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承緯 張懷玲 郭 洋

中共南方局領導下的抗戰(zhàn)美術運動

文◎凌承緯 張懷玲 郭 洋

大后方的抗戰(zhàn)美術運動是以木刻運動和漫畫運動為先鋒和中堅的。而被認為是“更接近于人民的斗爭意志和方向，一開始就是作為一種武器而存在的”的木刻，以及“蘊含著短劍直入的對于人生帶有嚴峻批評意義的強力”的漫畫，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并不被看好，甚至還被美術“正統(tǒng)”認為只不過是些“雕蟲小技”而已。然而，正是這些沒有久遠傳承、尚顯稚氣的“小技”，在舉國上下救亡圖存的一致奮斗中異軍突起，從“幾個前哨的進行”走出了一支浩浩蕩蕩“有無盡的旌旗蔽空的大隊”，成就了一場波瀾壯闊的抗戰(zhàn)美術運動。如此運動，與中共中央南方局的領導和支持息息相關。

抗戰(zhàn)期間，中共對大后方抗戰(zhàn)文藝運動的支持和領導，主要是由中共中央南方局文化工作委員會（簡稱“南方局文委”）及其下設的文化組負責實施。凱豐任文委書記，周恩來兼任副書記。1940年11月，凱豐回延安后，即由周恩來直接領導文委和文化組的工作。文化組組長徐冰，副組長夏衍、馮乃超，工作人員有張穎、陳舜瑤、張劍虹等。在極為艱難的環(huán)境中，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簡稱“三廳”）和其撤銷后組建的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簡稱“文工會”）等公開機構為活動堡壘，以《新華日報》等進步報刊為號角與陣地，南方局文委及文化組如霧中明燈，團結文化界的愛國人士，為大后方的文化界擎起一片天，抗戰(zhàn)美術運動亦由此展開。

以三廳為堡壘 美術運動蓬勃而起

為適應抗戰(zhàn)需要，1938年，國民政府改組軍事委員會，成立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簡稱“軍委會政治部”）。其下設總務、第—、第二和第三廳4個廳。其中，三廳于1938年4月1日在武漢成立，負責抗戰(zhàn)宣傳文化工作，由軍委會政治部副部長周恩來分管。為便于工作，本為共產黨員的郭沫若以非黨派文化名人的身份出任廳長。三廳下設3個處（第五、第六和第七處）和9個科，遷到重慶后被縮編為4個科，而各部門負責人與職員中有不少共產黨員和進步文化人士。如此，三廳雖為國共合作形式下的政府機構，但實際是在中共領導下國統(tǒng)區(qū)的一個戰(zhàn)斗堡壘。正如大后方木刻運動組織者王琦在其回憶錄中所言：“這里從名義上說，它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所隸屬的一個從事文化宣傳的機構，可是從它組織的成員來說，又是以共產黨員為主體而且是在中共領導人周恩來同志直接領導下的一個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機構?！?/p>

三廳領導下的抗戰(zhàn)宣傳文化機構是：1個漫畫宣傳隊、4個抗敵宣傳隊、10個抗敵演劇隊和1個孩子劇團。同時還領導著中國電影制片廠和5個電影放映隊。在這些團體中，漫畫宣傳隊是其中最活躍的隊伍之一。這是一支以漫畫為宣傳手段的抗日救亡文藝小分隊，1937年8月在上海組建后隨即西行，輾轉江蘇、浙江等地，沿途宣傳抗戰(zhàn)，1938年來到武漢隸屬于三廳，1939年底抵達戰(zhàn)時首都重慶，并以此為基地開啟了大后方的漫畫活動，直到1941年5月解散。在前后3年多的時間中，這支宣傳隊如同一架行進在中華大地的播種機，將抗日的火種撒播到廣袤的城市、鄉(xiāng)村，抗日救亡的呼聲在人們的耳畔、心間深深激蕩。

于此民族危亡之秋，藝術家們走出象牙塔，紛紛匯集于抗日救國的旗幟下。在中共長江局和三廳的支持與協(xié)助下，1938年3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立后，漫畫、木刻界的抗敵協(xié)會相繼建立，它們呼吁并組織更多的畫家以手中的畫筆為戰(zhàn)斗武器，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

