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醒了。
從漫長黑暗中醒來,永無止境的旅途,無邊無際的時間,創(chuàng)世紀與末日審判之間的距離。 幸好,沉思意味著還有生命。 地球尚未毀滅,眼前漆黑一團,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閉,卻能感覺自己活著——黑暗之外的嘈雜,溫度與濕度,干涸的身體,嘶啞的呼喚。
微光穿透厚厚紙板,有人將我抬起,聽到金屬的碰撞,兩個男子的喘息。移動兩步,放到地上,聽到一扇門迅速關上,轉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獄?有些頭暈,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說十九樓到了,又一聲金屬的碰撞,我被抬了出去。
這是我的新家。
盡情想象——寬敞明亮,豪華氣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貴奢侈的人生。
可惜,這不是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將注定骯臟。
穿過狹長的走道,又好像經過書房,最后是臥室深處,一個隱私所在。他們將我放下,打開囚禁我的厚厚枷鎖,卸除保護我的重重鎧甲,剝下遮擋我羞恥的件件內衣,直到我亮著雪白粉嫩的皮膚,赤裸裸地躺在兩個男人面前。
看到這個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衛(wèi)生間這么大。我看到一個年輕小伙子,穿著充滿油污的工作服,雜亂的頭發(fā)上落著灰塵,眨著眼睛對我說,太漂亮啦!
果然是極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個中年男人說,他摸摸我光滑的身體,特別是張開的那一部分。
兩個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將我放到早已騰出的位置,很快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里,像一團蜷縮著的沉默羔羊,眼神無助地仰望他們。
水,冰涼的水,從水管灌入,充滿我堅固而干凈的身體,如同包裹胎兒的羊水。
他們觸摸了一下我的臉,便有水從我的體內傾瀉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經過另一邊身體沖向下水道。
男人們滿意地看著我的表現(xiàn),最后留戀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離開衛(wèi)生間,關上鑲著毛玻璃的門,留下被侮辱與被損害過的我,孤獨地蹲在黑暗角落。
從此,我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永遠禁錮在這座空中監(jiān)獄。
沒什么好遺憾的,我的人生從開始便注定如此……
二
我是馬桶。
我不是中國人發(fā)明的木板鐵條箍起來的馬桶,而是一只抽水馬桶。
我也不是一只普通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只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我是一只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抽水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國的廣東省,據(jù)說有一千萬打工者的東莞市——可惜從出生到離開故鄉(xiāng),我從未有幸看到過這座城市。生產我的工廠只有三百個工人,每只馬桶的定價卻是五萬元。
不用說,只有富人和權貴才用得起。
貼在我頭上的牌子,是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姓氏,一個生產奢侈馬桶的古老家族企業(yè)。這個家族從十九世紀起,就為梵蒂岡供應最豪華舒適的馬桶。所有這個品牌的馬桶,用的都是最頂尖材料,法國的陶瓷,德國的機械工藝,意大利的外形設計一據(jù)說無論男女,只要一看到我這種外形,就會產生強烈欲望。從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屬設備,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產要賣到一萬歐元。中國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工,所以還能定量出口歐洲。
根據(jù)我們品牌創(chuàng)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貴族馬桶,必是古典的抽水馬桶,無須添加復雜的電子設備。我也厭惡那些電力清洗的全自動馬桶,人類需要自己動手擦干凈屁股,而非依賴復雜設備一否則就會退化成殘廢的猴子。
從手工流水線下來后,我的身體已完整成型,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大為驚奇,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我”,“我”還能感受到世界?!拔摇边€能為世界感受我,還是我感受世界這個問題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還是先有世界?是人類創(chuàng)造了馬桶,還是馬桶創(chuàng)造了人類?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只抽水馬桶,一只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別的抽水馬桶是否會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我無法對外表達自己的思想,自從離開東莞的工廠,我就再沒見過其他任何一個同類,更沒機會與我的同類們溝通交流。
也許,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或者說是馬桶世界的異類。
也許,錯——我不是馬桶世界的異類,因為所有馬桶都會思考——理由很簡單,所有現(xiàn)代馬桶都會抽水,人類的生命來自水,也只有人類才會思考,故而所有馬桶也都會思考。
嘿嘿,當你坐在馬桶上看這篇小說的同時,你身下的馬桶也在看著你,你的馬桶將同時看到你手中的小說,這樣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會思考的馬桶了。
終于,我被打包裝進箱子一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購買了我。漫長的顛簸抹去時間與空間,讓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腦中不斷浮起骯臟的噩夢,想象被送入未知的房間,接受人類的污穢之物,開始暗無天日的馬桶人生。
此刻,我來到自己的家。
這個衛(wèi)生間有十五個平方米,我處于最中心的位置,儼然是世界焦點。我的正前方,是個大理石洗臉臺,一面寬大明亮的鏡子。我的右面是個大得嚇人的浴缸,塞進去三個成年人都不嫌擠(真是令人浮想聯(lián)翩),若里面放滿了水,沒準一不留神就會被淹死。
說來我也算幸運,沒落到窮人家的小衛(wèi)生間里,終日與臭氣熏天的內衣、襪子為伍,抑或身邊堆滿各種沒用的雜物——我的高貴出身與意大利牌子,也不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方。在主人沒搬進來的日子里,我是當之無愧的老大,這里所有擺設都是死的,唯獨我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被禁錮的悲哀。衛(wèi)生間里有一扇氣窗,被牢牢鎖死,透進來微弱的光,加上緊閉的房門,如昏暗牢房,飄浮在十九層樓的空中。
半個月后,我迎來了第一位主人。
三
男人可以一日無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無男人。
但無論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無馬桶。
所以,我,才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個肥胖的商人。
據(jù)說,他搬進來的那天,是請大師計算過的黃道吉日,可保證他從此宅門平安生意發(fā)達。進人衛(wèi)生間的時間也有講究,大師說馬桶所在之地陰氣太盛,又是五谷輪回之所,必要選擇至陽至剛時辰,否則主人易瀉陽氣。
果然,我的主人準時打開衛(wèi)生間,小心翼翼走進來,打開電燈,照亮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他那張幾乎要撲出來的臉。
我的主人看起來三十多歲,卻已挺著個籃球似的肚子,晃著臉頰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我不著一絲的身體。
不過,他對我頭上貼著的牌子更感興趣,拍拍這塊意大利人的姓氏說,貝盧斯科尼?果然是名門望族的馬桶!太好了,我喜歡!
為了表示他對我的喜愛,他迅速……
我的第一次。
卻給了這個狠瑣肥胖的男人,他滿意地深呼吸幾下,按下開關沖去污濁之水,嘴里哼著小調出去。
自來水迅速洗凈我被玷污的身體,空氣中仍殘留一絲氣味,那個人的氣味——令我作嘔,可我又能嘔出什么來?難道是他剛給我的東西?這就是一只馬桶的命運,永遠無法選擇自己的主人。我所能做的,就是成為一只稱職的馬桶,一只稱職的會思考的馬桶,一只稱職的會思考的具有職業(yè)精神的馬桶。
是啊,我必須每天給自己灌輸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給我灌輸大便一樣——他把最骯臟的東西給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臨,讓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對—個干凈的馬桶,盡情而暢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暢銷書叫《不抱怨的世界》?我的主人可是每天蹲在我身上看這本書——我順便領會了這本書的精髓一“不抱怨”嘛!作為一只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這就是我的天職,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強,才是馬桶的王道!
何況,作為一只可以抽水的馬桶,相比當年的前輩們,已不知幸福多少倍!又是在這個有錢人家,寬敞潔凈的衛(wèi)生間,每天有鐘點工打掃——瞧,專人伺候我這只馬桶,可見我是馬桶中的戰(zhàn)斗桶,系出名門,高貴不凡,比上沒有,比下有太多余了。
我很滿意我的鐘點工阿姨,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但經常在這種高級公寓里干活,故而也不顯得很土,有時還會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塊一根的項鏈。主人不在家的時候,她干活的速度就明顯變慢了,尤其喜歡在衛(wèi)生間里磨洋工——我絲毫都不介意,因為她能把我弄得很干凈。這時她就會自言自語,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話都可以說給我聽——她的老公在煤礦干活,五年前發(fā)生了一起事故,老公連同一百多個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尸骨無存,煤老板卻報告只死了九個。她拿了幾萬塊的撫恤金,悲傷地領著孩子離開農村,跑到大城市討生活。她仍記得該死的煤老板的名字,因為那位老板如今已成社會名人,常在各種電視節(jié)目中露臉。
阿姨每次重復相同的話,直到我的耳朵聽出繭子,給了她個綽號“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讓我傷心,一只馬桶的傷心——想象她那可憐的老公,在黑暗的礦坑深處化作枯骨,卻連死亡名單都上不了,就像空氣被一筆勾銷?;蛟S,“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價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燒出光和熱,然后無聲無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么幸福,安全地蹲在豪華的衛(wèi)生間,思考思考人生,打發(fā)打發(fā)時光,每天接受幾坨屎又算什么?
