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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面對

2011-01-08 07:42:56周強
四川文學 2011年10期
關鍵詞:文雅姐夫

□周強

無法面對

□周強

“……一座城市,如果沒有文化底蘊,就仿佛一所房子,只有前廳而沒有后院,”寫到這里,林寧停下來,玩味一番,他覺得不僅觀點深刻,而且表達也頗具詩意。正自我得意時,手機抖動了起來,是姐。摁了,然后用座機回撥過去。

“呦,在辦公室?難得!”姐說,“想不想體驗生活?”

“什么話,上班時間,不在辦公室在哪兒?”林寧語氣中的不快顯而易見,思路被中斷、激動被淬火。

“快來幫我守一會兒店,我必須出去辦點事情?!苯愕恼Z氣是焦急的,但林寧手頭的事情更重要:

“不行,走不了,我正在寫發(fā)言稿,明天開會要用。”

“假。有好重要嘛,有一條煙重要不?”姐說,“一條軟云煙。來不來自己掂量?!?/p>

林寧笑了,笑得非常爽朗,“別這么俗嘛……好吧,誰叫我是你弟呢?!?/p>

姐說:“哪次讓你白幫忙了?再說,以你橫溢豎淌的才華,發(fā)個言還需要打草稿?”姐說等不及了,讓他打車過去,車錢她給報銷。

他剛下出租車,姐就鉆了進去。姐說:“煙在抽屜里,我得走了。中午你自己買盒飯對付?!?/p>

林寧進店以前,抬頭看了看天,烏云密布,云層低垂,讓人覺得憋悶,像是很快就要下雨了,沖已經(jīng)遠去的姐嘟囔一句:“傘都不帶,等著淋雨吧?!?/p>

果然,他進店屁股還沒有坐熱,一道閃電快刀一樣劈了下來,隨即,清脆的“噼——嚓”聲由遠而近,立體聲效果異常明顯,豆大的雨點密集地朝地面、門面玻璃砸來。雨霧頓時彌漫了商業(yè)街區(qū)。街道上一片嘈雜、忙亂。

林寧一下子興奮起來,沖著外面大聲說:“下吧,下透點。澆滅整個夏季!”

持續(xù)七八天的熱浪已經(jīng)讓那些多血質(zhì)、敏感而易躁動的人們覺得了無生趣,生不如死。林寧就是其中一個。

對面鞋店里慢吞吞出來一個少婦,雙手叉腰,抬頭看看雨,又低頭看看擺在店門前的花車,確定花車處于背雨的安全位置,就釋然地東張西望起來。她甚至走到沿坎邊,蹬掉一只鞋,將秀腳伸到屋頂流淌而下的雨流里。。

自始至終,林寧的視線一直被她牽引著。

真的如俗話所說,猛雨三仗。來勢兇猛、聲勢浩大的雷陣雨,風頭過后,漸成強弩之末。持續(xù)多日的高溫和熱浪劈頭遭到淬火,囂張氣焰一時被打壓下去,飽受酷暑煎熬的人們得到一絲清涼的撫慰,再次感受到一點點可憐的生趣。

林寧心已不在店里,經(jīng)過暴雨的洗禮,商業(yè)街一時呈蕭條態(tài)勢,客人寥寥。反正不會有什么生意,他起身出門,將店門掩上,朝對面走去。

他被當成了雨后第一個顧客,她瞳孔里綻放出一朵小小驚喜。接著又困惑了:這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里拱出來的?手上沒有任何雨具,剛剛離去的暴風雨咋就沒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她仿佛預感到什么,一絲蘊涵豐富的笑容浮現(xiàn)在眼角,立刻讓魚尾紋鮮活起來,蕩漾出非同凡響的嫵媚。她緩慢地起立,微微作出迎客的體態(tài),但并沒有按常規(guī)問一句“請問先生需要什么”,她只是盯著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是飄浮而慌亂的,顯然不是奔任何款式的皮鞋而來。開店這么些年來,各樣的人見多了。她懂得他的心思。

他并不老練,還沒有修煉到能夠控制住自己無意識動作的程度,顯得緊張,隨手拿起一只皮鞋,既不仔細地看看尺碼,也不考究一下這樣的款式是否適合自己的年齡、身份,冒冒失失就來句:“咋個賣?”

她存心耍弄他,慵懶地打著呵欠說:“鞋底標得有價?!?/p>

他窘得臉都紅了,本來就緊張,上失手鞋砸在他腳背上。他彎腰去撿,額頭又碰到貨架上……

她拼命抿著嘴,才沒有讓笑聲蹦出來,可從腹肌到肩膀都微微抽搐了幾下。

他惱怒地嘟囔道:“三百九十八,還不如干脆四百得了!這么貴,搶……”他想說“搶錢么?”想想不妥,忍住了。

她饒有興趣地瞇眼盯著他,并不惱,細聲細氣地:“你要真想買呢,價錢是可以講的。我喊的是價,你還的才是錢嘛?!?/p>

他問:“可以少多少嘛?”

她拖把椅子放在他屁股后面,“你先試試大小合不合適,還有款式,”說著轉身,從對面的貨架上取出一只別樣款式的,“我覺得,這一款更適合我們這個年齡段的?!?/p>

這句“我們這個年齡段的”,讓他覺得親切,距離拉近了,情緒也不像剛才這樣緊張、激動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先前那只,首先碼子太大,他要是穿上腳,肯定像劃船。再就是款式,細長細長的,就是前些年被稱做“甩尖子”的那種,顯然不適合自己。再看看她剛拿的這只,首先款式不這么夸張、張揚,套腳上一試,果然大小非常合適。他佩服她的眼力,說:“唔。這個正好,”抬頭道,“價格上可不可以……”

她答道:“你覺得多少合適呢?”

他想了想,遲疑地試探:“兩百?”

她說:“添點?!?/p>

他問:“添多少喃?”

她答:“四十、六十都可以,只要不是五十。”

他說:“那就四十嘛?!?/p>

她說:“好嘛?!?/p>

超市門前立著塊牌子,上書:“衣冠不整,恕不接待”。林寧他下意識地從頭到腳地打量、審視自己的穿戴:短袖T恤、短褲、拖鞋,夏天最為普通和常見的穿著,但都是名牌,是姐親自到廣州進的貨,品牌、渠道都毋庸置疑。T恤登喜路,短褲耐克,只有拖鞋不知名,但穿著舒服。他下意識地摸摸左胸部位,有紙幣的手感和窸窣的音響效果,這才是最重要的,他挺起了胸脯,亮出底氣……姐讓他幫著照店,甩了兩張百元大鈔,讓他自己去買煙抽。其實,姐是有意在幫他,這點林寧非常清楚。他離婚后房子給了女方,孩子跟她,他凈身出戶,就自然地住到了姐家。姐單身多年,唯一的兒子在外地讀大學,獨身一人,住高檔小區(qū)里一套近兩百平米的房子,夠奢侈。他提著一包衣服,喊著打土豪分田地,理直氣壯地進駐??刹坏絻蓚€月,他不得不在外面自己租房住。姐是才四十多歲的單身女人,生理上的需要是正常的,倘若對象或者說伙伴是相對固定的,他這個當?shù)艿牟徽撌墙煌蚪邮芏疾焕щy,權且認作“事實姐夫”就是??蓡栴}是,姐在這方面不但不那么專一,而且,怎么說呢,還有點亂吧?稅務官員、大學教師、來路不明的小白臉……一言以蔽之:各色人等。幸好她畢竟受過高等教育,又是從公務員下海經(jīng)商的,保持著一定的品位和底線的。憑著姐弟關系,他規(guī)勸過、批評過、冷嘲熱諷過,橫眉冷對、匕首投槍的刻薄、陰毒,指桑罵槐甚至潑婦罵街都使過,但姐依然我行我素。偶爾,等他滔滔不絕演講完畢以后,姐只嘟囔一句:“你懂個屁,還作家呢?!?/p>

他就自己租了房子搬出來,眼不見心不煩,姐弟的關系倒并未受到影響,畢竟是一個媽生的。姐問他;“你每月給了房租和娃兒的生活費,就只夠喝稀飯了吧?”

