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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行板

2010-12-29 00:00:00
十月 2010年4期


  白芷彬死前的樣子很慘。他頭腫得變了形,眼睛變成兩條細(xì)縫,小腿也腫了,有大腿那么粗。家里的女人們輪流給他揉腿。沒有用,沒有用。他還是疼,太疼了。
  恍惚的時候,白芷彬嘶嘶啦啦地說:
  鳳雯,不要叫綠喬來。
  女兒們聽到“綠喬”這個名字,都轉(zhuǎn)眼看母親,母親鳳雯像什么也沒聽見,推門出去了。
  肯定是個女的。白如飛說。
  應(yīng)該讓這個女人來,爸其實想見她。白如冰說。
  白夕月哭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白夕月以前一直不了解這個給了她們生命的男人,她不知道兩個妹妹怎么想,她們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家里,也許會有不同,但或許她們也只是更加習(xí)慣父親在家里的沉默而已。直到他病倒,在白夕月眼里白芷彬總冷冷的,不說話,白夕月從老家回來上學(xué),見他就是這個嚴(yán)肅的樣子,白夕月那時總以為是自己惹他不高興。記憶中很多時候他都獨自一人在院子里抽煙,唯有在陽光中修剪石榴樹的時候,他的神情是喜悅的,甚至有一次他對站在一旁看著的白夕月說:這石榴是生你那年種下的,十幾年啦。白夕月被他的喜悅感染,感受著樹影婆娑下的陽光,心里有一種淺淺的幸福。
  白夕月知道,對于死,父親其實早有準(zhǔn)備。
  白芷彬第一次犯心臟病還年輕,五十歲不到。病情穩(wěn)定出院回家的那個半夜,白芷彬起床,把綠喬寫給他的信都燒了。
  那夜,白夕月也沒有睡實,她站在廚房門外看到靜悄悄的火光映著父親的臉,白夕月不知道父親在燒什么。那以后,白夕月聽父親對來看望的同事說,“得了這個病,也好。至少,死的方式肯定是痛快的,我喜歡短痛?!?br/>  白夕月哭是因為癌癥讓死變成了鈍刀子,在父親生命中滯留了太長時間。
  而聽到“綠喬”這個名字,白夕月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雖然她并不了解這個叫“綠喬”的女人,就像她不了解自己的父親。
  很多年前,母親有一次說:“你別覺得你爸好似的,他那人可硬了,硬邦邦的,真像塊石頭?!逼鋵嵃紫υ履莻€時候和母親一樣覺得父親硬,像是一塊石頭。這種認(rèn)識一直持續(xù)到白夕月上大學(xué)一年級的那個寒假。在一個飄雪的午后,父親遞到她手中一個堇色的手表,小巧可人。“剛給你買的?!备赣H只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就不再說話。白夕月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說不出話來,父親口鼻處呼出微弱的白色哈氣,他一身寒氣,臉凍得紅紅的。其實白夕月并沒有說過她需要一塊表,更不要說是這么美的手表。白夕月接過手表,握在手心里,內(nèi)心深處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他可能是愛我的?!?br/>  所以,父親提到“綠喬”這個女人,白夕月并不吃驚。
  白夕月認(rèn)識一個畫家,他曾經(jīng)說:“我相信任何時代,人心都是肉長的。”白夕月覺得他說得特別好。
  入秋之后第一個狂風(fēng)大作的夜晚,白夕月夢到她去看綠喬,綠喬來火車站接她,火車站旁邊赫然立著一個巨大的正方形的籠子,透過鐵絲網(wǎng)圍欄,白夕月看到十幾個兔子模樣的白色生物,有成年人那樣高,都很瘦,面目不清,在滋滋冒油的巨大的鐵板上緩慢地翻滾,關(guān)節(jié)處已經(jīng)皮開肉綻、筋骨外露,周圍沒有一絲聲響。綠喬卻看不見這樣的景象,她昂然走在前面,白夕月胃里面翻攪著,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她看見有一個“兔子”站立在鐵板的邊緣,默然不動,他的身體還是完整的,只是兩只長耳朵無力地垂落下來。白夕月使勁看他的臉,空無一物,全然是白色。
  白夕月猛地醒了,風(fēng)在窗外號叫,她一下子想到父親,覺得他要死了。昨天只有白夕月和母親在的時候,父親輕聲地說:“看來我們這些人的時代就要過去了?!?br/>  一連兩天白夕月都覺得心悸,她告訴自己夢里的“兔子”可能還是自己呢,誰又不是在煎熬著。白夕月不愿這個夢和父親有任何聯(lián)系,但她總禁不住這么想,總覺得那個默默站立的“兔子”是父親。為轉(zhuǎn)移思緒,白夕月問自己她怎么會夢到“綠喬”這個她素未謀面的女人呢?她究竟會是什么樣的女人?
  很久以后,白夕月真的見到綠喬了,發(fā)現(xiàn)綠喬和夢里的人不一樣,她雖然一點兒都不昂然。但也不像白夕月以為的那么多愁善感。綠喬對白夕月說:“我們必須接受這個現(xiàn)實,白芷彬這個硬漢無法如愿死得痛快?!?br/>  綠喬還說,剛知道他得病了那會兒,一想到他就要死了,就撕心裂肺的,時間久了也不覺得疼了。只是,越來越不敢給白芷彬打電話,或發(fā)短信,總擔(dān)心那邊接聽的人不再是他。
  白夕月理解這種擔(dān)心,初夏的時候白芷彬看上去還好好的,不像有病的樣子,但你知道癌癥在他身體里急速擴(kuò)展著疆域,你知道這樣平靜的時光很快就要消失。
  初夏,是石榴花紛紛飄落的時節(jié),指甲蓋大小的花瓣隨風(fēng)飄著,它們太輕了,要飄很久才能降落,慢慢地,石板地上會鋪上一層薄薄的洋紅。陽光是暖的,只是還有些懶,下午院子里就冷清了,地上的金色淡了。
  那時白芷彬已經(jīng)放棄了治療回家,他常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天。
  白夕月長久地陪著他,白夕月覺得這些日子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比他們過去三十多年加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大部分時候他們不說話,心平氣和地看著石榴花飄落,有的落在頭發(fā)上。他們也不去抖。有時候白芷彬思緒不知道跑到哪兒了,他會忽然沒頭沒尾就說起來:
  你原來睡的那個“席夢思”床可不能丟,那是老羅從外國使館花一百塊錢買來送我的。
  老羅?