至于,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經常幾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齊地站在衛(wèi)生間,頭發(fā)梳得光滑可鑒,手里提著LV包,自言自語投資計劃——要么飛北京,要么飛深圳,都有他投資的房產,隔半年轉手賣掉,輕輕松松賺幾百萬。
就算他回家的日子,也要到凌晨一點以后,帶著滿身酒氣沖進來,偶爾惡心地用嘴巴對準我,將散發(fā)酒精味的晚餐,轉化成固體與液體的混合物,全部吐進我的身體一比他的排泄物還要骯臟。
他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即便有時拉不出半點東西,這樣才能讓他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數(shù)千萬的資本項目,比如正在盯緊的某地領導——這都是最要命的機密,足夠讓很多人身敗名裂,他以為在衛(wèi)生間里說最安全,只有鏡子里的自己能聽到,卻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只會思考的抽水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個經常被我看到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僅僅以一只馬桶的審美角度而言。不用說你們就明白了,她是我的有錢主人的小情人。
她大概也就二十多歲,看起來還算有些教養(yǎng),化著并不是很濃的妝,配著一條卡地亞的項鏈。我懷疑她是在校大學生,她的手機上貼著春哥的頭像,包包里還插著一本郭敬明的《小時代》。
不知道什么原因,雖然談不上討厭,但我并不喜歡她。
小情人大約每周來一次,每次都會在我身上坐很久,難道是和我的主人廝混久了,也學會他的壞毛病了?她的手指不停發(fā)著短信,當然是主人不在的時候,我從下面悄悄瞄了一眼,似乎是發(fā)給另一個男人。
不過,我最討厭的是,主人會帶著小情人一起洗澡。
我當然不會拒絕看美女,但在看一個美女洗澡的同時,還得看著一個肥胖的丑陋男子,就實在令我倒胃口了!甚至比單獨看我的主人洗澡更糟糕——天生長成那樣,也沒什么對不起人民群眾的??墒牵哪莻€臃腫身體,和一個年輕美女的身體,同處于一個豪華性感的浴缸內,不免令人想起鮮花插在某某上的古語。
更令人郁悶的是,主人常把浪花濺到我身上,強迫我看他們表演。這時我會異常絕望,有些殘忍地暗暗對天祈禱,祈禱我的主人快點死翹翹,終止這些惡形惡狀的演出吧。
然而,我的祈禱很快就應驗了。
我是一只神奇的馬桶。
四
在他成為我的主人六個月零十三天后。
后半夜,我身上沒表,不知道幾點。
衛(wèi)生間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電視機和冰箱被砸爛的聲音,然后有人一腳踹開我的房門。
我的主人走了進來。
他搖搖欲墜地摸開電燈,照亮自己慘白的臉。但是,照舊肥胖和猥瑣——對不起,這種時刻不該如此形容我的主人。
這回他沒有散發(fā)酒氣,跌跌撞撞地坐到我身上,對面鏡中的目光告訴我——他的頭腦非常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他知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還背著幾千萬的債。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看到一具壓滿鈔票的尸體,隨之發(fā)出一聲絕望低吼。慢動作地站起來,撫摸我的頭和身體,就像撫摸他的小情人,撫摸那身年輕白皙光滑的肌膚——她永遠不會回來了,說不定正躺在另一個懷抱里。
對我撫摸了許久,他才滿足地轉身,打開浴缸水龍頭。他安靜地坐在浴缸邊,腆著快要撐破的肚子,看著熱水一點點往上漲……
很快,衛(wèi)生間煙霧繚繞,異常朦朧。只見他脫下一件件衣服,直至全身赤裸裸的,像剛出爐的肯德基。
當浴缸水差不多要溢出來時,他輕輕關掉龍頭,竟有些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了進去。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那身白肉燙得發(fā)紅,表情卻很是享受。浴缸太過龐大,幾乎能夠潛泳,只把鼻孔露出水面。
享受片刻,他緩緩坐起來,伸手摸索四周,找擦身毛巾?我要是有手就給他遞過去了。
然而,他摸到的是一把剃須刀。
不是電動剃須刀,而是帶著鋒利刀片的剃刀——上個月帶著小情人去歐洲買回來的。
他平靜地看著黑色刀片,將它從刀架上卸下來,放在眼前晃了幾下。蒸汽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刀片鋒刃閃爍的寒光。
如果,我有嘴巴,一定會大聲尖叫起來。
我有嘴巴嗎?我沒有。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主人,看著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胖子,用自己的右手拿著刀片,用力割開自己左手的手腕。
他很不會用刀,足足割了半個鐘頭,一會兒刺一會兒砍一會兒鋸,就像對付一個打不開的罐頭。
終于,主人慘叫一聲,一抹鮮紅的液體,從手腕飛濺出來,穿過水霧繚繞的空氣,噴灑到浴缸里、瓷磚上,甚至天花板——有兩滴濺到了我的臉上。
他在浴缸里劇烈掙扎,想要爬起來逃生,抑或后悔了自殺的決定?大概在潮濕悶熱中困得太久,再加上體形肥大心臟負擔太重,使得他無法動彈,就像手腳都被霧氣綁了起來。
痛苦地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卻絲毫不能為主人做些什么。我恨自己只是一只馬桶,一只會思考的抽水馬桶,可是光會思考有什么用呢?我卻沒有任何能力去救我的主人!眼巴巴看著他要死在浴缸里,更沒有能力向外求救。
痛苦抽搐了數(shù)分鐘后,他的喉嚨開始痙攣,瞪大的眼睛甚為怪異,兩只瞳孔變得如玻璃晶體,直勾勾地盯著我,似乎我才是殺人兇手。
他死了。
五
生活就是餐桌與茶幾,擺滿了餐具與杯具。
一陣陰影,從我的主人額頭飄過,化作一團黑色煙霧,輕輕地吻了他的嘴唇。
我知道,那就是死神。
主人即將進入腦死亡的狀態(tài),大概正在和死神對話。最后他會想什么?大概是萬分懊惱。因為他根本不想死,反而充滿求生欲望。自殺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表演,表演給自己看的一出戲。一旦這出戲危害到生命,他就會立刻回到求生的軌道上來。
可惜,他太胖了,悶熱的水汽,使他喪失全部力量,無法從浴缸里站起來。
他不是割腕自殺死的,而是在泡熱水澡的過程中,因為缺氧導致心臟病突發(fā)而死。
我知道他的心臟有問題,他和小情人一起洗澡時說過,全因為身上這層膘。
可憐的主人,他明明不想自殺,卻還是被自己害死了。
他在想他的萬惡的敵人?想他的躺在別人懷抱里的小情人?想他曾經輝煌發(fā)跡的過去?想他少年時代的純潔初戀?想他童年與鄰家小孩捉迷藏?想他剛出生時看到媽媽的模樣?想他還在母腹里像一只小魚兒的時光?想他的前世是否殺過太多的人?
死神,卻容不得他想太久,揮一揮黑色的衣袖。帶走了他全部的靈魂。
腦死亡。
他倒在漸漸變涼的渾濁浴缸中,像一只充足了氣的皮球,鼓著肚子漂浮在水面。
浴缸里的浮尸。
水,不斷化開手腕的傷口。血,死人的血,像黑紅色的顏料,緩緩鋪滿一池的水。
我,靜靜看我的主人,看著他的血在浴缸中漂蕩,看著他的皮膚變得慘白,看著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看著他的頭發(fā)在水中豎起像變長了,看著他的眼球因失去血壓而變成平面,看著他的瞳孔放大暗淡無光。
我想,他的腦干已經死亡了。
真惡心!就連我這個每天接受污穢之物的馬桶,也想再找個馬桶拼命嘔吐一番。
幾個鐘頭過去,氣窗外天色已經發(fā)白,我絕望地看著主人,看著他的皮膚從白變黑,那是死者血液凝結的緣故。
突然,我看到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
詐尸?就在我心驚膽戰(zhàn),但又無路可逃之時,主人的尸體又平靜了下來。
原來,這是厭氧性的生理反應,死后數(shù)小時內肌肉仍會痙攣。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依舊暗無天日,只有一池渾濁血水,和一具肥胖僵尸,與我這只馬桶相伴。
主人的手機響了,小沈陽的歌聲充斥耳邊,再也不能把那具尸體喚醒。
手機從上午響到下午,終于來了一條短信,洗臉臺上的手機屏幕,閃出幾行字——
老兄,怎么不接電話?你確實被騙了,但你的投資成功了!不但沒有血本無歸,反而凈賺了一個億!
抓狂。我為我的主人抓狂。這條該死的短信,為什么不早來十幾個鐘頭?而這位凈賺了一個億的先生,正躺在浴缸里等待腐爛。
所謂宿命。
人有宿命,馬桶也有宿命。
難道,我的宿命就是如此?守著一具尸體到天荒地老?
阿姨,你快回來發(fā)現(xiàn)尸體吧,將它從我身邊拖走,免得讓衛(wèi)生間像個墳墓,讓我像個倒霉的殉葬品!然而,到天黑也未見阿姨蹤影,浴缸已開始散發(fā)臭味。
子夜,手機屏幕閃過一行文字,號碼顯示正是阿姨——
老板,我在鄉(xiāng)下讀書的兒子,因為學校危房倒塌受了重傷,我緊急趕回鄉(xiāng)下去了!非常對不起!但我兒子快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請老板再請新的阿姨吧!
可憐的阿姨,即便作為一只馬桶,我也心如刀絞。
阿姨,快回去照顧兒子吧,至于我們的主人,我想我還可以忍受幾天。
熬到后半夜,主人死亡已超過24小時,腐爛的過程已經開始。我想,應該先從我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些肥大的內臟?還有……
八
第三天。
我徹底絕望了,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來清理尸體,手機響了許多次后,終于筋疲力盡斷電而亡。
臭味彌漫著衛(wèi)生間,不知能否穿過緊閉的房門,傳到外面的臥室與客廳,再飄出這套房子。這個樓層還有其他居民嗎?可能有,可能沒有。所以,我還得祈禱臭味繼續(xù)往外飄,沿著逃生通道前往樓上和樓下,或者坐著電梯到底樓,把那些保安熏得暈過去,就會有人來救我了。
不過,死了一個人,十幾層樓下能聞到嗎?
第四天。
赤裸泡在浴缸里的主人,全身出現(xiàn)浮腫,口鼻中涌出許多泡沫,帶著體內殘存的血液,我身邊的這池污水,變得更加骯臟不堪。
蛆,從主人的鼻孔里鉆出來,它們大概是專門吃腦子的吧?不知什么時候能變成蒼蠅。
GOD!
拿什么拯救你——我自己?
第五天。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還能堅持到第五天而沒有昏厥過去!
第六天。
我終于被臭味熏得昏迷過去了。
對不起,主人。
第七天。
晨曦透過衛(wèi)生間的窗戶,將噩夢中的我喚醒。
可惜,醒來依然是個噩夢。
于是,我又一次昏倒。
第八天。
我已經麻木了。
終日看著我的主人,由一個“人”的樣子,漸漸變成“鬼”的樣子,就像被強迫看一個慢鏡頭。我漸漸適應了與死者為伍,漸漸讓自己相信,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臭皮囊,一堆無生命的骨頭和爛肉,就像人類餐桌上的牛排與雞塊。對啊,如果你正在喝鴨血粉絲湯,是不會想象到鴨子被屠宰時的慘狀,更不會想象鴨子的內臟被挖出來,用它小小身體里的血液,來滿足人類邪惡的貪婪的食欲。
一旦把這些全都想通,也就克服了那種徹骨的恐懼感。
如果,我還有下輩子的話,如果,下輩子有幸不做馬桶的話,我想做一名合格的法醫(yī)。
兩周之后。
我已對主人的尸體產生了審美疲勞。
可憐的他被世界遺忘了,虧得那些終日拍他馬屁的家伙們,沒有一個想來找找他?也虧得那些生意伙伴、投資兄弟,大概以為他已移民國外了?
