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嶺
閉上眼睛想象一下:你是一個男人。在一個幽暗的只有兩個人的屋子里,你心儀已久的一位性感女明星正邁著貓步走向你,她是瑪麗蓮夢露、是林志玲,隨便是誰,任你想象。她搔首弄姿,光潤的嘴唇努力向你,隨著高跟鞋噠噠的響聲,她的吊帶啪地跳斷了,露出了迷人的乳溝?!銜鍪裁??別假裝正經!最正經的男人也會迎上去,當然,或許你只是想單純地靠近她、撫摸她、或者嗅一嗅她的身體。這我不管,總之,強大的欲望支配著你的身體,你如同一條被鉤釣起的魚,唰地甩了出去。沒有必要羞赧或自責,是本性,如同找到了溫暖的歸宿,譬如故鄉(xiāng)。
“……豐收之后荒涼的大地,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我回到青嶺的那天,馬奶奶家的“教會”放假了。院子里傳來一個女聲的這些詩句,我料想這應該是一首經典的詩歌,只是我沒大聽過。它就像飄揚的音符,在晨風中盤旋。我看到有幾十個老婆婆絡繹不絕地從馬奶奶家走出來,走著走著就都走成了馬奶奶。她們手里拿著兩本詞典樣的書,蹣跚著把雪踩得吱吱響。
雪在這個冬日的清晨開始馬不停蹄地光顧青嶺,他們顫抖著雙翼,急不可耐地來湊熱鬧。在青嶺這個緯度的地方,沒有雪的春節(jié)是沒有味道的。我早已習慣了有雪的春節(jié),白天,孩子們在街上拉著雪爬犁,稍大點的就跟著父母進山拉燒火柴;晚上,他們拿著小燈籠走街串巷,青嶺看著他們,像是遷徙的螞蟻。孩子是跑動的,臘月的青嶺也是跑動的,像河流不停捯著小腳。孩子們紛紛央求父親去呼蘭河掏個冰塊,做成冰燈擺在院子里。于是,青嶺家家戶戶的大門內,都有一個晶瑩的冰燈。很多年過去了,至今我仍記得父親每年送我的冰燈,記得某一年他送給我的一座城,一座雪城。
我家后院有個一百平米的池塘,夏天它是池塘,冬天自然變成了一個長滿桅桿的滑冰場。有一年雪大,院子里清理的積雪沒處堆放,父親就想起來送給我一座城。他把院子里的積雪一車一車地拉到我的“冰場”,首先把池塘填平,然后他用雪做了一個滑坡,又在冰場中間做了雪床、雪沙發(fā)還有雪堡。父親每晚都提著水去澆它們,就像他精心培育的花。幾個晚上過后,滑梯、雪床、雪沙發(fā)、雪堡就都凍結實了。父親把那個雪堡從側面掏了個洞,一點一點小心地掏下去,一個下午,它被掏空了。掏空了的雪堡成了一個圓敦敦的巨型饅頭,成了一個堅硬又透亮的雪房子。雪房子就是我的家,里面住著我的童年。這座美麗的雪城就像一個童話,是父親送給我最好的、讓別的小伙伴都羨慕的禮物??晌矣衷徒o過父親什么呢?
我在春節(jié)的前夕疲憊地回到闊別兩年的故鄉(xiāng),除了手上兩瓶四特酒外身無分文。我敲開門后,母親木訥地愣了神,隨即眼睛有些濕潤,她一邊拿著蒲杖拍打我身上的積雪,一邊不住地埋怨:
“不是說不回來的嘛!回來也不提早打個招呼!”
“臨時改主意了?!蔽艺f。
父親在炕上咳了幾聲。
分別就是你和親人之間長出的一池荒草。父親母親除了很概括性地問了我的近況外便再無話說,早飯吃得有些平靜。我埋頭吃飯,父親突然說:
“祖軍吶,等會兒和我一起去看你燕哥,今天是他生日。”
我“噢”了一聲。父親接著說,
“你燕哥眼瞎了你還不知道吧?”
“什么?燕哥眼瞎了?怎么回事?”
我還是哽咽著愣了一下。我斷定我和燕哥之間沒有多數堂兄弟之間篤深的感情。父親在他兄弟七人里排行老末,燕哥是我二伯的唯一一個兒子。我們林家家大業(yè)大,若是在古時,絕對會是一個團結的大家族??墒嵌竦纳嫘螒B(tài)早已把大家族瓦解了,早在祖父去世、各位伯伯各自成家后便都分家單過日子了。只因二伯和父親同在青嶺這個地方,所以聯(lián)系還稍多些。但是對于燕哥,我更多的卻是一種對長輩般的敬重,因為他和我父親年齡相仿。
燕哥的失明就像一個謎,父親說這事情說來極其復雜,好像是有什么不太干凈的東西在左右著燕哥的眼睛。父親說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為好。我能體會到父親的詭秘,自從祖母去世后,家里常常時不時地出些怪事,譬如哪個伯伯、哪個伯母、或者哪個堂兄堂姐、甚或更疏遠關系的親戚害了什么怪病之類。關于這些,我喜歡跟父親針鋒相對,“病了就去看醫(yī)生?。俊备赣H就會說,“哪都看了就是不好啊,人得信命!”我不置可否。如若要真是那樣,我能說什么呢?只能怪醫(yī)學還沒發(fā)達到是病就能確診的程度。父親說,人活在世上,冥冥中自有一個神靈或者一個鬼怪跟隨著你。父親的話說得我毛骨悚然,那么,跟隨我的那個究竟是神靈還是鬼怪呢?我希望是神靈,倒不是因為我瞧不上鬼怪,而是我聽到一種說法,說神靈是不談感情的。沒感情纏身?這難道不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嘛!當然,我更希望沒有他們跟隨我,只我一個,自我奮斗,自生自滅,豈不快哉?接著,父親的話越說就越有點哲學的味道了。我誠然相信,世界上最偉大的哲學家是像父親這樣樸實的農民。哲學就是誕生于最簡單、最底層的勞動。父親談到的大概是一個信仰的問題。父親說,世上的事,你信,就有,你不信,就什么都沒有。我大概覺得人是該信點什么的好,畢竟,信仰能讓人心平氣和地懂得很多、學到很多。
“走在路上,放聲歌唱,大風刮過山崗,上面是無邊的天空”
冬日的青嶺,天空飄蕩著這朗朗的詩句,它們使我想到了河流,一條在清冷的天空飄動的河流,它讓我有種想哭的沖動。我本能地尋著聲音的出處,它卻轉了幾道彎,轉過了柴火垛、干草堆、轉過小河,迫近了。它出自馬奶奶的家?!斑@是誰在朗讀?”我問父親?!澳泷R奶奶的孫女?!备赣H說,自從馬奶奶過世后。馬奶奶在外地工作的養(yǎng)子就繼承了馬奶奶的遺志:這個讀書、工作、娶妻、生子一直都在大城市過活的青年男人竟然把妻女留在了城市,只身一人選擇了青嶺。馬奶奶走后,耶穌垂涎了這個受過馬奶奶恩惠的年輕男人。在他的堅持下,青嶺唯一的一個“基督教堂”繼續(xù)在馬奶奶的老房子里開張。我不禁問父親,這女孩子朗誦的是《圣經》嗎?怎么跟馬奶奶她們那些老婆子讀得不大一樣?父親微微搖搖頭說,應該不是。你馬奶奶她們那幫老婆子讀的那些東西聽多了我都會背了,我聽著也不大像。父親說,誰知道呢!你馬奶奶她兒子可是文化人,估計她孫女兒也錯不了。只是自打他們住進來,咱從也沒見過那妮子。她就時不時地在院子里讀讀書、拉拉琴。說來大冬天的,也不怕凍著。父親頓了頓說,這個年輕男人也真是福氣。父親說他在城里從事的是一個專業(yè)作家兼文學期刊編輯的工作,這使得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任由自己支配。所以他選擇了青嶺。父親說夏天時他和母親進山時路過馬奶奶的老房子,常能聽到一些上了年紀的婆婆在那屋子里唱歌,而馬奶奶的兒子就伏案在窗前寫作。沒人知道他是在寫什么,可他就那么不停地寫啊寫,竟能寫出大把大把的鈔票。父親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他整天不用干活卻能活得那么滋潤、他成天“不務正業(yè)”,可是妻兒卻死心塌地跟著他,還跟著他來青嶺過年了。父親說,剛才那歌就是馬奶奶的孫女唱的,聽人說小姑娘白凈兒的,可靈氣了,可是我從沒見過她,她不喜歡出門。父親接著嘆氣:真是啥樣的人都有!也不知道這青嶺哪好!會來這兒過活?一個山越來越凸禿的不毛之地嘍!人們想走出去都來不及呢!