他冷笑,清高且無奈。姐對他有母親一般的包容,隔幾天就讓他過去幫著照照店,甩給他兩百塊或者一條煙,要么從腳柜里抽出一個品牌衣服專用袋,袋鼠啦、報喜鳥啦,往往是從頭到腳一身的行頭齊全,隨著季節(jié)的更迭而變化的,與她店里貨物換季同步。

林寧隨電梯上到賣食品和副食品的三樓,冷氣充足。在如此酷熱的季節(jié)里,有這樣一個可以打發(fā)時間的場所真的很好,他想。涼爽,有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儀態(tài)萬方的服務員小姐養(yǎng)眼,簡直是避暑勝地。他也學著別人推了手推車,目光卻在售貨員和顧客中的漂亮女人之間游弋。

他的目光鎖定一個高挑豐滿、年輕漂亮、眼波流轉顧盼的女孩,不由自主地邁了過去。女孩迎上來,訓練有素地微笑說:“先生晚上好,歡迎您光臨本超市速食品專區(qū)。如果您是單身貴族,成天忙于事業(yè)而無暇操持家務,這些方便食品可以解除您的后顧之憂,”說著,細長而柔軟的手臂款款指向一堵墻一樣花花綠綠的貨架,隨手拈起一個包裝精美的四方形袋子說,“這是一款剛剛上市的方便面,它的特點是非油炸,不添加任何防腐劑,對您的健康更有好處,更綠色環(huán)保?!?/p>

林寧微笑著問:“你看我胖不胖?像不像高血壓?”

姑娘略微羞澀地審視他一番,遲疑道:“先生,您不胖不瘦正好。如果真的患有高血壓,非油炸食品恰好適合您?!?/p>

林寧故意逗她:“十個人有九個都說我胖,就你一個人說我不胖,我應該相信哪個?”

姑娘胸有成竹地說:“像先生您這種體形是很標準的,稍微的富態(tài)一點點,這叫風度。您很有風度?!?/p>

林寧高興了,示意她將東西往手推車里放:“小妹,你在這里不覺得委屈嗎?”

姑娘非常好看地眨著一雙大眼睛反問:“那,先生認為哪兒更適合我呢?”

林寧說:“以你的素質(zhì),完全可以去房地產(chǎn)公司當售樓小姐。收入起碼是這里的好幾倍?!?/p>

姑娘笑笑,隨口道:“好呀,有機會我也許會去試一下。”顯然,她并沒有當真。

林寧拿了方便面去收銀臺,回去以后,方便面隨手一扔就忘了,可姑娘的一顰一笑卻讓他牽掛著放不下,他相信以她的素質(zhì),只需稍加培訓,就完全可以勝任售樓小姐的工作。林寧有一個非常好的詩友,現(xiàn)在是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介紹一個人過去,一個電話就可以搞掂。

果然一個電話就搞掂了此事。林寧抽空去超市,打算將這個消息告訴姑娘,居然不見了身影。再去兩次,還是沒有碰到,又不好打聽,甚至連姑娘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只好帶著失落和遺憾離開了,之后很久沒有再逛超市。一忙,就將事情漸漸忘了。

姐讓林寧替她到監(jiān)獄給姐夫送東西:煙、酒、肥皂等日用品和一些現(xiàn)金。林寧算了算,姐有一年半時間沒有自己去探監(jiān)了。每次他去都替姐打圓場,對姐夫說她生意太忙走不開。他知道姐夫是不相信的??墒?,不相信又如何呢?想想他沒有進去之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時候,成天在外面叱咤風云的時候,又花過多少心思、精力在姐和孩子身上呢?當然,對此,他有自己的一番理論和說辭:男人嘛,將事業(yè)做大了就全都有了。他因為貪污受賄罪被判十年“進去”后,的確給姐和孩子留下一筆為數(shù)可觀的錢,具體數(shù)字林寧也不便打聽。姐辦病退后下海,一次性就投入三四十萬開品牌服裝專賣店,在高尚小區(qū)購買了房子,又送侄子到省城上外國語學校。當然,姐這些年來以其精明、能干,在經(jīng)營上有所收益是不容質(zhì)疑的。但是,人家何嘗又不可以認為,你實際上是掩人耳目,干著既洗錢又賺錢的勾當呢?姐夫算是倒霉的,運氣不好,撞在槍口上了,與之相比,好多會經(jīng)營、會撈的,該拿的一分錢也不比他少,船劃得好,到頭來“平穩(wěn)著陸”,子孫得到福蔭,自由也沒有失去。當然,直到如今,姐夫也還得到一些人關照,他們是在對他的“仗義”給予肯定、補償。

林寧回憶第一次到看守所看望姐夫的情景:他是陪姐一起去的,當時還沒有判,剛允許親屬去探視。姐夫昔日的部下、各種社會關系差不多齊了,仿佛都不愿意背負“忘恩負義”、“小人”的罵名,或者都想以實際行動證明,社會上傳言的“人走茶涼”、“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等小人作為與自己無關,于是,大家爭先恐后、不約而同地都在同一天去了。姐夫在看守所自辦的經(jīng)營性餐廳設宴答謝各位。

酒席一開始,一個煤老板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姐夫鞠了一躬,端起杯子獨自向姐夫敬酒道:“老領導,沒有您就沒有我老五的今天。這杯酒有兩層意思,一是感謝,話都在酒中,不多說了;二是當著這么多領導的面,老五表個態(tài),今后,不論是你本人,還是家里嫂子、娃兒,用得著兄弟的時候一個電話,”說著,把杯子雙手捧到姐和林寧面前意思了一下,“你們都隨意,我先干為敬!”說完真的一口將滿滿一杯足有一兩的茅臺酒干了。不知是因為酒勁沖上來使然,還是真正動了情,他臉紅筋漲、大著舌頭又說,“今天,所有花費算在我頭上。兄弟們都別跟我爭,”然后轉向姐夫,“我在餐廳里專門給你存了一件茅臺,你隨用隨取,這段時間,來看你的人少不了,你就不要自己破費了。簽我老五的名就行。大家別見笑,我這個人除了錢多點,沒有別的長處,就只有在這上頭能幫幫哥子了?!?/p>

大家都有些感動。于是,一頓飯吃得風生水起,讓人覺得既動容又悲壯。酒過數(shù)巡,自然就有人提起誰誰真他媽不夠意思,某某是見風使舵的軟骨頭,經(jīng)不起幾折騰就當了叛徒,云云。這時候,氣氛就沉悶下來,姐夫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林寧注意到,自始至終,姐夫基本沒有發(fā)表什么觀點,也沒有其他多余的言語,這跟他所信奉的“言多必失”的古訓有關,也是他長久以來刻意養(yǎng)成的行為習慣。不過,到了這個份兒上,還能夠保持住這樣的“操守”不變形、不走樣,的確難得。很多人官并不比他小,應該說修煉得比他老到的,一旦進去,就喪失理智,瘋狗樣一陣亂咬,到頭來,不僅自己沒有好果子吃,人得罪完了,誰還替你在外面打點各種關系、照顧你的婆娘娃兒?明擺著是損人又不利己的事情,像姐夫這樣的高智商是絕對不會為之的。

姐夫過去的一個部下,也許是受到老五剛才這番豪言壯語的感動,把老五的英雄事跡添鹽加醋地渲染一遍:姐夫“雙規(guī)”據(jù)說涉案的受賄金額是兩百多萬,其中好幾筆是老五送的,但檢察院傳訊老五的時候,他打死不承認,一口咬定自己沒有送過。他非常經(jīng)典的一句話是“我傻呀?我辛辛苦苦、起早貪黑,一鋤頭一鋤頭挖煤,好不容易掙這點錢,憑什么送他?我還等別人送我呢”。這句話以及他“打死不說”的英雄事跡在社會上流傳甚廣。人們說,這筆錢老五要是認了的話,姐夫就不是一二十年的問題了,而他老五本人,也有可能要進去。

姐夫重重地在老五肩膀上拍了一下,順勢又搖了搖,端起杯子,深深地嘆口氣,什么也沒說,一仰頭滿滿地干了一杯。這算得上是整個宴席上他最為動情的舉止了,因為,大家都看到,在他仰頭干杯的時候,眼角有淚水流出。

林寧席間上過一趟洗手間,見隔壁雅間也是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坐在主位上的是姐夫的副手,一個副縣長。他們同屬于一個“窩案”,幾乎是同時進去的,聽說他的問題要輕些,但至少也是五年以上。當時,社會上流傳著這樣一個非常形象的玩笑:縣政府班子現(xiàn)在分署辦公,半個留在政府樓里,另外半個搬到了看守所。

整個午宴席上,讓人忘了身在何處,只是席終人散,來到門口,冷不丁撞見荷槍實彈的武警戰(zhàn)士時,才想到,喔,原來這里是看守所!

