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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臉

2011-01-01 00:00:00徐廣慧
陽光 2011年6期


   “我們的臉,是可以隨隨便便亂打的嗎?”
  玉添坐在一塊預(yù)制板上,把手里刮干凈的半頭磚扔到身后的磚堆上,高聲對周圍的同伴喊。
  這是一棟剛推倒的舊樓,風一吹,土和洋灰渣子就變成了一把把飛舞的尖刀,鉆進人的鼻孔,砍在人的臉上。女人們一只手舉著斧子、菜刀,一只手緊緊抓著一塊沾滿泥疙瘩和洋灰渣子的破磚,砍一下,就喀喀地咳嗽幾聲。為了防止飛濺的洋灰渣子迸到嘴里,打壞門牙,她們都是緊緊閉著嘴,用鼻子和整個身子一抖一抖地咳。
  玉添不怕洋灰渣子,她站起身,摟著肚子蹦跶著高咳,由于她的嘴是張著的,她咳的時候用上了頭和脖子,還用上了肚子和腿,就咳得驚天動地,電閃雷鳴,把呼呼的風聲和其他人的咳嗽聲都蓋住了。她把從肺里抖出來的一塊黑東西成功地吐到地上,清了清嗓子,大聲說:“我們的臉,能隨隨便便亂打呀?”
  她們這幫女人有十一個,哪里有拆房的,她們就去哪里刮擦拆下來的舊磚。有人拆了舊房蓋新房,有人蓋不起新磚就買人家拆下來的舊磚。所以,她們自從兩年前接下第一個活后,就一直有活干。雖然是包活,按天算錢,干多干少沒人計較,但女人們都不甘落后。一棟房子,五天干完每人每天能合到二十多塊,一個月下來就是七八百。要是磨蹭十天干完就不同了,每人每天只有十幾塊。她們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都是家里的半個頂梁柱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她們知道生活不是踩高蹺,不踏踏實實地干,沒人給你一個子兒。女人們低著頭,渾身繃著勁,一只手摁著地上的磚,一只手掄起斧子或菜刀,像機器人一樣,用一種固定不變的姿勢,一下下砍下去。
  看著斧子和菜刀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形的亮光,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玉添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俺婆婆知道自己的孫子在城市里干活被人打了臉,連飯都不吃了!”
  “你婆婆又聾又瞎,她咋知道大頭被人打臉了?”坐在對面磚堆上的萍麗搭腔了。
  “摸的。俺婆婆那雙手跟長了眼樣,她在俺小兒臉上一摸,就摸出來了?!?br/>  “嗬,叫你這一說,這老太太倒成神仙了?!?br/>  坐在矮墻上的紅玲一邊捂著胸脯咳嗽一邊撇著嘴說。
  “真的,人的臉打前和打后是不一樣的。你沒聽說過,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人的臉被人的手一打,就涼了,松了,硬了,就在頭上掛不住了。”
  “要想在城市里掙錢,就得把臉扎進褲襠里。你到了大城市還揚著臉走路,被人打了,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秋菊的話說得斬釘截鐵。
  玉添愣了下,手里的斧子像一只斷臂的鷹,無力地懸在空中:“那是臉,一個人的臉能隨隨便便亂打嗎?俺小兒十四了,長這么大俺都沒舍得動他一指頭,現(xiàn)在叫人家用巴掌把臉打了,俺這心里跟吃了個大秤砣樣?!?br/>  自從得知兒子張一的臉被人打了后,玉添干活就不那么帶勁了。她也不偷懶,就是干著干著發(fā)呆,要不就沒完沒了地給大伙說她過去的事。玉添的男人張永利十三年前去大城市打工,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開始,過年的時候張永利還往家里寄點兒錢,寄了兩三年后,就再也沒有音信了。村里人說,改嫁吧,才二十多歲,什么時候是個頭???她婆婆也說,等不來了,你該走就走吧。
  她婆婆在兒子離家后的第五年哭瞎了眼睛,到第六年,耳朵也聾了。婆婆個子高高的,頭發(fā)沒白,背也沒駝。她眼睛瞎了,耳朵聾了,走起路來卻沒一點事,不拿拐杖,噔噔噔,能從家門口一口氣走到村西。每天天一亮,她就站在橋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西方。盡管什么都看不著了,她還堅持每天去那里立一會兒。
  有一回下大雨,婆婆摸索著出了門,直到天黑的時候也沒回去。玉添那天去窯廠干活,回到家里,見婆婆不在,趕緊去橋頭找,發(fā)現(xiàn)婆婆歪在路邊的水溝里,身子涼得快跟冰塊一樣了。玉添把婆婆背回家,脫光衣裳,把婆婆摟在懷里暖了一黑夜,終于把婆婆暖過來了。婆婆醒是醒了,卻再也不想下炕了。她整天悶在被子里,一天接一天地睡,最后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為了能讓婆婆好起來,玉添一有時間就背著婆婆去橋頭曬太陽,還一邊給婆婆捶背一邊學著張永利的聲音給婆婆說話。
