快至極。

從此以后，麻耀昌的小婦人?；ň蜁扛魝€把月去滇七縣城一次，每次去上五六天；或者，該縣長也會下到云平鎮(zhèn)來視察民情，自然又要到麻家大飽眼福和口福的了。再后來，在該縣長的親自過問下，美少婦?；ň团c麻家解除了婚姻關(guān)系，扔下不滿兩歲的女兒麻白鳳，給麻家繼續(xù)遮掩臉面，就嫁給那位楊縣長做二房去了。再再后來，麻耀昌就脫下瓜皮帽，梳了東洋頭，穿上中山服，取代前任長官，當上鎮(zhèn)長了。時值民國22年(1933年)。據(jù)說，麻耀昌坐上鎮(zhèn)，長寶座那天，他那已經(jīng)82歲高齡的爺爺麻有智，居然在長長地舒了一口大氣之后，顫顫悠悠地說道：麻氏家族哇，總算再次見到久違了的官場曙光；我吶，也該瞑目了。

果然，才幾個月時間，麻老爺子就死在了他83歲的那一年。

10

比起趙家昌為自己建的宅子來，麻耀昌家的四合院不知要氣派多少倍，除了都是一樓一底的正房、廂房和耳房，并配置防火防盜功能、以及建構(gòu)兩個大天井以外，最為要緊的差別在于，趙家的砌墻材料是上等的土坯子，而麻家的則是一塊一塊的青磚。據(jù)說這種用青磚壘砌的房子壽命可以在四百年以上，而趙家的那一種土坯子建的房，一般的壽命只能是百年左右。再者，麻家的大門是雕梁畫棟有翹角的，而趙家的則是平墻平瓦風格，比較樸素。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麻家門前也有一對石獅子，據(jù)說其高度是l 88米，全鎮(zhèn)第一；但其神態(tài)和靈氣似乎比趙家昌親手為自家打造的那一對要遜色一些。

鎮(zhèn)公所正好位于麻宅的斜對面，兩廂只隔著那條石板鋪就、大約二十五、六米寬的街道。據(jù)說，這幢絲毫不比麻宅遜色的原宅主人，就是清末率軍進入越南抗擊法國侵略軍立下奇功的著名將領(lǐng)劉春將軍。當時，清政府基于民意而彰顯其功勛，撥下?？顬樗诉@座將軍府第，可是不滿一年，就又給他戴上對抗當朝的大帽子，繼而將他賜死。從此，這豪宅就不時地更換著主人；民國五年以后，被縣里定為官家公產(chǎn)，一批批的官家人輪流使用至今，正所謂“鐵打的豪宅流水的官”了。

趙大寶這是第一次見到麻耀昌鎮(zhèn)長。當時，老麻對眼前的趙大寶并不看好，但又礙于女兒麻白鳳的面子，就說那就考你一下吧——我雖然是個粗人，但也聽說過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大文人，你能當著我的面，背誦出這三大人物的各一首名作來嗎?繼而又對一個差役說：出個題，考考他吧。

差役得令，就咳了兩聲可咳可不咳的嗽，酸溜溜地說道：我這個人喜歡喝兩盅酒，你就先給我們背誦李太白的《將進酒》吧。

差役話音剛落，麻白鳳就哈哈哈哈笑將起來，又對老麻說道：我說老爹哇，這對我的趙同學來說，不是張口就來的事嗎，可以說比吃豆腐還容易呢。但老麻話已出口，也就帶著太監(jiān)似的口音說道：是的，我也相信趙同學是有才華的；那么，就算是讓本鎮(zhèn)長領(lǐng)教一下趙同學的才氣——好嗎?隨著話音，他直把眼睛盯在趙大寶身上，好像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似的；鎮(zhèn)公所里其他幾個雜役，也借機湊了過來，想聽一下究竟。

