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飛,畢業(yè)于湖南師大中文系,當(dāng)過教師、記者,在《花城》《鴨綠江》《西湖》《延河》《廣州文藝》《佛山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與湖南衛(wèi)視、湖南科技出版社合作出版長篇電視文學(xué)《變形記》,現(xiàn)為《文學(xué)界》雜志編輯。
米老鼠!米老鼠!
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下得車來,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剛走到出站口,就聽見有人高聲呼喊米老鼠。車站里人聲鼎沸,我怎么一下子就聽到了這種呼喊。
我正茫然四顧,有人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真的是堂哥。
好你個米老鼠,叫你半天不答應(yīng),毛耳朵干嗎去了!堂哥緊緊攥住我的兩只胳膊,上下左右將我掃描了一遍,咋咋呼呼地說,哎呀呀,了不得,你這只米老鼠怎么越老越漂亮!
臭屁哥!胳膊被你捏斷了!
堂哥這才松開我的細(xì)胳膊,卸下我背后的旅行包,一只手拎著包,一只手將我摟在他的胳肢窩下——他從小就喜歡這樣,裹了我往外走:車停在那頭,先帶你吃點東西?
回去再吃吧,奶奶肯定等急了。
那倒是,奶奶感冒才好,昨晚十二點多了卻還不肯睡,非得守著我媽炸了黃串肉,又煎完蛋餃子。大家都知道米老鼠就好那兩口兒。堂哥邊說邊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
堂哥歷來下手狠。我的鼻梁不夠高不夠挺,就是小時候被他刮的。沒人性的家伙。我將頭往左邊一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堂哥摟我的那條胳膊上咬了一口。堂哥哎喲一聲,叫道:死老鼠,又咬我!堂哥人高馬大,我除了偷襲,再無他法。很小的時候,我就學(xué)會用牙齒武裝自己了,誰讓我橫豎都長不過堂哥呢。
奶奶今年八十歲。她生日時,我沒能回來。我已經(jīng)整整十二年沒回來了。好幾千里路,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前些日子,奶奶在QQ視頻里跟我吼:米老鼠,你還不回來啊,你再不回來,奶奶這輩子只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三年前,為了能讓奶奶和我“想見就見”,堂哥特意買了當(dāng)時配置最高的電腦,還挑了分辨率最高的攝像頭。奶奶耳朵不怎么聽得見,和她說話,得大聲吼。她以為別人也聽不見,說起話來更是吼上加吼。八十歲的人了,那嗓門,嘖嘖,誰聽了都不得不佩服。
和奶奶視頻,不但電腦音量要調(diào)到最大,奶奶身旁還得配個“秘書”。奶奶的“秘書”,就是堂哥。每當(dāng)奶奶沒聽清楚,堂哥就湊在她耳旁,充當(dāng)“智能擴(kuò)音器”。
當(dāng)時,堂哥出去接電話了,奶奶身邊沒了“秘書”,我不得不多吼幾遍:奶奶您別急,就憑您老人家說話的底氣,再等米老鼠三十年都沒問題!還沒聽清楚是吧,我要您別著急,就憑您說話的底氣,再等米老鼠三十年都沒問題!
奶奶總算聽清了,在視頻里笑得滿臉菊花。
之后不久,又接到大伯電話,說奶奶感冒了,兩天沒吃什么東西。我讓奶奶接電話,一聽那聲音,有氣無力的,我的心就慌了。無論如何,得趕緊回老家一趟,我不想讓自己再一次后悔莫及。
奶奶住在大伯家。大伯家就在小鎮(zhèn)上,堂哥輕車熟路,不到半個小時,就將車開進(jìn)了一個小庭院。時間真能改變一切啊,水庫邊的老房子,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了眼前這棟四層高的新樓?高大氣派的不銹鋼防盜門旁,倚著一個黑衣黑褲黑帽的老人,那不就是奶奶嗎?