除非是債主。
假設,他真的賺了一個億,真是陰差陽錯做了枉死鬼,當然沒人來找他了——那些人盼著他早點死翹翹,好把他留下的錢分走一杯羹。
他沒有親人嗎?沒有父母兄弟姐妹?也許,在另一個城市?可是,那么久都沒聯(lián)系,他們不會著急嗎?難道,他早已斷絕一切親情,或者親情早就拋棄了他?這個可憐的胖子,好像一個孤獨的流浪者,沒人關心沒人疼愛,人們只是關心他的錢,疼愛他的錢。
越發(fā)憐憫我的主人,卻已完全不認識他的臉——蛆就像無孔不入的城管,一點點侵蝕主人最后擺出的小攤。腐爛的舌頭伸了出來,那是腹部氣體壓力所致。他的身體從綠色變成紅色,像一只被剝了皮的肥老鼠。他的牙齒和指甲都已脫落,沉淀在污濁的浴缸底部。
三周之后。
終于明白蒼蠅為什么是蒼蠅了,生于斯長于斯,自然適應于斯。就像我們馬桶的職責就是處理人類污穢之物,自然也不會感到什么不適——尸體嘛,相處久了,也會習以為常。那些刺鼻的臭味,也會被你的鼻子接納,倒覺得香味或者無味難以忍受,這大概也是如今清官混不下去的道理吧。
我開始想象,如果永遠沒有活人進人這個房間,我將永遠孤獨地守著這具尸體,看著他被分解為最原始的分子,只剩下一具枯骨。浴缸里駭人聽聞的污水,也將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揮發(fā)到空氣中。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兩年,總有一天會看到浴缸見底——除非這棟樓、這座城市先于這池水毀滅。
四周之后。
我正在陷入哲學家的沉思,我的主人正在變成綠面人——尸體脂肪會變成綠色物質,就是所謂的“尸蠟”,看起來有些像草莓汁——他的小情人曾經坐在馬桶上喝過。
突然,有人踢開衛(wèi)生間的門,看起來像大樓的保安,一看到我和我的主人,便慘叫著昏迷了過去。
原來是樓上和樓下的鄰居,聞到窗外飄來陣陣異味,又發(fā)現(xiàn)家里蒼蠅成倍增多,向大樓物業(yè)投訴才發(fā)現(xiàn)情況。
一小時后,大隊警察趕到這里,個個戴著口罩擰著眉頭,作了詳盡認真的現(xiàn)場勘察,最終結論為自殺。
只有我知道真相。
七
兇宅。
發(fā)生過“自殺”事件,以及陳尸一個月的房子,自然是兇宅無疑。
但是,在這個沒有賣不掉的房子的時代,“兇宅”又算得了什么?何況,這是一個豪宅,一個俯瞰城市最美景觀的豪宅,自然有人要前赴后繼地進來。
當我孤獨地在衛(wèi)生間里沉睡了幾個月,房子已輕松賣出了上千萬元,若我的主人還活著的話,這次的投資回報率達到了100%以上。
隨后,是徹底的重新裝修。工人們花了兩個多月,將原來的裝修全部推倒,又按照一種奇怪的品味,大刀闊斧地改變了房屋結構。尤其是衛(wèi)生間——新主人當然知道這是兇宅,首先把浴缸換成木桶,但這龐大的洗澡木桶,也足夠兩個人進去了。其次是更換洗澡的方向,從我的右手邊移到左手邊。原來空出來的地方,放了一尊猙獰恐怖的神像,目的是鎮(zhèn)住原來主人的冤魂。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一我。
因為,我是這個家里最完美的一樣(我是不是太自戀了?一只自戀的馬桶)。
不久,我迎來了我的第二位主人。
她是—個女人。
謝天謝地,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
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與她相逢的情景一當我在孤獨的衛(wèi)生間里沉睡,感到門被輕輕推開,溫柔燈光灑上我的額頭,抬眼看到一身白色衣裙,如同害羞的小貓,偷偷踏入別家后院。
我看清了她的臉。
如果我是一個人,我將立刻愛上這臉。
如果我是一只鳥,我將轉眼從天空墜落。
如果我是一條魚,我將馬上沉入黑暗的水底。
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將迅速凋零并且永遠不再開放。
雖然,我只是一個抽水馬桶。
但是,鑒于馬桶向來是人類的好伙伴,我們的審美標準也與普通人類相同。
抱歉,我無法再用人類語言來描繪她。因為,任何一種漂亮優(yōu)美的詞匯,都會被邪惡的人們用于邪惡的場所。
所以,對她不加任何形容,我想就是最好的形容。
今夜,她是我的女神。
對不起,我還是要再形容一下,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神——她不是普通人,我認定她不是普通人,她眼里有股特別的氣質,高貴,純潔,傲然獨立,不惹塵埃!在骯臟的俗世中,尤其在終日吞噬骯臟的馬桶眼中,她完全是這個世界的異類!即便她也將坐在我的身上,即便她也將贈與我一些東西,但我寧愿稱之為“身體的產物”,而不愿以人類鄙俗的詞匯冠之。
冥冥中的注定,當她第一次走進衛(wèi)生間,第一眼就落到我的身上。
她與我有緣。
長久注視著我,眼神微微顫抖,就像久別的故人?對不起,我們肯定初次相逢。她輕輕撫摸著我,感受我潔白光滑的身體。其實,我也在感受她的指尖,微熱的溫度,細膩的皮膚,就像干涸的土地上,重新得到甘露澆灌,重新賦予我生命。
隨后,她優(yōu)雅地撩起裙子,坐在我的身上。
哦,原來是有內急。
但我絲毫不介意,這不就是我的工作嗎?我是一只具有敬業(yè)精神的馬桶,不管什么人坐在我身上,都必須微笑著迎接“身體的產物”,何況是完美的她?
她很快從我身上起來,重新整理好衣裙,輕巧地對我撳下按鈕。我心滿意足地放出水來。將她的“身體的產物”送入下水管道,并以自己清潔的身體,迎接她的下次光臨。
通過對面的鏡子,我看清了她的臉,終于有了一絲微笑,似乎全身得到釋放,包括原本沉重的心。她笑起來的眼神太美了,卻又很是節(jié)制含蓄,隱藏在這私密空間,只向自己一人敞開一還有,作為馬桶的我。
我聽到水龍頭的聲音,她認真地用洗手液洗手,面對鏡子看看自己的儀容一完美無瑕。她理了理肩頭長發(fā),像黑色絲綢飄過身體,帶來一股淡淡幽香,彌漫在馬桶與浴桶之間,讓正在充水的我心曠神怡。
她仔細觀察了衛(wèi)生間一遍,今天起這里就是她的家,怎能不好好端詳?只是,我右邊那尊辟邪的神像,讓她的眼底掠過恐懼。她一定知道兇宅傳說,還敢住進來說明膽子不小。而且,我也可以保證一我的第一位主人,那個肥胖的倒霉的商人,永遠不會回來了!即便他的幽靈想要回來,我也要把他趕出去!
因為,現(xiàn)在我只有一位主人,我要好好地保護她。
不過,我又產生了一種恐懼,會不會同時有第二位主人?
她是單身女子嗎?她看起來至少二十五歲,但不會超過二十八歲,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可能已有老公,當然也不排除剩女的可能。
但愿,她是個剩女——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只為自己一點微小的滿足感,就要犧牲她的幸福?
也許,人類心里所有的毛病,馬桶心里也都有吧,或者我早就被人類同化,變成一只擁有人心的馬桶——我是幸運還是不幸?
走出衛(wèi)生間前,她又溫柔地撫摸了我一下,在這個隱私空間,她最喜歡的還是我,這無疑讓我受寵若驚。
我再也無法入眠,而是興奮地瞪大眼睛,等待新主人的再度光臨。
數(shù)小時后,她推門進來,這回換了身粉色睡衣,匆忙坐到我身上。她手里拿著一本書,看封面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在釋放“身體的產物”同時,她慢慢翻著書頁,幾乎逐字逐句地咀嚼。她的皮膚摩擦我的皮膚,她的體溫與體香傳遞到我體內,還能感受她血管里的脈搏,感受她心跳的節(jié)奏。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她心里的話,不喜歡范柳原。
接著,她在心里讀《傾城之戀》的文字,讀那個遙遠的愛情,也在讀她破碎的夢。
我確信這不是我的幻覺,因為我聽得那么清晰,而且我也能確定——她的嘴巴并未動過,喉嚨里也沒發(fā)過聲音,是她的心在說話!
難道,我也有了《人間》里的讀心術?
只是,我不需要看對方的眼睛,只要感受她下半身的皮膚,以及血管里微微的跳動。
《傾城之戀》翻了數(shù)十頁,她輕嘆一聲站起來,撳下我的按鈕沖去“身體的產物”。
但她并未就此離去,而是打開洗澡木桶的水龍頭——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假如我有心的話)。對不起,我本非偷窺女人洗澡的登徒子。
她先仔細地清洗浴桶,隨后放滿一池熱水,倒進去帶花瓣的浴液,這才脫下睡衣,將整個身體暴露在我眼前。
該戳瞎自己眼睛嗎?可我找不到眼睛,我的全身都可以看到她。
她是我的洛神。
或者說,是我的維納斯。
雖然,過去也看到過女人的身體一我的前主人的小情人,盡管也年輕漂亮皮膚很好,但未激起我的任何欲望,我只是麻木地看著她和胖子的表演。
可是,我的新主人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美麗的花瓶,她就是我的主人——無論從法律上肉體上抑或精神上,她都已深深地征服了我,讓我徹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現(xiàn)在,則是她光溜溜的玉腳上。
她走上木桶旁的小臺階,抬起腿要跨入浴桶——我提前閉上了眼睛。
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馬桶。
重新睜開眼睛。維納斯已完全沒入水中,只露出酥胸以上的部分。水面上漂浮著各色花瓣,就像眾花神簇擁著花中之魁。她將長長的烏發(fā)放下來,在水中像黑色的海藻,每根發(fā)絲都裝飾著她的身體,如同傳說中的美人魚。
氤氳彌漫的熱氣中,她終于徹底放松,仰頭沒人水面。露出完美的臉。水汽充滿她的額頭,就像一串串珍珠,閉上眼睛,仿佛水中的睡美人。
時光啊,請你為我稍稍停留片刻。
她在享受,我也在享受。
不知過了多久,她起來洗干凈頭發(fā)和身體,跨出浴桶——我再度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洛神正用某種化妝品擦著身體,看來她很懂得保養(yǎng)皮膚。她裹上浴巾,愜意地伸個懶腰,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她擦干鏡子上的水汽,認真地刷牙。她又往臉上抹了些東西,回頭看了看我說,晚安!
著實讓我嚇了一跳,她知道我在看著她?‘知道我是一只會思考的馬桶?