我反倒對這一家人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如果上帝也眷顧我!那我為什么沒他們活得如此灑脫?”我自問。
“你拉倒!你可別上帝上帝的!咱不信那個,咱就信咱這一雙手。再說了,咱中國人信啥外國玩意兒?要信就信老天爺,讓他風調雨順,多保佑我和你媽收糧食?!备赣H說。
我心里絲絲涼意。而今身無分文的境地竟來得那么突然,令我出乎預料,我打工這兩年的近萬元積蓄竟然會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認識劉雅
這事情得從我認識的一個叫劉雅的女孩子說起,而認識劉雅的過程又與我的一個鐵哥們陳方以及我的第二份工作息息相關。本來打工的最初半年我是在施城的一家名叫《南飛燕》的一個與女性、與故事相關的低俗小冊子做文字校對兼外聯(lián)工作,每天面對的竟是些如何使女性的乳房變大、陰道變緊的廣告,要么就是些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的編輯們胡思亂想想出來的一些諸如女性出軌、婚外情、三角戀、亂倫之類的故事,他們雖然大體上就那么一個模式,可卻能看得人心花怒放、把人的心變成一座巖漿噴薄欲出的活火山。可是由于工資實在是太低,最終我在陳方的介紹下來到了距離施城幾十公里的一個縣級市的國企,成為了這個國企的一個勞務工,在辦公室做打字員兼檔案員。勞務工雖然沒編制,可是對我這個大專畢業(yè)又沒什么工作經驗的人來說,每個月一千多元的收入已經讓我非常滿意了。但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我所在的蓮池與施城的差距簡直是天壤之別,別說之前在施城常與同事去的酒吧、西式餐館這里沒有,就連肯德基、永和豆?jié){這類環(huán)境稍好一點的快餐店也瞧不上蓮池這個地方,我甚至連一家像樣點能拿出去請朋友吃喝的地方都找不到。在蓮池,你所見到的景象是這樣的:一條主街,街邊的小吃店和修理部交相輝映,單從色調上很難對二者進行區(qū)分。小吃店除了一個拉上拉下的鐵皮門外,再無正式的門和窗,明鏡似的落地玻璃更是只能在夢里出現。蓮池的商鋪和飯館就是山洞,一個個黑漆漆的山洞。師傅的炒菜鍋、器皿以及吃飯的餐桌在天氣不至于太糟的時候多是排在山洞外面的馬路牙子邊上的,桌子周圍左一堆、右一爿的垃圾。汽車一過,灰塵的分子就活躍地飛向你。蓮池唯一活躍的就是這街上的灰塵。記得我來蓮池的第一頓飯,迫不得已在街邊吃面時就吃出了一個女人的發(fā)卡,第二次又在盤底發(fā)現一只蒼蠅。此后,我決定自己開火,至少我能保證食物的清潔衛(wèi)生。
來蓮池的人都會發(fā)現,這里是屬于老年人跟小孩子的。別的姑且不說,單就我所工作的那個國企,一個志同道合的同齡人都難得遇到。由于我在辦公室工作的緣故,我所面對的都是單位的高層領導,他們清一色的是臨近退休、早已沒了工作激情的脂肪男或者正經歷更年期的婦女。這一切,讓我覺得恐慌,只要多在辦公室呆一分鐘,我就會壓抑得如同一個要爆炸的氣球。我渴望回到我的那個出租房。可是宅男的日子同樣難熬,時間就如同一個汪洋,把我徹底淹沒其中了。漸漸地,我習慣了當一個舞者,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赤裸著身體在鏡子前搔首弄姿,甚至在陽臺上。晚飯過后立即如同死去了的城市讓我放心,我完全不必顧慮有哪個夜生活豐富的人會在午夜偷窺我這個變態(tài)狂。要真是那樣,生活倒也多些樂子。可是很久了,真的很久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大概過了一個世紀,我仍是一個人。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喝酒;一個人抽煙;一個人跟隨著電腦音樂瘋狂地甩頭、提臀,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走紅地毯的明星,一趟一趟地從廚房到陽臺、從陽臺再到廚房,最后在落地鏡子前掩面而泣,看著鏡子里的鬼一點點地變老。就這樣,一年后,我多了兩個嗜好:旅行以及給陳方發(fā)短信。
我不記得自己是從何時起開始迷戀給陳方發(fā)短信的。這個唯一距離我還算近的中專同學,他的家在距蓮池一小時車程的東山縣,在那個我每次出去旅游都要在那轉火車的東山縣。我給陳方發(fā)短信:我又在東山了,出來見一面吧!我給陳方發(fā)短信:我到了廬山了,我在廟里給你求了個符,等下次你來我這玩,送給你哈!我給陳方發(fā)短信:你上次來我這做的紅燒魚是怎么做的?先放醬油還是鹽?用不用先把魚炸一下?我給陳方發(fā)短信:媽的!我都快瘋了!跟這么個更年期婦女一個辦公室,把人氣死、憋死算了。陳方回:你都快成更年期婦女了,婆婆媽媽、娘們唧唧的。我氣瘋了,整個人開始在里外屋反復打轉,陳方的話像根鋼針,一下子扎進了我的瞳孔里。漸漸地,他稍微有點重量的話都會變成鋼針,一次次地扎進我的瞳孔里。不知不覺,我習慣了凡事都找陳方,有他在,我成了生活的低能兒。然而,事情演變到后來,無論我發(fā)什么短信,陳方都不再回我了。
他最近一次來看我時,我竟然如同在鏡子前赤裸著身體一樣的開始第一次迷戀除我以外的另一個男人的身體,我反復打量他的身體:黝黑的皮膚、精神的小平頭、高而挺的鼻梁、緊繃的肌肉、完美的身材曲線……,陳方不敢跟我同睡一張床了,他一個人蜷著涼席睡在了離我一米開外的地上。最終,我把他叫到了床上,取代他睡在地上的那個,是我。
在陳方走后的次周,他發(fā)了一條讓我手足無措的短信:
林祖軍,這幾天我很矛盾,我都快瘋了,我把你的一些“不正?!钡难孕懈业囊粋€發(fā)小傾訴了,他說叫我對你虛與委蛇就是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可我真的受不了你的某些言行,上學時我就感覺到你的“異常”了。你總是這樣糾纏不清,讓我很痛苦。請在我聯(lián)系你之前不要再聯(lián)系我,否則你會后悔的,我會跟你絕交!