我下了車,大叫一聲“奶奶”,奔了過去。奶奶顛著小腳,早迎了過來。奶奶好像變矮了,而且更瘦了。我就像小時候奶奶摟我那樣,緊緊摟住了奶奶:奶奶!奶奶!我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奶奶的聲音卻小得近乎自言自語:回來了,總算回來了……這么溫柔的聲音,不是奶奶的風(fēng)格。我松開奶奶,去看她的臉。
奶奶的眼角,竟沁著淚花。
大伯和大伯母正在殺雞,他們手上沾著雞毛和雞血,沒來得及洗。他們端著空手,站在奶奶身后,朝著我憨憨地笑。我?guī)缀跏菗渖锨?,左手去摟大伯,右手去摟大伯母:伯伯,伯母,我想死你們了!他們連忙將手縮到身后,伸著脖子讓我去摟。
堂哥嫉妒我和奶奶他們的親熱,他一把拽過我,氣呼呼地說,幾十歲的人了,還這么肉麻!小心弄臟你的漂亮衣服!我握了拳往堂哥胸口一陣亂擂:你才幾十歲呢,人家剛滿三十,婚都沒結(jié),大閨女一個!堂哥又來刮我的鼻子:嘖嘖,還大閨女呢,在鄉(xiāng)下,你這把年紀(jì),崽伢子都快上初中了!我身子一閃,躲過了堂哥,跺腳道:死臭屁哥,自己早熟還好意思講別個!
奶奶沒聽清楚我們說什么,她只是咧著嘴,一味地笑。
堂哥拉著我進(jìn)了客廳,里面真暖和啊,我卻一眼看到了墻上的爺爺。撲通一聲,我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淚珠子啪啪地直往下掉,忍都忍不住。堂哥扶我起來,拍拍我的背說,別哭了,爺爺不會怪你的,爺爺說,孫輩里頭,你是最聰明最孝順的。
爺爺對我的疼愛,我當(dāng)然全知道。兒時的我體弱多病,小鼻子小臉細(xì)胳膊細(xì)腿,面人兒似的。卻調(diào)皮得很,不是偷桃子磕破了膝蓋,就是撲螢火蟲掉進(jìn)了臭水溝。哥哥姐姐們?nèi)橇说?,爺爺總要板著臉?xùn)幾句,換了我,他生怕嚇著了這個小面人兒,反而輕言細(xì)語來安慰:不要緊,只要我們米老鼠沒事就行。剛滿兩歲,我就被送到了爺爺奶奶家,一直到十歲,遠(yuǎn)在大西北工作的父母才將我接走。之后,只在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暑假,我回來看過爺爺奶奶一次。沒想到,那一回于我和爺爺來說,竟是永別。
堂哥扶我坐到沙發(fā)上。沙發(fā)一角立著空調(diào),正呼呼地吐著熱浪。沙發(fā)正前方,坐著一個四方不銹鋼爐,上面罩著格子棉布。棉布上擱著兩三個圓果盤,里面擺著香梨沙糖桔之類的水果。堂哥為我倒了一杯熱茶,又削了一個香梨遞過來。我接了梨子便往奶奶手里塞。奶奶笑著搖頭。堂哥說,奶奶哪啃得動這個?等會兒榨果汁給她喝。我吃完梨子,反覺渾身愈加躁熱,便起身脫了羽絨服,堂哥接過,往里面臥室去,出來時,手里換了件棉睡衣,非得讓我披上。我說熱死了。堂哥說,那就將空調(diào)關(guān)了。我說那怎么行,會凍著奶奶,奶奶感冒才好呢。堂哥笑了,因為怕你冷,才破例開了空調(diào),爐子里火旺著呢,奶奶不喜歡吹空調(diào),一開空調(diào)她就喊頭疼。這空調(diào)買回來只試用過一次。今天是奶奶自己硬要開的。說到這里,堂哥將嘴巴湊近奶奶的耳朵:奶奶,頭疼不?奶奶笑著搖頭。我卻急了:那趕緊關(guān)掉。
伯母走過來,問堂哥:葵瓜子你放哪了?我找半天沒找到。堂哥一臉無辜狀:那點瓜子,昨晚就被我和奶奶全消滅了!伯母不相信:我買了一斤多,還少?堂哥說,我一邊幫奶奶剝,一邊自己吃,就你老人家那點瓜子,經(jīng)不得兩下剝。伯母說,那你再出去買兩斤回來。堂哥對我說,你看我媽多小氣,瓜子都舍不得多買點。伯母氣極而笑,你曉得個屁!瓜子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反正路不遠(yuǎn),吃完再買不更好?