中共長江局撤銷后，秘密開展工作的中共南方局通過三廳及之后的文工會將大后方的這些文化團體和文化人士團結起來，開展了一系列抗日救亡的社會工作和文藝宣傳活動。大后方的木刻運動和漫畫運動便因之推波助瀾，高潮漸起。號角殷殷，步履匆匆，畫家們帶著畫筆奔向抗戰(zhàn)第一線，深入社會生活底層，一方面以水墨繪烽火，宣傳抗戰(zhàn)，鼓舞軍民；另一方面了解社情，體察民意，以創(chuàng)作出更貼近現(xiàn)實、符合民愿的作品。武漢失守后，漫畫宣傳隊并中華全國漫畫作家抗敵協(xié)會撤退到桂林。為適應戰(zhàn)爭時局變化和開展宣傳工作的需要，宣傳隊分為兩個隊：一隊赴皖南、江西上饒、浙江金華等抗日戰(zhàn)區(qū)展開工作，另一隊則留在桂林工作。其他一些畫家則分赴香港、重慶、延安等地開展抗日宣傳工作并成為其中的骨干。如星火之勢，抗戰(zhàn)美術運動便在大后方蓬勃發(fā)展起來。

◎1941年，陽翰笙(左)、郭沫若(中)、周恩來(右)在重慶郊區(qū)賴家橋的文化工作委員會辦公處

依托文工會 由沉寂到復蘇

然而，正當大后方抗日救亡文藝運動聲色迭起之時，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確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針。1939年，三廳被迫解散。然國民黨又恐放虎歸山，于1940年12月成立了軍委會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薈萃了一大批中國文化藝術和學術界精英人物的文工會，跳出國民黨劃定的“只準研究”的圈子，以開展各種學術活動的名義推進抗戰(zhàn)工作，采取更豐富合法的形式，走進更廣泛的社會階層和民眾。

1941年皖南事變后，大后方的政治形勢驟然緊張起來，這里的抗日救亡文藝運動也陷入低谷。美術方面，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xié)會和軍委會政治部漫畫宣傳隊被先后撤銷，唯有以文工會名義舉辦的展覽承續(xù)著方興未艾的大后方抗戰(zhàn)木刻運動。全國木刻協(xié)會理事盧鴻基與在三廳工作過的木刻家丁正獻在困境中依托文工會，把木刻運動艱難地延續(xù)下來。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1941年3月28日，文工會和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xié)會在重慶中蘇文協(xié)舉辦了首次“戰(zhàn)時木刻展覽會”，展出了來自大后方、解放區(qū)和戰(zhàn)區(qū)的木刻作品350余件。很快，續(xù)其余熱，1941年11月21日至23日，文工會以本會的名義在夫子池勵志社又舉辦了“第二次全國木刻展覽會”。左舜生、孫伏園、陶行知等及文化界、新聞界人士700余人，木刻界10余人參加此次展覽會，郭沫若、馮乃超擔任主持，展覽反響極其熱烈。不僅如此，重慶木刻界人士還緊鑼密鼓地籌備組建了全國木刻工作者的新組織——中國木刻研究會。

在南方局的指導與支持下，藝術家沒有停閑，手中的畫筆更加發(fā)力，畫作更為震撼人心。1945年3月，《八人漫畫聯(lián)展》和《幻想曲漫畫展》相繼在中蘇文協(xié)展出，引起社會各界強烈反響。郭沫若特地在重慶市中區(qū)天官府文工會所在地主持舉行了一次關于漫畫運動發(fā)展的座談會，重慶文藝界的許多人士參加了會議，發(fā)言頗為踴躍。馮乃超在發(fā)言中說：“前些日子，歷史劇的公演，可說是革命文藝向反動陣營進行的一次猛烈的沖鋒?，F(xiàn)在漫畫家又以他們的作品作了再一次沖鋒……”蔡儀則認為：“藝術作品的內容與人們的愿望互相吻合，就會喚起人們的共鳴。這道理永遠正確，漫畫聯(lián)展即是證明。”

然而就在此時，由于在開展與推進抗日民主運動和抗戰(zhàn)文化運動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文工會被下令解散。文工會的使命終結了，但文化的力量還在延續(xù)，在以后的時間里，文化工作者們仍然為抗戰(zhàn)勝利、為爭取國內民主而奮斗不息。