失眠,整夜的失眠,我又氣又恨又怕,有怕嗎?我不知道!我真的怕他個陳方跟我絕交嗎?我不知道,或許會,我只能說一旦那樣的話,我只身一人在蓮池的日子會更難熬。但我更多的是氣,我一向覺得跟他的關系可以鐵到無話不談,可我沒想到他竟會把我對他的言行所體現出來的感情說給另外的人聽,即便我不認識那個人,可我仍受不了:“我被出賣了,他玩我,媽的!他陳方憑什么玩我?”這是腦子里反復出現的疑問。那個午夜,我做了有史以來最為自殘的一次舉動,我“啪”地揮拳把客廳的落地鏡子打碎了,之后右手的四個指頭開始整齊地滴血。我拖著包裹著厚厚紗布的右手決定了周末的旅行——我要一個人去一個環(huán)境清雅的小城—— 一方像西藏一樣能使人脫俗的凈土。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次的旅行竟因我的失魂落魄而耽誤了。我趕到東山的時候,火車已經開了。我攥著手里的車票,意識到自己又浪費了一百多元錢。夜晚的東山街道冷冷清清,跟蓮池一個樣,不同的是,它比蓮池要更干凈一些,馬路也更寬敞些。我知道我不可能去找陳方,于是我一個人在街邊的某個尚未打烊的小店要了個辣椒炒肉、韭菜炒雞蛋,又叫了三瓶啤酒。三瓶啤酒下肚,整個人愈發(fā)地打起寒顫,輕飄飄的。
我走出小店,一個人在街邊徘徊。這個時候,那個叫劉雅的女孩子出現了。夜色里,她和一個同伴手挽著手,從街邊的胡同里沖著我的方向小跑過來,轉身上了一個開著門的小店的二樓。她們有說有笑,她笑得很純凈、眼神又分外涉世般的復雜。我抬頭望去,店招牌寫著:按摩、泡腳,請上二樓。天!我竟然走到了紅燈區(qū)。意識逼迫著我快步穿越這個區(qū)域的同時,那些在《南飛燕》校稿時看到的故事伴隨著剛才那個女孩的笑容占據著我整個腦袋,我放慢了腳步。掏兜,300元錢現金。我停了下,轉身往回走。我在女孩子上樓的那個店門口輾轉了十分鐘,整個十分鐘內,店門燈忽紅忽綠地晃著我的眼睛,剛才下肚的三瓶啤酒的力量漸漸地沖擊到了我的腦袋。我腦子里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在東山,不是蓮池。這是一個除了陳方,再找不到第二個熟人的地方,媽的!就算老子在這折騰個底兒朝天,也沒人認識老子!。想想自己在蓮池過的那些日子,熱血還是上涌,于是,我大步流星地推門上了樓。
接待廳設在二樓樓梯口。女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小伙子,你是按摩還是泡腳?我膽怯又稚嫩的眼睛飛速憋了一眼墻上的價格表:按摩30元/小時,泡腳50元/小時,“按摩!”。老板說,“進去挑一個吧!”我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緩緩地往正對樓梯口的房間里瞄了一眼,我有意識地使自己的身體顯出搖晃的意思,一方面我能拖延時間,借此仔細打量一下里面的女人,另一方面一種潛在的本能在作祟:似乎這樣的表現更能減輕我心里的負罪感:我喝醉了。是的,我醉了,醉,能饒恕一切不該發(fā)生、甚至曾經都被我自己所厭惡的舉動吧?而事實上,我卻是如此的清醒。屋子里,有一伙人在嘰嘰喳喳地打牌。其他人都坐在環(huán)屋子整大半圈的沙發(fā)上嬉鬧著,她們有的在看打牌,有的瞇著眼仰頭睡著,而剛才在門口那個沖我笑過的女孩正坐在眼下離我最近的沙發(fā)邊緣,她低頭玩著手機,仿佛并沒有注意到我在看她。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沒注意到我。為此,我有些失落。這種失落促使我提高嗓門,含糊地指了指離我最近的那個女孩子:“就她了。”女老板沖她說:“28號,出來!”她懶洋洋地把手機揣進褲兜里,隨即把我領到廊道最里面的一個屋子。
很靜!靜得全世界只有每一次她的手指與我的腦門碰撞的聲音,她摸我的臉、脖子、頭發(fā)。此刻,我斷定我的思維與我的身體出現了長久的分離。我絞盡腦汁地想該如何開口進行下面的事,可是我的身體卻如同失去了直覺似的。事實如此,我除了因啤酒而微微泛紅的臉以外的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絲毫反應,包括呼吸。我的意識從最開始的羞赧立刻演變?yōu)椴灰樍耍何沂穷櫩?。顧客是上帝不是嘛!人都已經躺到這張床上了,似乎再裝什么清純下去只會把狀況弄得愈發(fā)尷尬。我思考著,大概十分鐘過去了。
女孩問:“怎么不說話?”
