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鑫
阮茝楠
沅有茝兮澧有蘭
□萬青鑫
去圖書館經過那棟灰褐色的出租樓時,莫曉爾感覺脖子陡然一涼,很微妙的,像是被又薄又冷的刀子碰了一把,整個心驟然縮了下去。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不,是剜了她一眼。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這棟樓是學校最為古老的建筑之一,所以也是最為破舊的,叫做槐園,但是由于學校翻新,密密麻麻的槐樹都被砍掉了,沒有樹,也就不能叫做槐園了,同學們稱它為“鬼園”。蒼綠的爬山虎爬到此處似乎也立即破舊起來,變得黃不拉唧的,氣息奄奄地裹著斑駁的墻體。因為墻壁年久失修,老是掉灰,旁邊,三三兩兩的大白玉蘭花擱在枝頭,滿面塵灰,像是隨手丟棄的揉皺了的白色紙團,污塌塌的。從爬山虎與白玉蘭之間攛掇出來的墻體,已經掉得東一塊西一塊的了,活像一塊塊老人斑。更糟糕的是,這里似乎不適合居住而更宜于鑿井,地上從來都是濕乎乎的。每次走到這里,莫曉爾都會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好像一大塊濕毛巾搭到了身上。
即便如此,它還是存活得最久的老屋,茍延殘喘。屋主大概也不愿意住在這里,就租出去了。大多數(shù)住不慣宿舍的學生,考研的或者有其他活動的,才租在這里,因為便宜。莫曉爾的室友小米就和她的男朋友住在這里。
不過,令人拍手稱快的是,聽說,這個爛樓不久就要被拆了,因為這棟樓已經沒什么人住了。
它可真像一個倔犟古怪而又寂寞的老頭啊!莫曉爾望了望這棟樓,想。她看到三樓中間的一個窗戶是半開著的,很醒目,倔犟的爬山虎一層一層繞著窗戶爬,爬得人心里毛匝匝的。
她不想多呆,便加快腳步去圖書館。其實也并不是多么反感這樓,而只是圖書館的魅力實在是更大一些。
莫曉爾跨進圖書館,在靠窗的老位置坐定,并不急于看書,而是抬頭朝周圍望了望。窗戶是半開的,她的頭發(fā)就灑在風里,雜花生樹,把這靜態(tài)的鏡像搖得跌宕起伏妙趣橫生。莫曉爾長得一點也不驚艷,但她還是蠻善于低調的推銷的,是很隱蔽的煙視媚行,因為她知道旁人的心理,這樣隔著更安全的距離。
真遺憾。
她的綠衣騎士還是沒有來。
第一天的時候,她以為他是起床晚了,沒有占到圖書館的位置(因為考研大軍極其彪悍,圖書館的位置在六點半的時候會準時被填滿),所以折回去了。第二天呢,大概是什么別的事情吧,或者也是起來晚了,索性就不來了?莫曉爾心里有點埋怨他,這個狀態(tài)考研哪行?。?!她瞅著那本《九歌》,從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她的目光一直倔犟而頑強地停在《湘夫人》那頁。
圖書館的窗戶很高,很大,仰起頭就可以看到天空一劃而過的飛鳥。三月下午四點半的陽光過分柔弱,顯得有些清冷,薄薄的滲著寒意,讓人誤以為是在初秋。這微微的錯覺讓莫曉爾滿腹惆悵,惆悵如漫天的飛鳥,撲簌簌黑壓壓地襲過心頭。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一開始好像也是在圖書館,但是她有些忘了。
莫曉爾并不是那種什么事都記得有條不紊的女孩兒,相反,她可能會漏掉很多重要的細節(jié)卻記得些唧唧吧吧的瑣碎東西,比如她清楚的記得,上個月的一個周末,陽臺上的海棠花一夜功夫就開了,只用了一天的陽光,深紅的花骨朵就全部撐開了淺粉的花,只在上午八點到十點之間,深紅和淺粉夾在綠盈盈的枝葉間,巧笑嫣然。這些生活的細節(jié)她都記得,并不是刻意的,偏偏她想要牢牢記住的,比如初戀男友的名字,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但這并不妨礙她的生活,這也許是長期看《文藝青年》之類的書培養(yǎng)出來的文藝氣質吧。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生活有著某個不為人知的漏洞,但是由于不知道哪里漏了,所以也并不急于去填補它,她覺得就這樣保持常態(tài)過日子,也照樣可以風生水起。
但她的風生水起竟被圖書館的一個輪廓所左右。
莫曉爾將他稱之為綠衣騎士,因為第一次見他,他的背影是綠色的,幾天后,換成了淺綠,嗯,他是愛綠色的,她想。
大多數(shù)時候,莫曉爾是在很遠的位置上偷看,隔著黃煙漠漠的距離。他背對著她,右邊放一個綠色蓋子的塑料茶杯,緊挨著一個藍墨色的筆袋,圓的。左邊壘著一疊書,書上面是一包心相印系列的抽紙,也是綠色的。有時候還會有一條卷成圈狀的淺灰格子羊毛圍巾。
莫曉爾一眼看出他是在準備考研。
她每天在棗紅色的冷凳子上枯坐,隔著很多的背影和面孔尋找他的身影,以此獲得唯一的快意。或者他出去了,就尋找他的圍巾、抽紙、水杯,繼而很開心。
她就那樣看他,幾乎每天。一個月、兩個月,她潛滋暗長無可遏止的小情愫,從冬天長到春天,早已生了根發(fā)了芽,卻開不了花。
莫曉爾并不打算讓它開花。