  “娘,俺沒事,這些年,俺在外邊沒病沒疫的,過得挺好的?!?br/>  “娘,俺不回來,是因為工作實在太忙了,俺也想家,想張一,想你,想玉添。俺想你們的時候,覺都睡不著,飯都吃不下?!?br/>  “娘,俺再也不去打工了,俺以后就守在你身邊,守到玉添身邊,看著張一一天天長大?!?br/>  “娘,俺打工回來了,俺掙了老多錢,俺在咱村蓋了一棟小洋樓,給張一娶了媳婦,給玉添買了電車,還給您買了一套保暖內(nèi)衣?!?br/>  “永利,我的兒哎,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唄?那時候你才六歲,你光著膀子,走了十幾里路,把家里的一籃子雞蛋偷偷挎到了縣城。你用一籃子雞蛋換了手指頭肚大的一塊橡皮?;貋淼穆飞希阋贿呑咭贿呁?,最后,把橡皮丟了,把盛雞蛋的籃子也丟了。你爹那回動手打了你,其實,他不是心疼那個籃子和那一籃子雞蛋,他是心疼你,怕你把自己也丟嘍。”
  每次玉添扮作張永利跟婆婆說話,婆婆都會嘮嘮叨叨地說一遍這個故事。她的臉微微仰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眼前的“兒子”。
  玉添以前干活,張嘴閉嘴說的都是自己的婆婆,現(xiàn)在連做夢都是自己的兒子張一。這天,女人們在一起干活時,玉添又說到了自己的兒子。玉添說,俺夢到俺小兒了,俺小兒說在工地上吃不好喝不好,睡的地方潮得渾身起疙瘩子。說著說著,玉添就又說到了兒子挨打的事。玉添說:“也不知道這城市人咋想的,好幾個人打一個孩子,都下得去手???”玉添又說:“多虧一個老頭,要不是那個老大爺出面阻攔,那幾個人說不定就把俺小兒給打死了?!?br/>  “玉添,大頭也是在建筑班干吧?”萍麗問。
  “嗯,他不上架子,在底下給人家和灰,倒磚。”玉添回答。
  “蓋房不蓋房,跑路上干嘛去了?”紅玲說。
  “他那天去網(wǎng)吧……”
  “???網(wǎng)吧!可別叫孩子學壞了??!”
  幾個女人驚訝地瞪大眼睛,尖聲叫著。
  剛聽說兒子被打的當天晚上,玉添就給他們的包工頭老周打了電話。老周是侯家灣的,當年在外邊跟張永利一起干過活。
  老周說:“現(xiàn)在城市蓋樓正缺勞力,他這么小的孩兒,一個月掙一千多,這么便宜的事,要在頭幾年,你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玉添說:“給多少錢都不干了,從他上回被人打了,俺在家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br/>  老周說:“我問你,你在家種地一畝能掙多少?一個麥季加上一個秋季一千足了吧?除去工錢水錢肥料錢呢?張一在建筑隊干一個月就是一千多。我聽說你婆婆現(xiàn)在又病了,一天光吃藥的錢就好幾十,再說啦,張一都這么大了,一眨眼就得蓋房娶媳婦了,物價這么貴,以前蓋個房三五萬,現(xiàn)在恐怕十幾萬都夠戧,我看你還是叫他老老實實地在這兒給你攢倆錢吧!”
  老周特別強調(diào)說:“我說句掏心掏肺的話,張一這么小,要不是知道你在家掙錢不容易,我也不會把他帶出來拉扯……”
  玉添說:“他還沒信兒?”
  老周說:“有什么信兒啊,要是有信兒的話我早就跟你說了。前一段時候,有人說在板材市場那邊見到過他,聽說跟一個女的……我知道后立馬趕過去,在那兒找了兩天沒找著,嗨,放心吧,你心里想什么我還知不道???”
  玉添打斷他說:“這些,你千萬別說……”
  老周說:“我給他說這個干嘛?我要是給他說了,他還不蹦跶著老高跟我要爹啊,我上哪兒給他整去?”
  張一后來回來了一次。奶奶過生日,張一花了十八塊錢,給奶奶買了個碗口大的生日蛋糕。十八,這要是買饅頭,得買多大一筐,夠全家人吃多少天啊?盡管有點兒心疼,玉添嘴上還是沒說什么。婆婆七十多了,癱在炕上,整天見不著太陽,見不著月亮的,能吃上城市的生日蛋糕,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了。想到這里,玉添夸獎張一,在大城市沒白待,長出息了,知道疼人了。
  
  吃完飯,張一躲在里間屋,擺弄小時候用過的鉛筆盒。鉛筆盒是鐵的,盒蓋扭曲凹陷,上面的漆斑斑駁駁,已經(jīng)脫落得看不出最初的顏色。鉛筆盒黑不溜秋的,里邊什么都沒有,可是,一有時間,張一就會把鉛筆盒拿在手里,摩挲老半天。
  張一玩鉛筆盒總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玉添大聲喊著找張一時,張一已經(jīng)把鉛筆盒塞到了被子后邊。張一捧著一面鏡子端坐在書桌前,像做功課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照自己的臉。鏡子是圓的,中間一道裂紋把鏡子分成了兩個半圓。張一把鏡子倒了幾個個,正著,側(cè)著,不管怎么看,鏡子里的臉都是歪歪斜斜的兩半。照著照著,張一看到其中半個臉上一串淚嘩啦啦滾下來,回頭一看,母親正站在自己身后。
  玉添抹了把眼淚,低聲說:“娘知道你在城市挨打了?!?br/>  張一說:“我挨打該?!?br/>  玉添提高了嗓門:“你咋不還手?這么大的孩子了,那是臉,又不是腚,咋能叫他們說打就打???”