我答:“說什么?”
女孩哂笑:“不會是第一次來吧?”
我答:“你覺得呢?”
女孩說:“我不知道?!?br/> 我斷定我說“你覺得呢?”這句時已經露出了曖昧又淫蕩的神色,我開始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嫖客。我瞬間抓住了她的手:
“你們這里還有什么別的服務嗎?”
女孩答:“先生,你想要什么服務呢?”……頓了頓她說,“我們這有泡腳、按摩、足療、洗頭……”她一本正經地數落著所有她能想起來的服務。
我說:“我說的不是這個?!?br/> 女孩問:“先生,那你說的是什么呢?”
我說:“裝什么正經!你會不知道?”
女孩答:“人家就是不知道嘛!”
我把頭微微昂起,在略靠近她臉的時候說了句:“做愛!我說的是做愛!”我又重復了一次,“是做愛!”
空氣靜止了。
我其實是在做一次大膽的嘗試。雖然做了很久的《南飛燕》的文字校對,對這種事略知一二,可這畢竟是頭一次身臨其境。我不能確定自己所走進的這家店的正經程度到底有多少,可是心里又充盈著小小的判斷以及對自己判斷的自信。
屋子里很暗,我以為會越來越暗。令我沒想到的是女孩把被子一扯,反身坐到我的肩膀旁,只見翹著二郎腿,輕車熟路地一擺左手,把掌心迎向我,大方且直白地說了句:
“拿錢!一百塊一炮!”
我心里嗤笑自己的愚,來這種地方還裝正經人。還跟這女人玩什么心理戰(zhàn)術,一切都顯得那么荒唐。
女孩起身去老板那拿安全套。我去廁所。
我或許真不該去廁所。在我從廁所回來再次躺到這張床上時,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我陽痿了。三瓶啤酒加一泡尿就把老子搞陽痿了。我側躺在那,背對著脫光了下身的女人,無論怎么用力,思維反倒從這間屋子里飛了出去?;蛟S是身在東山的緣故,陳方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跑了出來。我越克制就越是想起陳方,想完之后,思維一片空白,身體仍舊是沒一點反應。女孩伸過了她的手,竟有些粗糙。許久,還是沒反應。女孩說,“要不先生,下次吧!你下次來,我給你免費服務?!?br/> 女孩很會說話。我灰頭土臉地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孩子,還想著解釋什么似的,但一切都已沒必要。
我說,“我們就聊會兒天吧!”
女孩說,“好!”接著她穿好了衣服。
她說她叫劉雅,貴州人,來東山也半年不到。
我問:“怎么做這個?”暈!多么老套的一句臺詞,我難道想充當救世主嗎?
她說:“家里窮!哥哥前年跟朋友合伙詐騙,入獄了,只好我出來賺錢。”
我說,“看你年紀不大?”
她嗤笑,“不大?我都32了!”
騙我!她的模樣掩蓋不了她的年齡。我一臉狐疑。
“不信?”
“不信!”
我85年生的,今年20了。
她在極短的時間內給自己弄出了兩個差別如此大的年齡。但我相信她后面說的是真的,因為她在報出年齡的同時,說了自己的屬相。
“啊!我整比你大一歲,我84年生?!?br/> 她問:“怎么不找女朋友?”
我在瞬間給自己編了幾個理由,并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經歷過數次戀愛挫敗的情場浪子的形象。后來我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在一個陌生地的一個陌生女孩面前裝腔作勢,于是就提到了陳方以及自己這兩年的經歷。
女孩沒說什么,她頓了頓問,“是不是對女孩子沒感覺?”
我否認!我有充足的理由否認,原因就在于我讀中專時的第一個戀愛對象就是一個身材高挑且骨干的氣質型美女。至于今晚,或許眼前的這個劉雅不足以使我對她心生遐想。直到這時,我才想起打量她的容貌:她實在不怎么漂亮,嘴大,右臉上還有幾顆青春痘,只那笑容看上去很清純。可即便是這笑容,我也猜不出背后究竟掩藏著什么。
就這樣,我第一次放縱自己的結果演變成了一次和這陌生女人的傾訴,傾訴到后來我離開時,心里微微地有些感傷。我走在東山的街道上,恍若隔世一般。我腦子里在對自己身體健康狀況極度擔心的同時浮現出我讀初二時的一次經歷,那時我頭一遭對自己的下半身產生濃厚的興趣。
回憶:對身體的探秘
回憶像一塊疤,永遠長在那。多年前,就是在這片自家的土豆地里,我完成了對自己身體頭一遭的探秘。