她甚至還從未和他說過話,她知道她是在暗戀,暗戀就是讓自己的愛像陽光一樣包圍對方,但給他自由。所以,她的愛就不能開花,而他們唯一的關聯(lián)也許僅限于他們認識同一個人,而這,也僅限于她一個人知道,并且,她不知道這個關聯(lián)他們的人是誰。
當然,遏制這種情愫,也許不難的。因為他考完研應該就不會來上自習了,那么她也就不會再碰見他了,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打聽他的任何信息,沒敢正面看過他的清晰容貌。
只是有一次,因為沒有位置了,恰好他旁邊沒人,莫曉爾就坐了過去,她的心跳都停止了,她不敢看他。等他上廁所去了,她偷偷瞅了一眼他的書,是一本古代文學,封面開著,扉頁上寫著“阮茝楠”三個字,想必是他的名字吧!他過來的時候,莫曉爾起身給他讓位置。她聽到他的手機很輕微地響了一下,估計是短信,而莫曉爾自己的手機也幾乎同時響起,她看到他打開短信,她甚至瞟到了他短信的內容。莫曉爾再看自己的短信時,差點叫了出來——短信很簡單,明顯是那種群發(fā)的搞笑短信:你我都是單翼的天使,唯有彼此的擁抱才能展翅飛翔,據說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尋找另一半的,我千辛萬苦找到了你,靠!卻發(fā)現(xiàn)咱倆的翅膀是一順邊兒的!但關鍵是:他們的短信內容一模一樣!所以她猜,他們是認識同一個人的,但是短信沒有顯示名字,想必是一個不很熟的朋友發(fā)的吧,她都沒存下對方的號碼。
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等明年春天回校,他換下綠衣了,也不來圖書館了,她也再找不到桌子上熟悉的心相印茶語抽紙、綠蓋茶杯、格子羊毛圈狀圍巾。
那么,她將不再認識他。
那么,這段回憶便會一直美好下去。
回寢室的時候,在言事口的那株大銀杏樹下,莫曉爾遇到蘇博。蘇博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呢子大衣,很耀眼,駕著明星范兒。莫曉爾想,學藝術的果然就是不一樣。蘇博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報紙,多數(shù)時候瞅著前面的十字路口,那條路上長滿了法國梧桐,梧桐葉子稀稀拉拉地灑在路面上,很溫馨的感覺??吹侥獣誀枺K博便對她笑,白凈的臉上蕩著霧氣??吹剿獣誀柨倳氲侥莻€成語:唇紅齒白。俊美的皮相、溫軟的情意款款,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吧。莫曉爾并不十分喜歡他,也許是源于他臉上的霧氣吧,那種陰翳的霧氣,她覺得不是一個男子該有的,以至于他臉上陽光般的笑容,看起來有著一種深不可測的蠱惑力量。倒是蘇博,似乎對她有種天生的親切感。
莫曉爾跟他打了個招呼,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因為她知道蘇博肯定是在等人。她離開的時候,蘇博說:“改天請你吃飯!”她想要回應,蘇博卻已經轉身走了,在轉身那一剎那,銀杏樹上的黃葉落下,他的棗紅色的格子圍巾被風掀起來一大塊,莫曉爾窺到他的白脖子?!暗降资情L胖了些,脖子都比以前粗了?!边@么一想,她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一邊走一邊笑著,天空默默地暗下來,槐園里的樹一簇簇擁成墨云,燈還未亮起。由于黑,這條路顯得尤為逼仄,漸漸生就一股壓迫感。莫曉爾瞬間被一種詭異的急促的緊張氣息攫住,她拉緊衣服,雙手抱著身體,加快了腳步,她真害怕突然從哪里伸出一只手來,把她拉住,恐怖片里就這樣呢。
路燈亮起的時候,她猛然間覺得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通電一般,準確地說,是被人剜了一眼,被人窺視的感覺——又是這種感覺。
莫曉爾抬起頭,看到槐園三樓的那扇窗戶,半開著,屋里沒有亮燈,已經看不清爬山虎是青是黑了。那目光就是從三樓的窗戶里出來的。莫曉爾不敢多想,加快了腳步。
一回到寢室,她就收到一條短信,署名蘇博:“晚上一起去吃飯吧!我一個人,想找個人聊聊天,米香閣?!蹦獣誀柌幌雱?,她真想一夜萬年地長睡不醒,但是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她琢磨著蘇博心情不好,但是他心情不好就找不到一個聊天的人么?非要找她。也許是真的找不到呢,如果是,她就覺得他很可憐了,但也許,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遙遠。
莫曉爾來到校門口米香閣看到蘇博喝著酒,他看到她,也不說話。莫曉爾有一種莫名的憐惜之情,看到喝悶酒的男子,她總是無法拒絕,拒絕什么呢?他的憂郁?真是浪漫得過了分。
等莫曉爾坐下,良久,蘇博開口了:“我的朋友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找不到……我很想有人跟我聊會天?!?/p>
莫曉爾覺得很莫名其妙,卻怪可憐他的,一個人難過的時候沒朋友在身邊,卻要找一個并不十分親密的人聊天,還有比這更悲愴的嗎?