  對,老羅,我的朋友。大資本家的兒子,可不是一般大的大資本家的兒子,前門那兒多少宅子都是他家的。他原來在樂團(tuán)工作,吹黑管的,“四人幫”的時候給抓起來關(guān)了幾年監(jiān)獄,出來后誰還敢要他啊,無業(yè)游民,靠著抄家剩下的家底兒過活。
  那個床是他給你的?
  對。他認(rèn)識人多,什么人都有,那個大使要回國就把家具處理了。那時候誰家有“席夢思”啊,都是硬板床。
  他為什么給你呢?
  我是他朋友啊,他那個情婦跟他鬧,把他的錢扔到火里燒了,一萬塊錢,那時候了得嗎,一萬塊錢,就給燒了。還有乾隆年間的碗,四個,都給砸了。老羅讓我去勸架。我去了,一看根本就不是回事兒,那個女的和她前夫一個住樓下,一個住樓上,兩人根本就是沒斷,我勸老羅趕快收手,我就說那個女的根本就是糟蹋你的錢和東西,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情婦看上的都是他的錢。
  他很有錢?
  落實政策退了他家好多房子,沈陽那套幾千塊錢就讓他給賣了,那么遠(yuǎn)哪有辦法打理啊。他老母親信佛,她有—個純金的小金佛,我告訴他跟誰也不要說什么金不金的,免得被人家騙,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情婦哪個不想騙他。
  他也夠能折騰的。
  可不是,胡折騰,他覺得“四人幫”那會兒受了太多罪,虧得慌,后來好了,都想撈回來,一輩子當(dāng)八輩子活。
  白夕月陪父親沉默了很久,她以為父親睡了,不想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哎!我們這些人,趕的是什么時代啊!
  白夕月幫他把毯子蓋好,父親接著說:
  我勸他找個正經(jīng)人過日子。
  他聽你的嗎?
  也許是聽我的了。誰知道啊,反正后來找了個大姑娘結(jié)婚了,是個售貨員,特別聽他的,比他小二十歲,總算沒把那點兒家底都折騰光,挺感謝我的,送我張“席夢思”。
  在這樣一些只言片語中白夕月開始一點點兒對父親有所了解,她覺得未免晚了,太晚了。
  那段時間白夕月只要有空就回家,有時候帶著兒子李小寶,看見李小寶,白芷彬最高興了,這時候他總會說:
  看著家里有什么你喜歡的就拿去。
  白夕月看著家里新近添置的玉器擺件,她聽母親說父親近來變成了購物狂,居然有一次錢帶的不夠,跑回家急火火地跟她借錢(他們倆錢從來都是分著的),母親說他瞎花錢買假古董,白芷彬說她:“你懂什么?總得給孩子們留點什么”。
  看著父親眼巴巴等他們娘倆挑選,白夕月心里發(fā)酸,她說:
  我想要你們結(jié)婚時買的那個面盆,陶瓷的,盆底有大團(tuán)的牡丹花,我一直特別喜歡。還在嗎?
  在。在。鳳雯快去找來給孩子。
  李小寶和姥姥一起把面盆翻了出來,白夕月摸著盆底的團(tuán)花,真是年深月久的好顏色,白夕月對李小寶說:
  你知道嗎,這個盆在咱們家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
  啊,那么長時間了。是我出生以前買的呀。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那是一個午后的暖陽天,石榴花幾乎已經(jīng)落光了,樹的顏色不再燦爛,但也素凈得喜人,白芷彬笑著瞇起眼睛看,花落之后花肚子漸漸大起來,慢慢要長成石榴了。
  多好看啊。
  姥爺,什么多好看啊?
  這石榴樹,還有陽光。
  李小寶看了看,忽然興奮地告訴白芷彬:
  姥爺,我在我們學(xué)校也看見過一個特別好看的,就是陽光從樹葉中間曬過來,像一萬年前一樣,特別好看。我是在開學(xué)典禮上看到的。
  一萬年前的陽光啊,真好。白芷彬說。
  得到了贊同,李小寶高興地跑開玩去了。
  白夕月覺得驚奇,為這個不到七歲的小男孩的觀察力和敏感而驚嘆,用孩子眼光看世界真好啊。白夕月覺得很幸福,這時候她聽見白芷彬小聲說:
  真希望我能活到石榴熟的時候。
  白夕月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使勁揪住白芷彬的袖口。
  沒事兒。我沒事兒。
  白芷彬安慰她說。
  很多年前白芷彬身體還好,他說,我死以后骨灰就撒在西海,我不要墓碑,什么都不要。
  后來真的病了,這樣的話就再沒聽他說起。
  你們這輩子只要別遇上什么戰(zhàn)亂、饑荒就是好的。白芷彬?qū)Π紫υ抡f。
  這樣的話,白夕月記得以前就聽他說起過,那時她已經(jīng)快高中畢業(yè)了,那晚他喝了酒,話比平時多些,他對白夕月說:“你這一輩子也不要指望什么大富大貴,人的一生不遇到戰(zhàn)爭、饑荒天災(zāi)就好,平平安安的就是好啊?!卑紫υ逻€年輕得很,哪里會就這樣甘心呢,但父親說話的樣子讓她不由得不住地點頭。白芷彬看她點頭,不信任似的搖搖頭,他可能在想這孩子能真懂什么呀。
  如今這樣的話聽來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她安靜地聽著。
  我這輩子算是什么都趕上了,要不是我在部隊,是干部,每個月有那么一斤黃豆,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你奶奶他們也早餓死了。那時候死了多少人啊!