多年前那個夏天的午后,我和父親在這片田里勞作。汗水把我的身體逼到了極限,汗水似乎不是從皮膚里逼出一般,更像是一盆冷水就這么從頭頂蓋了下來。對,是冷水。那個午后,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全身冷颼颼的,一股冷颼颼又加了鹽的水就那么流進了我的眼睛里,疼得我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螞蟻顧不得什么了,直接去揉眼睛,結果弄得眼鏡片上全是些手印,所以我的眼睛就更模糊了。我從小就干不得地里的活,給大豆追肥吧!雖說不會把汗弄到眼睛里,可追肥得彎腰,腰彎得跟拱橋似的,汗水自然就往下落,不過不出一根壟,我準得捂著腰出來,腰上跟長了個瘤子差不多。不僅如此,彎腰給豆秧追肥,下落的汗水就直接打在眼鏡上,我最討厭鏡片上沾上水的感覺,所以我寧愿選擇拉倒拉犁。拉倒拉犁就必須得挺直身子,不能把身子埋在豆秧里了,就得與太陽斗氣。太陽的紫外線像毒針一樣扎進我光著的脊背里,開始是幾道子的紅,紅得我的背像彩虹似的。慢慢的,這幾道子就開始在我背上生長了,像毒素在一片透明的葉脈間蔓延,手掌一樣的鋪開,沒一會兒工夫,我的整個脊背紅彤彤的,著成了一團火,燃得脊梁骨直癢癢。我用手去抓撓,撓不到,就翻過身掉過去地撓,在豆地里跳起了舞。太陽就像看小丑一樣看著我,給我加油,加得我滿身是油。那個上午,我喝了一肚子水卻沒去一趟廁所,忽然就隱約感覺自己該去解決一下了,于是,貓著腰逃難一般地向地邊的草坷跑去了。
我原本打算酣暢淋漓地放一回水,可是解開褲帶沒一下子尿就沒了,那天真是熱得人沒尿了。我干脆一腚墩坐在了黑土上,這一坐仿佛來了陣涼風似的,煞時便覺爽快了許多。我抹抹腦門,一臉的汗泥,臉蛋成了撒滿糖的粘豆包,沙沙的。我嘴里又要裂口子了,趕緊掏水瓶,可塑料瓶子早空了。我扭開瓶蓋,倒了半天,星點水也沒見著。我心想自己真沒用,干不了活卻來浪費水來了。我懶得跑到幾百米以外的河邊打水喝,就呆呆地坐著,仿佛坐了一個世紀。
我看著空瓶子,彎腰看了看自己肚皮下面,突然變得燥燥的,一個壞念頭鬼使神差地冒出來,就像雨后的豆秧一樣,長了一大截。我把小弟弟對準瓶口,一陣瘋狂的鼓弄,一股溫熱的奶狀的液體就順著瓶口射了進去,我微微閉了閉眼,好像自己漂浮在層層齊膝的豆秧苗上開始隨風舞動了,豆秧苗組成的綠海看成了一大片天然的紗巾,紗巾把他整個撐了起來。等落下后我才注意到瓶底兒的一層白,臉紅心跳地把鼻子湊到了瓶口去聞,一股青味道還帶點腥??粗@攤鼻涕一樣的東西,我心里生出一大把自責,“這是怎么了,這么流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無可救藥了,自己會不會死呀?我越想越害怕,先前的那暢快勁兒蕩然無存,反而怕得眼睛汪汪的。
燕哥和嫂子
“夢中讀到過你的影子,心中回蕩過童年的詩歌,陽光溫柔稚嫩純真的季節(jié),一顆糖果就能高興許久的歲月;
你可曾想過,那曾在童年中看著窗外藍天的你我,那曾在花叢綠葉間嘻玩打鬧的你我,已經看不清長大后的童年……”
女孩的聲音在我和父親身后隱退,我好奇的是這么大冷的天女孩的聲音怎么能聽得這么真切,那聲音像泉水,清脆清脆的。
嫂子養(yǎng)的布什拽著林充出來迎我們了。林充低頭不語,在嫂子的推搡下,這孩子吞吞吐吐地沖父親叫了句“七爺爺”,叫了我句“小叔叔”。多年不見,林充出落得一個大小伙子的模樣了。父親問林充期末考試考得可好的時候,他愈發(fā)不言語了。嫂子拍了拍他的頭,沖我和父親說,這孩子啥也不是!一巴掌拍不出個響來,他哪會學習?我還說趁著祖軍過年在,給他補習補習。就他這樣下去,下半年考高中沒啥希望,到時托個人打發(fā)去當兵,既省錢也省得家里操心,我現在是沒空管他。說著,嫂子狠命地摑了布什一腿。林充則用眼睛挑了我一下,挑出一臉的傻笑。年輕人之間,總會有些輩分不能左右的共通東西牽連著。林充的笑是我認定這一點的準確性。而嫂子是個風趣的嫂子,她前兩年看電視,知道美國一個叫布什的總統(tǒng)欺負人家伊拉克,就順帶把自己養(yǎng)的一條長毛寵物狗叫作布什了。而今的布什早已沒了寵物的樣子,它身上的毛分外長,長得黏在一起,一爿一爿的,像是一個毛線球,眼睛更是被完全擋住了。嫂子一向喜歡布什,拿它當個寶似的看待,可近一年領著燕哥四處求醫(yī),也沒工夫伺候布什。所以嫂子出來迎我和父親,布什在她腳下?lián)u著尾巴的時候,嫂子就有了些火氣,竟一腳把它摑到一邊,罵道:“你現在就別跟著添亂了,我沒空搭理你!”
“你燕哥他兩口子也是前兩天剛從北京回來的,過了年還得繼續(xù)回去看眼睛?!备赣H說。
推開門,燕哥家一股香的味道熏得我有些頭暈。嫂子剛燒過紙。整個屋子七零八落的,沒個長久居住的樣子。走進里屋,燕哥雙眼直盯盯地望著我和父親,雙手微微地扶著火墻、試著要起身,他一邊起身一邊問:
“誰來了???”
嫂子應,“是七叔和祖軍?!?br/> “?。孔孳娀貋砹税。∩稌r候回來的?”
“燕哥,今早剛到的。”
“噢!坐火車那一定挺累的,你看你還來看我?!?br/> “不累不累!”
事實上要不是我早已身無分文了,也不會選擇在過年的節(jié)骨眼上回到青嶺。為此,我心里充盈著一團怒火,氣那個叫劉雅的婊子,還有那個陳方。
燕哥明顯消瘦了一圈,我雖然有兩年沒見過他了,但還依稀記得兩年前我離開青嶺時來跟他和嫂子拜別時的情景。而今,我就站在他眼前,他卻看不到我,真是造化弄人。他穿著一套白色的襯衣襯褲,委身坐在炕里面。整張臉和脖頸都因用藥物而產生的毒素逼仄著生出了一片片紅豆豆,有些地方依稀滲著膿水。
“也不知是咋的了。從北京回來這兩天小燕的臉就一直起痘,我估摸著就是藥物的毒素作用。剛才你們進屋之前我正給他擦著呢!”嫂子說。
“燕哥,你的眼睛怎么樣了?”