  張一說:“你這話說晚了,你想想,你以前都是咋教我的?你說,不能以惡抗惡;你說,打不還手,罵不還口?!?br/>  玉添說:“我知道這回是他們不對,明明是他們的車子撞了你……”
  張一說:“那也不能還手?!?br/>  玉添說:“為什么?”
  張一說:“我打了他們,要是他們回頭打我,要是把我打死了咋辦?”
  玉添的眼淚忽地又來了,她一把奪過張一手里的鏡子,啪地摔到地上,哭哭啼啼地說:“我的兒,你咋這么沒出息?你……你……真是膽小鬼!”
  張一說:“我知道我爸爸就在臺州,找不到他我是不會回來的。”
  玉添說:“你爸爸?你哪兒有爸爸?不是早就跟你說了,你爸爸——早死了,生下來你他就死了?!?br/>  張一說:“別哄我了,他又不是難產(chǎn),咋能生下來我就死了?我聽村里人說過,他在城市又找了一個,還……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親自問問他,為什么到了城市就忘了咱們這個家?”
  玉添說:“你是不是老去網(wǎng)吧?你天天去那兒打游戲?”
  張一說:“我不是天天去,我也沒打游戲?!?br/>  玉添說:“那你干嘛?”
  張一說:“我看新聞。”
  玉添生氣了:“看新聞?你在外邊不好好干活,跑網(wǎng)上看什么新聞???咱一個莊稼人,看那個有什么用?能頂吃還是能頂喝啊?”
  張一說:“你別管了,我有辦法叫他出來?!?br/>  給奶奶過完生日的第二天早上張一就走了。張一走后,玉添還是每天背著婆婆去村外曬太陽。她沒有把婆婆背到橋頭,而是背到路邊上的麥秸垛旁邊。她不是不想去橋頭,而是走不到橋頭了。以前她背著婆婆一口氣走到橋頭,連大氣都不喘一下,現(xiàn)在,她剛出村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她拐到麥場上,讓婆婆靠在麥秸垛上,準備再學著張永利的口音跟婆婆說話,卻發(fā)現(xiàn)再也學不成張永利的樣子了。她看著婆婆臉上像刀疤一樣橫七豎八的皺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自己的兒子張一。晚上,她也不敢睡覺,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一張粉嫩粉嫩的小圓臉被人啪啪啪地打耳光,左右開弓,又脆又響,就像過年時大街上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接到老周打來的電話時,她們的游擊隊已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到了河南北邊的一個小鎮(zhèn)。每天早上她們四點起床,走五個小時的路,九點才能到。男人們都去大城市打工了,守在家里的女人們既想靠自己的努力掙點兒零花錢,又不想誤了地里的收成?!笆涨镆获R虎,鳥雀撐破肚”。秋分過去兩三天了,地里的豆角翹起了嘴,谷子耷拉了頭,棉花一天一噴白花花的拾不及,嘴上不說,她們的心里都有點兒慌了。為了能多趕點兒活,她們中午地都不離,坐在磚頭瓦塊上,用沾滿灰塵的黑手,捧著從家里帶來的干糧胡亂吃幾口,再抱起手邊的塑料桶咕咚幾口水,一頓飯三五分鐘就這樣交代了。玉添的手機響起來時,大伙正拼命往嘴里塞東西。玉添掛了電話,說老周叫俺去一趟。
  牙齒粉碎食物的咔嚓聲,涼水在喉管里前仆后繼的奔騰聲,一下子全停了下來。靜得出奇,空氣也仿佛凝固了一般。
  玉添知道,現(xiàn)在她們這些女人就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她看著大伙臉上異樣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說,要不,俺不去啦?
  萍麗說:什么事?
  玉添說:他沒說,只說叫俺馬上動身,越快越好。
  裝好手機,玉添拿起斧子朝手里的一塊磚用力砍去,磚上的洋灰渣子四下崩開的時候,她又想起了兒子那張被人打了的臉。她放下斧子,解下身上的圍裙,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問大伙有帶錢的不,她想借點兒路費,從這里直接去車站。又不是趕集,干這種活,誰帶錢???女人們把自己的衣兜翻遍,給她湊了六十塊錢。玉添看著手里的一堆零錢,額頭上的汗嘩啦啦地流下來。掙錢比摘月亮都難,這花錢咋跟潑水一樣容易???玉添把錢從兜里掏出來,磨磨蹭蹭,又不想去了。大伙明白她的意思,一個個都過來勸。秋菊說,去吧,去吧,錢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賺。紅玲說,就當你代表我們大伙兒去旅游了,回來給我們講講城里頭的新鮮事。
  兒子還是一個孩子,你們憑什么要在一個孩子的臉上左右開弓。打人好玩兒嗎?好玩兒為什么不去打你們自己的兄弟姐妹?因為我們是農(nóng)村的,就該對我們這么輕視嗎?沒有我們這些農(nóng)村人,你們在城市里住什么,吃什么,穿什么?玉添坐在通往臺州的大客車上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這些揮之不去的疑問。但是,不久之后,她很快就睡著了。晚上摸黑拾花,白天拆房,她已經(jīng)老長時候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她醒來的時候,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司機敲著她座位的后背,大聲嚷嚷著,到啦到啦,臺州到啦,趕緊下車。玉添迷迷糊糊地抬起頭,見車里著著燈,窗玻璃上一片漆黑,才知道天已經(jīng)黑了。
  “去哪里?”