在看守所門口分手的時候,也有幾個人好心邀請姐和林寧搭他們的車一起回去,姐果斷堅決的拒絕了。之后不到一個月,要強的姐就買了一輛價值二十多萬的本田雅閣。這是后話。

在回來的公交車上,林寧心情非常復雜也很不是滋味。那些人對姐夫的態(tài)度,以及社會上流傳的種種傳聞、講述者的立場、情感和態(tài)度讓他感到五味雜陳。他不得不承認,許多人,包括自己,一旦坐到那樣的位子上,想抵御種種誘惑是非常困難的。首先是人性當中的弱點,這樣一種集體無意識本身,就是各種犯罪的溫床。許多人對腐敗分子義憤填膺的同時,沒有說出口的潛臺詞或許就是“我是沒有這樣的運氣,一旦坐上那個位子,不拿不貪我傻呀?”

從看守所回來不久,姐就以驚人的果斷和速度辦理了提前病退的一應手續(xù)。時剛四十出頭,若非借助姐夫影響的余緒和各種關系,怎么可能?姐有感而發(fā)道:這個“死人”比我們這些活人管用。這世道!語氣當中不乏譏諷與自嘲。

其實二人之間的夫妻關系,不用說也是名存實亡了。這還并不是姐夫“進去”以后,他還在當縣長時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跟許多官場人物一樣,他在外面也“有人”。姐剛知道的時候,也鬧過、吵過,漸漸地,在痛苦、復雜、絞盡腦汁的一番權衡之后,也就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林寧是眼看著姐一天天成熟起來的,這種成熟里面,既包含著面對人性弱點的無奈,也有對自己的善待甚至放縱,對于社會以及人性的丑惡,由從前的義憤漸漸演化為不再敏感,甚至認同。姐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提出離婚,也許是考慮到孩子的感受,也許是念及跟姐夫曾經(jīng)有過的那份情,以及他最后時刻對于這個家作出的貢獻。再說以她目前的觀念和生活方式,離婚與否其實并不重要了,她并沒有和什么人談婚論嫁、到圍城去重游一番的想法。當然,沒有提出離婚,姐夫應該是心存感激的,包括這樣三個月一次的探監(jiān),送這些東西和現(xiàn)金。

……

監(jiān)獄比看守所要遠得多,坐落的山區(qū)居然山清水秀,因為有溫泉的緣故,旅游業(yè)逐漸興盛起來。與在看守所時相比,姐夫已經(jīng)不像同一個人了:頭發(fā)基本謝頂,周圍的一圈也顯得稀疏、花白。面色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蒼白,還略顯浮腫,顯然是營養(yǎng)和日照均不充足的緣故。

見只有林寧一個人,他并不感到意外。麻木、呆滯地坐在對面,嘴角拉扯著腮幫動了一下,算是跟舅子打招呼了。想必他是打算笑的,但這一功能長期不用,已經(jīng)退化、變形了,所以動作沒有到位,顯得潦草,敷衍。

林寧將煙酒等物品交由武警戰(zhàn)士驗收、過目,也就是例行公事,走一個程序。武警筆挺地退立旁邊,給人一種人在心不在、有什么話你盡管說的放松感。

林寧覺得自己應該先開口以打破僵局,但的確又想不到說什么才好,干咳了兩聲,清清嗓子,說:“你……還好?”,見姐夫點點頭,又說,“我看你臉色不是很好,要注意營養(yǎng),”說著瞟了一眼武警,問,“這里伙食、醫(yī)療條件還過得去。你不要怕花錢,需要時跟姐和我聯(lián)系?!?/p>

姐夫的面部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好像很痛苦,但他很快壓抑住了,故作輕松地囁嚅道:“這里的條件能好到哪里去?”想一想,極不情愿地,“麻煩你回去問問你姐,保外就醫(yī)要拖到什么時候才給我辦?我曉得她恨我,過去,我確實做過對不住她的事情,我也很后悔啊。她這樣躲著不見我,快兩年了,終究也不是個辦法?!?/p>

林寧非常驚訝。他從未聽姐說過關于保外就醫(yī)的事情:“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這件事情,回去我問一下。只要政策允許的話,我姐會盡力而為的?!?/p>

姐夫這才認真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期待,眼巴巴地讓人可憐:“小弟你真不曉得,這里面有多苦,”說著眼皮跳了起來,淚珠也在眶邊打轉,清鼻涕掛到了胡須上。林寧很想伸手過去,握握他的手或者拍拍他的胳膊,但中間隔著三四米長的桌子,而且有威武的武警立在一旁,只好作罷,權且用同情的目光撫慰他了。

姐夫接著說:“告訴你姐,這是我求她辦的最后一件事情,因為別人幫不上忙,得花錢……我出去以后,一切都依她,就是離婚,我,我也答應……”

會見在哽咽、唏噓聲中結束。雙方連手都沒有握一下。

林寧仔細地翻檢記憶,還真沒有與姐夫握手的記錄。沒有。在他心目中,姐夫一直是一個讓人敬畏而非親近的角色。他理智而不茍言笑,做什么事情都有條不紊、有理有節(jié)、公事公辦。林寧想到唯一求他辦事的那次經(jīng)歷,覺得很不是滋味。當時,他曾發(fā)誓永遠也不再有求于他。那時,林寧剛調(diào)到市作協(xié),主席知道他姐夫在下面一個縣當副縣長(當時還不是縣長),就給他下達了一萬塊錢的創(chuàng)收任務。剛到一個新單位,普遍心理都是想掙表現(xiàn),而且作協(xié)關于創(chuàng)收的獎勵政策中,明確規(guī)定創(chuàng)收者個人可以提百分之二十的獎勵。這顯然是于公于私都有利的事。因此,林寧二話沒說就應承下來。回去以后,他把這個事情對姐說了。在當時,他是不敢與姐夫面對面談這事的。

事情過去很久不見動靜,林寧坐不住了,專門跑去問姐,姐說早跟姐夫說了,再等等吧。于是又等。眼睜睜又過去兩三個月,還是不見動靜,林寧又去問姐,說,“跟姐夫說,行還是不行給個答復嘛,就一萬塊錢,多大個事,就不能爽快些嗎?”過了幾天得到的回話卻是,你姐夫讓你別管這些事。接著是姐的話了:“你應該體諒你姐夫,他是很有抱負的,人又這么年輕,不要因為這些小事影響了他的前途。你自己有多大的能量就辦多大的事情,量力而行,不要大包大攬回來。”為此,林寧起碼有兩個月沒有去姐家。他賭氣地想:不就一個副“七品官”嗎,有多了不起嘛?我這輩子還偏不求你,離你遠點!林寧對這件事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見了主席只覺得尷尬、內(nèi)疚,主席也絕口不提。他越是這樣,林寧越覺得欠著單位和主席天大的情,越發(fā)在單位謙虛謹慎、兢兢業(yè)業(yè)。

直到姐夫出事以后,有天主席把林寧單獨叫到辦公室,沉重地說:“太意外了。你姐夫出事真的太意外了。其實他是非常不錯一個人。我不宜在公開場合講這話,你要知道,你姐夫在位這些年,從副縣長到縣長,一直對我們作協(xié)工作是相當支持的……”林寧剛聽還一頭霧水,再聽下去就什么都清楚了?!斑@么多年來,除了第一次我讓你去找過他以外,之后每年,他都是主動跟我聯(lián)系,協(xié)商關于利用社會力量辦刊的事宜,說白了就是給我們贊助,幾乎是白給。我曾經(jīng)提出過將他的名字列入雜志理事會名單,也算是表達一下作協(xié)的感謝,但他拒絕了,當然,他也許是有所顧慮,但不管怎么說,全市這么五六個區(qū)縣里面,就你姐夫這個政府一把手,是把我們市作協(xié)當回事的。當然,這里邊有你的因素,但也不盡然,往高處講,這是對文化建設的重視與支持,這體現(xiàn)出一個領導者的素質(zhì)和遠見卓識,”說著,在桌子上拿起一本舊得發(fā)黃的雜志,翻到某頁才遞到林寧手上,說,“我說話是有根據(jù)的,也許連你這個當舅子的都不見得曉得,你姐夫二十年前也是個文學青年呢!”