“他還那樣,也不見星點好的跡象”說著,嫂子拖鞋上了炕,她卷了一塊紙繼續(xù)拭著燕哥臉上滲出的膿水。嫂子用嘴輕輕地吹著燕哥臉上的膿包,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用紙沾著燕哥的臉的同時,另一只手撫摸著燕哥的一只腳:
“從一早就開始這么坐著,腳估摸著早就麻了?!鄙┳诱f。
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淹沒,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斷定我與燕哥一家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種形式上鏈接在一起的親屬關系,可是此時他竟如同我一個從小一塊長大的親哥哥,看著他睜得圓圓卻又看不見光明的大眼睛,我的心緊了一下:他的眼睛很漂亮,眼睫毛很長,可是卻……一份沉重的力量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借口去廁所,轉身出去了。
林充也隨我一起出來了。我倆蹲在他家通往后院的石板路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我抽出一支煙遞給他,他搖了搖頭。你當真不抽?你媽不在的。我試探他。他臉竟有些泛紅,說小叔叔你別逗我了,然后低頭不語。不難看出他的神色因他父親的病而格外凝重,因這凝重又滲漏出幾分成熟,成熟中升騰起的高高在上的魅力瞬時把我擊潰了,我在他面前反而喪失了年紀和輩分的優(yōu)勢而愈發(fā)顯得卑小,卑小得使我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這是個觀望青嶺的絕佳位置。山清水秀的青嶺是個有魔力的地方。魔力使你一旦來到這里,便會忘掉所有的欲念。青嶺是一條河,一條沖刷著所有生活棱角的河。日子在青嶺這條河流里緩緩地流淌。在青嶺,你會有一種錯覺,仿佛時間會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流動得更慢。回憶起我在青嶺長大的日子,它有種幾何里純純粹粹直線樣的美感。順著直線的延伸,我看到了春天山坡上冰雪初融、黃瓜香和山蕨菜吐出新綠,有種被青嶺人叫作“燕已”的山野菜是我的最愛,把它用水汆熟,簡簡單單地沾上母親做的醬,就是人世間最美的味道;夏天青嶺是避暑勝地,在這個城里人都講究個避暑的時節(jié),我父親和母親會爭分奪秒地在田里勞作,比莊稼的收成是青嶺人唯一充斥著競爭火藥味一件事。夏天的豆田,在微風里此起彼伏,宛如一個綠色的海;秋天的青嶺就是金色的海:滿街的黃豆莢,拖拉機一趟趟地從黃豆莢上壓過,一粒粒豆子竟像經不起誘惑的小男人,一個個心急火燎地蹦了出來。院子里曬滿了金燦燦的蘑菇:青嶺人叫他們草蘑、針蘑、元蘑;冬天,青嶺搖身一變,成了一片白色的海。白色的青嶺照樣渾身是寶:干枝丫、冰河底下的魚、山袍子。記得有個女歌手唱道:“寫信告訴我今天海是什么顏色?!痹谇鄮X,海是五顏六色的,當然,那海不是真的海,海就是青嶺。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青嶺是變換著的斑斕的海。青嶺是大自然造化利人的一塊福地。一年從頭到尾,山蕨菜、黃瓜香、“燕已”、“山茄子”、“臭李子”、五味子、山蘑菇、松子兒、榛子……,樣樣都是能賣錢又能營養(yǎng)人的綠色寶物。青嶺人世世代代最親的親人就是山,這一望無際、包容著的人欲望的大山。
我、劉雅和陳方
我其實很自責!我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從青嶺走出來的一個農民,和燕哥與嫂子沒什么差別的青嶺人,可是我卻早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了。當我沉浸在身體或情感的小憂傷時我可曾想過我的父母、想過燕哥和嫂子呢?或許在最初剛踏出青嶺的土地時我想過,我想過一天或者兩天,之后就漸漸地成了叛徒。父親為了給燕哥治眼睛,幾乎掏了家里的所有積蓄;嫂子為了節(jié)省開支,寧愿少吃一頓飯。而我,卻在用金錢給自己療傷,為了療傷而揮霍。這一刻,我真正開始憎惡自己,憎惡本不屬于我的城市,憎惡施城、憎惡蓮池、憎惡東山。憎惡在那里認識的所有人,憎惡劉雅和陳方。
劉雅對我說“先生,下次我免費為你服務”的時候,我心里嗤笑著不會有下次了,我大方地認為我不可能為了一句說得好聽的客套話就真把她當回事,當時我像一個城里男人似的認為花一百元錢找一個女人陪聊一個小時也算值了,縱使再有理由,我也沒必要再去東山花錢解決自己的生理孤獨或者證明自己是個正常男人,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沒必要那樣,今后彼此老死不相往來??晌胰f萬沒想到的是在一個孤獨的雨夜,我再次變成了一個身體動物,我已經不滿足于僅僅路過東山的時候去找那個叫劉雅的女人尋求溫暖,而是為了尋求溫暖刻意去了一趟東山。
我打電話給劉雅:“喂,是劉雅嗎?”
“你是哪位?”
“我是林祖軍啊,你不會就忘了吧?半個月前你說要再次免費為我服務一次的。哈哈!”
許久,對方沒有回音。
“你別誤會,我林祖軍不是那種做了不給錢的人,本周五晚十點,東山祥龍賓館門口,我等你?!闭f完,我掛斷了電話。
利用周五中午午休的時間,我馬不停蹄地為我的發(fā)飆準備著,我首先去超市買了一條能完全突出男人線條的性感內褲,接著又到藥店買了盒安全套。我?guī)еy行卡和幾百塊現金火速趕到了東山的祥龍賓館。我對東山不熟,僅僅轉過幾次車,也僅僅知道這么一家位于東山汽車站對面的祥龍賓館。祥龍賓館名字叫著好聽,實際上就是一個幾十塊錢一晚的普通招待所,因為裝潢得相對好些,就打起了賓館的招牌。
劉雅趕到的時候,我已經開好了房間并在賓館的門口等她了。我很自然地挽著她的手進了事先開好的房間后就火速地脫掉了自己的上衣。劉雅愣著沒動,“瞧你那著急樣!”我沒理劉雅,緊緊地抱住她的腰開始親吻她的乳房,她的呼吸在我的喘息聲中淹沒了。
靜,應該很安靜,安靜得只聽到劉雅的叫聲、我的呼吸聲才對,可是卻很喧囂。外面的工地在施工,汽車嘀嘀地鳴叫著從樓下穿過,我突然想象汽車開過后的情景:灰塵四起,還卷起了路旁的廢棄塑料袋、一次性飯盒。這一切,還有我現在一絲不掛的身體,他們都讓我厭惡。我的身體是臟的,我的靈魂是虛空飄渺的。我躁得如同一壺燒開了的水,我整個身體把劉雅壓倒了床上,用手和嘴攻破了她的最后防線。她大叫了一聲。
枕頭和被子都被折騰到了地上,像是爆發(fā)了一場狼狽的戰(zhàn)斗。兩個人的精神都還在充著血,可是身體大有點兩敗俱傷的味道。我并沒有料想的爽。
劉雅躺在那里發(fā)短信。
“干嘛干嘛呦?還想著別的男人是吧?老子今晚就包了你了,不許走!”我厚著臉皮跟她曖昧?;蛟S,人只有把臉皮變厚,才足以掩蓋靈魂的單薄。
反過來想,也有些大快人心,我為之前一次的失敗找回了足夠的尊嚴?;蛟S從我上次離開東山的那一刻我就開始預謀著今晚的行動了,當然是在意識的深處,在意識的深處,我是一只狡猾的狼。
我去洗澡,劉雅繼續(xù)在發(fā)短信。她看上去挺忙。
洗完澡,我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后,劉雅才開始注意到我身上為她而刻意買的白色的性感內褲。這一次,她像一只貓沖我撲了過來,她跪在床上,溫柔地退去我的內褲,性感的嘴唇竟緩緩地移向它。
“這可真是一個業(yè)務素質高的劉雅?。 蔽倚睦锩雷套痰?,抑制不住地再次撲向她。
我正把所有的勁頭和力量都反復地沖擊著胯下的劉雅時,房間的門“哐”地被撞開了,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沖了進來,頭一個拿著照相機拍我和我胯下的劉雅,第二個從第一個的身后閃出來,拿著刀抵著我的腦門,第三個開始去翻我的包,第四個立在門口。
我措手不及,事情來得太快、太出乎預料。
拍我的那個男人按了幾下快門后,把相機一丟,響亮地給了我一記耳光:
“媽的!敢玩我老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什么,你老婆?劉雅,你……”我看著劉雅,滿臉委屈。這時,劉雅早已退到了床頭,她用被單蓋著自己的下體,不說話,一味地哭,她看上去比我還委屈。
我還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個男人抄起地上的板凳沖我劈來:
“狗雜種!你他媽把我妹妹當什么人了?”第二個男人罵道。
我的額頭黏黏的,一股溫熱的液體緩緩地從左側流了下來。板凳劈碎了。我的頭一陣刺痛。
“妹妹?怎么來了一家子?”我頭暈乎乎的,“劉雅,你不是做……劉雅,你跟——你跟他們解釋——解釋啊。我不是,我不是……”我懵了。
“你不是個鬼!”兩個男人揪著我的頭發(fā)沖我揮拳。朦朧中我看到第三個男人已經翻出了我兜子里的銀行卡和身份證,當然還有500塊的現金。
“別打了,我看他快不行了。”第一個男人對第二個男人說。
“操!什么身體素質!才這么兩下就……”第二個男人沖第一個男人說。
“狗雜種!你玩我老婆,我理應該去告你。看你現在這副德行也算是報應了。哥幾個大度,就饒了你。咱私了怎么樣?”