“你的朋友怎么了?”
“……生病了,我現(xiàn)在找不到了,我在它住的地方等了好多天,都沒見它的蹤影……”
“失蹤?不會這么離譜吧?報警了嗎?”
“沒有……它只是生病了……不愿見人……是我不好……”蘇博端著酒杯的手打著哆嗦,酒在杯子里跌宕起伏。
莫曉爾覺得他喝多了,剛要喊“埋單”,卻見門口處室友小米正吊著男朋友的肩膀東張西望,估計剛進來在找位置,小米瞧見了她,活蹦亂跳地奔過來。
“喲,曉爾??!……這是你新交的男朋友?”小米上下打量著蘇博,笑,笑得輕輕淺淺,意味悠長,“真是帥啊,有明星范兒,不過……”小米附在莫曉爾耳旁:“不過還是要知根知底才好?!?/p>
莫曉爾抿著笑白她一眼:“他不是我男朋友?!?/p>
是的,她永遠不可能喜歡蘇博這種男人,他太張揚,太沾染是非了。
回到寢室已經十二點了,莫曉爾覺得乏,想了一會兒她的綠衣騎士,很快就睡著了。睡到半夜,莫曉爾突然被雷聲給驚醒,她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外面黑乎乎的,風聲雨聲聲聲入耳,三月份這樣下雨是很少見的。莫曉爾揉了揉眼皮,過了一會兒,眼睛才完全適應屋里屋外的黑暗,勉強見得些東西。透過窗戶,她看到陽臺外一枝樹椏掉了下去,斑駁的樹影不停地搖,齜著牙咧著嘴,張牙舞爪的。 莫曉爾不敢看了,再看又得做噩夢了,她埋著腦袋掩著耳朵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第一節(jié)沒課,她照例是去圖書館,照例從槐園經過。一夜風雨,出租屋上的爬山虎依然密匝匝地往上糾纏,污塌塌的白玉蘭已被洗得潔凈如新,樹枝是光禿禿的,看上去像枯瘦的手臂擎著一捧白云。莫曉爾很小心翼翼地走著,她怕再被那刀子一樣的目光剜上一眼,但奇怪的是,這次竟很順當就過去了。仿佛邁出去的一腳踏空了,莫曉爾心里驟然一緊,雜草叢生,一叢一叢繞過心田,慌,她拍拍胸脯舒口氣才定了神。
圖書館里依然沒有綠衣騎士的身影,她只能照例失望。打開《九歌》,依然是在《湘夫人》那頁,她讀到“沅有茝兮澧有蘭”,便再也讀不下去了。
莫曉爾離開圖書館,過槐園的時候看到旁邊圍了一群人,“出事了!”她心里一驚,走過去一看,紅白相間的警戒線已經圈住了整個出租屋,三樓那扇開著的窗戶被關掉了,往里亂竄的爬山虎被夾斷在外,像無尾的壁虎。
莫曉爾聽到旁邊有人說:“有人在里面上吊了,聽說死了都好幾天了……”莫曉爾想起那剜人的目光,不覺渾身一緊,腳底都軟了,她忍住從四面八方擊來的暈眩,讓自己站穩(wěn)。這么多天來,那剜人的目光、那黑乎乎的墻、蔫耷耷的爬山虎、污塌塌的白玉蘭…….它們涌成黑乎乎的白頭螞蟻,一下子爬滿莫曉爾的腦袋。她終于確定那陰魂不散的目光是從何而來了,莫曉爾覺得異常詭異,渾身的雞皮疙瘩窸窸窣窣往下掉。
在警察的強制要求下,人們失望地散去。莫曉爾回頭望著三樓的窗戶,黑壓壓的烏鴉壓過心頭,漆黑一片。她的目光甚至穿過護擁的警察、穿著耀眼白衣的醫(yī)生,抵達了死者……她分不清楚是不是幻覺。
昏頭昏腦挨到傍晚,沒有吃飯,莫曉爾想出去走一走,整天的空氣都太壓抑了。她來到五教后面的草坪坐下,一個人吹風。這里的樹木高大,濃蔭蔽繞,昏黃的燈光把它們映襯得濃墨重彩一般。莫曉爾有些害怕,她一個人也看不到。胡思亂想之際,她聽到一陣嗚咽的聲音,起初以為是風刮樹葉,再一聽幾乎嚇得半死——那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若隱若顯地,卻越來越透徹——就在旁邊!莫曉爾猛然想起上吊的那人,想起那剜人的目光,整個心都沉下去了,渾身提不起勁兒,跑又跑不動。莫曉爾想,遭了遭了,要做替死鬼了。她撐起身體,聞到風中送來的酒味兒,心想:“看來是個酒鬼”。順著酒味兒沿著草坪往上爬,爬到坡頂,她終于找到了。
手機屏幕的藍光把那人的面目襯得好似夏日的夜空一樣,瓦藍一片——竟然是蘇博。
蘇博潦草地躺在草地上,爛醉如泥,就像被隨手丟棄的行李,酒瓶散落一旁。莫曉爾扶起蘇博,看到他滿臉淚痕,縱橫交錯,路燈的微光灑上去,就像一張破碎的網。
“你怎么成這樣了?”莫曉爾搖了搖蘇博,不知道蘇博發(fā)生了什么。
蘇博使勁兒睜了睜眼,又閉上:“我朋友死了?!?/p>
“什么?”
