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
一
媽媽高興的時候,管爸叫“酒仙”,不高興的時候,又變成了“酒鬼”。做酒仙時,散淡灑脫,詩也溢彩,文也雋永,書也飄逸,畫也傳神;當酒鬼時,口吐狂言,歪倒醉臥,毫無風度。仙也好,鬼也罷,他這一輩子,說是在酒里“泡”過來的,真是不算夸張。據(jù)爸說,他在十來歲時已經(jīng)在他父親的縱容下,能夠頗有規(guī)模地飲酒。打那時起,一發(fā)不可收拾,酒差不多成了他的命根子。很難想象,若有三天五日見不到酒,他的日子該如何打發(fā)。
最初對“爸與酒”的印象大約是在我三四歲的時候,那也算是一種“啟蒙”吧。說來奇怪,那么小的孩子能記住什么?卻偏把這件事深深地印在腦子里了。
保姆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炒菜,還沒開飯。爸端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只滿到邊沿的玻璃杯自管自地先上了桌。我費力地爬上凳子,跪在那兒直盯盯地看著他,吃幾個豆,抿一口酒,嘎巴嘎巴,吱拉吱拉……我拼命地咽口水。爸笑起來,把我抱到腿上,極有耐心地夾了幾?;ㄉ孜菇o我。用筷子指指杯子:“想不想嘗嘗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我傻乎乎地點頭。爸用筷子頭在酒杯里沾了,送到我的嘴里。又辣又嗆,嘴里就像要燒起來一樣!我被辣得沒有辦法,只好號啕起來。媽聞聲趕來,又急又氣:“汪曾祺!你自己已經(jīng)是個酒鬼,不要再害我的孩子!”
五歲的時候,我再次領(lǐng)略了酒的厲害。那一年,爸被“補”成了“右派”,而我們對這一變故渾然不知。爸約了一個朋友來家喝酒。在昏暗的燈光下(也許只是當時的感覺),兩人都陰沉著臉,說的話很少,喝的酒卻很多。我正長在不知好歹的年齡里,自然省不下“人來瘋”,抓起一把雞毛撣子混耍一氣……就在剎那間,對孩子一向百依百順的爸忽然像火山一樣地爆發(fā)起來!他一把拎住我,狠狠地掀翻在床上,劈手奪過毛撣,沒頭沒腦地一頓狂抽。我在極度的驚恐中看到了他被激怒的臉上那雙通紅的眼睛,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濃烈的酒氣。一個五歲的孩子,只能有一個反應(yīng),就是咧開大嘴痛哭一場,賴聲賴氣地哭得自己頭都昏了……后來我總是提醒爸爸:你打過我!他對這唯一的“暴力事件”后悔不已,說早知道你會記一輩子,當時我無論如何都會忍一忍。
我對爸說,我不記恨你,我只是忘不掉。
二
爸結(jié)束了“右派”生涯,從沙嶺子回到北京時,我們家住在國會街。他用很短的時間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離家最近的一家小酒鋪成了他閉著眼睛都找得到的地方。酒鋪就在宣武門教堂的門前。窄而長的一間舊平房,又陰暗,又潮濕。一進門的右手是柜臺。柜臺靠窗的地方擺了幾只酒壇,壇上貼著紅紙條,標出每兩酒的價錢:八分,一毛,一毛三,一毛七……酒壇的蓋子包著紅布,顯得古樸。柜臺上排列著幾盤酒菜,鹽煮花生、拍黃瓜。門的左手是四五張粗陋的木桌,散散落落的酒客:有附近的居民,也有拉板車路過的,沒有什么“體面”的人。
爸許愿給我買好吃的,拉我一起去酒鋪。(媽說,哪有女孩子去那種地方的?)跨過門檻,他就融進去了,老張老李地一通招呼。我蹲在地上,用酒鋪的門一個一個地軋核桃吃。已經(jīng)軋了一大堆核桃皮了,爸還在喝著,聊著,天南地北,云山霧罩。催了好幾次,一動都不動。終于打算離開,可是他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了。拉著爸走出酒鋪時,聽見身后傳來老王口齒不清的聲音:“我——告訴你們,人家老汪,不是凡人!大編?。√觳?!”回頭看了一眼,一屋子人都醉眼惺忪的,沒有人把老王的話當真(老王后來死了,聽說是喝酒喝死的)。回家的路上,爸在馬路中間深一腳淺一腳地打晃,扶都扶不住,害得一輛汽車急剎車,司機探出頭來大罵“酒鬼”,爸目光迷蒙地朝司機笑。我覺得很丟人。回到家里,他倒頭便睡,我可憐巴巴地趴在痰盂上哇哇地嘔吐,吐出的全是嚼爛了的核桃仁!
“文革”初期,爸加入了“黑幫”的行列,有一段時間,被扣了工資。對“牛鬼蛇神”來說,這種事情似乎應(yīng)在情理之中。于是,家里的財政狀況略顯吃緊。媽很有大將風度,讓我這個當時只有十三四歲的孩子管家。每月發(fā)了工資,交給我一百塊錢(在當時是一大筆錢了),要求是,最合理地安排好柴米油鹽等家庭日常開銷。精打細算以后,我決定每天發(fā)給爸一塊錢。爸毫無意見,高興地說:“這一塊錢可以買不少東西呢!”他屈指算著:五毛二買一包香煙,三毛四打二兩白酒,剩一毛來錢,吃倆芝麻火燒!“中午別喝酒了,”我好言相勸,“又要挨斗,又要干活兒,吃得好一點?!卑趾芫鞯赜憙r還價:“中午可以不喝,晚上的酒你可得管!”