  “幾個人?”
  “要坐車嗎?我拉你去。”
  “坐我的吧,又快又穩(wěn),保你滿意?!?br/>  一下車,玉添就被一群男人包圍了。玉添心里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一到站就有這么多人候在車門口關(guān)心,害怕的是站在眼前的全是滿口普通話的陌生男人。
  那些人七嘴八舌,問她去哪里卻不給她回答的機會。她張了幾次嘴,發(fā)出的聲音很快被他們的唾沫星子淹沒了。其中一個人手里舉著一支正在燃燒的煙卷,居然把一縷一縷的煙噴到她臉上來了。她走了幾步,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掉進了一口會走動的井里。對呀,那些人密密實實地圍成一個圓圓的黑圈,多像一口井啊。只不過,這是一只會說話,會走動的井。玉添挪動幾步,套在她身上的井就挪動幾步。玉添停下來,那口井也跟著停下來。
  見玉添不說話,有人嘆了口氣走開了,有人嘴里打著響亮的口哨在起哄,有幾個人窮追不舍,繼續(xù)對玉添進行著不厭其煩的游說。
  “五一橋?!?br/>  玉添說出了一個地點,立即被一個胖子扯到了自己的出租車旁邊。
  玉添不上車,先問多少錢?胖子說,上去吧,上去再說。玉添不上,非要叫胖子先說出價格。胖子說,你說多少錢???
  十五。
  玉添心里有底。玉添在電話里聽兒子說過,從車站打車到他們蓋房的地方,十五塊錢就行了。
  玉添聲音一落地,胖子的脖子立馬擰到了一邊,鼻子很響地哼了一聲。
  “十五?我操,這么黑更半夜的,五十也不拉你?。 ?br/>  玉添扭頭準備走開,一個戴墨鏡的湊過來,嘿嘿笑著說:“你到底給多少錢?說說我聽聽,天這么晚了,能拉我就把你送走。
  玉添想了想說,二十。
  墨鏡說,添點兒,再添點兒。
  玉添咬了咬牙說,三十。
  墨鏡說,四十行不行?四十我現(xiàn)在就把你送走。
  玉添快走了幾步,聲音強硬地說,就三十,比白天多一半了,你拉就拉,不拉拉倒。
  墨鏡正要上前拉扯玉添,被一個高個子男人用屁股拱到了一邊。
  “媽的!白費老子半天唾沫?!蹦R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高個弓著腰說,大姐,坐我的車吧,我兒子今年上大學,您照顧照顧!咱們誰也別纏纏了?您看打表怎么樣?
  
  玉添抬頭看了看高個,見他理了個平頭,塌鼻子,臉黑燦燦的,感覺像個老實人,又聽說他有個上大學的兒子,就上了他的車。玉添問高個的兒子叫什么,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上大學?高個一一作了回答。
  玉添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都時興打工,過年拜年的會兒,大伙見了面第一句話就是,年時個在哪兒干的啊,掙了多少錢啊,今年準備去哪兒啊,一過初五,全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全走了,我們那一片的小孩兒,胳膊腿還沒長開,就都去城市打工了——都不念書,念也念不好,村里的老師都不好好教?!?br/>  高個說:“現(xiàn)在打工不賴,一天一百多,比大學生掙得還多!”
  玉添說:“也不容易,你說的掙一百多,一天得干十幾個小時,連軸轉(zhuǎn),連飯都吃不上。有時候一干一宿,覺都睡不了。”
  街道兩旁的燈真多,花花綠綠,一閃一閃的,像開在夜里的大花朵。國慶節(jié)快到了,一排排的大紅燈籠像農(nóng)村戀街的孩子,站在街道兩旁,紅著臉,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城市的夜晚好美啊,美得像一個童話,美得像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夢。欣賞著這迷人的夜景,玉添焦躁不安的心開始慢慢沉靜下來。有一陣,她甚至想到了她那幫拆房子的姐妹。回去后,她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她們講講城市街道兩邊的彩燈。那些多姿多彩的燈光飄在巨大的夜里,像是誰織出的華美的綢緞,耀眼,柔軟,細膩,光滑,叫人直想伸出手摸摸。
  “到了!下車,到了?!?br/>  車子在一個地道橋的拐彎處停下來。
  玉添說:“這兒就是五一橋?”