我已經聽不太清他說什么了。
“銀行卡密碼是多少?”
我耳朵嗡嗡地一陣響。
“他媽的!老子問你銀行卡密碼是多少!我他媽看你是不想活了?!闭f著,拿著刀的那個男人微微地劃著我的肩膀。一股血從肩膀上流了下來。
“不說是吧?看見這是什么了嗎?”男人揮了兩下照相機,又揮了揮我的身份證。我意識到相機記錄下了幾分鐘前我最丑陋的瞬間,而身份證上面有我單位的詳細地址。他們會把我搞失業(yè)!他們會把我弄得身敗名裂。失業(yè)?那滋味有多難受你知道嗎?失業(yè)?你知道現在的大學生平均要多久才能謀到一份職業(yè)嗎?……可我難道就這么屈服了?今晚,就讓我死去吧!……死,難道該在東山嗎?我問自己。
“跟他費什么話?大哥,不行就做了他,還差他一個!”看門的那個稍顯年輕點的小伙子喊,“一會兒來人啦!”
雙手被綁在后面,我用眼微微地看了看門口的那個。
“傻呀?做了他咱一分錢也拿不到!”
對,他說得很對,做了我一分錢他也拿不到??墒?,我不說密碼,他們就繼續(xù)折磨我。一個拳頭又飛了過來,我的雙手被他們中的一個抓在身后,我一動不能動,我思維很清醒,只是疼痛難忍,我肩膀痛、耳朵痛、臉更是像兩座火山一樣?!拔疫@么堅持著有用嗎?為了我銀行卡里的不足一萬塊錢,我堅持?”我想,卡里的錢數肯定會讓他們失望的,他們平分一下,每個人還能得到多少呢?他們四個,不,一定不是四個了,是五個,包括劉雅。我被他們打醒了,我朝床頭望去,劉雅早已穿好了衣服不見了。她是在門口廊道里嗎?為什么我聽到廊道里有高跟鞋的聲音,我還看見有縷縷香煙在門口繚繞。
“密碼是840217。那是我的——生日……”我昏了過去。
我又醒了過來。夜,只過去了一半。我什么都沒了,只剩兜里的手機,他們竟然忘記了拿走我的手機。我的頭被枕巾緊緊包裹著,已經停止了流血。
我走出賓館,自始至終沒見到一個人,沒見到老板,也沒見到顧客。
掏兜,三個未接電話。陳方的。一條短信,陳方的:
怎么不接電話?單位臨時決定派我去上海培訓三個月,我想在走之前咱見個面吧!
我回:我現在就在東山,要見就出來。
陳方回:你在東山?別騙我了,我沒那么大魅力吧?
我回:我被搶了。我身無分文。你再不來,我就要死了。
半個小時后,陳方來了??吹疥惙?,我哭了。
從醫(yī)院出來后,我的胳膊裹了厚厚的紗布,抬不起來了。陳方一邊喂我吃面包,一邊氣沖沖地說:
“媽的!這虧不能就這么白吃了,咱得報警!”
“報啥呀?身份證在他們那,卡也在他們那,照片更在他們那,報警我就廢了,我沒法再混下去了。沒人肯搭理我了,包括你?!?br/> “那不會!”
“不會?你已經不理我了。否則我也不會到今天這么慘!”我想用尖刻的話刺激陳方趕緊丟下我自顧自地離開,我其實很想他離開。我不想自己如此丑陋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是在笑嗎?他的心里一定憋不住地在笑,如同看到了一場鬧劇。
可他卻沒有說什么,而是微微地低下了頭,“我不該說那樣的話,發(fā)那樣的短信,我也是一時心里發(fā)堵,所以……”
我的淚水再次下來了。我知道陳方最看不慣別人在他面前流淚,尤其男人更甚??伤€是掏出了面巾紙遞給我。
“你說你也是,你怎么就這么……”
“現在不是埋怨我的時候?!?br/> 頓了頓,陳方問我“你打算怎么辦?”
“回家。我想回家?;厍鄮X。”
他從兜里掏出了五百塊現金塞給我。東山的夜風開始暖暖地飄來飄去飄去飄來,飄了整夜。
“我有一位最好朋友,他使饑渴心靈常能得安慰。好比山谷中百合花,潔白、純凈、芳香,痛苦悲傷他憐憫,憂患時他安慰,他對我說,他永住在我心內。”
女孩與林充
“什么?爸,你說什么?你確定那些跳大神的說燕哥的眼睛如果信主的話就會慢慢好起來嗎?你確定?”我問父親。
“他們是這么說的。”
“那么,燕哥不愿意信?”