看來，為了求得這份職業(yè)，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于是，還很拘束的趙大寶就怯生生地說：那我就算是應(yīng)考吧。呃，這個……李白這首名作呢，大約寫于天寶十一年(公元752年)，全詩共有三十句176個字，這個……這個，那么我就背誦下去吧；他先是很窘迫地背誦李白的《將進酒》，繼而比較自如和深沉地誦出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再接著，他幾乎是以一種悲傷的口吻，吟出了白居易的《賣炭翁》，之后競讓所有聽者發(fā)出了唏噓之聲；這時，麻鎮(zhèn)長就連連點著頗有身份的頭顱說，我雖然沒聽出個子丑寅卯來，但我曉得你是有才氣的人了；不過，你是去教書，寫黑板字可是個大本事呢，你寫的字好不好呀?這時麻白鳳就又說：哦喲喲，我說老爹啦，你怎么盡考他最容易做的事哇——他寫那個字呀好生了得呢。不信讓他寫幾個給你們看看。當下就有另一個辦差的先生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急忙把紙和筆遞到趙大寶跟前那張黃花梨的文案上。這時，趙大寶看著周圍的人躊躇了一下，就拿起毛筆，飽蘸墨汁，寫下最流行的口號：“民生、民主、民權(quán)”六個正楷大字，贏得在場各位的好評；那位出題考他的差役還說，小小年紀，就將先總理中山先生之遺愿牢記于心，足見是個才華橫溢且憂國憂民的人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哇!

當然，趙大寶在麻白鳳的幫助下，很順利地實現(xiàn)了要當初小教師的愿望，從此在學校里當起了孩子王。

趙大寶這一似乎沒動聲色的舉措，很讓老父親趙家昌感動，連連稱贊他是個特懂事的兒子。

11

或許也是一種“機緣”吧。后來趙大寶這樣說。

大約6個月以后，滇七縣政府奉省府敕令，要在該縣快速組建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名日“中國抗日遠征軍”；入伍者年齡規(guī)定在18歲至30歲之間；已婚者也可入伍。征兵者特別強調(diào)：這次征兵，不是去打共產(chǎn)黨，是去保山、騰沖那邊，再從那邊去緬甸，是去那邊打日本鬼子，是為了不讓日本鬼子從咱中國的“后院”入侵；征兵者還說：這次征兵，所有經(jīng)費都是英國人拿出來，美國人除了直接出兵幫助我們，也為我們提供武器彈藥等軍用物資；他們出手相當大方，說是可以保證入伍者每人每天的吃喝達到較好的水平：如果戰(zhàn)死沙場，那么就是全中國、乃至世界人民抗擊法西斯戰(zhàn)爭的烈士，家屬也會永久得到政府的優(yōu)撫。等等。

當時的云平鎮(zhèn)，不僅是滇七縣境內(nèi)除卻縣城最大的鎮(zhèn)子，也是迤南地區(qū)不容忽視的地區(qū)之一。于是，云平鎮(zhèn)成了滇七縣招募遠征軍的重點地區(qū)。以麻鎮(zhèn)長為首的鎮(zhèn)公所一群人，每天就為這事走村串寨，奔走呼號，宣傳鼓動，忙得不可開交；就連閑在家中很無聊的麻白鳳小姐，也經(jīng)常主動摻合著東跑西忙，

做一些宣傳發(fā)動、抄謄文件、以及登記報名的工作。

這次在云平鎮(zhèn)征兵，是歷史上最順利的一次。老百姓都樂意把子弟和丈夫送到部隊去打仗?？墒?，趙家昌不希望趙大寶去當兵，因為他只有趙大寶一個獨兒。然而，等他知道要阻攔時，一切都來不及了；年方17歲的趙大寶已經(jīng)穿上剛發(fā)給的新軍裝，說是第二天清早就要上路了。

按說，從上面下來的征兵者和帶兵者也不是很看好趙大寶。總覺得他的個頭與所報18歲的年齡有一定距離；身體也不壯實?？墒?，趙大寶能夠說出他藏在心中的國仇家恨；別人、特別是麻白鳳也證明他的新婚妻子是被日本飛機炸死的，他家的房子也是被日本飛機炸爛的；麻白風對著征兵者特別介紹趙大寶，說是在眾多應(yīng)征者中，確實數(shù)趙大寶最有學問，不但知道孔子、孟子、茍子以及朱程理學這些他幼時從私塾先生那里學來的知識，而且能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以及“驅(qū)除韃虜、還我河山”之類的道理說得透徹；特別難得的是，他能寫出一手漂亮的毛筆楷書和行書，這是軍中最急需的人才，加之在場的麻耀昌鎮(zhèn)長也就他的才華作了認同和補充，所以征兵者就當場拍板：同意當兵；入伍后的任務(wù)，就是在秘書處，專做文案工作。