  父親不再說了。
  母親進(jìn)進(jìn)出出了好幾次,最后終于留下來聽。
  你原來怎么想去當(dāng)兵呢?
  那是想去嗎?是餓啊。那年我十五歲,老家里發(fā)大水,屋里所有的東西都沖走了,我一個人在家里,你奶奶抱著你小姑姑到一個親戚家避難去了。我正是飯量太大的時候,餓得不行了,就決定當(dāng)兵去,托人帶信兒給你奶奶,嘿嘿,她就顛著小腳跑回來了。她哭著死活不讓我去。我說要餓死了,不如去當(dāng)兵,你別哭,哭也沒用。第二天我就跟著隊伍走了,為了當(dāng)兵還虛報了年齡。
  看你那個媽,真狠心,自己倒有地兒吃飯了,把你一個人扔在家了。怎么做得出來呢?
  母親說。
  父親瞥了母親一眼:
  你懂什么,我那么大了,能去別人家嗎?她走了,不是能多省下幾口嘛。
  反正我做不出那樣的事。你們家的人做的事兒,哼。
  母親低聲嘟囔著。
  給我說說你當(dāng)兵時候的事兒吧,才十五歲,很不容易吧。
  白夕月說。
  我們被帶到了北京,部隊駐扎在萬壽路一帶,那時萬壽路荒得很,一眼看不到邊兒,全是墳頭,一個土堆接一個土堆。我們村里一塊出來的都比我大幾歲,一看心就涼了,他們跑來和我說:咱跑吧。我說:跑什么?往哪跑?大伙就沒主意了。我說,再看看。就這樣,就在部隊干下來了。填表登記的時候,家庭成分一欄我自己填上貧農(nóng),我老鄉(xiāng)看了還說:你家都有5間房了,咋是貧農(nóng)?我說房是我爺爺家的,我們沒分家呢。再說,這大水一沖,都啥樣了?他們也不吱聲了,我后來知道他們都給自己填了中農(nóng)。唉!太教條主義了。他們幾個后來都上了朝鮮戰(zhàn)場,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就我沒去,因為我是貧農(nóng)。
  你爸就是這么個人,主意最正,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誰都不商量。
  母親說。
  有什么可商量的,好多事兒是沒得選的。
  怎么沒得選,你那會兒說轉(zhuǎn)業(yè)就轉(zhuǎn)業(yè),誰逼你了?組織上也沒說讓你走人。
  你不懂,我這個人不適合在部隊里,我還是想多念些書。
  你是鬼迷心竅。
  白夕月知道父親是在“文革”期間轉(zhuǎn)業(yè)的,那時亂得很,大學(xué)里都在武斗,他所在的部隊到一所著名的大學(xué)“支左”(支持革命左派,其實是進(jìn)駐大學(xué)控制亂局),后來父親竟然要求轉(zhuǎn)業(yè)留在那里。
  他決定轉(zhuǎn)業(yè),和誰也不商量,轉(zhuǎn)業(yè)當(dāng)月拿回家里的錢就少了好幾十,那些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我都開始記賬了,錢一分一分摳著花。他還說是想留下來念些書,那年頭說這樣的話,誰信啊?
  母親說完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父親,直到后來父親在彌留之際提到“綠喬”的名字,白夕月才理解母親的深意,綠喬一直就職于這所大學(xué),而此時白夕月只知道父親是被大學(xué)的書迷住的,他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寫了一手好字。卻沒機(jī)會好好念書,他說他骨子里就該是個讀書人。
  “文革”結(jié)束那會兒父親已經(jīng)是這所大學(xué)人事處的處長了,雖然他在“文革”中沒有劣跡,但還是被從領(lǐng)導(dǎo)崗位拿下來了,父親要求去圖書館當(dāng)了一名普通管理員。多年之后父親通過考試以對外交流學(xué)者身份去國外時,學(xué)校里很多人都很吃驚,白夕月知道父親是多么刻苦,她記得那幾年他們家里到處都貼著小紙條,上面寫著外語單詞,父親走到哪兒背到哪兒。
  鬼迷心竅。
  母親又重復(fù)了一遍,她幽怨地看著父親。
  白夕月還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眼神里的復(fù)雜含義。
  這次也是,跟誰也不商量就出院了。你應(yīng)該積極配合治療。
  我就不想在醫(yī)院里,那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
  白夕月非常理解父親不想把最后的生命丟在醫(yī)院里的想法,她覺得父親有權(quán)利自己決定。
  白夕月你快成心理醫(yī)生了吧?聽媽說,爸跟你還挺有的說的?你是怎么讓他這個大石頭開口的?自如飛問白夕月。
  我就坐在他旁邊不說話,待著。
  白夕月并不理會自如飛的奚落口氣,她心平氣和地回答道。
  他快死了。自如飛飛快地說了這么一句。
  白夕月和白如冰都低下頭去不說話。
  白如飛不看她們,她忽然慢下來幽幽地說:
  所以他才說話。
  我想了解他。白夕月說。
  他快死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他是誰。自如冰說。
  沉默在三個女兒中間蔓延,她們彼此雖然說不上隔膜,也談不上是親密,她們很少分享彼此的感受,即使是父親迫在眼前的死亡也沒能讓她們習(xí)慣親密交流。
  多聽聽他說話吧,也算替我們做。白如冰忽然輕聲地說,白夕月看著她點點頭,姐妹們含淚相望。
  我這個人當(dāng)不了官兒,從年輕時就不行。
  白夕月安靜等著白芷彬的下文。
  那年我去湖北“支左”,我?guī)е谝慌藛T先去的,那是什么“干校”啊?原來就是一個勞改農(nóng)場,也沒有儲備糧,大部隊來了之后,幾百人的吃飯怎么辦啊?我到了那兒就開始搶種糧食和蔬菜,種子還是讓你爺爺從老家寄來的。節(jié)氣不等人啊,后來看著大片糧食蔬菜長起來了,我才松了口氣。三個月后上面來人檢查,可能有人打了我的小匯報,來視察工作的女領(lǐng)導(dǎo)對我不滿意,她說:老白啊,聽說你來以后只管種莊稼,不管抓革命。這可不行啊。我不怕她,我給她頂回去了,我說不種莊稼,你讓我給幾百口人吃什么啊?