“他在槐園的出租屋里把自己放在橫梁上……”
莫曉爾使勁兒抱著蘇博的頭,一顆心啪嗒啪嗒就軟下來,發(fā)酸,原來死的是蘇博的朋友,如果是她的好朋友沒了,也許她也會這么難過吧,可是也難說。
“他因為我而生病……可是我卻還在世上?!碧K博拿起酒瓶,卻再也吸不出一滴酒來,眼淚卻匯成一條洶涌的河。
“他是自殺的,都鑒定過了,跟你有什么關系呢?蘇博,我知道你難過……”那洶涌的河流涌過來,將莫曉爾淹沒,漫過舌尖的最后一個字。
“……我才該死……對,我也不遠了……”
好不容易才把蘇博弄回去,莫曉爾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敲碎了,就想躺一會兒,只有躺在床上才不至于散架。
小米卻回來了,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因為那棟出租樓本來就沒幾個人了,出了這種事,所有的人都搬走了。照理說,遇到這種事是應該被嚇到了,小米卻異常興奮,兩眼放光。
小米說:“你們知道嗎?今天那個死的人可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才子和帥哥,真是可惜呀!”
寢室的人似乎魂都被勾去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他是怎么死的?”
“等我喝口水”小米咽了一下口水。
“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
“昨天夜里我起夜,走到隔壁門口,猛然聽到”啪“的一聲巨響,把我嚇壞了,因為昨晚是狂風暴雨的,我只猜是什么東西被風刮倒了,也沒在意。今天早上我去洗漱間刷牙,我看隔壁門窗都關得死死的,這幾天也是一直關著的,我就想去看看昨晚上是什么掉了,可里面什么也看不見。我正要走,突然一陣風吹起來,那風也許是從外面的窗戶刮過來的吧,陰森森的,把這邊那里面的窗簾撩開了一塊兒,這下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說得很快,喉嚨啞掉了,喝了一口水:”我看到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把我三魂六魄都嚇散了,一定是昨晚的大風把人從吊著的橫梁上刮下來的……我男朋友過來才報了警……”
莫曉爾忍不住想象吊在三樓橫梁上的目光匕首一樣穿過窗戶插到自己的后腦勺,那匕首化成火焰,后腦勺被燒成幾個窟窿——這個想象把自己嚇得半死。
眾人已被小米說得都縮進了被子,連聲喊:“別說了,別說了,嚇死人了!”寢室果真靜了下來,繡花針落地的聲音也能聽見,小米眼里的光瞬間委頓下去,估計是有點怕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有聲音又忍不住在問:“那他為什么要自殺呢?還能爬那么高去上吊,真有勇氣。”
“我,我就不曉得了,平時他都挺好學的,一大早就去圖書館上自習,好像是要考研……可能是受了什么打擊吧!感情受挫之類的,不過似乎沒有女朋友的,只是……”
莫曉爾一驚,開始渾身發(fā)燙,她感覺嘴唇干巴巴的,喉嚨發(fā)苦。
小米似乎想起了什么,對莫曉爾說:“曉爾,我昨晚上就想告訴你,跟你一起吃飯的那個帥哥,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他倒是跟我們隔壁那人關系匪淺,經常看到他過來。”
莫曉爾覺得自己有些穩(wěn)不住了,不知身體哪個部位冒出來的黑乎乎的東西擊中了她,躺在床上,感覺卻是在坐火車,耳朵里還伴著“哐當哐當”的轟鳴聲。
“他叫什么名字?”終于有人問了,莫曉爾覺得火車脫軌了,她的思想、身體被遠遠地拋在背后,云深不知處。
“他啊,那么有名的竟然不曉得名字,他叫……”
“阮茝楠?我在校報上見過他的名字哎……”
接下來的,莫曉爾不知道她們聊了些什么,她右手的五根指頭撐不起沉重的肉體,只能任憑自己墜落下去。耳朵邊上是呼呼的風聲,如同車窗外打在臉上的風,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淺,像電影結束時的片尾曲,越來越遠越來越飄渺,直到最后一個音符消失掉。她想她是累垮了,一個人極度疲憊時,最真實的噩夢便會乘虛而入。她就那樣閉著眼睛,一直到睡過去。她暈乎乎地到了一片空地,那空地光禿禿的,無邊無際的黑白蔓延,她看到一株春意盎然的法國梧桐矗立中央,只是她一眨眼就什么也不在了,空曠的黑白浸染夢境……