不,她只是對一切都有愛心罷了,包括我這只孤獨的馬桶。
她輕巧地走出衛(wèi)生間,讓我重新沉入無邊的黑暗。
今夜,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這是目前最讓我心滿意足的,不需要理由了吧。
我愛她。
八
別迷戀哥,哥只是個馬桶。
哥正在迷戀。
我的主人。
我的洛神。
我的維納斯。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請原諒我盜版了納博科夫,接下來的幾個月,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不太出門,也不可能上班。無論上午、下午、傍晚、子夜,都能看到她匆匆走進來,坐在我身上或短或久,有時還帶一本張愛玲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最近,她正在看《無人生還》,我在她看書同時偷看了幾頁,真是個瘋狂而絕望的故事。不知有哪位推理小說家寫過更絕妙的謀殺——兇手不是人,也不是愛倫坡的猩猩,而是一只馬桶,一只會思考會感覺的馬桶,一只具有嫉妒心的邪惡的馬桶——或許,只有斯蒂芬·金大師才會想出這么BT的創(chuàng)意。
無法判斷她是做什么的,應該是自由職業(yè)者。果真在家s0H0辦公?但以她的氣質與眼神,我相信她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更不可能閑在家里。
晚上,我常聽到書房里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音,接連不斷往往持續(xù)到天明,不太像QQ聊天吧?偶爾看到她戴著黑框眼鏡,疲憊不堪的樣子,恐怕已付出大量精神與心力。
她在寫作?
對,她那么愛看書,又如此氣質不凡,整天待在家里打字,不是作家又是什么?
我更愛慕甚至崇拜我的主人了。
她寫的定是感人至深的愛情小說,像她的容顏那樣美麗,又像她的眼神那樣憂郁,更像她的身份那樣神秘??傊龑懙墓适路浅>?,擁有千千萬萬忠實粉絲,每本書都可暢銷幾十萬冊,才買得起這間豪華公寓。當然,單靠寫書收入還不夠,還向銀行貸款了幾百萬一當她成為我的主人,也同時成為這套公寓的房奴,在未來與我日夜相伴的許多年里,得靠辛勤寫字還債了。
她還有時間談戀愛嗎?
所以,她就這樣成了“剩女”。
真為主人惋惜!那么好的姑娘,那么出色的女作家,怎么就孤零零一個人?即便終日沉浸在文字世界,即便擁有無數(shù)個熱情讀者,每當夜深人靜也會寂寞吧!她會想什么?許多年前美好的初戀?幾年前那個患得患失的男人?最近遇見的那個讓她心動,卻又在她的面前自慚形穢而怯懦退縮的傻瓜?這時候,她就會想起我,想起這個日夜陪伴她的忠實仆人,想起這個光滑白皙貼著意大利牌子的東莞制造的小怪物。每當接觸她溫柔的皮膚,我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如果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活生生長著四肢五官的男人,永遠這樣體貼入微地陪伴她,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是一個男人嗎?對不起,我只是一只馬桶,即便會思考會感覺,仍然是一只馬桶。
所以,我不能滿足主人的心愿。
當她坐在我的身上,當我感覺她的心里話,感覺她對我的幻想,當我又意識到自己僅僅只是個馬桶,便讓我心如刀割……
如果,如果我還有下輩子,我定會投胎為男兒,勇敢大膽地吻你抱你,永遠關愛你守護你,并對你承諾:你,永遠是我的主人。
至于我的這一輩子,作為馬桶的這一輩子。我也永遠只能作為馬桶陪伴她,而不能給她真正需要的幸福,不能給她像男人給女人那樣的幸福。
如果,我還能聯(lián)絡到其他馬桶,聯(lián)絡到其他與我一樣能思考的同胞,我會要求他們向我推薦—個男人,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配得上我的主人的年輕的男人。
希望這個男人給我的主人以幸福,就像我期望自己下輩子給她的幸福一樣。
她把越來越多時間留在衛(wèi)生間,不只停留在我身上,還有充滿熱水的木頭浴桶。每次沐浴完畢,她都會赤裸著面對鏡子,癡癡地看著鏡面水霧淡去。素顏漸漸清晰,在曖昧的衛(wèi)生間,在我這個忠誠的奴仆面前,依然讓人心旌搖蕩——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感受近在咫尺的體溫,觸摸發(fā)絲間散出的水滴,還有后退時細膩的皮膚。
她為何如此留戀衛(wèi)生間?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所在,甚至遠遠超過了臥室的重要性。
我閉上眼睛,不敢……不敢看她的身體;更不敢……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可以聽。
她在唱歌。
焚身以火/讓火燒熔我/燃燒我心/噴出愛的頌歌/奮不顧身/投進愛的紅火/我不愿意/讓黃土地埋了我……
真是她的聲音?午夜的衛(wèi)生間,充滿蒸汽的氤氳世界,只有我的天使孤獨吟唱——是,這是天使的聲音,也是她的聲音。
是哪部電影的主題曲?最近,尤其凌晨時分。常聽到臥室電腦里響起這段旋律。這回換到真正的人聲,從她的聲帶和喉嚨間婉轉而出,穿過誘人的紅唇白齒,飄散在我的耳邊,竟絕不遜色于原唱。
就像那部電影的故事,深埋兩千多年來到這個時代,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改變,變得那么平庸那么復雜那么骯臟,再也沒有那個仗劍而立的男子,再也沒有那個不顧一切的夜晚,再也沒有黃沙飛揚里的烈火,只有喧囂塵世里的隱秘空間,還有一只會思考的馬桶。
此刻,她的夜半歌聲,她的低吟淺唱,她的徹骨深情,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迫使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映在對面鏡子里的眼睛,柔和燈光下烏黑的眼睛。
三分神秘,七分憂傷。
這雙美麗眼睛的焦點,卻在異常遙遠的地方,或異常遙遠的年代。我,一只默默無聞的馬桶,早已被徹底遺忘。她,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緒里,她的回憶里,她的恐懼里。
她的嘴唇在發(fā)抖。
這是一面值得珍藏的鏡子,伴隨焚心以火的旋律,主人胸前不斷起伏——最完美的女人,只能如此形容。雖然,她的每寸肌膚都一覽無余,卻絲毫不容我起半點邪念,這不是色情更絕非情色,而是人類最美麗的時刻,所有人類加在一起的美麗,匯聚在我的主人身上。只有一只馬桶作為觀眾,沉默著激動著痛苦著,陶醉在她的歌聲和眼神中。
讓我寫下詩/讓千生都知道有個我/讓萬世都知道有個你/共享福禍/焚心以火/燙上愛的深烙/燃燒的心/黃土地埋不了我……
歌,唱完了。
主人的眼淚,也緩緩滑落。
從紅紅的眼眶到蒼白的臉頰,再到優(yōu)美弧度的下巴與脖子,直到她孤獨滾燙的身體。
而我的體內則幾度翻滾,竟然自動抽水了一次——我抽的不是水,而是眼淚啊!
馬桶抽水聲驚得她回過頭來,下意識地捂著胸口,怕是死在這里的鬼魂作祟。
她趕緊裹上浴巾逃了出去,但愿今夜的她和我,都能做一個美夢。
然而,我沒想到,美夢很快就碎了。
九
那是個淫雨淋漓的日子,空氣中隨時能擰出水來,就連我體內那池清水,也有要漲出來的欲望。
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進來的不是我的美麗的女主人,而是一個男人。
我并不討厭男人來這里,如果是年輕優(yōu)秀一表人才,同時又具淳厚善良的品德,那么在我黯然神傷的同時,也會為主人而感到高興一她可以告別孤獨歲月,大膽享受女人應該享受的幸福。
可惜,我看見是個中年男人。
如果,是個風度翩翩談吐優(yōu)雅的極品大叔,倒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畢竟如今適齡優(yōu)秀男生是稀有動物,許多羅麗或御姐競相化作大叔控,投人閱盡滄桑的魅力男子懷中。
可惜,這個中年男人既非極品大叔,更非藝術家氣質的怪蜀黍,而是一個面目可憎令人厭惡的家伙!
倒——怎會是這種人?本馬桶絕非以貌取人之輩,但這位不速之客實在太鹵了——他有著高大魁梧的身材,卻穿一件幾乎要擠破的DI-OR西裝,看似休閑地打著白色小領帶,實在與臉上橫肉很不相稱。他的眼神極其傲慢,似乎墳墓里爬出來的皇帝,全世界都是他的奴仆,何況我這個蹲在地上的馬桶!我還聽到某種尖厲的嘯聲,仿佛來自深深的地下,伴隨開門吹人的寒氣,散布到衛(wèi)生間里每個角落。
若非我是不能移動的馬桶,就立刻從十九層樓的氣窗跳下去,躲避這個令人作嘔的混蛋,哪怕粉身碎骨!
她不可能選擇這種人。難道她已經搬走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因為該死的出版商拖欠版稅,令她無法按時繳納房貸,此屋已被催債的銀行收走?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幾個小時前,她還進來享用過我的身體,怎么一眨眼人去樓空換了主人?不對,衛(wèi)生間里擺滿她的東西,不可能拋下不管就走了。
恐懼地思量間,她卻悄悄走了進來,穿著一件厚厚的睡衣,臉色難看地轉過頭——似乎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表情?這是怎么回事?為何在這個中年男人面前穿著睡衣?我為主人而抓狂之際,那個男人已粗野地伸出大手,重重地搭在主人柔弱的肩上,同時輕薄地說,看來你還蠻喜歡這套房子。
太無禮了!我要是一個男子漢,會立馬跳起來對這家伙飽以老拳!
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主人并沒有劇烈反抗,或者干脆來個女子防狼術,而是低頭蜷縮到衛(wèi)生間的角落,像一只落入獵人手中的小母鹿,乖乖地等待宰割。
該死的男人卻一把將她拉人自己懷中,就像摟著個小情人似地說,一個月不見,就變得不好意思了嗎?
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皺著眉頭有氣無力地答了一句,好像投入那個男人懷中本就是她的義務。
不太舒服又是什么意思?但我可以證明,今天她并沒有“不太舒服”,這是女人拒絕男人的借口。
掃興!男人粗暴地推開她,解開胸口的領帶,徑直走到我的面前,扯開褲子拉鏈……
雖然,這本是我的天職,但面對這個男人的眼睛和身體,卻讓我無比羞恥。
他沒有便后沖水的習慣,也不懂得要洗手的規(guī)矩,甚至連拉鏈都沒拉上,便不屑地走出衛(wèi)生間,冷冷地瞪了我的主人一眼,仿佛他才是這套公寓真正的主人。
我絕望地看著我的主人,這個美麗的弱女子,代替男人放水沖了馬桶,又將我的蓋子放下,癡癡地坐在我身上,抓著紛亂的長發(fā),微微起伏,低聲抽泣。
不!你不要哭啊!你的眼淚也會引來我的眼淚。
可是,我又怕這樣會把她嚇走,只能抑制自已的情緒,不讓水箱里的水再度沖出。
就在她坐在我身上哭泣的瞬間,我已用讀心術觸摸到了她的心底——
他給了她現(xiàn)在的一切?