時值民國32年(1943年)8月中旬。

為此，趙家昌一夜未眠，他著實地為兒子即將離開故鄉(xiāng)奔赴遙遠的戰(zhàn)場而傷心、而憂慮、而難以割舍這種人世間最為珍貴的骨肉情結(jié)；兒子不但自幼失卻母親，也是趙家惟一繼承香火的男兒，況且他還不滿十八歲呀!老天——于是乎，趙大寶幼時穿著開襠褲在他跟前跑來跑去、騎在他脖頸上歡呼雀躍、為避蚊子叮咬而把油燈放人蚊帳中啃讀《三字經(jīng)》、《幼學瓊林》等典籍、特別因生母死后他一邊更加刻苦讀書、一邊給妹妹小蘭洗衣、梳頭等等的往事，就像走馬燈似的，在他大腦里晃來晃去。如今在他看來，兒子還沒長大，卻要飛了，而且是飛向遙遠的緬甸國度，去打仗，去流血……哦哇!更讓他撕心扯腸的，是兒子天亮就要去了，他內(nèi)心無論怎樣的傷心，卻也只能裝出比較平靜的樣子，給兒子說最吉利、最激昂、最鼓舞斗志的話，祝愿他們這次離開桑梓，出征緬甸而逢兇化吉，能夠戰(zhàn)勝倭寇，平安歸里。

天光明麗，藍天萬里。趙大寶以及諸多熱血男兒就要告別桑梓，奔向遙遠的中緬邊境去了。歡送他們踏上征程之際，云平鎮(zhèn)幾乎是千人空巷，那場面十分地熱烈與壯觀。當時，曾有人這樣稱贊道：看看吧，這就是咱云平鎮(zhèn)的魂靈；這就是咱中國人的氣勢，中國人的精神。這種氣勢與精神能夠驚天地，能夠泣鬼神；小日本算什么鳥哇?咱們的軍隊這一去，準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呵，真是天日昭昭，紫氣浩浩，我們的血肉之軀哇，能夠筑起鋼鐵般的長城!

那一天，讓許多人看在眼里、也讓趙大寶尷尬不已的是：就在他與老父親和妹妹趙小蘭話別將要上路之際，那個麻白鳳卻又風嚓嚓地去到他們跟前，搶聲說道：大寶你就放心地去吧，我會照顧你的家人的，我會等著你們勝利歸來的……弄得他父親和小妹都莫名其妙。

其實，趙大寶之所以堅決報名參加抗日遠征軍，除了以上提到的國仇家恨，他也十分心煩眼前這個風嚓嚓的“二百五”同學，她那隔三差五去學校找他大談理想、大談人生享樂主義的人生觀念，真讓他受之不了，卻又躲不脫、避不開，更得罪不起呢!可惜，眼前的這個“憨白薯”總是看不清他的心緒。

60年以后，有關(guān)中國抗日遠征軍的史實，陸續(xù)在一種被稱為“英特網(wǎng)”的信息空間傳播，其中有這么一條言簡意駭?shù)奈淖郑?/p>

中國從1942年就組建的這支氣吞山河

的抗日遠征軍，先后近40萬人……到了1945

年1月戰(zhàn)事基本結(jié)束之際，這支部隊已傷亡

近一半……這是中國與盟國首次直接進行

軍事合作的典型事例，也是甲午戰(zhàn)爭以來，

中國軍隊首次出國作戰(zhàn)并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

光輝史績。

三、意料之外

12

1945年3月，隨軍人緬作戰(zhàn)一年零七個月，的趙大寶回到了故鄉(xiāng)，雖說歡迎他們歸里的場面只限于大團街一隅，歡迎者也只是當初他出征時的十分之一，與歡送他們出國入緬作戰(zhàn)那般熱烈與壯觀、氣壯山河的場面大相徑庭，卻也讓他深受感動；因為當初這個鎮(zhèn)子上，與他一同前往緬甸作戰(zhàn)的66個男青年當中，回歸者(包括傷殘者在內(nèi))也只有7人。所以，當他見到此情此景之際，也與其他回歸者一樣，流下了不輕易滾動的淚水。

