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友梅
近來因為年老體衰,弱智癡呆,好久不動筆了,可是今天在《今晚報》上讀到名家驥才的大文《七夕·摩喝樂·仲爺》,又忍不住要叨叨幾句。
大馮說的是請張仲鑒定“摩喝樂”的往事,其中一段說摩喝樂這一民間文化,明清以后直接傳衍的線索是天后宮的“娃娃哥哥”。
“娃娃哥哥”這一稱呼我已幾十年沒聽到了,看到這一下就激動起來。如今除了天津老人和老天津人外,不知還有誰了解這個典故。
我就有過一個“娃娃哥哥”,比我大一歲,叫招弟。從我記事起他就坐在炕頭一角,老老實實一聲不鬧。每天吃飯時我娘都盛一碗飯放點菜擺在他的面前,說“孩子,吃吧?!蔽疫^生日,我娘就給他身上披上紅綢子。有次我要抱起他當泥娃娃玩,還叫娘打了一巴掌,說:“那是你哥哥,不能亂動他!”我問這哥哥是從哪兒抱來的。大人告訴我是從“娘娘宮拴來的,因為有了娃娃哥哥才有了你”。那時我只知道有個“娘娘宮”,供的是“老娘娘”,長大后才知道有學(xué)問的人把那叫“天后宮”。娘娘宮有好幾座神殿。最后一座大殿的左側(cè),在本地名神“王三奶奶”后邊供著的是“送子娘娘”,王三奶奶是側(cè)面坐著,老娘娘則正面坐著。她腳下神臺上就擺著多個不到一巴掌高的小泥娃娃。當年天津衛(wèi)的女士們,若婚后多年不孕,就從娘娘宮抱個泥娃娃做頭生子,不久就會領(lǐng)出“小二”來。但泥娃娃不能明領(lǐng),只能暗拴,就形成了個默契。若有年輕女士,一大早還人少時就捧著大件供品進殿來擺在送子娘娘像前,再遞點功德錢給守殿道士,道人也就轉(zhuǎn)身離開大殿。女士上完供,磕完頭,看看身邊沒人,就趕緊用紅線繩拴上一個泥娃娃揣進懷里,溜出廟去?;丶医o娃娃起個名字,放在炕頭。習慣上就叫他老大。所以盡管我是頭胎兒,卻從生下來就排行老二,我二弟弟則被叫小三。
泥娃娃拴回家,每年要洗一次澡。當年宮前街上有好多家洗娃娃的店家。每年到了拴娃娃回來的那天,娘就把他抱到洗娃娃店,交下錢,過四五天再來領(lǐng)。其洗法是把原娃娃打碎,加上新土,重新塑造,新塑的娃娃比原來的大一點,但要和原來面貌相似。泥娃娃一年年洗,一年年長大。到我七歲時,我的娃娃哥已經(jīng)變成穿校服的小學(xué)生樣子了。
娃娃哥最后是還要送回廟里去的。但怎么送,長到幾歲送,我已記不清。我的娃娃哥似乎是我六七歲時送回的。但也有留下很多年不送的,我在一個親戚家見過長輩的娃娃哥,是穿著袍子馬褂,嘴上留著兩撇八字胡的小老頭,仍微笑著坐在炕頭角落處,面前擺著水果點心之類。據(jù)說是親戚一家跟娃娃哥太有感情了,舍不得把他送回去。
家人跟娃娃哥的那種感情,是無法說清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全家都把他看做是有生命有靈性的家族成員,不把他只看做泥塑品,我小時出去買什么東西吃,也常給娃娃哥帶一塊放在他面前。
這已經(jīng)忘卻幾十年的事,看了大馮文章一下就回到了眼前。想起那比我長得漂亮的娃娃哥哥,仍有親切之感。
這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記憶錯了的地方絕對不少,但情緒是不錯的,寫出來供今人一笑。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