三個月之后,已是盛夏了。校園里的法國梧桐吸足了雨水,暴發(fā)戶似的瘋長,葳葳蕤蕤地撐起一片陽光。
莫曉爾踏著晨光穿過那一排排法國梧桐時,一輛面包車上的廣告吸引了她。廣告很普通的,但是畫面上的人,她努力地認了認,是蘇博,他如愿以償做了明星。
莫曉爾來到圖書館,拿出她新買的《文藝青年》,這本雜志都快脫銷了,幸好她每個月都訂會按時送到。這么暢銷,也許是因為這本雜志一貫敢于刊發(fā)別人不能發(fā)的東西吧。她按往常的習慣先瞅瞅目錄,看有沒有自己喜歡的作者。她的目光飛快地在紙頁上摩挲,一個名字將眼睛烙得生疼。
“阮茝楠”
她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但是她的綠衣騎士,她是不會忘的。
莫曉爾翻到這篇小說,心跳加速,第一次在字里行間揣摩著讓自己心跳的人的心思,她都不敢張嘴,害怕一張口,整個心就會飛出去。
這個人,他要借尸還魂了。
阮茝楠
恭書端是很陰暗的。
恭書端很早就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到大城市打工,他一個人生活,自己讀書,自己吃飯,自己睡覺。他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別人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即便是看著同一場大雪。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是王,為什么要覺得寂寞呢,寂寞是一種無聊透頂?shù)目仗?,他還有他的整個世界呢。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陰暗源于他的世界沒有出口。
恭書端十八歲考上大學,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城市。他學的是中文,整天泡在圖書館,別人都在談戀愛玩游戲的時候,他在讀卡夫卡,在讀納博科夫,在讀麥卡勒斯,也讀福柯。這些書蠱誘惑著他,將他的小世界堆滿。他有時候會在深夜爬起來枯坐,什么也不想,就那樣坐著,坐對生愁也好,凝神靜思也好,參禪打坐也好,他只是沉迷于這樣一種形式,形式也是很美妙的,形式會成為一種儀式,而儀式會成就滿足感。他就這樣簡單地過完他的兩年,很飽滿的兩年。
恭書端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有點像古墓派的小龍女,清心寡欲,只是還沒遇到她的楊過。
大三的時候,恭書端依然云淡風輕地學習生活,沒有意外的事盯上他,其他同學逃課的逃課,上班的上班,戀愛的戀愛,寢室小毛賺了錢付了房子首付還讓女朋友懷了孕……這些也只讓他的小舟在汪洋大海中顛了一顛,沒有涌入他的生活。
大三第一學期期末結束,他報名參加了學校志愿支教團,經過選拔,最后通過。他們一行七人前往巴中開始了為期一月的支教活動。七人中,由于他不好說話,只有教音樂的余墨與他親近。余墨這人,太熱情太活潑了。
剛到巴中的時候,恭書端有些水土不服,整天鬧肚子睡不好覺,天寒地凍的,把他磨得薄薄的一片兒,風一吹就會飛走。余墨這個大男人很細心,除了上課,整天形影不離,晚上怕他著涼,還給他暖被子。晚上沒課的時候,兩人就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天南海北地神侃,有時候還一起去看鄉(xiāng)村的夜景。漫天的星星打著哈欠,眨個不停,余墨說:“我不要做星星,我要做月亮,眾星拱月……老恭啊,你畢業(yè)了打算做什么?”余墨直呼恭書端“老恭”,老師們都笑他們是斷背,余墨也不在意,恭書端也就不好說什么,聽著聽著就習慣了,倒覺得親切。
“我是要考研的,讀完研再考博,以后當大學老師?!?/p>
“那你不快成圣斗士了?”余墨嬉皮笑臉地,“不過也挺好的,當老師很單純……我以后只能當明星了,不然就沒有混頭……要不,我先給你簽名吧!不然以后我出名了你可要不到了……”
恭書端也笑,有了朋友,他的世界就泛起了一些波瀾,微暗的世界有了一絲明火。那個時候,恭書端幾乎覺得,他跟別人是沒有差別的。
“你唱歌還蠻好的,形象也夠本兒,可以去參加選秀比賽,說不定就一鳴驚人了?!?/p>
“一鳴驚人?還一炮而紅呢!那里頭玄機多喲!一不留神就被潛規(guī)則……”余墨油腔滑調地說。
“那倒是,所以當明星也不容易!但是,干什么又容易呢?”
