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一
早年姥姥住的是草房子,房頂常年不翻修,草上落了土,土里又刮進(jìn)了種子,種子再發(fā)芽,房頂就開花了?;ㄩ_得茂盛,房頂就像個(gè)花園。
小舅舅犧牲的那一年,房頂上突然長出了一大片婆婆丁。
婆婆丁的樣子很像睡蓮,厚厚的葉子肥嘟嘟的,它們層層疊疊地?cái)D在一起,不留任何縫隙地包圍著花蕾?;ɡ俸苋跣。伾屈S綠的,淡雅卻很醒目。
長了婆婆丁的草房子像個(gè)宮殿,從里面走出來的本該是公主和皇上,可每天里出外進(jìn)的就是一黑一白,黑的是姥姥,白的是姥爺。
自從小兒子沒了,他們倆好像都沒換過衣服。姥姥整天穿著那件大襟的黑秋夾襖。姥爺每天都披著那件羊皮襖,只是不知為何他把白羊毛反穿在外,村里小孩背后都笑他:“怪頭怪,反穿皮襖毛朝外。”
二
突然有一天草房子著火了,是姥爺用火柴點(diǎn)的。
姥爺瘋了。他站在房頂上對著婆婆丁擺出用機(jī)槍猛烈掃射的姿勢,嘴里喊著:“繳槍不殺,繳槍不殺?!崩褷斚耠娪啊兜氐缿?zhàn)》里的高老忠一樣,老淚縱橫。這是我第一次見姥爺哭。
望著像踩平地一樣在房頂上來回折騰的姥爺,你會(huì)相信他真的瘋了。他一只腳在房頂上,另一只腳已經(jīng)懸在房檐底下了,姥爺居然沒掉下來,有人以此斷定姥爺沒瘋。
姥姥說:“心瘋了。”
只有婆婆丁知道姥爺瘋了。從前那么心疼院子里一花一草的姥爺,如今把房頂上的婆婆丁拔得精光,姥爺稱這是斬草除根。
瘋了的姥爺一天會(huì)上房頂好幾次,擺著同樣的姿勢,說著同樣的話。拔光了婆婆丁,他又開始拔房上的草。姥姥說:“好哇,把房子拆了能把兒子換回來,也劃算啊!”
拔累了,姥爺就躺在房頂上睡覺,像睡在炕上一樣,蓋著皮襖,打著呼嚕,看上去睡得很香。家里如果找不著他,就看看房頂吧,他一準(zhǔn)在那兒。只是你見不到他,因?yàn)樗稍谌俗址宽數(shù)牧硪话搿?/p>
三
那天我上房頂叫姥爺吃飯,才知道,這草房頂沒點(diǎn)兒本事是上不去的。腳下的草是軟的,根本蹬不住,手上又沒抓頭兒,只能慢慢爬。房頂斜著,讓你恐懼。莫非快七十歲的姥爺有飛檐走壁的功夫?姥爺沒瘋,叫他吃飯時(shí),他還說:“有本事把你小舅叫回來吃。”
幾次我想討好他,寬慰他,可幾次都發(fā)現(xiàn)他更加憤怒了,憤怒之后是哭不出的眼淚。
我試著給他倒酒,倒多少姥爺喝多少。酒喝沒了,我灌上白開水,姥爺也照樣喝,也喝得滿臉通紅。姥爺真的瘋了。
不愛說話的姥爺更沒話了,眼珠子通紅,像是隨時(shí)要發(fā)射的兩顆火炮。姥爺燒了房頂燒蚊帳,連他自個(gè)兒的那件皮襖都燒得滿身是洞。這個(gè)響當(dāng)當(dāng)?shù)能娏覍俪闪舜謇镒羁膳碌娜?,小孩躲著他,大人不搭理他,姥爺像幽靈一樣每天走村串鄉(xiāng)。
想想曾經(jīng)的姥爺領(lǐng)我去集上的小館子吃豬頭肉,想想曾經(jīng)的姥爺給姥姥買倆面瓜舉在手里走三里地……姥爺啊,你為什么不能像姥姥一樣把苦水吐出來?為什么不能把曾經(jīng)的幸福和如今的苦難在心里攪拌一下???你不是還有五個(gè)好兒女嗎?軍屬和烈屬不就差一個(gè)字嗎?
12歲的我不懂什么是爹、什么叫娘,卻見過這個(gè)軍人的父親送兒子參軍那天的景象。瞇著眼睛的姥爺似笑非笑,一直圍著部隊(duì)接兵的卡車轉(zhuǎn)。當(dāng)部隊(duì)首長和姥爺握手行軍禮的時(shí)候,姥爺?shù)碾p手不知該放在哪里,一個(gè)勁兒地搓,一個(gè)勁兒地攥,臉上寫滿了光榮與自豪。
瘋了的姥爺上房頂更勤了??粗诜宽斏仙钜荒_淺一腳的,我們都害怕。姥姥說:“早晚得摔死?!?/p>
沒摔死的姥爺竟是婆婆丁救的命,那是他喝酒最多的一次。姥爺雙腳在房頂上,半個(gè)身子卻已掉到房檐下了,死死絆住他的是一大堆深埋在房草里的婆婆丁。婆婆丁肥厚的葉子相互抱在一起,這回抱住的不是它們的花蕾,而是姥爺?shù)哪_。
婆婆丁有這么大力氣嗎?是竭盡全力地抱著嗎?誰都不信。姥姥說:“這是小舅派來的婆婆丁,都是當(dāng)兵的出身,有的是力氣?!奔依锶硕枷嘈帕恕?/p>
四
家里有個(gè)瘋子,全家就都瘋了。
一個(gè)秋天的傍晚,太陽將要落山時(shí),姥爺終于不瘋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dòng)。姥爺走的那天,家里人誰都沒哭,只是棺材抬到門口時(shí),姥姥打了小姨一巴掌?!澳窃趺础愕鲩T了,你們不該哭上一聲?”
小姨“哇”的一聲哭了,哭得收不住。
摘自《甘肅日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