這真的讓林寧非常驚訝。震動。感受很復雜,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主席還說,按理說他應該去看望一下姐夫,但考慮到當事人的感受也就免了,希望林寧在合適的時候把這層意思帶到。就說,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錯誤(他居然將被重判十年的罪惡表述為“錯誤”),曾經(jīng)得到過他支持的市作協(xié)以及我本人是不會忘記他的。希望他在里邊多保重,好好表現(xiàn),爭取早日重獲新生。

車行了大約三分之一的路程,路邊有人招手,公交車停下,隨著自動門開啟,一個人低著頭上來了,仿佛非常害羞怕人看見的樣子。是個女孩。林寧正昏昏欲睡,一時間眼睛還有些模糊。女孩經(jīng)過他到最后一排的空位時,他的視力剛好恢復過來,看清楚了,就是自己找過多次的超市女孩。他一激動,差點起身跟她打招呼。但女孩的表情和神態(tài)是拒絕一切的,他根本來不及有所作為,她已經(jīng)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上了。

接下來的行程中,他一直在琢磨她為什么獨自一人到這荒郊野外來?

下車的時候,林寧眼看著她急匆匆地進了姐的那個小區(qū)。她居然也住這個小區(qū)?

晚上,林寧到姐那兒去,想問一下關于姐夫保外就醫(yī)的事情。

沒想到有外人在,一個以前沒有見過的小白臉,估計年齡不超過三十歲,林寧一見他,腦海里就閃過一個詞:面首。

兩個人才在吃飯,又都穿著睡衣、睡裙,真搞不懂這是過的一種什么日子!林寧自然沒有好臉色,沖姐問了句“才吃?”瞟都懶得瞟那面首一眼,就退到客廳去看電視。誰知那家伙竟沒點眼水,姐都還穩(wěn)起吃自己的飯,他卻跟到客廳來給林寧張羅茶水和香煙。他拉開電視柜抽屜,擅自作主地拿出一條尚未開封的“軟中華”,撕開,扯出一包來往他面前的茶幾上一扔,還來一句:“你自便,我們吃完再陪。”完全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樣。林寧看看自己的“軟云煙”的待遇,瞧瞧人家的“軟中華”,一包頂三包!再想想在“里面”的姐夫,一絲譏諷的笑容就浮現(xiàn)在臉上。

這時,姐擦著嘴出來了,在林寧對面坐下。林寧開口說道:“今天我……”姐突然打斷他朝飯廳喊道:“喂,我的牙簽!”面首跟斗撲爬地拿著牙簽盒出來,系著圍腰,顯然正在收拾廚房,他解釋道:“我覺得牙簽就應該放在飯廳里,放客廳不雅觀……”說著還看林寧一眼,既像是征求意見,又像是請求聲援。林寧故意不甩他,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里治療腳氣的廣告。

姐拈出一根,嘴嘟囔道:“你以后少動我的東西,要改變我?guī)资甑牧晳T,你還嫩了點兒。”

他一迭聲地“好好好”,又重返仆人崗位,居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尷尬和不快。

林寧的話頭被閃了一下,已經(jīng)喪失了興致,姐催他接著說時,他簡明扼要地敷衍道:“東西給他了,他還那樣。”

姐問:“他沒有帶話給我?”

林寧看了看她,心里涌起來厭倦感,說不清楚是針對誰。他盡量將其表現(xiàn)成疲倦狀,打著呵欠懶洋洋地說:“問了。他問你保外就醫(yī)辦得咋樣了?”

林寧留意姐的表情,她終于將口腔打整完畢,把牙簽折斷扔到煙灰缸里,沉默。

“他說,在里面很苦,”林寧不動聲色,目光定格在剛從廚房出來的面首身上,“姐夫說,只要他出來,你提什么條件都答應你,”他重重地看那面首一眼,說,“但不同意離婚?!闭f完,他自己都吃驚居然篡改了“圣旨”。

姐詫異地看他一眼,仿佛將他當成了姐夫。她困惑地靠在柔軟的沙發(fā)里。

過了很久。姐說:“小吳,車鑰匙在我包里,你另找個地方住吧——就賓館吧,找家好一點的?!眴温犅曇?,仿佛姐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小吳坐著沒動,凄惶地看著她,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林寧說:“算了,還是我走吧。要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正好我晚上還想寫點東西?!比缓笃鹕?,果斷地走到門前換鞋。小吳要出門送他,被他擋了回去。

林寧在小區(qū)的林蔭道上緩慢地走著,心里感觸良多,思緒繁復,覺得人性真的太微妙、復雜,說不清,理不順。再看看撲面而來的滑旱冰的孩子,石頭凳子上搖著蒲扇,聊天、納涼的老人們。這樣一老一少,作為人生的兩頭,最是單純、快樂,因為無欲、無求。而處于這中間部位的姐姐、姐夫以及林寧自己,誰不在為一己的名利和欲望而苦斗、掙扎、背叛、怨恨、懺悔……?

他在小區(qū)內(nèi)走了好幾圈,潛意識里希望碰到那個超市女孩。自然沒有如愿,漸漸地覺得無趣。空虛、無聊的感覺涌了上來,用什么方式來填充這個晚上?

他漫無目的地蕩回自己的出租屋,打開電腦,直愣楞地盯著顯示屏發(fā)呆。屏保畫面一出現(xiàn),他用鼠標將其點殺,然后,繼續(xù)發(fā)呆。起身,打開電視,看不進去,感覺體內(nèi)有只困獸被喚醒,開始左沖右突,目的尚不明確,但它一定要破壞、摧毀點什么。

他突然來了靈感,從床下拖出裝皮鞋的盒子和塑料手提袋。果然有鞋店女老板的電話,座機手機號碼都有。得來全不費工夫?。?/p>

他直接撥了她的手機,心想這個時候肯定打烊歇業(yè)了。手機通了,沒費太多口舌,對方就聽出是他,并不意外也沒有不高興:“你好。這個時候打電話,該不是蹦迪把鞋底子蹦脫了吧?這種情況本店就不包退羅?!甭詭硢〉匦?。

他說:“鞋的質(zhì)量很好。我想請你喝酒,不知……”

“喝酒?這時候?”顯然很是意外。

他用沉默來對抗她的猶豫,她終于說:“好吧,在哪兒?”

他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她懶洋洋地:“還在店里……”讓人幾乎能想象她正伸著懶腰或捶著背。

他關切地:“這么辛苦?。垮X哪有掙得完的時候?”

她笑著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嘔……倒也不是天天這樣,今天想起盤一下貨,過幾天想進批新款。再說,回去也是一個人,不好耍?!?/p>

這是明顯的暗示,他受到巨大鼓舞:“正好,我也是一個人,也覺得不好耍。那么,我現(xiàn)在就打車過來接你?”

“唔……要得嘛?!陛p柔得已近乎撒嬌了,又像是床笫間的呢喃。

……

林寧口干舌燥地醒來,胸腔里、胃里仿佛正燃燒著一團火。他想下床找水喝,剛一抬頭太陽穴里面那股筋扯得生痛,臂膀的知覺也從麻木中恢復,酸脹中,他感覺到一顆腦袋的重量。他側過臉,見她沉睡的面容一派恬靜。

他想起來了,昨天打車去接她,之后一起去沙灘廣場吃燒烤,喝了許多酒。沒想到她居然這么能喝。后來,陸續(xù)來了幾撥人,有男有女、成雙成對的,好像都是她的朋友。每來一撥都少不了被敬幾杯。他就是這樣漸漸地失去知覺和記憶的。后來是怎么回來的,他全然沒有一點印象。

他輕輕地將臂膀從她頭下抽出。她嘴角動動,不知道醒沒醒。他輕手輕腳地進了衛(wèi)生間,掩上門,開了冷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同時大張著嘴,猛灌幾口。舒服多了。出來,見她睜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他。他趕緊用手遮住下面。她笑:“還害羞呢,裝處???呦,呦呦,臉都紅了,”說著身子往里靠了靠,做出迎接他的姿態(tài)。

他奔過去,真的鉆進她的懷里。一陣繾綣廝磨,他性起,要。她說:“等等,我也去洗一下?!?/p>

他點燃一支煙,跟到衛(wèi)生間,門沒關,他看著她,說:“你,身材好?!?/p>

她說:“謝謝?!?/p>

他問:“我們,怎么回來的昨天晚上?”

她糾正道:“應該是今天早上,我們到家都快四點了?!?/p>

他說:“喔。我們,回來就睡了?”