“是啊,我真想我們就這樣躺著,看星星,或者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一點兒不費力氣……”
風平浪靜的生活久了,恭書端覺得有點乏。不合時宜的一陣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因為天高地遠,因為封閉狹窄,他覺得有點脫離正常生活的軌道,整個思想都是縹緲的。
他覺得他的世界似乎要塌陷了。
二十年來,恭書端覺得也許是上天注定的,他靜悄悄地活著,盡量不給別人帶來負擔和傷害,所以他盡量活得隱忍,有時候甚至需要把自己轉化成一種負面的存在,一個無聲無息的吸納、拒絕、毫無生命意義的黑洞……是的,別人都在拼命加分的時候,他在減分,一寸寸,一毫毫地減,直至往相反的路徑。長時間的隱忍,死灰塵垢都落到他的身上,一層一層包裹起來,直至他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內心,只能靠慣性生活。恭書端想:也許并不是我不愿意按本來面目生活,只是我看不見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對于恭書端來說,余墨像霧像雨又像風,把他的塵垢吹散了,把他的壁壘也淋垮了,在他面前,他只能丟盔棄甲。余墨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可是他把握不準,他像霧一樣捉摸不定,像流水一樣隨物賦形。
他天真無邪近乎恥。
沉默太久,爆發(fā)愈裂。恭書端覺得自己很不堪,他難以接受自己。余墨如此的跳蕩活潑,讓他往下陷,他們不由自主地黏在一起了。
余墨帶他去酒吧,他見識了許多圈子里的人,但是他很不喜歡,這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樣,他以為都是些文雅小資們在酒吧淺酌低笑吟風弄月的,當真一見,卻不是這樣。他不喜歡那些搔首弄姿惺惺作態(tài)的妖孽,在恭書端看來,這種酒吧更像是一個龐大的廢物處理機構,它將青春變成酒精,將酒精變成欲望,將欲望變成狂歡,將狂歡變成頹廢,將頹廢化為墮落,然后,打個包,加工完成,嚇,歡迎來到廢物處理所。年輕的肉體總是習慣在這樣的地方肆意吞吐吸納發(fā)泄嘔吐,然后軀殼變輕,繼續(xù)出門活得飄飄蕩蕩。那些精心加工的臉、仔細雕琢的手、推敲過的言辭、掂量后的溫存,小心翼翼地交疊在一起,短暫如青春,蜻蜓點水的,浮光掠影之后,譬如親切啊、好感啊、曖昧啊、怨毒啊統(tǒng)統(tǒng)過期——它們的保質期從來不會超過24小時。
所以,恭書端告誡余墨少來這種地方,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
恭書端從此以后再也沒來過這里,他開始每天去圖書館上自習,準備考研,因為要復習,他在學校里靠近圖書館的樓里租了一間房子,雖舊,卻靜謐。在圖書館的時候,他覺察到一個靠窗的女孩老是在看他,他趁她不看的時候,也看她,她在看一本叫做《文藝青年》的書。
她的皮膚很白很細,像瓷娃娃的臉,線條卻要硬朗得多,弧線也沒有那么圓滿,是恰如其分的豐潤。那火紅的嘴嵌在白瓷一樣的臉上,玲瓏得有點俏皮,像是白絲棉上染了一點胭脂,又有紅櫻桃的色澤。她的頭發(fā)從整體上說是順直的,很柔韌,發(fā)梢處流出一絲略微的彎,有一點點倔犟,也很俏皮。她坐得很端正,似乎總是陷入了一種寧靜之中,那樣的莊嚴肅穆,像是迎接一個神圣時刻的來臨,也像是在思考,抑或自傷,都太安靜了,仿佛這個世界只她一個人。她就那樣陷成一幀靜默的風景,恍若白瓷瓶中綠白相間的一株馬蹄蓮,有一種不可靠的美感。
這美好得讓他怦然心動。
可是他明白,這不是他的那杯茶,他不喜歡茶,他喜歡咖啡。
余墨說:“我以前的朋友說我像一杯曼特寧咖啡,口感豐富扎實,令人愉悅,氣味香醇,酸度適中,甜味豐富,十分耐人尋味……”恭書端看著他笑得甜膩膩的樣子,莫名地有些惱怒,“咖啡再好,也不及茶韻味悠長,茶才是細水長流的飲中之王,最重要的是茶是潔品,一清二楚的,不像咖啡黏黏膩膩的?!庇嗄乃既绾蔚丶毭埽匀宦牫隽斯嗽捓镂⑽⒌拇孜逗椭S意,他抱住他,堵住他的嘴。那一瞬間,恭書端對同性激起的強烈情緒把自己給嚇壞了。
恭書端上自習收到余墨的短信:你我都是單翼的天使,唯有彼此的擁抱才能展翅飛翔,據說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尋找另一半的,我千辛萬苦找到了你,靠!卻發(fā)現(xiàn)咋倆的翅膀是一順邊兒的!他很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回他:“如果有天我們湮沒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努力要活得豐盈。”那是黃碧云寫過的一句話,雖如此贊同,但他一直沒有任何野心,而余墨有。