本來，趙大寶他們這支隊伍從騰沖、保山一帶撤至大理地區(qū)休整之際，省政府就根據(jù)國防部和民政部的指令，就是為了軍事戰(zhàn)略之需要，原則上將取消這支隊伍的番號，將人員以營為單位，分別編人兩個集團軍當中，一旦休整結(jié)束，就開赴前線，繼續(xù)抗日；對于在戰(zhàn)場負傷的人員、以及雖無傷殘卻在家中屬于獨子的普通士兵，可以給予抗擊倭寇有功戰(zhàn)士的名分，將其送回鄉(xiāng)里，并責成當?shù)卣?，盡可能給予優(yōu)撫和安置。于是，沒有傷殘的趙大寶就這樣地回到桑梓來了。這是后話。為此，他曾慨嘆老天不公，以致他繼續(xù)報國無門，一腔宏愿難以實現(xiàn)。然而，在其之后的生命歷程中，他內(nèi)心深處又百次、千次地感嘆道：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哇；如果當初繼續(xù)留在國民黨軍隊里，那么他就算當了官、進而當官越大，對共產(chǎn)黨和廣大勞動人民群眾所犯罪行就會更多，說不定會被槍斃，至少被勞改多年，而且永遠地成為專政對象。嗚呼，這是后話了。

那一天，在云平鎮(zhèn)大團街。身穿國民黨軍服的趙大寶，除了為麻鎮(zhèn)長親率一部分桑梓民眾歡迎他們凱旋歸里而激動，也還有一件事情讓他驚訝不已：在那人頭攢動，而且充滿親情與故土情懷的氛圍當中，他在一剎那間，就驚詫不已并且停住了腳步；那時，他擦干了臉上激動的淚水，十分驚詫地瞪圓了雙眼，把目光聚在十米開外——父親和小妹趙小蘭跟前一個身穿白底紅碎花衣裳、容貌清秀、梳著發(fā)髻、此時正在對他親切微笑的中年婦女身上，該婦女的跟前，還站著一個脖頸上系著紅色避邪魂索、年紀約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那一年，這位婦女41歲；繼而，父親偕那位婦女、小妹以及小男孩去到他的身邊，親切地對他說：阿寶呀，你可回來了呀。哦，對了——父親語氣更加莊重地向他介紹那位婦女：今后吶，你就得叫她“阿媽”了。繼而又對小男孩說：阿彪，這是你大哥；快叫大哥呀。于是，小男孩就忽閃著一雙黑眼珠子，對趙大寶笑了笑，又喊出了“大哥”二字。

這個……?趙大寶很認真地看了父親跟前的婦人一眼，婦人的一張團臉和兩片厚嘴唇，就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后來，據(jù)當初他與翠香結(jié)婚時給他“撤贊”的鄧孝先先生說，這種團臉、厚唇的女人，性格溫和，為人厚道。

當天的晚飯，是鎮(zhèn)公所以麻鎮(zhèn)長為首的一千人謹遵縣府指令，用專款宴請了趙大寶等凱旋歸里的英雄們。鎮(zhèn)長老麻在敬酒時，除了再次重復(fù)“熱烈歡迎抗擊倭寇歸里的桑梓英雄”之類的言詞，又特別說明兩點，一是轉(zhuǎn)達省府飭令：將以三種形式安排英雄們，即個別有知識者充實各地鄉(xiāng)(鎮(zhèn))公所；一部分作為兵員補充到地方保安團；傷殘人員發(fā)給一年口糧安家，以后每年視地方糧政賦稅收入情況，酌情予以補助，等等。然后，就十分熱情地輪流向英雄們敬酒，說著不值錢的官場空話和套話。

趙大寶不會喝酒，生性內(nèi)向，加之大白天看見老父親領(lǐng)著小妹和那個所謂的“阿媽”和“小弟”去迎接他的情景，雖然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心里頭還是放不下；所以，即便那個風嚓嚓的初中同學麻白鳳突然出現(xiàn)，除了夸他一年半不見，戰(zhàn)場的烽火硝煙卻把他身子骨錘煉得頗有陽剛氣息、他穿軍裝的派頭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以外，還再三說明，她是因為下午才從縣城回來，一路暈車，才沒有去歡迎他們凱旋歸里的；此時，她一是請他原諒，二是邀請他去她家坐一下，或者去小河邊走一走，敘敘舊，卻也被他一一婉拒了。當時，他很友善地看著好像比過去更注重收拾打扮、也比過去多有兩分風韻的麻白鳳同學，很有分寸地說：“以后就在一個鎮(zhèn)上過日子了，我們有的是時間見面、聊天呀，你說對嗎?”他這樣詢問麻白鳳，對方也就覺得哪有人家遠道而歸，雙腳還沒走進自家堂屋就與她去“瘋”的道理呀?也就只好悵然點頭，表示改日再敘了。

當時，麻白鳳與趙大寶的舉止，已被正與他人碰杯喝著酒的老爹麻鎮(zhèn)長看見了。他無奈地搖搖頭，什么也沒有說。(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