堂哥晃著車鑰匙對我說,米老鼠,跟我買瓜子去。伯母說,你妹妹才回來,你讓她歇一會兒不行嗎?堂哥做不好意思狀,摸了摸頭,對我做了個刮鼻子的手勢。沒多久,他就一陣風(fēng)似的回來了。伯母接過瓜子,只看了一眼,便將堂哥往門外推:買錯了,重新買去,這是奶油味的,奶奶要吃五香的。堂哥擰著身子不肯走:我先剝給奶奶吃,奶奶不吃,我再去買。伯母說,你這伢子,你剝了,奶奶當(dāng)然會吃,可她最喜歡的,不是這種。你奶奶說過,她最喜歡吃五香瓜子,我一直都給她買五香的。堂哥說,所以才要換換口味啊。沒想到伯母生了氣: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堂哥點著頭說,好,好,我去,我去!
我將淚水?;匮劬Γ蜷_旅行包。大伯的玉煙嘴,伯母的風(fēng)濕病理療儀,堂哥的剃須刀,堂嫂的羊毛衫,侄兒們的小玩意兒……當(dāng)然,還有奶奶的羽絨背心與羊皮手套。奶奶任由我替她脫了罩衫,添上輕暖的羽絨背心,真合身啊。在QQ視頻里,我準(zhǔn)確估算出了奶奶穿衣的型號。奶奶細(xì)細(xì)撫摸著羽絨的輕柔,豁著沒有門牙的嘴,呵呵直笑:崽啊,浪費你不少錢吧?奶奶心疼我的錢呢。羊皮手套也是不大不小正合適。奶奶戴上手套,眉開眼笑地將爬滿青筋和老年斑的雙手舉到眼皮底下,一會兒翹蘭花指,一會兒做勻手狀,那模樣,幸福得不得了。
堂哥買了五香瓜子回來,見我和奶奶打得火熱,非得和我比賽給奶奶剝瓜子。堂哥當(dāng)然沒我快,他愿賭服輸,伸過頭來,乖乖地讓我刮他的鼻子。我惡狠狠地刮一下,喊一句臭屁哥,喊一句臭屁哥,又刮一下。堂哥的鼻子又高又挺,他現(xiàn)在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了,輕易也不會放臭屁了??晌乙廊唤兴羝ǜ?,他不敢抗議,抗議也沒用。誰讓他小時候那么貪吃,紅薯還沒煨熟,他就心急火燎地從灶膛里扒拉出來,皮都沒弄干凈,就一個接一個往嘴巴里塞。用不了多久,堂哥就會噼里啪啦地不停放響屁。每當(dāng)這時候,我便用一只手捏著鼻子,另一只手在鼻子下面不停地?fù)]來揮去。堂哥摸著脹鼓鼓的肚皮,很是不屑:你太夸張了吧,臭屁不響,響屁不臭。我皺著黃黃的眉頭嚷嚷道:還不臭!簡直就是臭屁哥!
臭屁哥從此名揚四方。
伯父看到我刮堂哥鼻子,笑了:兩個大小孩,瞧你們樂的!奶奶早脫了一只手套,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拈瓜仁兒,奶奶正咂巴著嘴——她老人家還有幾顆板牙對付著,沒聽清楚伯父的話,她吼道:要吃飯了?伯父將錯就錯,跟著吼了句:是的,要吃飯了!
爺爺遺像下有一張小桌子,伯母在上面擺了幾樣葷菜,倒了半杯酒,裝了半碗飯,飯里面插著一雙筷子。伯父拿了一疊錢紙,蹲在地上燒著。我走過去,給爺爺做了幾個揖,眼睛不由得又紅了。
敬完爺爺,堂哥問:米老鼠,你先吃黃串肉還是先吃蛋餃子?