“是啊!你燕哥跟你嫂子都一根筋,固執(zhí)!你說都病這么久了也看不好,信主又何妨呢?又不會少塊肉,不過就是每天都跟著那些老太太去你馬奶奶家唱唱圣經贊美詩罷了?!?br/> “要不,我替燕哥去信吧!我去唱贊美詩。”
“你?得了吧,你別跟著添亂了。過了十五趕緊回去上班,別整天尋思沒用的。你去唱贊美詩?誰給你開工資?”
“這……我想,或許我也可以學馬奶奶的兒子,靠寫東西賺錢。”
“你有那能耐?你念過幾年書?兒子??!咱還是知足吧!你現在的工作不錯,我跟你媽都很滿足了?!?br/>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我又敗給父親了。
我想了幾天,在外頭走了幾天,馬奶奶的孫女的聲音飄蕩了幾天。她時而在院子里朗讀,時而唱唱贊美詩,時而拉著小提琴。在女孩悠揚的小提琴聲里,突然沒來由地,我想讓父親和我一起做一個冰燈。父親不理解的望了望我。我說:
“就是小時候你常做的那種冰燈。我想擺在咱家院子里,為燕哥祈福?!?br/> 父親答應了。并且,父親叫來了林充。
青嶺真美,我恍惚在沉睡了二十年后再次發(fā)現了他的美,在女孩制造出的聲音里,青嶺變得更美了。正月十五一大清早,馬奶奶家的歌聲就忽遠忽近地傳來。我很疑惑,這大冷天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好嗓子敢與這凜冽的寒風作戰(zhàn)?在寒風里,我和父親還有林充朝呼蘭河奔去。林沖小聲對我說,這歌聲好熟悉。
竟然有樹掛!河邊的矮樹上接著厚厚的樹掛,像女人的珍珠項鏈。好像幾天前剛下過雨似的,真神奇!哪來的樹掛呢?父親說是延流水。
延流水一般在青嶺最冷的時節(jié)出現,由于天太冷,因壓力冰層底下涌出的水邊流邊凍,久而久之,在冰層之上形成了山坡樣的冰湖。冰湖大都在山川或有坡度的河流處形成,坡度能讓水流變急,所以坡度陡峻的河流,常能形成幾十甚至上百米的大冰湖。
“不會陷進去吧?”我問父親。
“陷進去?真要那么容易,咱也不用費事掏洞捕魚了。今年尤其冷,最冷的地兒能有四五米的冰層?!备赣H說。
“唦”第一聲,我的腳陷進去了,“?。 蔽一炭值睾?。
“沒事的,那是冰湖浮水,沒啥大礙。”父親說,“只是一層,下面還有厚厚的冰層。延流水這么一層層地翻上來,再一層一層地壓下去,冰就一次比一次厚,冰塊的層次感就分外強、格外好看。”
果然,只陷進去一寸的厚度,都還沒淹沒我的鞋幫。林充瞥了我一下,竟過來拍打拍打我的肩膀說,小叔叔啊!——我被這小子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
父親挑選了一個角落,他用力地蹦了幾下,又趴下去聽了聽:
“就這里了?!彼f。
電鋸響了起來,左邊、右邊、前邊、后邊,我聽到了嘩嘩的水聲。
那砣冰像圈養(yǎng)的肥豬上稱一樣,被咱仨緩緩地抬起。它足有兩米高,越往下越晶瑩,靠近水的部位跟水晶玻璃一樣。
打磨成型、齊整后,用鑿子一點點地從上面摳窟窿,為確保放進去的蠟燈能平衡地站立其中又不至于被冰的涼氣吹滅,這是個細活,父親卻做得有條不紊。半天功夫,我們的冰燈就立在院子里了。
十五的月亮升高了,青嶺熱鬧了起來。所有人都在忙著灑燈、送燈,灑的燈是一堆堆拌了柴油的鋸末兒,從院子里撒到大街上,兩三米一小堆,把每家每戶都連在了一起,把每個柴火垛、干草堆、每條河流都連在了一起,它們都復活了,青嶺沸騰了;送的燈是給掃墓者準備的送給已去先人的燈,每年父親都簡單地用木條釘個燈框,用塑料布簡單地圍一圈,做成一個簡易的燈,可今年父親用的是玻璃,給爺爺做了個華麗的燈。父親說,讓你爺爺在天之靈保佑他的孫子們,尤其是你燕哥,那可是你爺爺的長孫??!保佑你們都好好的!父親說這話時,眼睛是晶瑩的,我很少看見晶瑩的父親。
“又是一年過去,已去不能再來,轉眼之間歲序又改,令我儆醒心懷。又是一年過去,一年人事已了,各樣疑惑萬般憂慮,心內不再纏繞?!?br/> 歌聲又想起來了。女孩又在唱歌了。
林充拍了下腦門,對了,這是馬曉慧。
我問,什么?
林充說,這不是馬曉慧嘛!是我的一個同學,去年轉學走了。沒錯的,就是她。以前我們班文活課上,她讀過這個詞。林充有些激動起來。然后,他又突然停下了。他開始沉默,臉瞬間被凍結了。
我問,你怎么了?
林充說,小叔叔,你不知道,馬曉慧是雙目失明的。
我呆住了。驚愕像一只膨脹著的孔明燈,一點點脹起來、飄走了。
林充問我,小叔叔,你說我爸爸的眼睛會好嗎?
我說,會的,一切都會好的。他的眼睛竟有些濕潤了,斜身靠向我,說,小叔叔,我很久沒這么開心了,我感覺自己很久沒過這樣的元宵節(jié)了。我在突然發(fā)現林充這孩子心思細密的同時猛地覺察到,我其實也是的。我突然問林充,你媽媽說叫你下半年去當兵,你愿意嗎?他說,我其實愿意。我想做一個內心強大的人。小叔叔,你覺不覺得,軍人,都是內心強大的人?或許吧——我點了點頭,這孩子的確懂事了。
灑在地上的燈一直延續(xù)到馬曉慧的奶奶家。我決定隨林充一起去看看他昔日的同學—— 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孩。我們順著通明的燈走著,走到了歌聲的源頭。
大門虛掩著。院子里出奇的整潔,我從沒見過如此整潔的鄉(xiāng)村小院。院子里搭了個比一般人家都大的塑料棚,塑料棚和正房連在了一起。我們繞過門口灑的火堆,林充走在前面拉開塑料門,里面擺著一個冰燈,一個男人在拉小提琴,在音樂聲中女孩背對著我誦道:
“……豐收之后荒涼的大地,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br/> 我聽得入了迷,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美的詩句、最美的聲音。林充示意我進去,在這最美的聲音里,我卻不敢前進了,我退了回來。就這樣,我看著林充——看著一個孩子走進了另一個孩子的世界,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