她笑著出來,輕輕拍了拍他的面頰,嗔道:“你還想干嗎?醉得腳都軟了,丟在床上就豬一樣打呼嚕,你還干得動什么?”說著回到床上,用手撐著腮,半躺著等他,說,“你這床,兩個人睡,稍微窄了點?!?/p>

他說:“我就一個人?!?/p>

她:“……”

他問道:“你不信?”

她:“你說一個人就一個人吧。我信?!?/p>

他過去將她壓住,說:“希望今后不在孤單……我們,彼此……”

她昂起頭,伸出舌頭來堵他的嘴。

下午他一到辦公室就收到她發(fā)來短信:“記得換張雙人床?!?/p>

“你最好別跟她攪在一起,”姐說,見他莫名其妙不知其所指,點醒道,“孫寡婦,對面鞋店的老板?!?/p>

“這么快你就曉得了嗦?看來,文化名人沒隱私。”林寧想用油嘴滑舌來掩蓋自己的尷尬,避開姐的鋒芒。

姐不上套,按既定思路言說開去:“我不反對你有自己的……生活,”她用“……”作為“生活”的前綴和修飾,實在具有創(chuàng)意,林寧差點跟她交換崗位了。她接著說,“但前提是除她而外……”

“為什么?就因為她姓孫?”林寧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我這樣的人,不找寡婦,未必然還要去勾引良家婦女,或者到大學里面找畢業(yè)班女生耍朋友、談戀愛?”

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欲爆發(fā)又隱忍地:“你怎么可能墮落成這個樣子?”

林寧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你倒是說說看,我怎么就墮落成哪個樣子了?”

姐反唇相譏引用他的話:“你都曉得自己是個‘文化名人’,拿給人家說‘跟一個賣皮鞋的寡婦裹在一起’安逸嗦?居然還半夜三更、邀二伙三在露天壩子吃燒烤喝夜啤酒……人家說起你覺得安逸不嘛?”

“我沒有覺得不安逸呀!再說,我只聽見你在說,并沒有聽見別人說。愛說說他的,我過我的……生活。”

“你曉不曉得她的底細?”

“這不是才認識嗎?還沒有來得及就被你盯上了?!?/p>

“你要是曉得她的底細,絕對不會再跟她裹了。”

林寧認真地想了半天,像是自言自語:“她會有怎樣的‘底細’?假裝賣皮鞋,實際上賣白粉?或者槍支彈藥?不像。或者,出賣她自己?好像不至于……”

姐嘴唇顫抖起來,是真的生氣了:“本來,我不打算說的,是你逼我說的!她,就是,我都說不出口……就是你姐夫在外面養(yǎng)的那個……”

林寧跌坐到椅子上,椅子不堪重負地向一邊歪去,慢慢地垮塌。他失神地盯著姐,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又一想,怎么就這么巧呢?莫非?他突然笑了,是非常怪異而狡黠的笑。

姐輕蔑地哼一聲,說:“我曉得你想什么——連鋪面都門對著門?這有什么,她根本不在我眼里!”說著,姐站起身去沖茶,一邊故作輕描淡寫,“當然我也是才知道的。估計,她還不曉得我的身份?!?/p>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寧聯(lián)想到這段時間她經(jīng)常讓自己幫忙照看店子,自己神神秘秘、神出鬼沒、東奔西走的情形,認為事情絕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簡單,結果也絕對不會如她所表現(xiàn)的那樣輕描淡寫。以她的性格,決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這個,沒有必要告訴你,也不重要。但請你相信,消息是絕對可靠的?!苯阏f著這話,下意識地往對面瞟了一眼,表情非常復雜,難以形容,有凄涼,憤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林寧并不懷疑事情的真實可靠,他覺得煩躁和厭倦了。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卷入了難堪的紛爭之中。問題是,不知情是一回事情,可知道了,他就得有所表示,起碼現(xiàn)在,就得給姐一個態(tài)度。顯然,因為自己冒冒失失地闖入,使事情變得復雜起來。

“你打算對她怎樣?”

“這是我的事情,你最好別插手。她不可能不付出代價?!苯愕谋砬楹退f的話,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結局的可怕。

他說:“你還是冷靜點。生意人,和氣生財。復仇也好仇恨也罷,都是雙刃劍,在傷害對方的同時,也會傷著自己?!?/p>

姐沒有反駁,像是聽進去了的樣子。林寧想,她也許正是考慮到這些,才遲遲沒有下手,于是趁熱打鐵繼續(xù)游說,“像她這樣的弱女子,絕不可能在事件中處于主動位置。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替她想想,處于她這樣的社會底層,姐夫主動找上她,就像救命稻草出現(xiàn)在一個溺水者面前,沒有不緊緊抓住的道理。她肯定不想故意傷害任何人?!?/p>

姐說:“問題是她傷害了我!我不曉得也就不說了?!?/p>

“說句良心話,你搞清楚了又能怎樣呢?冤家宜解不宜結。有的事情,稀里糊涂反而好些……”

“你別賭我!真要到了那地步,敵死八千,我死一萬,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拼命掙錢的目的是為了自己過上高品質(zhì)的生活,為了孩子有一個好的前途。這些都做到了,你要是覺得還行有余力,可以針對我加大扶貧力度?,F(xiàn)在都在提倡和諧,干嗎還這樣劍拔弩張、喊打喊殺的?算了,啊,姐,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她,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會上升到一個大化境界的?!?/p>

“你少在這兒東拉西扯,給我上眼藥。我就想不通,她怎么就這么不要臉,老是跟我過不去呢?”

林寧說:“她跟姐夫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和她,是我主動。這個,我可以發(fā)誓,把賬算到她頭上,的確冤枉人家了?!?/p>

姐說:“她就這么有吸引力,讓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男人這么接二連三、前赴后繼?”

林寧勉強一笑:“人嘛,總是有需要也有弱點的……再說小孫她人其實不討厭,有女人味兒。而像你這樣的女強人,男人在佩服的同時,盡量會敬而遠之的。”

林寧從姐的店子出來,故意往對門的鞋店掃了一眼。小孫不在,是一個小姑娘在守門面。

日子還得過。

林寧應邀到商貿(mào)學院為學生開文學講座。學院有一個由學生自發(fā)成立的文學社,還自辦了一份不定期出版的文學刊物,作協(xié)對其活動負責指導。眼下,文學在學生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林寧上大學時那么重要、神圣。偌大的階梯教室只坐了一半的人。

在第三排,林寧又發(fā)現(xiàn)了超市女孩。

從表情上看不出她還記不記得自己,當然,超市一天的客流量多大,自己不過就是其中一個。他心里分析著她的情況:商貿(mào)學院的在校生,利用課余時間到超市打工實習。既然住高品質(zhì)小區(qū),表明家境不錯,打工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掙錢。

課間休息時,林寧上完衛(wèi)生間出來,在過道里抽煙。女孩獨自一人朝他走來,問候道:“林老師好!”原來她還記得他。他立刻回應道:“你好,你好。我們見過,上次我還說介紹你到房地產(chǎn)公司去做事。”女孩恍然大悟地笑了,羞澀道,“我都忘記了,沒想到您還這么上心,真是太謝謝了。”

林寧說:“也算不上什么麻煩事。恰巧,一個很好的朋友就在做房地產(chǎn),我對他說你素質(zhì)很好,他爽快地答應了?!?/p>

女孩說:“林老師,只怕我到時不能勝任,丟您的臉……”

林寧打斷她道:“你千萬別這樣說。請相信我,你的素質(zhì)真的不錯。你看什么時候能抽出時間,我?guī)е闳ヒ娨娺@位朋友?”

兩個人互留了電話,一前一后地走進教室。

林寧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文雅。姓文名雅。

在下半時段的講課過程當中,林寧聽到手機短信提示音響過四五次,很有規(guī)律,每隔五分鐘響一次。他沒有看,更沒有回。直到講座結束,坐在回家的車上,才將手機摸出來,打開信息一看,全是小孫發(fā)來的,從第一條到第五條依次是:“我到昆明進貨。四天后才回來。想你?!薄霸趺床换卮??想我嗎?”“討厭。想你?!薄皦牡?。想我!”“壞蛋。壞蛋。雙人床?”