竟是這個可憎的中年男人?他才是這套高級公寓的主人?那么她又是什么人?為什么他要給她這一切?
地球人都已經明白答案了,只有我還頑固地堅持己見,頑固地不愿意相信,頑固地奢求還能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終于,她從我身上站起來,擦干眼淚低聲說道,對不起,我只是一個二奶。
夢,碎了。
十
夢。
只要是夢,遲早都要碎的。
我的主人是個高級二奶。
這套房子屬于那個可惡的男人,所以我的主人混得也不算太好,天知道最后她還能得到什么!
至于,那個讓我感到恐懼和羞恥的男人,卻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每次扯開拉鏈之后,都不會自己放水沖馬桶,還得意洋洋地站在鏡子前,擺弄著他那數(shù)千元剪出來的發(fā)型,用來匹配充滿橫肉的臉。
他差不多每周來三次,每次都在晚上十點以后,渾身酒氣與煙味。干凈整潔的衛(wèi)生間。就此變得污濁不堪。我也得被迫忍耐他的種種惡習,尤其是他看我的邪惡眼神。
但是,最最讓我無法忍耐的,是半夜臥室傳來的聲音——我聽到我的主人痛苦呼喚,同時還有那個男人嘴里的咒罵聲,那是天底下最骯臟的詞匯。
我明白他們在干什么,就像死去的前主人和他的小情人,但也不至于那么可怕。從臥室發(fā)出的各種聲音里,我聽不到任何歡樂與愉悅,只感覺令人作嘔的惡心與恐懼。這凄慘的叫聲貫穿黑夜,難道鄰居們都沒聽到?抑或那些人也有相同嗜好?
作為一顆馬桶的脆弱的心,就在這徹夜的可怕聲音中粉碎,同時翻滾陣陣淚水,一遍遍地抽著馬桶,卻不讓臥室里的人察覺。
后半夜,那聲音終于停止。中年男人走進衛(wèi)生間,用骯臟的屁股坐在我身上。通過對面鏡子看到,他露出極度滿足的表情,愜意地點起一根香煙。我能看穿他眼里的一切,那是男人實現(xiàn)征服欲望后的快樂,就像蒙古可汗的野蠻大軍,蹂躪被征服的女人們。人類獨有的傲慢而殘酷的快樂,建筑在鮮血與死亡之上的快樂。
煙霧繚繞的片刻,再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覺那團藍色煙霧中,隱藏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將骯臟留給我以后,他將未燃盡的煙頭扔到我體內?;鹦桥c污水接觸的剎那,發(fā)出人類難以察覺的嘖嘖聲,升起最后一縷煙,像死者離去的靈魂。只剩尸體漂浮在馬桶里。
男人對鏡子里的自己冷笑兩聲,便拍著肚子走出去,吹著歡快的口哨。
幾分鐘后,我的主人來到洗手間。她裹著一件寬大的睡袍,臉色蒼白如同幽靈,眼角紅紅的,腮邊掛著淚水。她一進來就把門鎖緊了,恐懼地貼著門后,很快聽到那個男人如雷的鼾聲。她松了一口氣,毫無顧忌地脫下睡袍,將身體展現(xiàn)在我眼前,露出一道道血紅印子。
我知道她為何發(fā)出那些慘叫了,那個變態(tài)的家伙對她做些什么?白色的燈光下,受傷部位的肌肉微微顫抖,還有血絲往外滲透。她從洗臉臺拿了些乳膏,小心地涂抹到傷處。乳膏接觸傷口的剎那,她又如觸電似地戰(zhàn)栗,一定是鉆心的疼痛。她死死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音來,以免吵醒睡著的畜生。她還有些受傷的部位,是自己的手很難夠著的,只能拼命扭曲身體,盡量把乳膏抹上去。我恨自己不能長出一只手來,幫她完成這些舉手之勞。
差不多擦完,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又沒把馬桶沖掉,她極度厭惡地撳下沖水按鈕。我才感到一陣暢快淋漓,那些污濁之物沖瀉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個男人一起沖下去似的!可是,她還嫌馬桶沒沖干凈,強迫癥似的再沖了幾遍,又用卷筒紙拼命地擦著馬桶圈,要擦去那個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終于,我的主人赤著身子坐下,火熱的皮膚緊貼著我,幾乎要把我燙得熔化??伤廊簧l(fā)抖,仍未從傷痛中解脫出來,雙手交叉抱著自己胸口。我想聽到她的心里話,但我什么都無法聽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許久,直到那些軟膏漸漸干涸,駭人的傷口也不再流血。nH65IKWZTNY0UB8C6XkSxA==她才打開水龍頭浸濕毛巾,輕輕擦到自己身上——她不敢下木桶洗澡,生怕傷口感染。我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敢為她流淚,強忍一顆悲痛的心,看著她漸漸擦干身體,怔怔地站在鏡子前,面對這張蒼白美麗卻悲慘的臉。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殺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沒有這個勇氣。
十一
為什么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這套高級公寓的真正主人,那個邪惡卑鄙變態(tài)的中年男人,是一個山西煤礦的老板。
這個男人總是帶著一股煤炭味道,尤其外出幾天剛回來時,那身氣味足以讓我立即燃燒。而他的外形與氣質,穿著打扮與品位,無不透出那種味道。只要他一開口說話,就能判斷他的鄉(xiāng)音何處。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樣,喜歡坐在馬桶上打電話,用他的方言叫嚷著煤炭價格,隨著天氣變冷一路上漲。他總是這樣遙控煤礦的生產管理,通知他的爪牙們如何對待礦工,如何處理和縣政府領導的關系,還要親自選定向縣長進貢的美女。
他處理這些事總是得心應手,打電話就像聊天一樣輕松。唯獨有一次讓他慌了神,電話那頭的聲音太響,我清楚地聽到三個字——爆炸了!
坐在馬桶上的他全身顫抖,卻還故作鎮(zhèn)定,死了……幾個?
接下來,我聽到一個讓我毛骨悚然的數(shù)字一我不能說,這是你們在新聞聯(lián)播里聽不到的數(shù)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腳,狠狠地說,九個!只能報九個!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埋了!家屬用錢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干掉!記者敢報道,就用錢收買,不吃這套的,也干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憐的清潔工阿姨的老公。
掛斷電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站起來,連臀部都來不及擦干凈,便提著褲子沖出去。隨即,臥室里傳來他的叫嚷聲,我要回山西辦點急事!
一分鐘后,這個男人走出這套房子。
謝天謝地,這個混蛋一走就是許多天。
我的主人終于暫時獲得了自由。
她的臉色恢復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后背的傷痕也漸漸退去。當她坐在我的身邊洗澡時,看得出她復雜的表情。就像剮經歷一個可怕的噩夢,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活著。
然而,主人依舊沒擺脫恐懼。
誰都說不準,那個男人什么時候還會回來。他仍然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來源,仍然隨時會出現(xiàn)在這里,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體。
就像樓上只扔下一只鞋子,不知道第二只鞋子何時扔下。
最初幾天如釋重負后,她又陷入沉重的心理負擔。似乎那個男人是一團影子,無論她躲藏在哪個角落,都逃不脫身后那團黑色煙霧,轉眼化作野獸形狀,將她惡狠狠地一口吞沒。
她一天天生活在恐懼中,一天天躲在馬桶上哭泣,一天天衣帶漸寬形容憔悴——她坐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肉在減少,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嚴重的精神衰弱導致異常消瘦。
真為她而難過。她那么漂亮,有氣質,一定又非常聰明,可是,為什么要因為這么一個男人,忍受那么多痛苦與恐懼?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逃出這座美麗的監(jiān)獄,逃出那個混蛋的魔爪。我就不信那個男人有天大本領,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來!
我最愛的人啊,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
可是……我又不敢真的這么去想。因為實在舍不得她,如果她真的離開這里,自然就永遠離開了我——哪個搬家會把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獨自一人留在這里,再也見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顏,也聽不到她的神秘歌聲、聞不到她的蘭花般氣息,接觸不到她的光滑細膩性感的身體……
沒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獄?
就算換了另一個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善待我,就算他(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物,但也絕不可能再替換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替我彌補失去她的痛苦。
因為,我愛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這個房子繼續(xù)屬于那個男人,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懼與陰影之中。
難道,這就是我愛她的結果——她的永遠的痛苦?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愿永遠地失去她!快點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烊ふ艺嬲男腋?,不要再留戀這個衛(wèi)生間了,更不要再迷戀馬桶哥了,哥只是個傳說!
想到這里,我免不了悲慟欲絕,更忍不住淚如雨下。
對不起,我沒有眼睛沒有臉,淚水只能從馬桶里翻涌起來,如果有誰BT地想要嘗嘗馬桶水的滋味,那將享受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苦澀。
每個夜晚,我都這樣流淚,從水箱泄漏到馬桶里,又汩汩地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國西北很多人吃不上水,我卻如此奢侈地浪費!下輩子堅決做一臺打井機來還債。
每夜,躺在臥室里的她,都能聽到衛(wèi)生間里的淌水聲,自然讓她忐忑不安,似乎這水聲就是生命最后的音符。一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闖進來,我居然一點都沒察覺,被她一把掀起馬桶蓋子,剝去最后的遮羞布。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業(yè)報修馬桶。
物業(yè)派來一位頭發(fā)半白的大叔維修工,操著一口流利的北方口音,看到我的主人還十分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給他倒了杯熱水,大叔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一在這棟樓里上班,當然知道這里有不少高級二奶。他每次上門維修,都受盡白眼和歧視,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不禁讓大叔的干活熱情高漲,以至于給我來了個外科手術。
沒天理啊!只是流了幾滴眼淚而已,何必要在胸口開刀呢?