  高個說:“嗯,五一橋?!?br/>  玉添從車子上下來,解開褲子,從褲頭里邊挨著肚皮的那個兜里往外掏錢。玉添給高個遞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上已經(jīng)坐進去一對男女。男士穿著一個黑色的皮夾克,戴著一個黑邊眼鏡。
  這一看不要緊,玉添嚇得叫了起來:“是熟人嗎?”
  男士旁邊的女士是個燙了黃色卷毛的時髦女士,她把懷里那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遞到男士懷里:“乖,叫爸爸抱啊!”
  男士說:“笑笑,來,爸爸抱?!?br/>  聽到男士的聲音,玉添又問了一句:“你,是熟人嗎?”
  男士旁邊的女士一愣,對男士說:“她認得你?”
  男士說:“她?啊……她!她,誰?。俊?br/>  女士說:“你沒聽見?她說她認的你!”
  男士說:“神經(jīng)??!這年代,神經(jīng)病可真是一堆一堆的!”
  “師傅,開車!”隨著男士一聲吆喝,出租車嗚地開走了。
  這時的玉添才如夢初醒,她緊緊跟著出租車一邊跑一邊喊:“永利,張永利,你是張永利?張永利,你還記得你的兒子大頭嗎?你的兒子張大頭,張一,他今年十四啦,還沒見過自己的爹,張永利,你停住,你下來,你得叫孩子見見啊——”
  車子在前邊的十字路口很快看不見了。玉添盯著前方,繼續(xù)不停地跑啊跑啊,跑得渾身沒一點兒力氣了,終于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她從兜里掏出手機,一看上面有十幾個未接來電,是老周的,趕緊把電話返了過去。
  玉添說:“老周,俺看見張永利了,俺剛才看著張永利了。”
  老周說:“你在哪里?我馬上去接你。”
  玉添說:“俺在……俺也知不道什么地方,前面有一個兩房高的大門,門上有許多彩色的燈,有一片人在門口跳舞?!?br/>  老周說:“你等著,我馬上就到?!?br/>  玉添見了老周,一把抓住他的手,玉添說:“老周,俺看見張永利了,張永利在前面那個紅色的出租車里。他懷里抱著一個孩子。”
  老周說:“吃飯了嗎?”
  玉添說:“吃了。不餓?!?br/>  車子一直向前。玉添眼睛盯著窗外,一遇到紅色出租車,就嚷一陣子:“張永利,張永利,停停,停停,張永利在那個出租車里哩?!?br/>  老周說:“玉添,上次回去張一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玉添說:“有啊,他的臉被城里的人打了后,在村里見了人也不打招呼,老耷拉著腦袋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br/>  老周說:“別的哩?別的,還有沒有別的反常的地方?”
  玉添說:“老纏著他奶奶給他講故事?!?br/>  老周說:“還有嗎?”
  玉添想了想說:“俺洗了一回腳?!?br/>  老周說:“他為什么要給你洗腳?以前給你洗過嗎?”
  玉添說:“沒有。他給俺洗腳是因為他給俺買了雙襪子。對了,他還說,人的一輩子,累就累在腳上了,身子太沉。呵呵,聽起來不像一個孩子說的,還是城里好啊,他跟你來這兒后比以前懂事多了?!?br/>  老周把車子停到一個豪華的賓館門口,把玉添領(lǐng)進去。玉添抓著老周的手走過門口華麗的大轉(zhuǎn)門,又提著褲腿,像踩著薄冰一樣,在地板上一點點向前挪。
  到了二樓一個寬大的房間,玉添像是掉進了一團霧里。玉添看著屋里的地毯和豪華的擺設(shè),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老周,咱們來這……你不是說……叫俺看一樣東西?看嘛?張一哩?張一是不是……又被人打了?”
  老周說:“你先坐下吧!坐床上就行?!?br/>  玉添說:“不,俺不坐,你看看俺身上,凈土。給人家弄臟了多不好哇!”
  老周說:“沒事,坐吧,你今個就住在這里。”
  玉添搖著頭說:“不,不,俺聽張一說過,工地上不是有女的嗎?俺跟她們住一塊就行。”
  老周說:“今個晚上這些都是免費的,明天就沒了,不住白不住,公司都已經(jīng)付過賬了,你要是不住的話,錢可就白花了?!?br/>  老周走了。玉添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怕把床弄臟了,就把衣裳脫了。脫了衣裳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么好的賓館居然沒有被子,沒被子她可睡不著,她把衣裳蓋在身上,在白床單上躺了一會兒。床很大,還是帶彈簧的,玉添試了試,橫著豎著都能躺下。她在家里睡的是土炕,從煤球貴了后,村里又都興起了土炕,她也跟著盤了一個。她的身子在又硬又平的土炕上睡慣了,躺在這松軟的彈簧床上,總覺得像是吊在半空中,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危險。她在床上翻了幾個個,怎么都睡不著,就又把衣裳穿上了。老周告訴她,說衛(wèi)生間里能洗澡。她也想著去洗一下,可是,她只這樣想了想,卻并沒有行動。她想起了那個紅色的出租車,想起了張永利。雖然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見到過張永利了,但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張永利的青蛙眼被眼鏡罩住了,可他鼻尖上那道斜斜的疤痕卻明顯地擺在外邊;還有張永利的啞巴嗓子,他雖然說的是普通話,但是那蹩腳的普通話里還是透著他們來福村的土腥味。她恨自己為什么不能長一雙翅膀,飛起來,追上那輛紅色的出租車。她后來又想到了那幫跟她一起拆房的女人,她要是告訴她們她住了一晚上好幾百的賓館,她們還不知道會嚇成什么哩。她最后又想到了建筑公司,張一在的這家建筑公司對鄉(xiāng)下人咋這么好?她很想問問老周,所有的家屬來探望,都給安排這么好的住處嗎?村里的那些人,一輩子誰見過這么好的房子啊,她玉添,今個就見了,還住了。能住一晚上這么好的房子,這一輩子也算沒白活一回了。這樣想著,她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舒舒坦坦地躺在紅色的地毯上,哈喇子流了一袖子。
  天明了,老周叫她下去去餐廳吃自助餐。她說,什么叫自助餐?。克终f,張一哩,你不是說張一有事了嗎?什么事?他是不是又去上網(wǎng)了?他在這里學壞了?他是不是成天鉆網(wǎng)吧里打游戲,他不聽你的話了嗎?