黃串肉就是往面粉里加水,加雞蛋,再加五花肉泥,調(diào)成糊狀,放入適量的鹽和白糖,然后一小砣一小砣放進(jìn)油鍋里,炸至金黃焦脆,撈出來,吃時蒸熱就行。蛋餃子嘛,先將蛋清和蛋黃攪成糊狀,放適量鹽,拌勻,一匙一匙倒入熱油鍋里97H42ck0AVVJ+WPF2OSCtA==,細(xì)細(xì)攤開,煎成薄薄的餅,將已剁好的精肉泥放到餅上面,再掀起半張薄餅,覆蓋住另外半張,將肉泥完完全全裹在餅里面,一個半月形的蛋餃子就做好了,吃時先蒸熟。這兩樣美味,我從小百吃不厭。
堂哥先幫我盛了滿滿一碗蛋餃子。他帶著一臉壞笑說,這個沒那么油膩,多吃點沒關(guān)系,黃串肉你可要悠著點,我家里沒有土霉素,也沒有氟派酸。堂哥在笑話我兒時因貪吃黃串肉而拉肚子的事。伯母便罵堂哥:去你的烏鴉嘴,你妹妹好容易回來一次,你這么咒她。堂哥很委屈:我這不是為她好嘛!
不知道奶奶聽到這些話沒有,伯母已經(jīng)在我壘得山高的碗里又壓了一只雞腿,她老人家還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這夾那。為了不讓菜掉到桌上去,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用筷子扶住。伯母拿來一只空碗,幫我勻了點菜進(jìn)去,就這樣,我剛消滅掉這只碗里的東西,那只碗又堆得山高了。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可憐兮兮地說,我肚子都脹疼了!伯父說,剩著沒關(guān)系,別撐壞了!
奶奶的耳朵突然靈光了,她竟聽清了伯父的話。奶奶說,吃這么少,撐不壞!這么瘦,不多吃點,小心被風(fēng)刮了去!想不到奶奶還會幽那么一默,大家都笑了起來。
堂哥陪我出去走走。
第一站,當(dāng)然是去看爺爺。
爺爺睡在磐石嶺上。那是兒時爺爺常帶我去的地方。那里長滿了馬尾松,每一棵馬尾松下,都是一年四季精彩不斷。杜鵑花火一般燃起來了,小筍子爭先恐后鉆出頭了,山菌子羞答答探出腦袋了,野草莓喜洋洋紅通通了,茶耳朵肥嫩嫩白胖胖了……我相信,有它們與爺爺相伴,爺爺應(yīng)該不至于太寂寞。
我跪在爺爺墓碑前。爺爺不會要我解釋什么,可我心里憋得慌。
爺爺,不是我不想回來看您。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功課緊,壓力大,寒暑假又有各種社會實踐。您走的時候,家里都瞞著我,事隔兩個多月,我才知道。爺爺,不是我不想您。爺爺,您原諒我吧。爺爺,您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可好?有沒有白蘭地喝?有沒有老旱煙抽?您還記得您那桿鼻煙壺吧,我那時頑皮,偷偷吸著玩,結(jié)果嗆了滿嘴的鼻煙水,肚子疼了一夜,您和奶奶寸步不離,守了我一整夜。我瞞著您用白蘭地泡螞蟻窩,說是想看螞蟻游泳的樣子。那是您每次只舍得抿一小口的好酒,被我一下子倒個精光,您卻沒有罵我,反而陪著我看螞蟻游泳……爺爺,那次我離開您時,您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開,您一而再地說,米老鼠,記得?;貋砜礌敔?,一定要記得?;貋砜礌敔敯 N覞M口答應(yīng)著。是我說話不算數(shù),是我對不起您。爺爺,難道您那時就感覺到了即將天人永隔了嗎?如果我知道您那么快就要永遠(yuǎn)離開我,爺爺,不管路有多遠(yuǎn),我都會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涩F(xiàn)在,一切都遲了。爺爺,我知道您會原諒我,可我寧愿您不肯原諒我,哪怕您闖進(jìn)我夢里狠狠罵我一頓,我的心里也會好過一些……
米老鼠,你別這樣?。√酶缗阒夜蛄税胩?,見我又開始淚眼婆娑,想拉我起來。哥,我哽咽著說——我第一次沒喊堂哥外號:哥,我再陪爺爺說幾句。
不是我不等你,堂哥說,你看,太陽快下山了,你不是還想去看看老房子嗎?