林寧笑笑,沒有回復。他感到渾身一陣燥熱。心跳加速。

盡管林寧在電話里對王總說起過,但文雅的美麗和清純還是大大出乎王總的意料。

王總是在他公司的辦公室接見他們的。他略顯驚訝地“喔”了一聲,從大班桌后面立起身,碎步迎出來,分別跟林寧和文雅握手。各自就座。

王總介紹公司的情況,侃侃而談,眉飛色舞,躊躇滿志。文雅專注地聆聽,臉微紅,以面部表情配合王總的講演。

林寧心想,事情有著落了。

果然,王總恰到好處地把時間控制到晚飯前,不由分說地讓秘書在魚當家海鮮酒樓安排飯局,點了幾個相關部門的經(jīng)理作陪。

上桌前,王總替大家作了介紹,并對文雅著重介紹了營銷部經(jīng)理和另一個漂亮女人,稱她是上年度營銷冠軍,讓文雅今后跟她多學。營銷冠軍善解人意地將文雅拉到一旁,說了一會兒體己話。招呼大家上桌子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將文雅安排在自己與王總之間。林寧被王總拉到自己另一邊坐下。

王總端起杯子說:“今天,我非常高興,一來,與老朋友、作家林寧先生又見面了。說起來非常慚愧,住在同一座城市,見面的機會卻少之又少。這主要是我的責任,太忙,忙著蓋房子,忙著賺錢。我離文學是越來越遠了。大家也許還不知道,我曾經(jīng)也是一個狂熱的文學青年,寫詩,并且還寫得不錯。這個,林寧先生可以作證,”他把杯子與林寧碰碰,林寧點頭說:“是的,王總當年不僅詩寫得好,還為了出版詩集差點去賣血……”王總故作嗔怪道:“哎哎,這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就別說了嘛,特別是當著我員工的面……不過,那時的人們,價值取向與現(xiàn)在相比,差別何止天壤!哎,不發(fā)感慨了。這一杯酒,我敬二十年的老朋友,感謝你這么多年還記得我,并且,還為我們公司推薦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這杯酒,我提議大家共同舉杯,見證一下我與文化的再度攜手!”

大家舉杯。

文雅的表現(xiàn)堪稱完美,她舉止得體,大方端莊,來者不拒,從容出擊,處處顯示出良好的素養(yǎng)和個人魅力。

席間,王總拉上林寧一起上了躺衛(wèi)生間。兩個人立在小便池前,王總問:“文雅跟你是什么關系?”見林寧支吾了一下,便說,“我明白了,”在林寧肩膀上拍拍,“老兄,我嫉妒你。不過,自古郎才女貌,天經(jīng)地義嘛!幸好我火力偵察在前,要不貿(mào)然出擊,就得罪兄弟了。不過,這個女孩我喜歡。放心,把她交給我你完全不必擔心?!?/p>

林寧本想說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事情,你老兄就別開玩笑了。可又一想,這樣也許更好,起碼對于文雅是一個保護。至于她今后如何選擇,那是她的權利。這樣想著,就順水推舟,默認了這個美麗的誤會。何況,這不正是自己所希冀的嗎?

林寧感覺到,王總公司的其他人,對于他這個所謂作家,雖然出于好奇或者礙于王總面子而給予他尊重,但其態(tài)度是敷衍的。這使他感到有幾分冷落。不過轉念一想:這個時代本身就是非常功利的,而房地產(chǎn)又是暴利相對集中的行業(yè),所謂“資金密集型行業(yè)”,人們不功利才不正常呢。只是,將文雅拱手送到這樣的地方,他心里隱隱有一分擔憂。他抬頭看文雅,正好,她也看著自己,這讓他感到一縷溫馨,甜蜜……

林寧的電話振動起來,他見顯示的是外地區(qū)號,便起身離開嘈雜的雅間,在過道上接聽,是小孫從昆明打來的長途。他剛說“喂”,小孫就在那頭溫柔地問道:“沒什么,就想知道你在干啥?想你了。你沒有想我,我聽出來了……”

林寧:“你什么時候回來?”

小孫:“后天。怎么,等不及了?”開心地笑著問,“床換了嗎?”

林寧:“還沒吶,等你回來”

小孫:“討厭……哎,我問你,你是喜歡抽玉溪還是云煙。我要送你兩條煙?!?/p>

林寧:“隨便吧。我得掛電話了,朋友們還等著我吶?!?/p>

小孫很不情愿地:“那好吧……”

林寧回到雅間,一屋子的人中只有文雅對他的動向給予了關注。他沖她點點頭,她還他一個甜甜的笑。

飯后,王總叫囂著要去吼兩嗓子,他的手下自然是熱烈響應。林寧考慮到文雅還是在校的學生,擔心她對那樣的場合不太適應,就征求她的意見,說:“看你自己有沒有興趣,王總他們都不是外人,你不必多慮。”文雅卻反問他想不想去。他正猶豫,王總說:“林寧先生必須去。你們不知道吧,他是情歌王子,歌唱得好呢?”

文雅說:“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充當最忠實的聽眾?!?/p>

一屋子的人就興高采烈地轉移了戰(zhàn)場,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文雅除了被王總邀請?zhí)藘汕柰猓允贾两K陪著林寧,并且為他的歌聲而深深陶醉。

盡興出來,已是午夜時分。王總是真的高興,喝多了,讓銷售冠軍打車送走了。其他的人也作鳥獸散。林寧自然而然地充任護花使者,送文雅回學校。

夜風拂面,讓人神清氣爽,頓感身心愜意。林寧提議走一走,得到文雅的積極響應,她調(diào)皮地笑著說:“好吧,我陪著寧老師減肥?!闭f完自然地挽著他的臂膀。

林寧玩笑道:“你猜,別人見了,會把我們當成什么關系?師生?父女?情人?”

文雅會意地笑著,一個勁兒地點頭。

林寧趁著酒性,一沖動,將她攬住,嘴湊向她耳朵小聲說:“我才不在乎呢?!?/p>

文雅順勢將頭靠到他肩膀上,輕聲道:“我就更不在乎。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林寧在樹的陰影里站住,摟著她吻起來。

文雅沒有回學校,跟他去了出租屋。

林寧對于當今大學生的成熟和開放暗自吃驚。

他想:真的應該換成雙人床了。

從昆明回來當天,小孫就打電話過來,要回請林寧吃燒烤。林寧猶豫、支吾著,不知道該如何答復她。小孫說:“我還忙著到零擔庫房提貨,沒有時間跟你在這兒磨嘰。晚上見?!闭f完掛了電話。

怎么辦?去還是不去?去了,如何面對她的過去?還有突然冒出來的文雅?他左思右想,決定當斷則斷。于是,給他發(fā)了短信:“某某某是我姐夫,現(xiàn)在還是。我們,分手吧。祝你幸福?!?/p>

他想象她接到短信后的情形。

也許,她也不會太認真吧?畢竟大家都是過來人了,而且她還有這么復雜的身世和經(jīng)歷呢。想到這里,他覺得輕松了一點。再說為了文雅,他也不得不盡快擺脫她,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小孫沒有給他回信息,從此也再無電話。

文雅學院里課程早就結束,還有三個月就拿畢業(yè)證,這個學期實際上都沒有正經(jīng)上課。于是林寧準備帶她出去走一圈,就去云南麗江吧。文雅一聽,高興得跳起來。然后各自著手準備。

林寧到單位請了假,然后給姐打了個電話說了這個事。姐自然很高興,說:“如何嘛,我就說呢,你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有的是更好的女人……錢姐贊助你。另外,當姐的還要提醒你,多留個心眼,現(xiàn)在這些學生娃兒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單純,趁她現(xiàn)在還沒有畢業(yè),在經(jīng)濟上對你還有所依賴,你各人把握好機會,要不然,等她畢業(yè)走上社會以后,就不好駕馭了。”

林寧只好說:“你怎么啥都曉得喔,我看你有空,還是想法把姐夫弄出來吧。”

姐愣了一下,語氣不快地,“那是因為我還不想要他出來,很多問題都還沒有整伸展。弄他出來容易,出來以后,很多關系……”

林寧嘟囔道:“你別說了,我理解你。”

聽他這樣說,姐換了種口氣,猶如天空中陰霾掃盡地,“沒得啥子,遲早是要讓他出來的,最起碼,他還是孩子爸?!?/p>

最后,姐慷慨地允諾把自己的本田雅閣借給林寧。他自然是喜出望外了。

雅閣車在南高原的高山峽谷中翻越、穿行。熾熱的太陽炙烤著荒涼而光禿的紅土地,遠遠看去,像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焰山。高山上小小的村落或者單家獨戶的低矮土屋映入眼簾,總要引發(fā)文雅的唏噓感嘆:“這樣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居??!”“這些人為什么這么死腦筋呢?為什么不移民搬遷呢?”