  白芷彬搖搖頭,有些孩子氣的得意。
  那人家不整你?白夕月說。
  可不是,回來就給我匯報了,正好我得了肝炎,回來治病就沒再回去,再后來我就轉(zhuǎn)業(yè)了,算是逃過了一劫。
  停了片刻,白芷彬又說:
  我不怕。
  白芷彬十五歲就到北京當(dāng)兵了,他說話早沒有什么“中”、“俺”這些河南詞兒了,但腔調(diào)還在。河南話的精髓是在調(diào)上,它不似普通話那樣說起來四平八穩(wěn),河南話像豫劇一樣,腔調(diào)曲折,重音、輕聲分明得很,長腔綿遠(yuǎn),短音急促。白夕月聽到父親說“我不怕”三個字重音是在“我”上,調(diào)子平平的,他讀成一聲,而非三聲,音兒拉得很長,有力,像拋出去的飛刀。“不怕”兩字短促,啪地?fù)糁邪行模涞厥兆×藙偛诺拈L腔。
  白夕月忽然很為白芷彬那句“我不怕”自豪,覺得父親是一個有勇氣的人。
  直到此刻,白夕月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了解父親。在長大成人之前的十幾年里: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卻從不交談。記憶里,白夕月永遠(yuǎn)達(dá)不到父親的要求,無論她再努力、做得再好,從得不到父親的表揚,雖然他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表態(tài),他不說什么,但白夕月知道他不滿意。小孩子對于大人的情緒是那么敏感,他們什么都知道,他們知道并在乎親密的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并盡自己所能去挽救。白夕月覺得父親總是忽視她做到那95%,而永遠(yuǎn)在批評那不足的5%。白夕月那時還小,還不明白不必介意,她還不知道其實沒有人能夠完美無缺。在對于那5%的追求中,白夕月和父親越來越隔膜。
  得承認(rèn),長久以來,白夕月內(nèi)心深處對白芷彬存有怨恨。表面上,白夕月一直試圖說服自己:他沒有錯,錯在我,但內(nèi)心深處對他那個性別的人缺乏信任。很多事情她現(xiàn)在才想清楚,對于父親的怨恨影響著她自己的婚姻生活。
  比如說,白夕月總?cè)滩蛔√籼拚煞?、兒子。尤其是丈夫。白夕月感受到李大成“冷漠”的時候,她仿佛又回到小時候的狀態(tài),孤立無援,她受不了他的沉默,如果再趕上是在她剛剛看望父母回來,她往往會歇斯底里發(fā)作。
  現(xiàn)在想來,白夕月覺得她其實怨恨的是自己的父親,但她又不能恨父親,他給了自己生命,于是李大成就成為無辜的替罪羊,他承擔(dān)了白夕月對于父親的怨恨。白夕月知道這些一定曾經(jīng)傷害過李大成,這種傷害很可能還會延續(xù)到兒子身上,這一切是白夕月不愿看到的,但卻事與愿違。
  李大成生氣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白夕月,“你好像挺善良似的,對誰都好,其實是虛偽,是假的?!痹瓉砺牭竭@話的時候,白夕月不服氣,但此刻她能夠心平氣和地靜下來想一想,同時,隨之而來進(jìn)入白夕月記憶的是她高中時接到的一封信。
  高中時,有一個女同學(xué)給白夕月寫信說她覺得白夕月有用物質(zhì)換友誼的傾向,白夕月不承認(rèn),現(xiàn)在她佩服那位同學(xué)的洞察力,真的是旁觀者清,她終于承認(rèn)她做有些事情并非處于自愿和愛,而是因為害怕,害怕失去親密關(guān)系,失去別人的友愛,害怕別人的評判。這些害怕是在父親嚴(yán)肅和沉默的目光注視下逐年形成的,根深蒂固。如果這是虛偽,那就是吧。
  這一切都與父親有關(guān),理清這些對自夕月來說很重要。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白夕月無法選擇,父親所給予她的都流在她的血液里,留在她的生命中了。
  應(yīng)該說,白夕月在長大成人之后才開始自己的精神成長的,她原以為她是憑著自己,摸索著前進(jìn),但現(xiàn)在她才明白其實她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了勇氣。而且,讓白夕月欣慰的是這種勇氣悄然延續(xù)到李小寶身上。比如到海洋館看魚,看見有人把海星拿出池子,李小寶會毫不猶豫地對那人說:“海星不能拿出水面,它會死的?!崩钚氝@樣的勇氣和白芷彬一脈相承。
  2009年的夏天對于白夕月來說非常綿長,又非常短暫。白夕月心里很清楚,白芷彬的生命完全進(jìn)入了最后的樂章,表面上他們都靜如止水。
  白夕月看到白芷彬正平靜地與逼近的死神對視,她忍不住問他:
  你怕嗎?
