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
我是一個心智與身體都比較晚熟的人,個性比較溫和、壓抑。因為晚熟,所以我很多的童心玩性、青少年的叛逆、成年對浪漫的追求,以及我的提早老化,其實是一起來的。就在自覺比較成熟時,我年輕時該發(fā)生又沒發(fā)生的事,突然在我中年危機、身體狀況開始往下掉的時候,就這樣都沖撞上來。打從《臥虎藏龍》起直到現(xiàn)在,我都在經(jīng)歷這些。
當年剛考上臺南一中時,父親就拿了份大學志愿表回來,他大概想知道我會是塊什么料,好提早安排最佳師資陣容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學理、工、醫(yī)、農(nóng)的料,可是文科的外交、新聞、外文、法商等科目,又覺得都沒啥意思。當時我就對父親說:“我都不喜歡,我想當導演?!贝蠹衣犃?,一笑置之。可是我講的是實話,當時也不知道導演是干什么的,只知道是導演把電影拍出來的。
天天補習,還是落榜。
第一年考大學,我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因為緊張,考數(shù)學時我腹痛頭脹,豆大的冷汗直滴,一個字都看不清楚,復選加上倒扣,考了個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放榜時,我正好獨自在家,就一個人跑了出去。
他們回來一看我失蹤了,急得不得了,只有弟弟李崗猜到我可能去了哪里,于是騎著腳踏車,奔馳了一個多小時來到海邊,果然看見了我的腳踏車。他走到沙灘上仍沒見著老哥的蹤影,心里也開始忐忑不安,直到看見我低著頭走近,兄弟倆什么話也沒說,默默穿過沙灘,摸黑騎著單車回家。
二度落榜在我們家猶如世界末日,我根本沒想到這種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那天我是去海邊散心,回家后,沒人敢惹我,李崗則奉母命盯著我,怕我出事。放榜兩天后,我準備??瓶荚?,考得不錯,進了藝專影劇科。
我學戲劇、美術(shù),爸爸雖然答應(yīng)支持我,但他內(nèi)心一直很矛盾。
在父親的印象里,我的學業(yè)和小時候我們看的軍中康樂隊沒兩樣,他很傷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沒考上大學,居然淪落為給人逗樂子的康樂隊隊員,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學,希望我能夠拿到學位,成為戲劇系教授。直到現(xiàn)在,我格局比較大了,但心理障礙依舊存在。我一回臺灣就緊張,搞戲劇,我是跑得越遠能力越強,人也越開心。一臨家門,緊張壓力就迎面而來。
留學紐約大學期間,我拍了五部電影,二年級拍的《蔭涼湖畔》曾獲金穗獎最佳劇情短片及學校的獎學金。我受到了肯定,再接再勵,用盡手邊一切資源,籌拍了《分界線》。為了這部畢業(yè)作品,我自己打工、父母資助、女友惠嘉贊助,一共花了100多萬臺幣。
記得拍攝到最后階段,還差8000多美金,我就從太太惠嘉的賬戶里直接提出來用。那時她在伊利諾伊大學當助教,因為要交稅,所以存折放在我這里。奇怪的是,我一點愧疚感都沒有。事后我跟她說起這件事,她也僅只哦地應(yīng)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1985年2月,我把所有東西打包成8個紙箱,準備回臺灣發(fā)展。就在行李被運往港口的前一晚,我的畢業(yè)作《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獎,當晚美國三大經(jīng)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的經(jīng)紀人當場要與我簽約,說我在美國極有發(fā)展,要我留下來試試。
當時太太惠嘉還在伊利諾伊念博士,帶著一歲不到的阿貓(李涵),學位還差半年就拿到了。我想:孩子還小,太太學位還沒拿到,也好,在美國再待一陣子陪陪他們,也試試運氣。經(jīng)紀人當時極力捧我,捧到我沒有抵抗力。
1986年1月,惠嘉畢業(yè)后找到工作,從伊利諾伊搬來紐約郊區(qū)同住。剛開始的半年,她真的很難過,都不想活了,但后來她好像也想開了,家里只要過得去就好。
那段時期,每隔一陣子就有人說,看到我的學生片,很棒,我們來談?wù)勗趺春献靼?。就這樣,一個計劃不成,另一個計劃又來了,總有幾個在進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懸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絕望,計劃全部死光,銳氣磨盡,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要回臺灣?老是舉棋不定,臺灣電影那時也不景氣。當時真是一籌莫展。有時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點吃不下來,就會帶我出去吃個飯,那時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老大阿貓就說:“我們?nèi)コ岳瞎u?!?/p>
就這樣耗了六年,心碎無數(shù),卻一直懷著希望。剛開始還能談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歲走,依舊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理想,于是開始有些自閉。
1990年暑假,老二石頭(李淳)出生時是我最消沉的時候,丈母娘與岳父來美幫忙,一下飛機,惠嘉就叮囑他們千萬別提拍片的事,怕我受不了。我每天做好飯菜給他們吃,他們就直說:“好吃,好吃?!蔽揖褪菫榱朔馑麄兊淖?。有一天,丈母娘忍不住很正經(jīng)地提議:“李安,你這么會燒菜,我來投資給你開館子好不好?”
當時我有個想法:要不就是老天爺在開我玩笑,我就是來傳宗接代的,說不定我的兒子是個天才;或者機運未到,就連叫花子都有三年好運。要是時機來了,我抓不到的話,這輩子就很窩囊。就這樣一路熬著苦等時機,當機會快來時,我已經(jīng)瀕臨谷底,快要不行了。就在計劃全部泡湯的幾個月后,《推手》、《喜宴》的劇本在臺灣得獎,整個運勢從谷底翻揚上來。
許多人好奇我怎么熬過那一段心情郁悶時期。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xù)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父親對我影響很大,直到今天,我們逢年過節(jié)回家都還行磕頭儀式。
我老家在江西德安,是個大戶人家。到了祖父李賓雁出生時,家道中落,所有產(chǎn)業(yè)幾乎都賣光了。祖父十幾歲就到了九江去當學徒,老板很賞識他,說這孩子將來會有出息,辛亥年他跟著姑曾祖父學做生意。
父親出生那年,爺爺發(fā)了大財,所以爺爺非常喜歡父親,常說:“這個長子旺家!”
當年爺爺曾被地方縣官綁起來罰一千三百塊現(xiàn)大洋,所以他老人家下定決心送父親進洋學堂,希望家中有人在朝為官,家族得以蔽蔭。父親二十八歲就當上江西崇仁縣縣長,后來調(diào)至教育部擔任主任秘書,內(nèi)戰(zhàn)時輾轉(zhuǎn)來臺,出任教職,擔任過臺南二中、臺南一中的校長。爺爺臨終前托人帶話給父親:“你在海外另起爐灶。”乍聽消息,父親傷心欲絕,起念想至臺灣嘉義的靈泉寺出家,后來被朋友勸阻。直到遇見老媽,結(jié)婚生子,才又有了希望。
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身為長子的父親背負了多大的傳統(tǒng)家族責任,而他對我這個長子又給予了多大的期望。在家里,他最鐘愛的是我,打得最多的也是我。在臺南一中,他是校長,我卻不成材,考大學落第。我學戲劇、電影,他勉強接受,但心中老覺得悶氣。當我以《喜宴》拿下金熊獎時,他還希望我改行,就像楊德昌得了獎,他的媽媽還說:“你今年幾歲啦?拍了幾部電影,可以找些正經(jīng)事做啦!”爸爸那時也這樣想,直到《理性與感性》拍完時,他還說:“小安,等你拍到五十歲,應(yīng)該可以得奧斯卡,到時候就退休去教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