夕陽西下,遠(yuǎn)遠(yuǎn)看到老房子坐在水庫邊上。那是爺爺奶奶的老房子,那也是我魂牽夢縈的老房子。水庫老了,老得沒有一滴水,老得身上臉上全是深深淺淺的皺紋。老房子更老,老得搖搖欲墜,老得令人不忍細(xì)讀。不僅如此,整個村莊都老了。沒有一棟新房子,沒有一縷炊煙。是荒涼留不住人們,還是人們留下了荒涼?一架舊風(fēng)車站在曬谷坪上,神情落寞。一只黑羽小鳥立在舊風(fēng)車上,神情更為落寞。坪里沒有一粒谷子,只有三三兩兩的土坷垃,仿佛記得風(fēng)車年輕時生機(jī)勃勃的模樣。
我坐在老房子的門檻上。門檻是石頭做的,感覺有點冰。石頭縫里鉆出來的蒿草,早已枯萎。比蒿草更高更密的,是門前擠擠挨挨的灌木。我的視線穿過灌木叢,終于看到了記憶中的水庫。
那是一種怎樣的豐碩與肥美??!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畮?,蓄著藍(lán)天,蓄著白云,蓄著活蹦亂跳的魚,蓄著五光十色的夢想。每逢夏日黃昏,水庫就變得無比喧鬧。洗衣的,洗澡的,打野仗的,看熱鬧的。有那洗衣的女人傳來驚叫,是洗澡的男人故意潑了水到她們身上;有那洗澡的男人傳來驚叫,是有魚兒從他們襠間一穿而過;有那打野仗的小孩傳來驚叫,那是他們踩到了蜥蜴或癩蛤蟆。比夏日黃昏更熱鬧的,自然是過年時的捕魚了。一張巨網(wǎng)撒下去,便有數(shù)不清的魚兒連同尖叫聲歡笑聲在水面上跳著躍著,那閃爍的光芒,連太陽也為之失色。爺爺挑著一擔(dān)層層疊疊的魚,呼喚著我的名字,我飛奔過去,爺爺放下?lián)樱瑥耐袄飹鲆晃步鹕男□庺~來,我嗷地一聲歡叫,接過小鯉魚,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早早準(zhǔn)備好的罐頭瓶里。瓶里裝滿了清水,小鯉魚愜意地游啊游,從罐頭瓶里游進(jìn)我夢里,又從夢里游進(jìn)我魂里……
或許,它就是奶奶說的鯉魚精吧。
你知道誰最舍不得離開這里嗎?在抄近路穿過水庫時,堂哥問。
奶奶。我脫口而出。
爺爺奶奶沒白疼你,堂哥說,你的確很聰明。
堂哥的訴說并不完整,那些斷章凌亂而瑣碎,我卻在某一瞬靈魂出竅,親眼目睹了無比完整的一幕又一幕。
村里的人一戶接一戶,全搬走了。近的去鎮(zhèn)上去縣城,遠(yuǎn)的去東南去西北。奶奶仗著身子骨硬朗,不肯隨大伯一家去住鎮(zhèn)上新建的樓房,而是守著老房子,獨自一個人過。奶奶坐在門檻上,前面是日漸消瘦的水庫,對面是依然巍峨的磐石嶺,爺爺就睡在磐石嶺上。他們默然相對,最近的思念,卻隔著最遙遠(yuǎn)的距離。奶奶喂一群小雞,種幾棵青菜。屋后的桔園兀自青了又紅,紅了又青。一場風(fēng)雨過后,桔園里落了一地的桔子。對此,奶奶除了心疼,再無辦法。這滿園的桔子,奶奶怎么吃得過來。而堂哥一家,嘗都不嘗,桔子有點酸,侄兒們再貪吃,也不稀罕。除了天上的小鳥偶爾啄幾口,地上的螞蟻沒事鉆幾圈,村里再沒有誰對這些桔子感興趣了。哪怕是被小孩子們摘來打野仗也好啊,奶奶抬起衣袖,揩了揩濕潤的眼角。為了這片桔園,她和爺爺挖坑植苗,澆水施肥,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