作為一只馬桶,有時必然要面對這樣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開我的身體,用堅硬冰冷的螺絲刀和扳手,反復蹂躪我的五臟六腑,就差把我給德州電鋸式地大卸八塊了。
但他無法阻止我的淚水。
折騰了個把鐘頭,大叔無奈地投降,兩手一攤,小妹啊,俺修了幾十年馬桶,沒看到過這么難對付的,看來不是一般的馬桶,大概沾了什么靈氣,俺看你也別修啦,要么另請高明,實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為難大叔,就在報修單上簽字認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她回到衛(wèi)生間里,一籌莫展地看著我,看著我永不停歇的眼淚,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傷。
于是,她蹲在我的面前,癡癡地說,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淚?你的眼淚會讓我傷心,讓我想起我的過去,想起過去就會讓我也每夜流淚。
一分鐘后,我止住了眼淚。
看到馬桶里的水平靜下來,她給了我一個微笑。
謝謝你!我知道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我知道你是一個有生命的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為我而悲傷流淚。
她在和我說話,她真的在和我說話,不是自言自語,不是顧影自憐,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為她流淚!
這讓我興奮異常,但我卻不能說話——除了流水噴水,我還能如何表達自我呢?
我只是一只馬桶。
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讓我安靜地蹲在地上,注視著我最愛的女子。
她說,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說話,但我知道你可以聽到,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的沉默,已經代表了YES。
主人點頭嘆息,唉,我的故事——我從沒對人說過我的故事,幸好你本來就不是人。
她是真的知道我能聽懂,還是單純地想要找個傾訴對象呢?
我,出生在一個北方的小城,我們那個地方盛產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這不算自賣自夸吧?
接下來,她慢慢說出了她的全部故事,從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回頭想想那時的日子,仿佛另一個遙遠世界,遙遠到自己從沒去過那里。
她的人生,就像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經過許許多多急流險灘,變成郊野間緩流的小河,不斷接受兩岸的垃圾與污水,滿目油污的水面上,漂浮著塑料飯盒與礦泉水瓶,最終匯入一條無邊無際的渾濁江水,融匯在數(shù)千里奔流下來的泥沙中,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樣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頭的清脆山巒。
你要問: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這就是她的故事。
難道沒有我們常聽說的那些詞語,比如——家庭貧困?弟弟輟學?女大學生?籌措學費?誤入歧途?受騙上當?貪慕虛榮?好逸惡勞?天生淫蕩?骨子下賤?還有多少不堪入耳的理由?還是給我提供幾句“知音體”的標題?
對不起,我聽到了她的故事,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愛她,我愿意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僅是她的故事。
維克多·雨果大師說過,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樣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想,很多人的不幸也是相同的。
有人鄙視她們,有人可憐她們,有人羨慕她們,但沒有人真正愛她們。
但我愛她,聽完她的故事以后,我仍然愛她,不曾減低半分。
當,我的主人,終于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淚水卻已經鋪滿臉頰,輕輕垂落到我身上。
她的淚水,與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面前哭。主人擦干眼淚,給了我一個微笑一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美麗又能持續(xù)多久?無論她是否能獲得自由,再美的容顏終將變老,不是說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嗎?
但愿,她能早點離我而去,這雖讓我肝腸寸斷,但也省卻我看著她慢慢老去的痛苦。
而我,作為一只馬桶,將永遠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直到徹底報廢被扔進垃圾堆里。
于是,我想起葉芝的一首詩一
當你老了,頭發(fā)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唯獨一人愛你那朝圣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十二
用《當你老了》來形容我的主人——她這樣的女人——算不算對詩人葉芝的褻瀆?
我想,無論或高貴或低賤的女人,只要是一個女人,在各自愛她們的男子心中,都是同樣的美麗高貴而神圣一盡管我還算不上男人,甚至算不上個“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連一只馬桶都能有情,何況萬物靈長之人呢?
但是,有些人實在不配被稱為“人”,自然更談不上什么情。
比如,那個邪惡的男人。
他已經半個多月沒回來了,看來要把許多生命一筆抹殺,就像死去的只是狗或貓,乃至很快被我們自己遺忘,是一件并不容易辦到的事。
不過,身為一只馬桶,我依然明白,在這個充滿想象力的時代,沒什么是辦不到的。
但對我的主人來說,這段光陰卻是她難得的自由。
像只籠中的美麗小鳥,居住在高高的城堡上,難免孤獨寂寞心生雜念。這是人之常情,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屬于任何人的奴隸。她有權尋找自己的方向,更有權去喜歡別的優(yōu)秀的男子一盡管這將令我嫉妒令我難受令我抓狂——旦我還是要祝福她。(哎,為何我總是說這些老套而狗血的臺詞?)
祝福她。
……和他。
請原諒我大喘氣的說話方式,因為我確實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所以才會極不情愿地停頓了許久,說出了后面的那個他。
再說一遍——祝福她和他。
他是誰?
當然,不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只配用“它”來做人稱代詞。
他是一個畫家。個子高挑,眉清目秀,長得很像某個整容后的韓國男明星。比如,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鏡,偶爾放射迷離的目光,帶著淡淡電流穿越空氣,對女人具有超強殺傷力,我的主人自然也在劫難逃。
他們是在QQ上認識的,因為寂寞與好奇聊天了數(shù)個月。趁著那個邪惡的男人不在,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面。她沒想到他真如照片上那么帥,更沒想到他貼出那些圖片,竟然都是他親筆所域。
她動心了。
很快,她把他帶回公寓,帶他參觀這里的一切,包括她最喜歡的衛(wèi)生間,以及她最喜歡的馬桶。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看到這張英俊帥氣的臉,看到這個留著藝術家發(fā)型的酷哥,看到這個確實與她般配登對的男子,我就像被扔進了南極的冰層深處,水箱即將結冰凝固,然后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我的主人俯下身來,摸著我的腦袋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遇到許多煩惱的時候,就會向它傾訴心聲。年輕的畫家從背后攬住她,溫存地在耳邊說,干嗎對一個馬桶說話?別人會以為你有精神病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對我傾訴吧。他可真會跟女人調情,一句句甜言蜜語的,我的主人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卻仍然乖乖地吃了這一套。他面對情敵似的瞪了我一眼,將手伸到她的胸口,依次撫摸各個誘人的部位。令我很嫉妒很難受很抓狂的是,她完全不加反抗,閉上眼睛安靜地享受,好像已找到真正的幸福。
是啊,我曾經告訴過自己,當她找到幸福的時候,我應該為她祝福,而不是自私地想要永遠留在她身邊。她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將我獨自拋棄在這個房間里,或者將我送入建筑垃圾堆。
可是,可是,看著她深深地沉醉其中,看著她投入地與他擁抱接吻,好像要把兩人完全融在一起——我的心先是裂開一道縫,接著又迅速愈合,但轉眼又裂開無數(shù)道縫。當我強行用膠水黏合心臟的同時,我的心碎了。
接下來,他們在我身邊停留了一個小時。蒸汽繚繞的浴桶,熱水澆濕了我的臉,這是對一只馬桶的冷嘲熱諷。我閉上眼睛不想去看,捂住耳朵不想去聽,甚至放棄全身的神經觸角,不想去感受任何溫度與濕度的變化。
但我那顆碎裂的心,還在繼續(xù)碎成無數(shù)粉末。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全身心地投入和另一個男子……于我而言是慘烈酷刑,賽過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從此,每個夜晚他都會來,留到早上匆匆離去。他是那種很能討女人歡心的男人,能讓女人對他死心塌地。他經常在臥室為她畫肖像,我有時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幅素描的片段。我時常聽到她的歡笑聲——讓我自慚形穢,至少我沒能力讓她笑起來,更沒能力讓她感到幸福,當她在那個惡魔手中,我只能做一個行尸走肉般的旁觀者。
還是認命吧!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年輕的畫家,但只要他能帶給她快樂,我就應該感激這個男人。
她愛上了他。
但是,她不敢跟他走。
他也從沒提出過要把她帶走。
因為,他沒有錢,他只是一個窮畫家,掛在畫廊里的那些畫,半年能賣出一幅就不錯了,而賣一幅畫只夠他三個月的生活費。
可惜,她也不是杜十娘,更沒藏什么百寶箱,只有這套屬于別人的房子。
她唯一真正能夠擁有的,只有一顆馬桶的心。
她和他,都是飄浮在這座城市中的微小的塵埃。
短短兩周,我已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他不能帶給她幸福,他甚至連給她承諾的勇氣也沒有,更沒有能力帶給她完整的自由,他能給她的只有短暫的快樂與刺激。
于是,嫉妒心19fe158b18d027949eb9cf53e75002a2再度熊熊燃燒,這回我是真的要為我的主人而行動。
我要把這個小白臉趕走。
每當半夜,他坐下來使用我的時候,我就故意翻涌出許多水來——通常在他行將完事之時,把白嫩嫩的屁股弄得滿是骯臟之物——還是他自己的。
每次搞得他尷尬不已,手忙腳亂地清洗自己。這讓我的主人非常吃驚,甚而不敢相信他的話,因為她從未遇到過這種事。為了驗證他所說的話,她當著他的面用了我?guī)状危斎欢际秋L平浪靜,讓她感覺舒適暢快。這就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說謊。我們的畫家被搞得百口莫辯,但下次使用我的時候,他還是會被弄得一塌糊涂!看來我的能力也越來越強,可以通過體內的機械裝置,準確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意志。
最后,他忍無可忍,要求她一定要把我換掉——再買個新的馬桶吧!不要再用這個家伙了,我看它有惡靈附體,肯定對我們不利。
這個明顯無理的要求,讓我的主人感到難過,為什么?為什么要把我的馬桶換掉?你知道嗎?在這個冰冷的公寓里,我最心愛的就是這只馬桶!