余墨每天都來看他,有時候留下來過夜。恭書端在那段時間處于分裂和崩潰狀態(tài),以晝?yōu)橐?,他就像墻上的荒草,搖擺不定。可是后來,他屈服了,他是真的拿這個人沒轍。就算是無底的深淵,他也只能往下跳,好似飛蛾撲火,明明知道結果,卻決絕地向著光亮隕落。是的,余墨就是那一束光,可以照亮他的世界,自然,亦能顛覆他的世界。
日復一日,恭書端漸漸恐懼起來,他恐懼那搖搖欲墜的情欲席卷而來,他恐懼那情欲過后死灰復燃的死亡般的孤獨?!皼]有你,我不懂什么是孤獨寂寞?!惫苏f,余墨俏皮地一笑,抱他。他知道余墨也愛,可他也知道余墨并不懂他,愛是如此獨特微妙的東西,以至兩個彼此相愛的人都無法完全懂得對方的愛。越愛,越是想要了解對方的愛,卻越是不能,也越是孤獨。
“余墨,你有沒有秘密可以告訴我?”恭書端雙手枕著頭,問。余墨翻著枕頭的手頓了一下:“沒什么呀……”
“你不知道,我有一個秘密一直壓在心底,一直到現(xiàn)在還耿耿于懷……我讀高中的時候,有一次班主任喊我到他家去,晚上就在他那里睡。我去洗澡的時候,他突然闖了進來,說要替我搓背,馬上就來摸我的肩和背,我說我害羞,他還不放,我推開他,馬上提起衣服套上就往外跑,再也不敢和他說話……班主任是男的?!闭f到此處他還驚魂不定,恭書端記得那么清楚,好像事情剛發(fā)生在昨天,這件事對他的成長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也許,他的情欲意識是從那個時候才開竅的。余墨拍拍他,他將余墨緊緊樓住,仿佛要把整個人也揉進心窩里似的。
他怕。
尤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恭書端是從不亂動別人手機的,可是那天余墨洗澡去了,他的手機一直在響,擾得他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恭書端接起了那個陌生電話:“余墨啊,明天晚上十點,新勢力酒店301,別讓曹導等急了哈!”對方不容插嘴,話完掛機,不允許節(jié)外生枝的語氣。恭書端不吭聲,他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這種事也不是沒聽過,可是臨到自己身上,才知如此切膚,幽冷的刀鋒一寸一寸逼近,慢慢滲出血來。
恭書端沒有呼天搶地,沒有大打出手,只一如既往地沉默,他看到余墨出門,看著他回來,不問他。余墨回來不知緣故(但是恭書端知道,余墨看已接來電就明白狀況了,只是他不問,他也不說),只開心地說:“我就要成名了,老恭?!惫耸箘艃旱匕炎焱鶅蛇厯危胄σ恍?,撐到一半兒,坍塌了,真的很難。后來他想,不必挑明,使得大家都難堪,“他也有他的難處”他使勁兒重復著這個想法,重復得筋疲力盡,他希望成為一個明白事理的人,他囑咐自己“不要流淚,不要埋怨”,可是眼淚太沉,眼皮子薄擔不住,眼淚稀里嘩啦就滾了下來。余墨問他,他只說是那本《心是孤獨的獵手》,看得渾身發(fā)冷,一時抑制不住。
余墨又問:“復習得怎么樣了?”他答:“很好?!庇嗄终f:“我還怕你不安于室呢!以后要是我不在,你就看看電影翻翻閑書什么的,別累壞了,勞逸結合,事半功倍?!惫诵Γ骸拔矣植皇悄?,我哪有資本不安于室。”他說得很輕,蜻蜓點水似的,盡量表現(xiàn)出說得無心。
恭書端以為自己不提,他也不提,事情就過去了。可是兩個月來,他漸漸消瘦、日日倦怠,心里亂七八糟地生起一種恐懼。余墨久久不說話,“不要亂想,肯定是因為考研復習壓力大造成的,沒事兒的?!钡怯嗄€是決定一起去做檢查。
幾天后,檢查那頭來電話,讓再去復查一次,恭書端只是忐忑,他料想是哪里出錯了,他們這種人,大多不敢去正規(guī)醫(yī)院的,只能在這種特殊地方做檢測,難免有些閃失,所以他估計是檢測出錯了,沒什么大礙。但是余墨的臉都縮緊了……
那天,恭書端剛買了一束矢車菊回來,還沒來得及放下,他接到電話,出問題了。他緊緊地攥了攥矢車菊,生怕這東西散落一地,那樣就太戲劇性了,太夸張了。過了很久,恭書端感覺到,他的整個天地一下子塌陷了。身體里面好像一下子空了,五臟六腑都被摘掉,他覺得自己會像一片蒲公英一樣飄啊飄,無枝可依。他下意識地往床上靠,他想著躺下去,躺下去就踏實了,可是躺下去,是一望無底的深淵,墜落。
余墨看到診斷書,刺目的“陽性”二字擊得他粉身碎骨,跟他上次一模一樣,喊他復查的時候,他原以為沒什么的,可是一復查,果然得病……現(xiàn)在,只有他清楚,是他沒有保護好他。
恭書端他是那么的無辜??!余墨眼里汪出水光,映出恭書端的蒼白,他積攢多年的淚水仿佛決了堤。他抱著他,顛簸在風口浪尖,上不了岸。
“為什么你明明知道自己的狀況,卻不跟我說?”恭書端細細薄薄的額上,青筋蜿蜒如蛇,直鉆人心。他的眼眶壓著目光,越壓越扁,壓成薄薄一枚刀鋒,削過來,余墨感覺自己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可是很快,周遭卻變成了有節(jié)制的沉默,讓他的千言萬語黏在舌尖,突不了圍。