  有點兒。
  白芷彬小聲回答,白夕月覺得他真是老了。但勇氣還在。
  但也沒那么可怕,就像你在院子里看書,天色漸暗,書上的字越來越模糊,慢慢地你就看不見了。這是自然的事情。只是,我沒想到天黑得這么快。
  白夕月默默地陪著他,默默地流淚。
  白芷彬也滿眼淚水。
  后來他拍拍白夕月說:
  不怕。不怕。
  白芷彬停了一會兒,轉(zhuǎn)而又說:
  我不怕。
  盛夏的時候,有一天酒后,白芷彬情緒很好。他的思緒漂游到早先的歲月,他講起了“文革”初期的事兒來。
  那年白夕月剛剛出生,還沒有被送回老家,他們還住在南長街,父親說起那個叫小小的小姑娘,這天他破例喝了些紅酒,酒后微醺,他的話也就多起來:
  我特別喜歡那小姑娘,人家就是有志氣,家里人都被抓起來了,就她自己一個人,她就那樣,每天背個大書包,沿著街邊走著,上學(xué)放學(xué),不言不語。人家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特別好,后來自己考了一六一中學(xué)。多不容易啊!就一個老阿姨跟著,怕她挨打,每天跟在她后面,管什么用啊?那么老了。那些男孩子特別討厭,拿石頭砸她,砸一個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我就不怕,我就要管,那天中午正好讓我給趕上了,我騎個自行車回家,快到家門口了,看見他們那么多人打她一個人,老阿姨也不在,在也沒用。我跳下車沖他們喊,他們一下子就跑開了。我就不怕,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罪?我就不相信。
  父親說得很慢,每句話之間,間隔很長,說到最后他一副疾惡如仇的表情,但很快又不好意思地竊笑了一下。
  我穿著軍裝,那幫孩子大概怕了。
  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到旁邊,她忽然插話說:
  你就不怕別人看見給你告了?多緊張啊,那會兒!
  我不怕。
  白芷彬停了一下,臉上呈現(xiàn)出酒后微醺的舒展,竟有一絲羞澀的光芒一閃而過。
  不過那會兒是中午,街上沒一個人。
  他又補充道。
  母親看著父親,表情復(fù)雜:
  也沒聽你說過?
  跟你說干什么?你革命左派,心里也放不下個事兒,沒人看著自己也會跑去匯報。哎,傻瓜。
  我是忠于黨。誰像你,老右。
  白夕月聽的時候并不知道父親沒講出故事的后半段,他幫著小姑娘趕走了欺負(fù)她的男孩子以后所發(fā)生的事情,父親沒有講。或許他也已經(jīng)忘記了。而白夕月貝Ⅱ要等到父親去世之后才有機(jī)會知道全部真相。這是后話。
  白夕月有時想,父親這個倔強的農(nóng)民的兒子底子里竟有幾分善感的細(xì)膩,倒是母親作為旗人的女兒,卻革命得有些歇斯底里。但好在她內(nèi)心軟弱,或是被老白同志的大男子主義鎮(zhèn)著,他們平安度過了那個瘋狂的年代。
  白夕月曾經(jīng)問起白芷彬和母親是怎么相識、結(jié)婚的,白芷彬說:
  現(xiàn)在看起來你媽媽比較主動,我被保送上軍校,臨走那天“碰上”你媽媽,她說正好從這兒路過,其實她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轉(zhuǎn)悠半天了,她送了我手絹,后來我們一直通信,我畢業(yè)后我們就結(jié)婚了。
  你媽媽很能干,七六年地震那會兒,別人都往樓下跑,就她帶著人往樓上跑。
  為什么啊?
  去搶運藥品,她那會兒是藥房主任。
  她真勇敢。
  對。她很要強,業(yè)務(wù)好,她上藥學(xué)院的時候?qū)W的是拉丁語,那會兒西藥都是拉丁文的,后來跟蘇聯(lián)好,西藥從蘇聯(lián)進(jìn)口,她又學(xué)俄語,再后來蘇聯(lián)變修了,你媽又改學(xué)英文。不容易,她很刻苦。
  我有印象,她那會兒一邊燒飯,一邊還抱著英文書念,我記得她坐在小馬扎上念英文的樣子。
  你媽媽她很要強。
  也很強勢,你都聽她的。白夕月笑著說。
  家里的事兒都聽她的。
  他們都笑了。
  這還是在夏天,一切似乎都還和往年沒有兩樣,白夕月還不知道這將是她和父親之間最后的長談。
  夏末的時候,所有見到白芷彬的人還都為他貌似健康的身體狀況驚嘆,心里又都為自己疑惑“他怎么還沒死呢”而微微自責(zé)。繼而,以為奇跡在他身上發(fā)生,他可能已經(jīng)好了。
  然而,沒有奇跡。
  秋天一點點來了,平靜的時光里出現(xiàn)了些許征兆,疼痛悄然襲來,開始還可以忍受,緊隨之后的是劇烈的疼痛,來得突然而猛烈,不管不顧。伴隨著身體的變形,疼痛一陣強過一陣,讓人強烈想死,又強烈地想活。
  白芷彬受盡折磨,杜冷丁也沒有用,深入骨髓的疼無藥可救。那一刻,白芷彬變成了絕望的困獸。母親把所有尖利的物品都收走了,而白夕月卻在心里企求,讓他死吧,讓他得到安寧,死神你來吧,帶他走,不要讓他再受折磨。
  人都被嚇壞了,死神卻冷眼看著,不為所動。
  終于,死神降臨了,它平靜而冷漠地掩蓋了生命的痛苦。折磨消失了,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似的,白芷彬像睡去一樣,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活著的人其實已經(jīng)近乎麻木了,也哭,也喊,但心沒有知覺,忙著應(yīng)付后事,無暇顧及內(nèi)心的感受。
  母親失聲痛哭,母親說她沒想到最后的時刻來得這么快,父親最后也沒有留下什么話就走了。她反復(fù)說:
  老白啊,你應(yīng)該讓我走在你前面。
  然而她又說:
  我真是累啊,老白病了這些日子,我真是累極了,再熬下去,我真是要死到他前頭了。
  大家都盡力安慰她,勸說中自己也好受了許多。
  只有當(dāng)一個親近的人死在了你的生活里,死亡才變得真實起來。以前再說誰死了,你都不可能有切身的感受,生活可以依然照舊。
  直到這一天,父親死了,白夕月感覺像是自己死過一遍一樣。
  白夕月最擔(dān)心的還是這件事對李小寶的影響。
  李小寶最早是從故事中知道了死亡,那時他快兩歲了,有一天,他跑來問白夕月:
  媽媽,你會死嗎?