  老周拿出一封信遞給玉添。信封皺巴巴的,上面滿是血跡。玉添嚇了一大跳,玉添說:“老周,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周說:“拆開看看吧,你兒子制造的新聞事件?!?br/>  玉添說:“什么新聞事件?”
  老周說:“你兒子寫的信,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玉添兩只手哆哆嗦嗦地抖了半天才把信拆開。玉添把信遞給老周:“寫的嘛?俺不認的字?!?br/>  老周接過信,一字一句地念起來:“當我從二十層樓追(墜)落的時候,我知道第二天這個新聞一定站(占)滿了各大報紙的頭條,電視上,網(wǎng)上,到處都是關(guān)于我的報到(道)。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想告訴你們我這樣做,就是想叫你們幫助我母親找到她的丈夫。她丈夫十幾年前來這個城市打工,再也沒有回去。我知道他沒有死,他在這個城市又結(jié)了昏(婚),還生了兩個孩子。十幾年了,只有短短的二百里路,他卻從來沒有回去看一眼他的兒子、他的妻子和他的老母親。我相信,美(媒)體的力量是句(巨)大的。我希望美(媒)體不要把路(錄)相(像)機對淮(準)我,而是用它幫助我母親尋找她的丈夫,要是那(哪)位熱心的記者真的找到了他,請代我問問他:有家不回,這到底是為什么?”
  
  讀完信,老周又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露著小虎牙,眼睛里寫滿純真的小男孩,立在一棟還沒有建完的樓前,笑得一片燦爛。照片的背面寫著:“登報用照片的話,就用這張吧,這張臉清除(楚)?!?br/>  老周要領(lǐng)玉添去吃飯,玉添坐在地上不動。老周說,來一趟不容易,我領(lǐng)你去孩子出事的地點看看吧?玉添還是一動不動。老周把玉添抱到床上,玉添又出溜到了地上。老周說,你不能這樣,以后的日子還得過?。磕闫牌胚€在家里等著你哩!
  玉添抓著老周的手一邊往起爬一邊說:“俺想站起來,俺站不起來,俺腿跟面條樣。”
  玉添和張一被一輛豪華的小轎車送到了家里。張一因為歲數(shù)小,沒有進家就直接去了地里,玉添從小轎車里一出來,就被等在家門口的記者和鄉(xiāng)親們團團圍住了。
  “孩子沒了?你有什么話要對記者說?”
  “那個女人你見過嗎?她奪走了你的丈夫,你恨她嗎?”
  “你的丈夫張永利如果提出離婚,你會答應(yīng)嗎?”
  “他如果說他是為了愛情不得已才走了那樣的路,你怎么想?你會告他重婚罪嗎?”
  “你會提出賠償嗎?”
  “你丈夫如果回來了,你還會讓他去大城市打工嗎?”
  玉添擠過人群進到屋里,見婆婆的頭發(fā)一夜間全白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幾天后,一位記者登門拜訪,記者拿出一張報紙對玉添說,快看,你兒子上報了,這一上報,什么事都好解決了。
  玉添從門后邊拿過毛巾把手仔細地擦了擦,接過記者手里的報紙,果然從報紙上端看到了張一的大照片。
  “娘,娘,張一上報了,張一的臉上報了!”
  玉添揚著手里的報紙像揚著一面紅旗。
  婆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讓玉添把報紙貼到自己的炕頭,坐在報紙前,整日整夜地盯著張一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
  玉添說,能看著嘍?
  婆婆說,能看著。
  玉添說,看清嘍?
  婆婆說,越來越清了,大頭笑著哩。
  玉添說,俺說,你能聽著?
  婆婆說,能聽著,窗戶外邊的喜鵲叫哩。
  玉添說,是老鴰。天冷了,老鴰忙著搭窩哩。
  婆婆抓住玉添的手,撒嬌地說,你好好聽聽,是喜鵲,是喜鵲,叫得可歡實哩。
  婆婆伸出手,用枯瘦的手指摸著報紙上的照片說:“玉添,大頭在城市打工,咋上的報?”