林寧笑而不答。在文雅這個年齡段才可能有這些問題,可這樣的問題有答案嗎?

就這樣,一路說說笑笑、走走停停下來,文雅的身世在林寧心里也就基本清楚了。原來她父母雙亡,從上初中就一直跟哥哥生活在一起。哥哥在城建局當上處長后,家庭經(jīng)濟狀況漸漸好起來,不僅在高品質(zhì)小區(qū)買了一套房子,還供文雅上大學……眼看著一家人日子越來越紅火,突然,哥哥出事了,在一個市政工程的招投標中暗箱操作,收受賄賂被判刑將近十年,沒收個人所得還被罰款……那套和林寧姐姐同一個小區(qū)的房子就要被賣掉了。

為了安慰文雅,林寧輕描淡寫地說了姐夫的事情,以期喚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果然,文雅的注意力被他的講述吸引,一時忘記了自己的不幸。林寧當然清楚,文雅的不幸遠遠超過了自己,一來,人家是親兄妹,從關系上說,比你姐夫與舅子之間的關系近得多;二來,此時正是文雅即將步入社會的關鍵時刻,出了這樣的事情,對她的打擊和影響要深遠得多。

為了寬慰文雅,林寧說,“今后,就把我當哥哥吧,反正我也沒有妹妹。其他的事情,只要有我在,我會盡量地照顧你、保護你的?!闭f完,把文雅緊緊地擁入懷中。

帶著文雅到大理、昆明等地轉了一圈,半月之后回來,林寧發(fā)現(xiàn)發(fā)生了好幾件與他們有關的事情,仿佛是誰一手策劃和導演的:首先,小孫的鞋店被工商局查封過,好像是因為出售假冒偽劣商品,玻璃門上貼出了“鋪面轉讓”的啟事。林寧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姐的因素。然后是房產(chǎn)公司的王總被他老婆雇傭殺手弄成重傷住進醫(yī)院,生命垂危。聽說是王總在外面養(yǎng)“二奶”,被他老婆知道了。

林寧帶著文雅到醫(yī)院去看望他,希望不會因此而讓文雅工作的事黃了。王總的傷勢沒有傳聞所說的那么重,只是傷在頭部,纏著繃帶,臉頰上有塊青瘀。他見了林寧和文雅,略微尷尬地笑笑,說:“真不好意思,看這事整得,連大作家都驚動了?!?/p>

他為自己辟謠,幽默地說:“什么雇傭殺手?那變成啥性質(zhì)了?一日的夫妻還有百日的恩呢!我曉得,社會上傳得邪乎。是我那小舅子打的,小狗日的下手確實重了點,一走攏,三句話沒對,抓把椅子就給我砸過來。還好,沒有傷及大腦,否則就廢了,他娃兒也脫不了爪爪……”護士給他換了一瓶點滴,告誡他盡量少說話。他說,“沒事。躺幾天了,悶得慌,難得有這么多朋友,說一說沒關系。說我養(yǎng)‘二奶’,簡直天大的冤枉。實際是我小舅子想給我借錢炒股,而且一開口就要一百萬。我還耐心地跟他解釋,說手里哪來這么多流動資金?同時想提醒他,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股市的風險太大了!他就以為我不想借給他,就打胡亂說,我警告他是在公司,要注意影響。話都還沒有說完,他狗日的椅子就砸過來了?!?/p>

他對林寧和文雅表示,一切都不會變,地球還照常轉,房子照常蓋,鈔票照常賺。他說,“文雅愿意什么時候上班,各人去就是,公司的門始終對你敞開。”

文雅畢業(yè)后正式到王總的公司上班了并與林寧同居了。林寧已經(jīng)換了一張豪華的雙人床,足有一米八寬,與狹小、陳舊的出租屋的反差是如此巨大,讓走進去的人覺得,房子主人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都在床上。開始,姐主動提出讓文雅到她那兒跟她做伴兒,反正在同一個小區(qū)里,搬東西也方便。林寧想都沒想就斷然謝絕了,只是將文雅暫時用不了的東西寄放在姐那兒。

姐也開始著手姐夫保外就醫(yī)的事情。按照規(guī)定,姐夫須做相關的體檢,在身體健康條件不符合保外就醫(yī)的情況下,還需要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保證金,以達到目的。這沒有多大的問題。姐已經(jīng)在私生活方面開始收斂,有點打掃現(xiàn)場喜迎夫君的意思。

就在事情辦得有了眉目的時候,姐夫突然宣布放棄保外就醫(yī)!

這大大出乎所有親朋的意料。為此,林寧陪著姐專程去了幾趟監(jiān)獄,第一、二次,姐夫顯得非常消沉,身體明顯垮了,幾乎不愿意與他們溝通。表情除了癡呆、麻木以外,似乎多了層厭世的情緒。

他最后竟對姐說,讓她以后不要再去看他了。后來,姐再去過兩次,他真的沒有出來見面。

半個月之后,他在監(jiān)獄自縊身亡。沒有遺書,只有醫(yī)院提供的健康檢查診斷書。本來應該保密的,但考慮到當事人已經(jīng)亡故,必須對其自殺動機向家屬及社會有所交代,診斷書才交到了人犯家屬手中,上面赫然寫著“HIV病毒攜帶者”幾個字……

林寧獨自到監(jiān)獄協(xié)助辦理姐夫的后事。姐已經(jīng)完全垮了,這也是林寧沒有料到的。文雅業(yè)余時間都用在照顧姐的生活起居上,盡心盡力的,完全是以一個弟媳婦的身份在做著這一切,讓林寧倍覺欣慰。

姐夫的遺體是直接從監(jiān)獄運到火葬場的,姐沒有參與。林寧辦完各種手續(xù),抱著骨灰盒坐在返回的公交車上,還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整個過程仿佛都在夢中一樣,虛幻而非真實。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叱咤風云的一個縣長,和眼前的一捧骨灰,這樣的反差也太大了,大到讓人無法相信的地步。如果說,人的生命是由物質(zhì)和精神共同構成的,火化所遺留下來的,就是物質(zhì)了??纯窗?,它在生命中的比重是如此之輕,可是,活著的人就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貪婪的結果,并沒有讓自己身后的遺物更豐厚一點。

忽然林寧想起了一個人來,小孫。她知道這個消息嗎?應該讓她知道嗎?他遲疑著撥通了她的手機,平靜地說:“小孫你好,某某某去世了,我想應該告訴你一聲。你現(xiàn)在在哪里……還好嗎?”

對方什么也沒有說,稍停了一會,電話掛了。

林寧本還想提醒她去做一個有關HIV的檢查也沒來得及說。他突然意識到,推而廣之,姐,自己,文雅是否都應該去做一個呢?從健康的角度,的確應該??蛇@樣的話怎么說得出口呢?林寧覺得自己的心里,漸漸被陰云籠罩。

這場變故,讓文雅跟姐走得近了。當林寧傍晚回家,見她倆依偎在一起,準確地說,是姐靠在文雅的肩頭,讓人覺得,文雅一下子成熟了。林寧進門之前,用外套將骨灰盒裹住,進門后先去客房安置好,才出來與姐和文雅見面??墒秋@然姐已經(jīng)注意到他的動作了,林寧想想,說,“實在想看,就看一眼去吧?!苯銚u搖頭,坐著沒有動,過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道:“還有什么看頭……”仿佛姐的眼淚已經(jīng)流光了,除了表情很悲苦外,她的眼眶連濕潤都談不上。

三個人就這樣一直沉默著坐了許久。文雅小聲地試探著說:“姐,你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正經(jīng)地吃東西了!我去熬點稀飯,再說,林寧在外面跑了一天,也餓了……”

林寧點點頭,用目光支持她進廚房去,自己也跟了進去,兩人抱著吻了起來。顯然,她也非??释膼蹞帷H绱藟阂?、沉悶的氛圍,居然也醞釀著激情……

晚飯時,姐在桌子上提出一個想法,她眼下沒有心思打理服裝店子,想請文雅幫忙照顧。文雅面有難色,她剛剛畢業(yè)就找到這樣一份工作的確不容易,可是又不忍心拒絕姐提出的要求。于是,林寧替她打圓場說:“姐,小雅現(xiàn)在還是試用期呢,偶爾請一天兩天假問題不大,要是時間長了,怕是這份工作保不住呵……”