小白臉簡直要被氣暈過去了,真是不可理喻,難道在你的眼中,我還不如一只馬桶?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請不要強人所難,我不會為任何人拋棄它的。
我們的藝術家憤怒地摔門而去,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婊子。
他知道她的職業(yè)是什么,他也知道這套房子屬于誰。只是在他不需要厭惡的時候,他可以寬容地面對這一切,但在他需要表達自己的正義與純潔時,她就成了一個千人騎萬人壓的骯臟的婊子。
主人孤獨地留在衛(wèi)生間,留在我這只馬桶面前,像個受傷的小女孩。沉默了幾分鐘后,她緩緩落下眼淚,回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她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
年輕的畫家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地方,就像她生命里的一顆流星,曾經照亮過幾秒鐘,又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七天后,另—個男人回來了。
十三
她的天空從來沒有亮過。
只有一顆微暗的星星,在暗夜里替她閃爍了幾下,那就是我。
子夜,靜得讓人讓馬桶都發(fā)瘋的子夜。
外面響起沉悶的腳步,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燈光亮起,又熄滅,再亮起,再熄滅,伴隨身體的碰撞聲,刺耳的打擊聲,響亮的耳光聲。
這是男人打女人的耳光。
他,不是破門而人的盜賊,而是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
外面混亂了片刻,就像爆發(fā)一場戰(zhàn)爭,但我知道戰(zhàn)敗的肯定是女人。
衛(wèi)生間的門霍然打開,我的主人被推了進來。就像剛剛遭受過酷刑,衣衫凌亂,披頭散發(fā),臉頰帶血,明顯的耳光印子,還有恐懼到極致的目光。
我看到了那個男人,帶著一身煤炭氣息,卻穿著極不合身的DlOR西裝,戴著江詩丹頓的手表,配著臉上的橫肉,更像屠宰場的劊子手。
“杯具”的日子到了。
馬桶也知道一句成語:東窗事發(fā)。
看著這個男人陰沉的臉色??粗劾飮娚涞呐?,就明白秘密已經敗露——絕對無法容忍發(fā)生這樣的事,無法容忍在他買的房子里,他養(yǎng)的女人居然帶回了小白臉。在這個北方男人的面前,簡直是奇恥大辱,任何代價都無法彌補回來。想必他不在的日子里,派人悄悄監(jiān)視這個房子,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眼睛,就像她永遠無法擺脫以他為主角的噩夢。
最原始的沖動,最原始的憤怒,最原始的獨占欲。他將她重重地推到墻邊,大手抓緊她的頭發(fā),惡狠狠地撞到馬桶的外側邊緣。
可憐的主人——我清晰感到她的頭骨,像一只清脆玲瓏的瓷器,沖撞在工業(yè)陶瓷構成的我的身上,同時發(fā)出類似金屬的聲音。
花瓶瓷器與工業(yè)陶瓷,哪個更硬?你就知道是哪個倒霉了。
她的頭與我猛烈撞擊的剎那,我感到她的頭骨裂開了一道細縫。
同時,我的心也被她撞碎了。
我的主人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像具剛剛死去的美麗尸體。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那個男人也大吃一驚,想不到自己出手那么猛,他蹲下來仔細看她,摸著她受傷的額頭——不斷有鮮血奔流而出,通過那道細小的縫隙,不僅僅皮膚和骨頭,更是我和她的心。
他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嘴唇終于顫抖,原來他也知道“害怕”二字?
血,已經染紅了衛(wèi)生間的地板。
我也被嚇壞了,可是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最愛的人,看著她躺在我的身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發(fā)出沉重的呼吸,代表她仍然活著。我只是一只馬桶,為什么只是一只馬桶?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會立即抱起她沖向醫(yī)院,竭盡全力將她救回來!
可我甚至都不算一個人。
于是,我又癡癡地望著那個男人,即便早已對他恨之入骨,現(xiàn)在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我仍然想懇求他——跪下來懇求他——救救我的主人,將她送到醫(yī)院去,不要看著她這樣流血死去。
然而,他仍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呆滯,像被冰雪凝固。他想干什么?嚇得不敢動了?突然抽風了?抑或想要逃跑?不,他不是這種膽小鬼,否則也不會成為煤老板,這種人最不缺的就是膽子,許多人命在他眼中都一文不值,怎會被一個受傷的女人嚇倒?
他要干什么?他的手終于動了!但他要干什么!我看到他的手,他的手,他的手伸到主人的脖子上,強硬有力的十指,緊緊環(huán)繞柔軟纖弱的玉頸。
住手!
放下你的爪子!
如果我有嘴,一定這樣狂喊出來。
我有嘴嗎?我沒有。
我有手嗎?我也沒有。
我只是一只馬桶,一只會思考的馬桶,而已。
這個男人的雙手,緊緊扼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緊,越收越細……
突然,我的主人睜開眼睛,射出痛苦異常的目光。作為馬桶從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供應大腦的氧氣,難以體會她此刻的感受——無法想象她該有多么痛苦。脖子和喉嚨都要掐斷了。窒息導致大腦缺氧,瞳孔放大,四肢抽筋,心臟即將停止跳動。
至于那個男“人”,他的眼球頂了出來,全身青筋暴突,整張臉扭曲在一起——我已經看不到“人”了,只看到一頭兇殘的怪獸,從黑夜的城市深處飛來,帶著地底深處的瓦斯味,帶著許多個呼叫的幽靈,帶著一身血淋淋的胎衣,緊緊扼住一個女人的脖子。
一分鐘。
殺死一個人,其實還不需要一分鐘。
我的主人再也不能動彈了,只有一張痛苦不堪的臉,永遠定格在最后的瞬間。
十四
她死了。
不需要醫(yī)生鑒定,不需要對大腦檢查,我知道她死了——因為,我看到了她的靈魂。
那個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靈魂,輕得就像男人吐出的一團藍色煙霧,輕得就像無人角落里一捧揚起的塵埃,輕得就像屠宰場里死去家禽的一片羽毛,輕得就像——就像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
別走!
我的主人!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我哭不出來,我的眼淚已經干涸。我看著她的靈魂從她的尚未寒冷的尸體上飄起,那是和她的身體一樣美麗的一片光芒,卻絲毫看不到死亡的痛苦與悲哀,只有獲得自由的輕松與欣喜。她驚訝地看著自己化作幽靈升起,輕松地在空氣中翩翩起舞,并不在意身邊那個邪惡的男人,而是把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與她的靈魂四目相交,我們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的心,她終于知道我愛她——可惜,她知道得太晚,只能無限遺憾地撫摸著我,親吻著我的額頭,又無限留戀地向上升去。
再見!我最愛的人!
主人的靈魂飄向衛(wèi)生間的氣窗,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是她這一生最后的記憶。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已經見不到她了。
低頭,只遺下她的美麗的尸體,那張死不瞑目的臉,變得發(fā)灰的眼珠里,刻錄著那個男人的臉。
那個男人的臉。
他已失去了任何表情,像地底深處的一具僵尸,又像一頭冷酷無情的野獸,凝固了許久之后,開始行動。
美麗的尸體被拖出衛(wèi)生間,我在心里大喊別帶走她!但他關緊了衛(wèi)生間的門,讓我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聽到外面響起開門和關門聲,他把尸體背出去了?接著外面一片寂靜。我只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這是她在這里最后的遺跡。
不,地上肯定還有她的頭發(fā),某些殘留的皮膚組織,加上滿地流淌的鮮血,她不可能就此在世界上消失!凡是存在過的人,一定會留下許許多多線索,殺人者不會逃脫懲罰的!可是,那些在他的煤礦里死去的人們,不也像空氣一樣無影無蹤了嗎?誰還會關心那些生命存在過與否?有些生命的存在,就連放個屁也會引來億萬人關注,但更多生命的存在,卻只是畫在黑板上的一個數(shù)字一個符號一個圖案,僅此而已,用黑板擦就可以輕松地抹去。
我悲哀地守候在這座隱秘的墳里,衛(wèi)生間的門始終沒有動靜,門外也安靜得如同墓道,幻想自己不知過了多少歲月,一個小時?一個星期?一個春秋?一千年?
天,將要亮的時候,外面終于有了聲響,有人打開房門。
我期待見到警察,沒想到還是那張邪惡的臉。
他,他又回來了。
我第一次如此恨—個人。
男人的臉上有些疲倦,顯然一宿沒合過眼。從前額的頭發(fā)來看,似乎流過許多汗水。半夜出去那么久,肯定是去荒郊野外拋尸——可以想象他的偽裝,就像架著一個醉酒女子,架著她坐電梯到車庫,裝進他的悍馬車。沒人想到他會帶著一具尸體!他狂飆到城市郊外,把尸體裝進大號塑料袋,但他不能就此扔下尸體,這樣很快就會被警察發(fā)現(xiàn)。他必須用電話招來某個手下,找到一個可靠的卡車司機,將尸體長途運送上千公里,直達真正屬于他的地盤——煤礦,那是他的私有財產,他的獨立王國,也是他的御用陵墓。到那兒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就像處理無數(shù)死去的礦工,他可以有許多方式來解決尸體——我的可憐的主人,她將要永遠埋葬于黃土之下。
此刻,男人雖然疲倦但并不害怕,反而露出輕松的表情,為自己的厲害手段而得意。但他還沒有徹底安全,必須把殺人現(xiàn)場清理干凈。他打開水龍頭沖洗地面,使用了一些特別的液體,任何痕跡都會被消滅殆盡,無論血痕還是毛發(fā)全都尸骨無存——當然,這些并不會傷害到我的身體。但他也不會把我放過,又用這些液體在我身上清洗一遍,將她最后殘留的氣味也清除了。
他唯一無法清除的地方,是我的心。
雖然,我的心已經破碎,卻永遠裝著她的破碎的影子。
如此折騰到中午,他才滿意地呼出一口長氣,出去清理她的物品——所有東西都被分批清理出房間,但沒扔到公寓的垃圾桶,而是運進他的悍馬車,丟棄到郊外的垃圾場,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證據(jù)。我聽到他在外面打了個電話,囑咐他的手下要搞定她認識的所有人,偽造成她跟著另一個老板跑了的假象。據(jù)說那位虛構出來的老板后臺極硬,屬于“上面有人”的級別,將她秘密保護在某座海島宮殿中,從此過上皇妃般的幸福生活,還要惹得大家紛紛羨慕嫉妒她呢!
于是,我的主人的所有痕跡,被這個男人一干二凈地清除掉了,就像她從來不曾出生過,從來不曾長大過,從來都只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一個夢。
夢?