  會的。人都會死的。
  那天晚上李小寶獨自縮到了床角。
  你干嗎呢?白夕月問他,他依然趴在那兒,埋著頭不動:
  我在哭呢。
  為什么呀?
  白夕月把他抱在懷里。
  媽媽,我不要你死。
  李小寶哭著說。
  白夕月哄他,她記不起自己小的時候是不是也關(guān)注過“死”這個問題,好像李小寶對此極其敏感。他再大一些的時候,有一次,他讓白夕月給他朗讀卡爾維諾寫的《意大利童話》,他忽然指著封面上卡爾維諾的照片問:
  他死了吧?
  當(dāng)?shù)玫娇隙ǖ幕卮鹬?,他又問?br/>  那他為什么還老講故事呢?他假裝死吧?
  不。他死了。他寫了書,人們讀他的書就常會記起他,他好像沒有死一樣。
  李小寶聽了馬上去拿了筆和本塞給白夕月:
  那你也寫一本書吧。
  好吧,我們寫什么呢?
  寫個故事吧。
  寫個什么故事呢?你講吧。
  好吧。
  李小寶說完就隨口編開了故事。
  看著白夕月認(rèn)真記下他瞎編的故事,李小寶滿意地笑了,并且問道:
  你不會死了吧?
  見白夕月不說話,他又平靜地說:
  人都會死的吧?
  對。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陪你長大。一直愛你。
  白夕月同樣平靜地回答他。
  你知道我愛你嗎?
  白夕月又問。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白夕月感到李小寶已經(jīng)安下心來。那個時候李小寶還小,還不到四歲,容易滿足。況且,那時情況不同,那時并沒有一個親人真的死去。
  這次大不一樣,白夕月很有些擔(dān)心。但讓白夕月奇怪的是,對于姥爺?shù)乃?,李小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悲痛,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白夕月不知道為什么。
  有人無意問到姥爺,李小寶會很直接地說“他死了”。
  或許他太小了,或許是死去的這個人并不是每天都參與到他生活中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并沒有因此被改變,所以可能在他看來,這樣的死亡和書中的人物死亡沒什么兩樣。他自己日漸開闊的生活中有太多新鮮事兒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在忙著成長。
  而對于白夕月來說,父親的死是慢慢才來的,生死兩界,當(dāng)你想見這個人,想和他說說話,這個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真的再也不可能了,這個人和所有附屬于他的一切真的徹底消失了。
  準(zhǔn)確地說,父親走了之后,白夕月才從形式上和綠喬親近起來,白夕月承認(rèn),其實,她比較喜歡綠喬,從心里比較親近她。白夕月知道那是不應(yīng)該的,她應(yīng)該站在母親這一邊?,F(xiàn)在那個男人不在了,一切禁忌就隨之消失了。
  父親死后,白夕月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見綠喬,仿佛綠喬是能夠抵達(dá)父親的橋梁。
  白夕月是要和綠喬一起完成對這個男人的回憶?也許是,也許不是,綠喬并沒有告訴白夕月更多的事情,綠喬可能更像是一束光亮,非常柔和的光亮,為白夕月照見了她過去不曾看見和記住的事情。見綠喬,是為了能夠聽她說起白芷彬。
  綠喬告訴白夕月:
  他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在“文革”時他曾經(jīng)兩次說“我不怕”,在那樣瘋狂的年代真不容易。
  我知道,我聽他說起過,我為他感到驕傲。
  我也是因為這個很愛他。
  白夕月聽綠喬這么說,一股激流穿過胸膛,在他們家里面誰也沒有說過“愛”這個字,他們甚至已經(jīng)不習(xí)慣別人說“愛”這個字了。白夕月驚異于綠喬這么自然地表達(dá)愛意。白夕月認(rèn)為,可能正是由此,綠喬所看到的始終是這樣一個柔情似水的男人。
  白夕月忽然想起來路上遇到的那個出租車司機(jī),這個聯(lián)想似乎很不相干,但白夕月卻愿意跟綠喬說說這個偶遇。
  白夕月碰上的這個出租車司機(jī)看上去非常樸實,甚至有點兒笨嘴拙舌的。但白夕月剛上車沒—會兒,就聽見那個出租車司機(jī)嘆氣,他隨后說出的話更是讓白夕月驚異,他說:
  人啊,那個什么運,也就幾年。
  你說什么運?
  白夕月已經(jīng)猜到大概了,但不相信,這個素昧平生的司機(jī)會跟自己感嘆這樣的事情。
  就是和女的好什么的。
  桃花運。
  這個人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有桃花運的人。白夕月對他心生好奇。
  就算是吧。司機(jī)不好意思地承認(rèn)。
  司機(jī)說起剛才追著給他打電話的女人:
  是我相好的。俺們倆小時候就好,俺們家嫌她家窮,生不同意,給我娶了別人。她性子烈,還是把自己給了我,在她結(jié)婚前,先給了我。
  說完這些他沉默了,白夕月也不知說什么好。
  這時廣播里主持人正在歡欣鼓舞地采訪秧歌隊的大媽:
  走過主席臺時您心里怎么想的?