作為宣傳陣線的美術副刊

作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左翼文藝運動的重要部分，中國的新興木刻運動一直離不開中共的支持。抗戰(zhàn)期間，大后方蓬勃開展的抗戰(zhàn)木刻運動理所當然也得到了《新華日報》的特別關注和支持。無論是1938年6月在武漢成立的全國木刻界抗敵協(xié)會，還是1942年1月在重慶成立的中國木刻研究會，其主要成員都是與中共聯(lián)系密切的進步美術青年，其中更不乏共產黨員。而木刻運動的組織者和骨干中也有一些人擔任過《新華日報》的美術編輯，如黃鑄夫、陳煙橋、劉鐵華、張望等。這樣，在《新華日報》與大后方的抗戰(zhàn)木刻運動之間緊緊牽系起一條微妙的紐帶。

1942年初中國木刻研究會成立后，《新華日報》成為了該會首選的宣傳陣地。研究會成立次月，《新華日報》即開辦《木刻陣線》副刊，由木刻研究會負責人王琦擔任主編。副刊取名“陣線”，足見其犀利的戰(zhàn)斗鋒芒，也展示了決戰(zhàn)到底的決心?！赌究剃嚲€》不僅是中共在大后方的報紙上為宣傳抗戰(zhàn)而開辟的文藝陣地，也是中共以美術的形式聯(lián)系大后方社會各界和廣大群眾的紐帶和窗口。該副刊的內容選擇和欄目設置頗為豐富考究，也深入人心。副刊之外，《新華日報》還經常在一版報頭的重要位置刊登木刻、漫畫作品。各種獨幅木刻和連環(huán)木刻作品征自全國各地，其中尤以刊登具有濃郁邊區(qū)生活氣息的解放區(qū)作品而為大后方讀者所青睞。而在文藝副刊發(fā)表的文論中，以探討中國美術和抗戰(zhàn)木刻運動發(fā)展者居多。這些文論對于研究抗戰(zhàn)美術史乃至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均有重要意義。此外，文論還著眼于木刻技藝的提升，發(fā)展與國外美術界的交流，以及對抗戰(zhàn)兒童木刻的力促，受到了業(yè)內外的一致好評。不定期刊登的《木刻簡訊》、《木刻消息》、《木陣廣播》等欄目也呈現(xiàn)出大后方木刻運動生動蓬勃的風貌。

除《木刻陣線》以外，在南方局和《新華日報》所聯(lián)系的一些進步新聞工作者的主持下，重慶其它報紙的美術副刊也十分活躍。一批中共黨員和進步新聞工作者先后主持筆政的《國民公報》，在抗戰(zhàn)八年間，堅持抗戰(zhàn)，反對妥協(xié)，立場鮮明。其美術副刊《木刻專頁》、《木刻研究》分別由全國木刻界抗敵協(xié)會、中國木刻研究會主編，《漫畫版》則由軍委會政治部漫畫宣傳隊主編?！缎率駡蟆纷鳛橹貞c最早的地方報紙，是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具有鮮明進步色彩的民營報紙之一。其副刊《蜀道》開辟了《木刻專頁》，1941年改為《半月木刻》，由文工會的丁正獻擔任編輯。重慶報紙中最先發(fā)表木刻作品和最早出版木刻副刊的地方報紙《商務日報》，于1935年5月25日在“商務副刊”刊登的木刻作品《夜——在沙市紗廠側面》，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第一幅發(fā)表在重慶報紙上的木刻作品，它標志著中國的新興版畫在西南內地的萌芽。此外，率重慶之先，《商務日報》還在1938年7月31日出版了由全國木刻界抗敵協(xié)會重慶會員座談會主編的《抗戰(zhàn)木刻》副刊?？箲?zhàn)勝利前后的一段時期中，該報發(fā)表了多篇揭露當局惡行和直抵社會時情深處的文章，因此頗得人心，是一家政治態(tài)度接近《新華日報》的民營報紙。

以《新華日報》的《木刻陣線》為代表，重慶報紙上活躍的美術副刊多是以全國木刻協(xié)會、中國木刻研究會和軍委會政治部漫畫宣傳隊等組織的名義擔任主編。這些組織都是直接或間接在南方局的領導下開展工作，南方局在大后方抗戰(zhàn)美術運動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可見一斑。

周恩來與大后方抗戰(zhàn)美術運動

抗戰(zhàn)時期，時任南方局書記的周恩來也與大后方抗戰(zhàn)文藝社團和藝術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和密切聯(lián)系。