三
我剛從東北回北京的那段日子,整天和爸一起呆在家里。他寫劇本,不坐班;我待業(yè)。一到下午三點來鐘,爸就既主動又迫切地拉著我一起去甘家口商場買菜。我知道,買菜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借口,他真正的盼頭在4點鐘開門的森隆飯莊。出門前,爸總要檢查一下他的小酒瓶帶了沒有。買了菜,馬上拐進森隆。飯莊剛開門,只有我們兩個顧客。爸給我要一杯啤酒,他自己買二兩白酒,不慌不忙地嘬著。喝完了,掏出小酒瓶,再打二兩,晚飯時喝。我威脅他:“你這樣喝,我要告訴媽!”爸雙手抱拳,以韻白道:“有勞大姐多多地包涵了!”有次他自己買菜,回來倒空了菜筐,也沒找到那只小酒瓶。一個晚上,他都有點失落。第二天我陪他去森隆,遠遠看見那瓶子被高高擺在貨架頂上。爸快步上前,甚至有些激動:“同志!”他朝上面指指:“那是我的!”服務(wù)員是個小姑娘,忍了半天才憋住笑:“知道是您的!昨天喝糊涂了吧?我打了酒一回頭,您都沒影兒了!”
爸的喝酒一向受到媽媽的嚴格管制,后來連孫女們都主動做監(jiān)管員。汪朗的女兒和我女兒小的時候,如果窺到爺爺私下喝酒,就高聲向大人告發(fā),搞得爸防不勝防,狼狽不堪。一次老頭兒在做菜時“偷”喝廚房的料酒,又被孩子們撞到,孫女剛喊“奶奶”,老頭兒連忙用手勢央求。她們命令爺爺彎下腰,張開嘴,倆孩子踮著腳尖嗅來嗅去,孩子們對黃酒的氣味陌生,老頭兒躲過一頓痛斥。
四
多年以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回家看爸爸媽媽。爸縮在床上,大汗淋漓,眼里泛出黃黃的顏色。問他怎么了?他痛苦不堪地指指肚子,我們以為是肝區(qū)。哎,喝了那么多年的酒,真的喝出病來了。送爸去醫(yī)院前,媽非常嚴肅地問:“今后能不能不再喝酒?”爸萎作一團,咬著牙,不肯直接回答。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爸弄到診室的床上,醫(yī)生到處摸過叩過,又看了一大摞化驗單,確診為“膽囊炎急性發(fā)作”。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我蹲下為爸穿鞋,順便問大夫:“今后在煙酒上有什么限制?”話音未落,很明顯地感到爸的腳緊張地僵了一下。大夫邊填處方,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個病與煙酒無關(guān)?!?/p>
“嘻嘻……”爸馬上捂著嘴竊笑,簡直像是撿了個大便宜。剛剛還擠滿了痛苦皺紋的那張臉,一瞬間綻出了一朵燦爛的花兒,一雙還沒有褪去黃疸的眼睛里閃爍著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剛進家門,爸像一條蝦米似的捂著仍在作痛的膽,朗聲宣布:“我還可以喝酒!”
然而,科學就是科學,像爸這樣經(jīng)年累月地泡在酒里,鐵打的肝也受不了。在他晚年時,他的酒精性肝炎發(fā)展為肝硬變。醫(yī)生明確地指出問題的嚴重性。爸在他視為生命的寫作和酒之間進行了折中的處理:只飲葡萄酒,不再喝白酒。在一段時間里,他表面上堅持得還算好。(當然免不了小動作。)
一九九七年四月底,爸應(yīng)邀去四川參加“五糧液筆會”。臨行前,我們再三警告他:不準喝白酒。爸讓我們放心,說他懂得其中的利害。筆會后爸回到北京,發(fā)現(xiàn)小腿浮腫,沒過幾天,五月十一日夜里,爸因肝硬變造成的食道靜脈曲張破裂而大量吐血。這次他真的知道了利害。在醫(yī)生面前,他像一個誠實的孩子,“在四川,我喝了白酒,”爸費力地抬起插著輸液管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著:“這樣大的杯子,一共6杯?!?/p>
爸的喝酒一直是我們?nèi)业臒衢T話題。無論誰怎樣努力,都沒有辦法把他與酒分開。和爸共同生活的四十多年里,我們都明白,酒幾乎是他那閃光的靈感的催化劑。酒香融散在文思泉涌中。記得有一次和爸一起看電視,談到生態(tài)平衡的問題。爸說:“如果讓我戒了酒,就是破壞了我的生態(tài)平衡。那樣活得再長,有什么意思!”也許,爸爸注定了要一生以酒為伴。酒使他聰明,使他快活,使他的生命色彩斑斕。這在他,是幸福的。
摘自《獨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