  心里覺得特別自豪,覺得反映出中國人民的豪邁精神。
  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豪邁精神呢,你說要是個小年輕兒這么說也不怨他,您說您都老太太了,吃不飽穿不暖長大的,還說這話。
  司機(jī)突然大聲說,說完嘆了一口氣。
  白夕月跟綠喬說起這個司機(jī)的種種,綠喬說:
  其實每個人都需要愛,需要真實,只是表達(dá)情感的方式不同。
  白夕月聽完半天沒說話,在內(nèi)心體味著綠喬的表達(dá),她一眼就看出綠喬是一個獨特的人。白夕月很想知道父親在綠喬面前是怎樣的,一定不像在家里那樣沉默寡言吧。顯然,綠喬不想說,她可能更愿意把記憶留給自己,好像說了記憶就會消失了似的。
  她們長久地沉默著。后來是綠喬先開口說話:
  你媽媽在老白病了之后往我家打過一個電話。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別扭著,我跟誰也沒說。
  鳳雯把電話打到了綠喬家,是綠喬丈夫接的,綠喬那天鬼使神差地提前回家,剛進(jìn)門就聽見她丈夫舉著電話說:
  你等一下,她正好回來了,你直接跟她說吧。
  誰呀?綠喬一邊脫大衣一邊問。
  白芷彬愛人。丈夫耳朵沒有離開電話聽筒,他對著電話說:
  不用我轉(zhuǎn)告了,她已經(jīng)回家了。
  他將話筒遞給了綠喬。
  喂。
  我是鳳雯。不好意思啊,冒昧打電話給你,我從白芷彬的電話本找到你的電話,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關(guān)于白芷彬的病情我們都瞞著他呢,我求求你不要告訴他,我求求你了。
  他不知道他是癌癥?
  他知道,但不知道那么嚴(yán)重,他和你通了電話就要自己去跟醫(yī)生溝通病情,我們一直都瞞著他呢,白芷彬是個好人啊,不能讓他知道,他已經(jīng)夠痛苦的了!我求求你了!
  我非常難過,知道他得了這病。我只是說建議他跟醫(yī)生好好溝通治療方案,我不知道他的病那么重,這可夠難為你的,老白說他這一病可辛苦你了,又跑醫(yī)院又擔(dān)驚受怕的。
  是啊。鳳雯說著痛哭起來。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盡管跟我說,你有我的手機(jī)號嗎?我告訴你。
  我有。哦,剛才沒打通,我才打你家里。
  剛才可能是因為在電梯。你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你自己也多保重。
  放下電話,綠喬坐了半天沒說話,丈夫在她旁邊陪著,過了—會兒,他輕聲說:
  他病得很重吧?咱們?nèi)タ纯此?br/>  好吧,要趁他還好時看。
  白夕月沒想到原來在此之前她是有機(jī)會見到綠喬的,她不知道綠喬是否真的看望過父親,她沒有問。
  綠喬又說:
  對這個電話,我內(nèi)心深處其實一直耿耿于懷,不能釋然。
  綠喬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實是小事一樁,現(xiàn)在說出來給你聽了,就沒什么了。
  白夕月沒有想到綠喬會這么坦率地告訴自己這件“小事”,對于綠喬以及母親彼此內(nèi)心微妙的感受,白夕月多多少少是能夠有所理解的。
  謝謝你信任我。
  白夕月說,她還說她能夠理解。
  白夕月在綠喬家看到一本紅色皮面的《圣經(jīng)》,非常舊了,被翻閱過無數(shù)次的樣子。
  你信教嗎?
  白夕月問綠喬。
  不是那種上教堂的信。我相信基督受難的精神,基督不是救世主,他只是知道人生是苦的,然后在受苦中愛。我是這么想的。
  在受苦中愛?
  對。在受苦中滿懷愛意。
  綠喬的聲音平靜又有力量,白夕月恍惚覺得,前面綠喬說“他是一個有勇氣的人……我也是因為這個很愛他”里面的愛與此處所說的“愛”是一樣的含義,一樣不含世俗的意義,一樣散發(fā)著暖人的光芒。
  人要愛,這是生命的意義和力量所在。受苦但是愛著,不是自欺欺人,是要活下去,在荒漠中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懷著全部的愛。
  白夕月聽著,在這個問題上白夕月覺得自己幾乎沒有能力與綠喬對話。在白夕月過去三十多年的生命中,她從沒有被任何宗教懷抱過,她的精神世界從未真正找到過歸依,所以基督受難精神對她來講僅是這么一個詞匯。白夕月家族中唯一信教的人是大舅媽,大舅媽所在的村子有一個村民集資建立的小教堂,大舅媽說自從她每天去教堂以后,她的內(nèi)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白夕月聽的時候只覺得驚奇和羨慕,雖然大舅媽沒有說出任何“大詞”。
  白夕月無語,她們對于宗教的話題似乎無法再深入下去,白夕月覺得綠喬是一個勤于思考的人。
  綠喬轉(zhuǎn)而談起自己近來正在研讀的一篇小說,白夕月沒有聽說過,這篇叫《第三者》的小說,作者是博爾赫斯。綠喬告訴白夕月小說的大意,作者平靜地講了一個駭人的故事,兩個兄弟愛上了一個女人,但他們卻把她賣到妓院,后來還是不行,就合伙把她殺死了。 書里有這樣的話。
  綠喬找出書來讀給白夕月聽:
  生活在這個貧困市郊村莊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說女人除了供他泄欲和差遣外還有別的什么用處。然而,他們倆都已愛上了那個女人,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使他們感到羞隗。
  這樣的小說真是令白夕月震驚,仔細(xì)想來博爾赫斯寫出了生活深處的事實,白夕月她沒有在綠喬面前表達(dá)自己的理解,她沒有想到那些文字竟能離自己那么近,長驅(qū)直人,抵達(dá)心底。
  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到現(xiàn)在,在大都市,那種,愛,都是使人羞愧的。風(fēng)流韻事或是都市言情什么的,都不會那么可恥。是的,可恥。人們讓你覺得,愛,是一件可恥的事。需要把她賣到妓院去,就像那對兄弟做的那樣,他們自覺地做這件事,把那個女人賣進(jìn)妓院。但這種不光彩的解決辦法終于失敗。愛還在那兒,他們必須把她殺死。殺死,并忘掉。
  但還是沒有用,愛,長在心里。故事的結(jié)尾。兄弟倆幾乎哭著擁抱在一起。博爾赫斯說,現(xiàn)在是另外一種力量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不幸殉難的女人和極力要將她遺忘的共同愿望。
  對話幾乎變成了綠喬的獨白,圍著這個古怪的小說,有些白夕月不能完全懂。白夕月覺得綠喬是想說自己,于是她只靜心聽著,不敢多說一句,唯恐打擾了綠喬的思緒。