  玉添愣了下,支支吾吾地說:“被評為勞動模范了。”
  婆婆坐直身子,揮著手喊道:“玉添,快,去殺豬!”
  玉添說:“咋啦,娘,好好的殺豬干嘛?”
  婆婆說:“大頭去打工,被評上勞動模范,還上了報紙,這在來福村是第一個吧?”
  玉添捂著鼻子,忍著眼里的淚說:“是第一個。不會再有第二個?!?br/>  婆婆說:“這就對了,大頭給咱們家爭了氣,也給咱來福村爭了氣。去,快去殺豬,把全村老的少的都叫來,好好慶賀慶賀!”
  玉添走出屋子,喇叭著腿坐在豬圈里,看著曬太陽的老母豬,眼淚在眼里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時間一點點過去了,婆婆沒有聽到豬的叫喚聲,就從炕上一點點挪下來,掙扎著走到屋門口,對著院子生氣地說:“玉添,我叫你殺豬你咋不殺,你沒長耳朵是唄?”
  玉添哽咽著說:“娘,您忘了,豬還留著給大頭娶媳婦嘞。”
  婆婆扶著門框,大聲說:“玉添,你糊涂??!你不聽俺的話了?你不想想,咱家多長時間沒點兒人氣了?沒個男人,這家還算家嗎?現(xiàn)在大頭成勞動模范了,上報了,你趁這個機會請街坊鄰居吃頓飯,以后大頭在村里就算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大頭被評為勞動模范的事一傳出去,這以后找媳婦也好找了?!?br/>  玉添跑過來想把婆婆扶到炕上。婆婆像個孩子一樣,在玉添懷里三扭兩扭,撲通躺到了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來。
  玉添說:“娘,大頭稀忙,他回不來!”
  婆婆說:“不叫他回來,咱自己在家熱鬧?!?br/>  玉添說:“娘,豬忒大,俺整不動?!?br/>  婆婆說:“你鼻子下沒嘴呀,叫人來幫忙???”
  玉添說:“村里有力氣的都沒在家?!?br/>  婆婆說:“啞巴在嘞,叫憨啞巴給宰,叫青草和兩個孩子都過來好好吃一頓?!?br/>  玉添說:“青草……得破傷風……死了?!?br/>  婆婆說:“死了?什么時候?門對門,俺咋不知道?”
  玉添說:“早死了?!?br/>  婆婆突然像個孩子一樣,蹬踹著兩條腿哭起來:“你看俺老了,嘛都不跟俺說,你要是嫌棄俺,直接把俺埋了好了?!?br/>  玉添摟住婆婆的脖子,輕聲說:“娘,俺聽你的,把豬殺了,把小虎小豹,還有村里老的少的都叫來,好好吃一頓?!?br/>  婆婆揉著眼睛,嚶嚶嗡嗡地說:“你不哄弄俺,今個就宰?”
  玉添把婆婆抱到炕上,給她蓋好被子,柔聲說:“你聽話!躺著別動!俺現(xiàn)在就去喊啞巴。”
  啞巴從村子找來一把最快的菜刀,一袋煙工夫,就把那頭二百多斤的老母豬宰了。村里凡是在家的,有牙的,沒牙的,會走的,不會走的,背著,抱著,攙著,扶著,一百多口子,全來了。跟玉添一起干活的女人們也端著大海碗來了。大家敞開肚子,個個吃得油光滿面,兩眼放光。
  “大頭都鉆土里啦還慶個嘛呀?”
  吃到一半,坐在門限上的小豹抹了把嘴上的油,突然冒了一句。
  “都埋土里啦,慶也是白慶!”
  唯恐別人聽不見,小豹把含在嘴里的一口肉咽下去,提高嗓門,又把剛才的意思重復(fù)了一遍。
  院子里籠著一堆火,大家圍坐在火堆周圍,正大口小口地啃著手里香噴噴的豬肉,聽小豹這樣一說,一個個像觸了電,僵在那里,半天一動沒動。
  “啞巴,別光顧著吃哈,管好孩子!”
  秋菊一聲吆喝,打破了院子里的沉默。
  見大伙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啞巴拎起笤帚疙瘩,氣哼哼地攆過去。小豹端著半碗肉,從父親的褲襠里鉆過去,沿著窗臺旁邊的梯子,一口氣爬到了房頂。
  收拾屋子的時候,玉添在張一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鉛筆盒。那個鉛筆盒是張一上小學三年級時,她從縣城買的,花了一塊五毛錢。那時候,班里的孩子整天欺負他,說他沒有爸爸,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為了證明張一是有爸爸的,玉添在張一九歲生日的時候,給他買了這個鉛筆盒。玉添說,你爸爸出去打工了,他知道你愛學習,買了個盒叫人給你捎來了。張一當然不信,他把鉛筆盒摔到地上,哭著說,你不是說他已經(jīng)死了嗎?死了還能給我買盒嗎?從那以后,張一再也沒有跟玉添要過爸爸,玉添也再也沒見過那個鉛筆盒。玉添清清楚楚地記得鉛筆盒上的圖案,藍天,白云,綠樹,紅花,太陽,還有一個少年燦爛的笑臉。這么多年過去了,玉添沒想到張一竟然還保存著這個鉛筆盒。從鉛筆盒油黑光亮的外表看,張一的手日日夜夜不知在上面撫摸過多少次。打開鉛筆盒,玉添從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塊橡皮。玉添拿起橡皮,一股水蜜桃的香甜撲鼻而來。在裊裊的香氣里,玉添的眼淚順著兩頰簌簌地流下來。
  那是三年前了,玉添領(lǐng)著張一去趕集,走到一個賣學習用品的地攤前,張一兩眼盯著攤子上的東西,再也邁不動步子了。他蹲下身子,從攤子上拿起一塊橡皮,仔細端詳了一番,又在鼻子上聞了又聞。
  “不要,不要,你又不念書了,要那個干嘛?”