這真的是一個夢嗎?無論美夢還是噩夢抑或短暫的春夢,我都不會忘記這個夢中的女人,不會忘記這些夢中的情景,不會忘記夢中自己的痛苦與淚水,不會忘記夢中對另一個人的仇恨。
也許,很多年后當我作為一只年老體弱的馬桶,躺在世界末日般的垃圾堆里,永遠埋進土中化作各種元素,希望能夠埋在她的尸骨身邊。
十五
我,一只馬桶,一只抽水馬桶,一只會思考的抽水馬桶,仍然靜靜地蹲在這套公寓的衛(wèi)生間里。
距離那樁命案的發(fā)生,距離我的愛人的死去,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沒有人再回來過,也沒有人再關心過,公寓成為一座死去的冰冷的墳墓。
我沉睡了一個月。外面已沒有任何她的痕跡,徒留灰塵緩緩積起。母蜘蛛在我的身邊吐絲作網,與公蜘蛛交配之后,再毫不留情地將它吃掉——殺與被殺,吃與被吃,這是世界唯一的法則。
他,一個男人,一個邪惡的男人,一個帶著煤炭氣味的男人,仍然不辭辛苦地為我物色新的主人。
終于,一個潮濕的清晨,外面響起嘈雜的腳步聲,經驗告訴我新主人來了。
有人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清潔工人進來打掃衛(wèi)生,倒霉的母蜘蛛家破人亡。忙碌了整整一天,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都沒看到新主人的面目。
傍晚,所有人離去后,一個年輕的女子,走進了虛席以待的衛(wèi)生間。她有一張水嫩水嫩的臉蛋,最適合上鏡的巴掌臉,看樣子不會超過22歲,像是戲劇學院的學生。她對這間公寓很是滿意,指尖滑過干凈的洗臉臺,對著鏡子擺了幾個POSE,拍戲似地憑空放出“電眼”,看來馬桶的判斷很準確。
她回頭看到了我,果然被我超凡脫俗的外表吸引,立即坐下來享用一番。
出于馬桶的職業(yè)精神,我強迫自己認可這位新主人,迎接她更年輕誘人的身體。這也是上一位主人死后,我第一次真正地工作一不,感覺總是不對,無論她如何漂亮,無論我如何努力,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回到我的上一位主人,回到我的洛神和維納斯的感覺。
新主人滿意地起身,放水沖洗我的身體,一邊哼歌一邊洗手,聽起來與曾哥有得一拼。我看著鏡子里她的臉,雖然那么年輕與完美,絕不遜色于我的上位主人,卻無法吸引我再多看她幾眼。
她打開浴桶的龍頭,脫下衣服跳進熱水中,將惹人鼻血的性感身體,完全暴露在我面前。我卻閉上眼睛沉入黑暗,并非出于對女人身體的羞澀,更不是要保持我的純潔,而僅僅是不想——不想看別的女人的身體,不想被別的女人吸引。
我想,我的心曾經是空的,后來被某樣東西填滿,又隨著那樣東西的離去而破碎,變得篩子似的漏洞百出,便再也無法容納任何新的東西了。
相比之下,人心易變,而馬桶心卻不變。
就在我的新主人洗完澡,裹著浴巾要出來時,衛(wèi)生間的房門卻開了。她先是恐懼地捂緊胸口,又輕松地笑了出來,便將胸口的浴巾放開。
我的目光從她的身上,轉到了門口的那個男人。
還是他。
還是那雙邪惡的眼睛,那身西裝和領帶,那股無法洗去的煤灰味,身后照例跟隨著一團煙霧—一只有馬桶眼中有靈,可以看到死去的鬼魂。
這套房子依舊屬于這個男人,即便他親手殺過一個女人,即便這里就是他的兇殺現(xiàn)場。他繼續(xù)著充滿欲望的生活,似乎那個女人只是一件衣服,穿舊了便扔進垃圾桶,也不會有人關心一件舊衣服,他還有的是錢去買新衣服。
現(xiàn)在,他的新衣服就掛在面前—一雖然她沒有穿任何衣服。
他冷冷地打量著新衣服,打量這個更年輕漂亮的身體,浴后渾身散發(fā)著水汽,就像打量著即將享用的夜宵。
就在女孩熱情地張開雙手說,謝謝你啊,我很喜歡這套房子,也很喜歡你這個人,我會讓你感到幸福的。
這番話他自然聽得多了,剛松下胸口的領帶,就把目光對準了我,皺起眉頭無情地說,跟我出來!
女孩的目光有些害怕,你不喜歡我嗎?
我不喜歡這個衛(wèi)生間——男人說完將她拉出來,關門的同時也把我關進黑暗。
接著,我聽到外面響起一些聲音,那是多么熟悉的聲音啊。
衛(wèi)生間的黑夜,無邊的黑夜,窗外呼嘯的黑夜,還有我自己的黑夜。
接下來的日子,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對我來說,都是黑夜……
十六
我恨他。
我恨這個房子的主人。
雖然,他并不經常出現(xiàn)在此,也很少使用馬桶。我也隱忍著不去惹他,忍受他的身體和靈魂,忍受他種種惡劣習慣,忍受他電話里說的罪惡勾當——因為,我有我的計劃。
至于,我的新主人。我并不恨她,只是有些討厭她,這個臉蛋美麗頭腦白癡的年輕女孩。有時,我對她還有些微弱的同情和可憐。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與我的上一位主人相提并論,就像母鴨怎能與天鵝同享一池,野草豈可同幽蘭共處一室!
每當我想起這些,正巧她又坐在我的身上,我就會給她一些顏色看看。你們知道,我早已不是當年稚嫩不諳世事的小馬桶了,我擁有一定的力量可以興風作浪。我常常翻涌體內的液體,將臟水噴到她白嫩的下半身,惹得她提著褲子落荒而逃。我知道這樣惡作劇不好,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看到我的新主人出糗的樣子,才能稍微讓我“杯具”的人生看到一些“洗具”。
我的新主人從此變得草木皆兵。但只要她住在這個房子,就不得不與我親密接觸,無奈之下只能全副武裝,隨手帶著大量濕紙巾,每次使用我都如臨深淵。而她的好運完全取決于我的情緒,稍有不爽便會發(fā)泄到她身上。有時我也反省自身,為何變得喜怒無常?我本是性情純良的馬桶,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大概也正是我的嫉惡如仇,我的一往癡情,最終無法融入人類的世界,也無法像他們一樣冷漠無情。
馬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類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很快,我的主人就再也受不了了,經常被馬桶弄臟倒也算了,最無法忍受這套公寓的是一鬧鬼。
所謂鬼,并非腐爛于此的第一位主人,也非我深愛著的并死于我身邊的第二位主人,而是我。
我無法忘卻上一位主人,每當想起我的洛神我的維納斯,每當想起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每當想起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每當想起她被殺害時的悲傷情景,我就忍不住淚水漣漣。
我的淚水,無法抑制的淚水,就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悄悄流淌出我的身體。就像深山中的泉水,就像叢林中的溪流,帶著我的回憶和思念,不知另—個世界的她能否聽到。
或許,她的靈魂就坐在我身上,對我微笑對我唱歌對我沉吟——她會不會后悔?后悔自己選擇的這個男人?后悔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后悔自己無法選擇父母和家庭?后悔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終于也學會了說話。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我體內的各種零件,根據(jù)我的意念不停地摩擦。水箱是一種很好的共鳴器,發(fā)出類似管風琴的音色。只有幽靈能聽懂我的意思。真正實現(xiàn)了與她的語言交流,我也真正明白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而在人類聽來,這種聲音無異于夜半鬼叫,通過水箱的共鳴回旋,仿佛冥界的交響音樂會,足以讓任何人魂飛魄散,何況獨自過夜的新主人呢?
終于,她向那個男人提出要求——把我換掉。
她說她已訂購了一只新的馬桶,全自動的日本品牌,可以給人最舒適的體驗。
那個男人,我最恨的那個男人,他思考了半分鐘后說,好吧,換個新馬桶。
我明白,我的生命,很快就要終結了。
但是,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要完成我的計劃。
十七
夜。
黑暗的衛(wèi)生間,黑暗的殺人現(xiàn)場,黑暗的墳墓,黑暗的我。
我在等待,等待復仇的時刻來臨。
天明以后,一只新的馬桶,將運到這個房間。工人們會把我拆下來——那是文明的做法,而野蠻的做法,是當場將我砸成碎片,清掃干凈,裝上新的馬桶。
我并不可惜自己的死,只是可惜沒有替我深愛的女人復仇,可惜沒有替更多死去的生命,去懲罰那個邪惡的男人。
我在等待,黑夜降臨這座城市,月光照耀狹窄的氣窗,我等待那個男人來到這里,等待臥室響起他的聲音,等待衛(wèi)生間的門縫開啟……
門,開了。
一線微弱的光,灑進黑暗的墳墓,驚醒我的瞳孔,也驚醒我的身體。
他,來了。
不需要借助燈光,我就能聞出他身上的氣味。不需要借助聲音,我就能感覺他粗野的動作。他身后照例又是一團煙霧,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煙霧,裹著一群無法進入地獄的幽靈。他虛弱無力地坐在我身上,似乎身上被壓著什么重量,那是被他殺死的我愛的人的靈魂。
時間到。
一秒鐘都不要再耽誤,當他的皮膚終于緊貼馬桶圈,我鼓足整個身體和心靈的力量,開始了一只馬桶的報復。
兩秒鐘后,他感到有些奇怪,習慣性地扭動屁股,卻再也動彈不了。不可能那么快就麻木了啊,繼續(xù)用力往上抬,卻依舊緊緊貼著馬桶圈。這塑料圈仿佛被涂上了強力膠,又似乎在陶瓷馬桶上生了根,無論如何用力都不能站起來。他著急地想要大喊,把臥室里睡著的女孩叫進來,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破布堵住,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這個男人開始恐懼了,后背冒出汗水,低頭看看自己腳下——幾個月前,他就在這里掐死了一個女人。
現(xiàn)在,他嘴里唯一能夠發(fā)出的聲音,是牙齒與牙齒打架的聲音。
渾身肌肉顫抖起來,他艱難地轉向水箱,想要打開蓋子看看,卻徒勞無功。原本輕易就能打開的,現(xiàn)在卻像被焊死了一般。他又拼命敲打我的身體,直到他的手指幾乎敲破,依舊無濟于事。只能嘗嘗我的堅硬滋味。
他劇烈地喘著粗氣,似乎已看到那些幽靈,想要叫喊卻沒聲音,根據(jù)對面鏡子的顯示,他的口型是一對不起,我不該害死你!我不是故意的!請饒恕我吧!我會給你父母寄錢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父母!
對不起,時間不會倒退,你的懺悔也不會有用。
忽然,這個男人想起什么,又轉頭撳下了沖水按鈕。
他啟動了自己的死刑執(zhí)行程序。
一秒鐘,他的表情變得輕松了,因為他聽到馬桶正在抽水。
然而,十秒鐘后,他的表情又變得緊張,因為馬桶仍然在抽水。
二十秒后,他已手舞足蹈驚慌失措,因為馬桶不但在抽水,而且還在抽人。
三十秒后,他的半個身體已經被抽進了馬桶。
我不是一只普通的馬桶,不但是一只會思考會感覺會流淚的馬桶,而且是一只會殺人的馬桶。
我,已經積累了數(shù)個月的能量,悄悄地隱藏在我的體內,只等待今夜的這個時刻。
如果我一天的能量可以沖下十坨××,那么我一個月的能量就能沖下幾百坨××,幾個月的能量就能沖下上千坨××。
上千坨××——等于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
此刻,我正在釋放無窮的能量,不斷吸取整棟大樓的自來水。源源不斷輸入我的身體,形成一個馬桶大小的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