姐不動聲色地:“這些,我都考慮過,今天當著你們兩個的面,說白了,就是要小雅一句話?!?/p>

文雅看了一眼林寧,下意識地朝他靠近一些,兩人同時似乎意識姐的意思決不僅僅是只要文雅幫著看鋪面,她將要說的話重要得多。

姐一陣干咳,文雅趕緊起身倒杯水遞到她手上,她順勢拉著文雅的手,語重心長地,“你學的是貿(mào)易專業(yè),到大公司當然也很體面,學習和鍛煉的機會也多,從積累才干的角度看,是完全可以的。不過,你想過沒有,在那兒,你哪怕干一輩子、再如何辛苦,也是替人家打工,永遠成不了老板。”

文雅誠懇地點頭表示贊同,同時乖巧地將另外一只手交給林寧握著,營造出親情溫馨的氛圍。姐接著說:“我這個店子,眼下規(guī)模是小了點,可能委屈你了,但這只是因為我一直沒把心思完全放在這上頭,現(xiàn)在,我想讓你來做,算是我們共同經(jīng)營。你年輕,又是科班出身,就把擔子擔起來,按照你的思路大膽地做。我呢,年紀大了,這些年也太累了,想好好休整一下,頂多給你當當參謀、搭個幫手,你看怎么樣?”

文雅意外而激動,正因為此,她反而不曉得應當說什么了。她感動得流了淚,用決絕的口氣說:“我這里也給姐說一句心里話。我從小沒有父母,所以喜歡成熟的男人。當遇到了林寧,而且一再提出要幫助我,給我找工作,我就認定他是我此生的依靠了?,F(xiàn)在姐又這樣對我,我就覺得,我終于回到了家,終于有了家人……”

晚上,文雅興奮得好像通宵都不準備睡覺,她偎在林寧懷里,乖得像小鳥一樣,一會兒感嘆自己命好,遇到一家好人,一會兒又躊躇滿志地暢談將來在經(jīng)營上的打算,甚至都說到要創(chuàng)立自己的服裝品牌了。

文雅到店里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新鮮感還沒有過去,林寧看著她以一種主人翁的姿態(tài)和敬業(yè)精神招呼客人,東抹一把、西理一下的,覺得可愛有好玩,逗她道:“這打工崽和老板,境界真的還不一樣啊,呃,對了,你以前在超市的時候,好像也挺賣力的,啊?!?/p>

文雅說:“當然了,當老板是為自己掙錢,境界能一樣嗎?”說著俯身趴在他的背上,臉頰磨著他的耳朵,撒嬌地,“超市那會兒,哪能跟現(xiàn)在比呢?也就是對你這么殷勤嘛,一見鐘情啥。”說完,還“吧”地一聲,在他臉上夸張地吻了一下,留下一個鮮艷的口紅印,又嘻嘻哈哈吃扯紙巾替他擦。

這時,一個女人走了進來,似笑非笑地盯著林寧和文雅兩人看,嘴里咋呼道:“怎么,作家同志不認得我了么?”

林寧是覺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剛才,她好像在門外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兒了。

見他真的沒有想起來,她主動自我介紹說:“我姓王,小孫的朋友,那次在沙灘廣場一起吃燒烤、喝啤酒的呀!”

“……哦,哦,哦。對不住,對不住,你看我這記性。我是覺得面熟,就是想不起來。”

“你那天好像喝醉了?!迸颂嫠q解道,同時將目光移到文雅身上。

林寧站起來,將文雅摟到自己身邊,大方地介紹道:“她叫文雅,是我妻子?!庇洲D向文雅道,“這位是……朋友,王……”

“王莉娟?!蓖趵蚓暾f著,轉向林寧,“麻煩你出來一下,我向你打聽點事情?!睂ξ难徘敢獾攸c點頭,徑自出了店。

林寧跟出來,兩人一起去了附近一家茶樓。

剛坐下,王莉娟就急切地打聽小孫的下落,林寧坦誠地說:“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我也很久沒有見她面了,”想了想,姐夫火化那天曾經(jīng)給她打過電話,“我最后一次跟她聯(lián)系,都是一個多月以前了,我給她打電話,她沒說話?!?/p>

王莉娟說:“她現(xiàn)在影子都見不著,連電話也停機了,真是急死人了……她還欠著我一筆錢呢……”說著焦急地看著他,似乎他能幫上她什么忙。

林寧聳聳肩雙手一攤,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王莉娟解釋道:“我也沒別的意思,也曉得你們那叫……逢場作戲吧,她有老公的,在監(jiān)獄里,哎,她也怪慘的,聽說他老公在監(jiān)獄里面自殺了。我就是著急啊,死馬當活馬醫(yī)了,想,興許你萬一曉得她的消息呢,或者,她換了電話會告訴你一聲?!?/p>

林寧答非所問地:“你說,他老公在監(jiān)獄里?”

王莉娟點點頭,反問道:“她連這個都沒有告訴你?這個,她就太不應該了,我們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曉得。她老公是縣長,認識她的時候她還在縣委賓館當服務員,臨時工。她還給他生了個女兒,現(xiàn)在怕都五六歲了,她媽在縣里替她帶著。聽說,上個月,她老公在監(jiān)獄里自殺了。就從那時候起,她就蒸發(fā)了,手機關機,租住的房子也退了,門面倒是早就轉讓了的,被工商局狠狠地罰了筆款……哎,她也夠可憐的?!?/p>

林寧心煩意亂地站起身,朝門口走了幾步又折身回來,盱著眼光不看她,聲調(diào)低沉、緩慢地說:“也許,我們都不了解她。當然,她也許不是故意要欺騙誰?!?/p>

王莉娟急切地打斷他道:“對對對,其實,她這個人挺善的,又吃得虧,大家都跟她處得來?!?/p>

林寧煩躁地用手勢制止住她,說,“但我知道,監(jiān)獄里自殺那個,是別人的老公。至于其他,我所知道的遠遠沒有你們多……對不起,我走了?!闭f完,緩慢地轉身,出了茶樓。

一陣眩暈之后,林寧沒有回店子。神情恍惚間他來到了姐家。其時,姐已外出,似乎是去幾處名剎古寺游歷一番,順便燒香許愿。

她以前是不信這個的,但是,最近,她突然信了。她背著林寧和文雅到醫(yī)院去作過一次HIV檢測,結果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寧打開防盜門徑直到了客房,這才發(fā)現(xiàn)姐夫的骨灰盒不見了。略微一愣,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一定是姐動過了,要么是重新安置到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地方,要么是這次出門帶走了,打算找一個理想的地方安葬或者存放。后者的可能性較大。

骨灰盒不在不要緊,靈魂無處不在。林寧在床上坐下來,點上一支煙,拉開與姐夫長談一番的架勢。

他喟然嘆息道:你這個不堪重負的靈魂!死,對于你來說,真的是解脫??!你這個懦夫!現(xiàn)在我才算真正地了解、認識你,包括你的死。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你是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慢慢習慣和接近死亡了,是吧?你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你造的孽,你害的人,他們都還得活著,與社會講和、與自己掙扎。你貌似理智而強大,實際上,你非常非常脆弱,你可以戰(zhàn)勝官場上的對手,但最終,你倒在了自己面前,你敵不過自己的欲望和與生俱來的弱點??墒?,你又沒有墮落到完全沒有廉恥,不懂得懺悔的地步,所以,你想到了死,這既是自我懲罰,也是解脫。 我相信,在你生龍活虎、叱咤風云的時候,許多的細節(jié)被你忽略了,正是這些細節(jié)的疊加、呈幾何數(shù)字的膨脹,最終將你頂死在穹廬的頂蓋上。當你意識到的時候,晚了……

姐還不晚。與此同時,林寧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景象是,姐幡然悔悟,不論其HIV檢測結果如何,她都不以為意了。人,總之是要死的,遲早而已。她肯定知道小孫的情況,她的信息應該比林寧的更早、更準。那么,她應該主動去找她,原諒她并幫助她。你現(xiàn)在有這個能力和條件嘛,就應該更多地從事慈善活動,比如向預防艾滋病的有關機構捐款,或者直接參與相關的活動,充當一名志愿者,使自己的生活變得充實起來,陽光起來。

這就是生命。就是世界。

責任編輯 張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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