  玉添記得拉著張一走了,可是后來回頭一看,身后卻沒有張一。她像瘋了一樣,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找遍了整個集市,一直到天黑才找到他。原來,一整天他哪兒都沒去,就守在那個賣學習用品的攤子前看那塊橡皮呢。
  玉添扯著張一離開了那個攤子,最終也沒給他買下那塊橡皮。眼前這塊橡皮顯然不是當年那塊,這塊橡皮四方四棱,潔白如玉,散發(fā)著一陣陣香味。可是,這塊橡皮是張一什么時候買的,什么時候放進鉛筆盒里的呢?玉添百思不得其解。
  干活的時候,玉添不再念叨張一了。但是那幫女人卻時不時會嘟囔幾句。
  秋菊說:“要是當初叫大頭繼續(xù)上學就好了,雖說剛開始也不行,可是后來這孩子學習多用功??!”
  萍麗說:“跟上不上學沒關(guān)系,從那回被機器打斷了小手指頭就不該再出去干了。”
  
  紅玲說:“都是事后諸葛亮,當時誰知道?。俊?br/>  黎明的風兒,輕輕的,暖暖的,軟軟的,從麥田里吹來,吹亮了鄉(xiāng)村寬敞的街道,吹綠了孩子們悠揚的口哨聲。窗外大榆樹上,嫩綠的榆錢兒像綠瑩瑩的翡翠項鏈,一串一串,掛滿了枝頭。鳥兒們戴著這散發(fā)著陣陣清香的翡翠項鏈,在毛茸茸的陽光下,跳著,叫著,一不小心,喚醒了屋頂寂寞的煙囪,喚來了搔首弄姿的春天。
  這天早晨,玉添給婆婆梳頭的時候,先前給玉添送報紙的那個記者又來了。記者領(lǐng)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皮夾克,青蛙眼,鼻子上有一道斜斜的疤。記者還沒開口介紹,婆婆就從炕上跳了下來,張開雙臂,像個剛會走路的孩子一樣,側(cè)側(cè)歪歪,一步一晃地走過去。
  “大頭,我孫兒……”
  婆婆張開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在那個人臉上一邊摸一邊喃喃地喊著。
  那個人撲通跪到地上,低著頭說:“娘,我不是你孫兒,我是你兒?!?br/>  婆婆彎下腰,又在那張臉上摸了一會兒,嘆息道:“孫兒,我的寶貝孫子哎,我的寶貝孫子,過年也不回來——你當了勞模就忘了奶奶嘍?!?br/>  那個人說:“娘,我不是你孫兒,我是你兒?!?br/>  婆婆的手摸到那張臉上鼓起的部位時,突然像被刺扎著一樣,猛地縮了回去。愣了一會兒,婆婆的手又伸過去,手抖成一團,在空中晃了半天才又找到那張臉,婆婆一邊摸一邊說:“孫兒,我的孫子哎,我的張一哎,我的大頭哎——”
  那個人說:“娘,我不是張一,我是你兒張永利?!?br/>  再次摸到那個帶疤的突出部位,婆婆顫巍巍的手指突然不抖了,動作變得異常輕柔起來。她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一點點滑過,仿佛一位母親在用心尖為新生嬰兒拂去臉上的灰塵。婆婆眉毛稀疏,寬大的眼眶里被歲月淘洗一空的黑水晶風干成了兩口凹陷的枯井。一束陽光從門楣上斜射進來,在屋子里形成一個亮亮的光柱。婆婆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光柱中飛舞的塵埃,跟一顆碩大的淚珠一起,重重地砸到枯井的底部。一顆,又一顆,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像春天里的燕窩,在橘黃色的光暈里慢慢張開了。正當所有人都驚訝不已的時候,婆婆突然站直身子,一只手高高地揚了起來……
  記者的攝像機立即對準了那個人的臉,可是在那張臉上什么都沒發(fā)生。
  婆婆扭轉(zhuǎn)身,從案板上抓起一把菜刀,舉過頭頂,“咔嚓”把自己的一只手砍掉了。
  婆婆砍掉的是自己的右手。婆婆說:“這只手,它等了你許多年,現(xiàn)在你回來了,留著它也沒什么用了。”
  
  作者檔案
  徐廣慧:本名徐廣玲,生于1970年代,河北省臨西縣人。曾任中學語文教師。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有小說在《陽光》《長城》《山東文學》《芳草》《當代小說》《作品與爭鳴》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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