“我……我也是才知道到自己這樣了,我只覺得恐懼,我只怕你瞧不起我,不要我了……我更沒有活路了……”余墨的眼白漸漸充血,血絲綻起,眼珠似乎就要爆裂,但是淚水又迅速沖了上來,奪門而出,砸向地面……他自己患病時也沒有如此痛心過。恭書端從來沒看到這個人為他流一滴淚,他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能輕巧承諾,什么都能一劃而過。
現(xiàn)在,這個人在哭。
恭書端感到空蕩的身體突然有了心臟,胸口開始洇出大片的痛,砸下來,一寸一寸浸透全身。然后,他聽到身體里有滴水的聲音,像是深夜水龍頭沒擰緊,流水滴落下來,啪嗒啪嗒,鏗然有聲,他知道,那是淚水和悲傷,那是絕地的嗚咽。“昨天晚上我還夢到我們?yōu)檎l洗碗的事爭執(zhí)不休,最后你說不用洗了,等我們把所有的碗用完了,再一起去洗……你知道我是從來不會把碗留到第二天再洗的……”恭書端漸漸平靜下來,擁著他,輕輕吻干他的淚:“沒事的,我們在一起,我們還有時間?!?/p>
接下來的日子,恭書端只覺得再平靜不過,心如宋明山水,夜間還在黑暗里聽聽古曲。太陽照常升起,夜幕同樣低垂。他還是去圖書館復習,復習著俗世的榮辱,心無旁騖。下了自習,他便踩著自己的零散的腳步聲,寂寞如影。有時余墨忙完自己的事就過來,二人調笑一番,恍如昨日。余墨看著靜默的恭書端,漸漸放下心來,他與自己是不同的,雖然當初自己也花了很久才靜下來接受事實,可是恭書端他,不是那么容易就過去這個坎兒,他太沉默了,那種沉默看起來更像是自閉,但是現(xiàn)在,看來好轉了,余墨心下稍安。
余墨不在的時候,恭書端可以安詳?shù)嘏c孤獨同生同減,他覺得可以平視著死亡的臉孔,不再恐懼。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藏匿于幽暗之境的螻蟻蛆蟲,茍活于綱常人世罷了,所以只是茍活而已,何必苛求人世的圓滿。
那天,恭書端一整天都在復習,連中午也沒吃飯,傍晚的時候,他看著漸漸西沉的落日、呼吸著緩緩襲來的黑暗、灰塌塌的爬山虎和白玉蘭,心下一空,突然想要飛揚天涯,也想要萬劫不復??墒?,黑暗很快就來了,均勻地散開在屋子里的每個角落,將他微明的世界重重包抄,那再也不是他自己的世界。他是陰暗的,但是那是很單一的陰暗,沒有雜質的,現(xiàn)在,他是在一團濃霧中,獨自一人,渾渾噩噩,不辨東西,亦無法呼吸。
恭書端突然很想找一根繩子,他翻遍整個屋子也沒有找到,他滿心悵然心有不甘。后來,他把圍著的腰帶取下挽起來,那是余墨送給他的,灰藍色條格子,墨色的邊兒,做得非常精致。他又找來一截以前用來刷墻的舊梯子,那梯子骨節(jié)不穩(wěn),都老掉牙了,但這沒關系。恭書端望望橫梁,也只有這么老的屋子才有這種橫梁吧,他把梯子在橫梁正下方放好,然后回到書桌前,寫了幾句話:不要來找我,我寧愿你在彼岸,隔岸觀火。他又想起自己正在寫的小說,任何一個故事都有煞尾的規(guī)定動作,現(xiàn)在,他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了。他敲完最后一個字,劃上句號,把它發(fā)了出去。
最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往那架梯子爬上去,他爬了很久,爬到自己幾乎都失去耐心不想爬了,可是這時候他已經爬到頂端,沒有退路了。他把腰帶打好結,套在橫梁上,他扯了扯,確信很結實,很結實的一環(huán),就像這陰暗的秘而不宣不為人知的短暫人生。
他把頭遞了上去,讓整個身體垂下來,他聽到梯子折斷,然后倒地的聲音。
此時,他想到剛發(fā)的那篇小說的結尾,那是卡夫卡《鄉(xiāng)村醫(yī)生》中的一句話:
“我?guī)е粋€美麗的傷口來到這世界上,這是我全部的陪嫁?!?/p>
莫曉爾用了很長的時間讀這個東西,她有些恍惚,只好逐字逐句地摸、猜,就像破譯密碼一般,恭書端,阮茝楠,余墨,蘇博,這些人在眼前來來回回,晃晃蕩蕩,直到心下全空,連脖子根兒都動不了。
陽光照進圖書館來,過分強烈,漸漸地稀釋并混合著她的記憶。莫曉爾抬起頭,槐園正在被拆遷,她看到那棟出租屋轟然倒塌,就像一個吊死的人徒然倒地。她轉過臉來,渴望有什么書、什么字可以讓自己鎮(zhèn)定,有些書有些文字是毒,而另一本書可能是這一本書的解藥。她翻開旁邊那本《九歌》,她的閱讀一直停留在《湘夫人》那句“沅有茝兮澧有蘭”,現(xiàn)在,她讀到了完整的一句:
“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p>
她無比洶涌地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