1937年10月底，來自上海的漫畫宣傳隊葉淺予、張樂平、陸志庠、胡考、張仃、席與群、陶今也、梁白波、宣文杰等一行抵達武漢。1938年4月，漫畫宣傳隊歸屬新成立的三廳管轄，宣傳隊的成員由此結識了分管三廳工作的副部長周恩來。武漢失陷后，漫畫宣傳隊隨三廳撤退到湖南長沙，并根據(jù)當?shù)氐那闆r開展工作。他們在車站、碼頭等人口密集的街邊搭起高高的架子，繪制大幅抗戰(zhàn)宣傳壁畫。一次，漫畫家張樂平正在街頭的高架上繪畫，敵機突然來襲，他卻因專心投入創(chuàng)作而未能察覺。此時，一聲大喊：“敵機來啦！上面的同志趕快下來隱蔽！”張樂平一驚，趕緊爬下梯子隱蔽了起來。剎那間，敵機俯沖下來瘋狂掃射，張樂平剛才作畫的墻上瞬時留下了一排密集的彈孔。如果剛才沒人及時呼喊，后果不堪設想。后來，張樂平才得知，這位好心的呼叫者正是經過此地駐足欣賞他作畫的周恩來。張樂平不禁深為感動，終身不忘。這樣的感動不僅僅發(fā)生在張樂平身上。1938年12月，戰(zhàn)事逼近長沙，漫畫宣傳隊撤退到衡陽以西的三塘待命。此間，周恩來向漫畫宣傳隊作了關于武漢撤退以來的戰(zhàn)局形勢報告。報告的最后，周恩來又特別叮囑大家要警惕敵機空襲，遇事保持冷靜，以免造成損失。這給宣傳隊的隊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在重慶期間，周恩來還非常關注抗戰(zhàn)美術運動的發(fā)展。他利用往來于重慶與延安之間的機會，經常為兩地的木刻家漫畫家傳遞作品，促進兩地藝術的交流與合作。自1942年起的每年10月，中國木刻研究會舉辦的“雙十木刻展”可謂抗戰(zhàn)期間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的全國性木刻展覽。1942年的第一屆“雙十木刻展”就是因全國各地木刻工作者的積極響應而取得了巨大成功。重慶地區(qū)的展覽尤以周恩來從延安帶來的30多幅解放區(qū)的木刻作品參展而大為增色。這些作品藝術語言純樸，形式簡潔明快，邊區(qū)生活氣息濃郁，為展覽會場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氣息。國畫大師徐悲鴻參觀后，對這次展覽大加贊賞，認為“是數(shù)年來中國藝苑不可多得的寶貴收獲”。

周恩來深知這些藝術作品的重要意義。1945年11月9日至12日，由茅盾任社長的中外文藝聯(lián)絡社主辦的“漫畫木刻聯(lián)展”在重慶市中蘇文協(xié)成功舉行。展覽閉幕不久，周恩來專程在重慶《新華日報》采訪部會見了在渝的部分木刻家、漫畫家。他高度評價木刻和漫畫在大后方抗日救亡和民主運動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鼓勵畫家們創(chuàng)作出更多適合民眾欣賞習慣的作品，并把藝術送到工廠農村中去。他還要求把重慶木刻、漫畫運動的情況寫成書面材料介紹給延安的美術家，“給他們打打氣”。

1945年12月29日至翌年1月3日，即抗戰(zhàn)勝利后的第一個新年期間，由中外文藝聯(lián)絡社主辦的“渝延木刻聯(lián)展”在重慶中蘇文協(xié)隆重舉行。展覽展出了重慶、延安兩地木刻作者的300多幅作品，其中延安方面的作品也是由周恩來新近從延安帶來的。如果說，中共南方局的書記促成了這次聯(lián)展的舉行，而這次展覽的閉幕又標志著重慶畫壇上曾經波瀾壯闊的抗戰(zhàn)美術運動終于落下帷幕的話，那么，可以說，中共南方局不僅為抗戰(zhàn)美術運動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為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的光輝一頁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抗戰(zhàn)烽火中，大后方的美術運動不僅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上的輝煌篇章，更是中華民族抗日救亡斗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70年前，這場以反法西斯為主旨的藝術運動，在中共南方局的領導下見證了這段特別的歲月，也彰顯出獨特的精神力量。

（本文作者凌承緯系西南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張懷玲、郭洋系西南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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