  愛在生活中那么根深蒂固,你砍了又砍它還是永無休止地長出來,這個盲人作家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那晚,綠喬和白夕月說了很多話,以一種奇特方式,別人在一起是不那么說話的。白夕月覺得很迷人。
  綠喬最后對白夕月說:
  你有慈悲心,這是幸福。
  綠喬看著白夕月的眼睛說:
  你真是年輕,可能你還不知道這是幸福。你懂,所以能夠心懷慈悲,這是福。
  綠喬給白夕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綠喬說起的那個小說的情景也一直在白夕月心頭盤旋,她忍不住找來一讀,小說很短,卻有深意,白夕月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再次讓她覺得這個小說講出了生活的真實,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事情是這樣的:
  李大成跟白夕月鬧離婚時曾經(jīng)說過他不愛那個“第三者”,他愛的是白夕月。李大成離家出走又再次回家后,有一次,白夕月在電腦中發(fā)現(xiàn)一段錄音,李大成給這段錄音起的文件名是“資料”,白夕月打開文件聽見的是一個略帶江南口音的女孩的聲音,她稱李大成“李老師”,白夕月知道自己不該聽,但她忍不住,一直聽下去,白夕月被“江南女孩兒”對李大成的一往情深所感動。
  白夕月有一種找到“江南女孩兒”的沖動。白夕月通過查號臺問到女孩兒所在化工學(xué)校的電話,打過去是個上??谝舻睦夏腥私拥?,很熱情:
  她出國了。她又干了什么壞事兒?跟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你。她呀曾經(jīng)破壞過人家家庭,這次是不是又是……
  遲疑了一會兒,老頭兒轉(zhuǎn)而說:
  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一個朋友。
  哦,朋友啊,那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沒等白夕月說話,老男人掛斷了電話。
  抓起電話之前白夕月并不清楚自己找到這個江南女孩到底要說什么,電話接通后白夕月想告訴那個女孩兒,她白夕月不做橫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她愿意和李大成離婚。但是女孩兒卻出國了。
  想起那個接電話的老頭兒被戲弄和失望的樣子,白夕月就想笑,由于老頭兒這個人物的存在,白夕月越發(fā)覺得自己和“江南女孩兒”站在了一邊。
  在一個閑暇的中午,白夕月翻閱著一本雜志,她享受著窗外陽光的溫暖,她根本沒有想到,由此她有可能拼湊出1969年那個中午發(fā)生的事情的全貌。那個中午,年輕軍人自芷彬轟走欺負(fù)小姑娘小小的男孩子,他說他不怕被連累、被批斗,他沒有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許他忘了。在白芷彬離開人世之后的此刻,白夕月看到雜志上的這篇小小的回憶文章,由此白夕月知道了那天中午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在這篇文章中當(dāng)年的小姑娘小小說,趕跑那些男孩子的解放軍叔叔帽子上的紅五角星給她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鼓勵和安慰。她哭得很厲害,以致那位年輕的解放軍叔叔蹲下身來,輕輕地把她攬在懷里,輕輕地拍她的后背安慰她,隔著淚眼,她看到了他帽子上的紅五角星。
  那個1969年的中午再次來到了白夕月眼前,那一刻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她正躺在她們身后院子的平房里,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白夕月用手指撫摩那段文字,在心里輕輕地說“這是我爸爸”,淚水漫上來,白夕月像當(dāng)年的小小一樣哭了,她哭是因為她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柔情似水的父親,高大清瘦的他在安慰一個小女孩,白夕月仿佛變成了那個小女孩,那個陌生的小姑娘,她和她是一個人,單純無助、那么信任地看他,他輕輕地拍著她們的后背,他絲毫沒有隱藏眼睛里的關(guān)愛和溫柔,她們感受到巨大的溫暖和支持。
  白夕月忽然明白,父親說起這段往事的那一刻他臉上所呈現(xiàn)的柔光,那一刻,他是回到了他年輕時的中午,他為有一個機(jī)會無須遮掩地表達(dá)自己的柔情而欣喜繼而又羞澀。一定是這樣的,白夕月這樣告訴自己,她絲毫不顧及一個事實,那個安慰了小小的解放軍叔叔可能另有其人。她撫摩著那段很短的文字,讓淚水痛快地流淌。
  白夕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柔軟似水的父親。正如她一直隱隱感覺到的一樣,他有一顆非常柔軟的內(nèi)心。
  白夕月特別想告訴母親她的感想和發(fā)現(xiàn)她當(dāng)天帶李小寶回家看望母親。
  白夕月試著和母親交流:
  媽,你覺得爸像塊石頭,我原來也這么想,覺得他嚴(yán)肅不溫和,現(xiàn)在我想可能是我們沒有表達(dá)我們的愿望,總以為他天然就該明白,我從來就不能表現(xiàn)出我需要他的愛,我們彼此害怕、相互躲避。
  母親避開白夕月的眼睛,看著別處,過了一會兒她說:
  你別以為他和綠喬就好,那是因為他們不用每天在一起,不信讓她試試。
  母親把心思放在什么上面的時候真是極度敏感,她肯定知道白夕月見過綠喬了,白夕月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往事了,老白同志死了,他完全成為她的人了,是她一個人的。
  從西海旁邊的家看望母親出來,白夕月和兒子李小寶在岸邊的綠蔭里慢慢走著。
  李小寶忽然停下來指著西海金星閃爍的水面,大聲說:
  你看。多好看!
  是陽光。白夕月說。
  它們往我這邊流呢。是金色的,亮閃閃的。
  我覺得是亮銀色。
  是金色。
  他們倆站著看,白夕月想起白芷彬在陽光下修剪石榴樹的情景,那種淺淺的幸福感涌上心頭。這時候白夕月聽見李小寶滿意地輕嘆了一口氣,說:
  咱們走吧。
  他轉(zhuǎn)身又開始瘋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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