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婕
一堆即將送去垃圾場的灰褐色的紙卷,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爛手繪墻紙、鋪臺紙、繪圖紙、廢紙……與灰塵、蛛網(wǎng)、棕毛般失去光澤的發(fā)團、碎布條、紙屑、木片混在一起。
我想看看手繪墻紙是什么樣子,隨手一抽,抽出一卷褐灰里略透枯葉黃的;它硬硬朗朗的,颯地即出。
展開,驟然有顏色入眼!再往下拉,我看見了旗幟飄飄;還有,還有中國人都熟識的諸葛亮。
諸葛亮?三國故事?真真,真難以置信!盯著尚未完全展開的紙卷,一陣怪異不安的感覺如長巷刮來的穿堂風。人在陰幽無措的空氣中抬頭,望著面前的垃圾雜物,還有灰黑色大石塊砌成的厚墻、高高的氣窗、高高的拱頂、仿若可以拍《鐘樓奇?zhèn)b》式電影的老灰黑色樓梯,心跳無來由地加速……
意識突然清醒。
凝望著上下拉開的畫面,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幅中國戲曲年畫。
誰都知道,年畫就是中國老百姓過年前買下的刻木版畫。年年買年年貼年年換,越換越開心。開心……不可思議的感覺讓我的開心暫時隱去,驚異地用手指輕觸畫面,指尖感覺著柔而爽的紙質(zhì),有一種韌而不脆的綿軟,與其他省區(qū)生產(chǎn)的年畫不同,卻比我十來年前在綿竹當?shù)刭I得的邱本姚婆婆親手敷染的那幾幅狀元、美女所用的綿竹特產(chǎn)竹紙更柔和。
人有些木,腦子有些發(fā)愣,漸漸,一波波一環(huán)環(huán)泛現(xiàn)出的思想是:這里怎么會有幅中國畫?誰是這幅畫的主人?
畫,捧在手里像在發(fā)光,讓人直覺事情有些來歷;抬頭,卻又空蕩蕩的,一切無從追蹤。
既是無從追蹤,今天就不追;把畫卷起,暫時放到一邊??墒牵擞窒裣葸M了果醬缸,在甜津津黏答答稠兮兮的爛糊糊里旋轉(zhuǎn);我竭力冷靜思緒,想:事情真的是有些復雜。若用抽絲來形容其“復雜”,應該從哪個線頭開始?一座直到近幾年才有中國人出入的法國鄉(xiāng)下老莊園,一代又一代地住著些從沒到東方旅行過的法國人……怎么會有這樣一幅畫?怎么會?
偏偏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就是那些難以有結(jié)果的事情,才富有勾人追尋究竟的魅力;越不想給自己提問題添麻煩,越是舍不得放下。
不由自主,我開始“剝繭”。
有人建議:先推測是誰個人把畫帶進來的吧——我看,從你終于愿意考慮搬家時說起吧。
搬家?這是個我還沒有認真去想的問題。老柏不著急,并沒有要我馬上決定搬不搬;反正有的是時間,那邊的房子還在裝修。
裝修,他們一早就計劃我搬去住了,卻擔心我這華族會有忌諱,不肯入住前房客剛剛亡故、遺物尚待清理的房間……于是,他們兀自埋頭計劃、實施,徹底地撕下墻紙,鏟去舊漆,拆除一些柜架等;要做的事太多,從去年圣誕節(jié)前,老柏決定打開蜘蛛的門鎖的那一天開始,八個多月了,裝修工作仍在進行。阿藍面無表情地說:希望今年秋天可以完工。
對于秋天能不能完工這件事,我的興趣不大。老實說,當我第一次踏進這個頂樓房間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下一任房客很可能是我。
我?我住在省城已有四五年了,小巧玲瓏的公寓,還有個可以種花植草的露臺,蠻舒服的;離老柏這座古老大屋并不遠,開車無需二十分鐘的路程。
至于老柏的古老大屋,的確古老,法語叫做Le manoir,譯成中文,就是“莊園”或者“小古堡”的意思;始建于十五世紀,至今有五六百年的歷史了。大大的四合院座落在樹林中間,南西北三面是石砌樓,東面是鑲著大鐵門的石墻,外加兩座尖頂、一座圓頂?shù)乃?;法式中世紀建筑物,老柏不知是第十七還是十八任堡主。他一家五口,只有三個留在大屋里,大大小小十幾二十間房,有的常年空置,有的長租給人。直到去年為止,住得最久的租客不知是阿藍,還是被我背后稱做“蜘蛛”的頂樓房客。
誰個把畫帶進來……先講講與畫關(guān)系不大,但又有些兒干系的阿藍。
原本,阿藍一家三口住在尖頂塔樓旁邊的西樓第二層;名義上是租客,其實代理管家,和老柏的關(guān)系良好。
非常慘痛的是,阿藍的太太和女兒在一次車禍中同告身亡……其后他開始酗酒。直到有位彈奏豎琴的女子搬來跟他同住,成了他的第二任太太,俊朗的阿藍才漸漸恢復昔日的瀟灑模樣。去年秋天,聽說阿藍和他的豎琴家吵架,阿藍怒沖沖地帶著他的寶貝黑狗搬到旅行車里去住了。我這幾次去,總見他在樹林里跟露營客喝酒,高聲說大聲笑;豎琴家兀自在大院里蒔花弄草,怡然自樂。也不知道他們吵架的事是真是假,當然不會八八卦卦地去問老柏。只是有一天老柏忽地長嘆道,阿藍這家伙昨晚醉酒撞壞了車,好在人沒事……我才醒悟,阿藍和豎琴家之間可能是有點小麻煩。
我要說的是,頂樓房間裝修了八個多月還沒搞妥,與阿藍這位代理管家的家事、心情自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這是另一個故事,且擱在一邊不去講他。回到頂樓房間這邊來,起碼頂樓房間與畫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發(fā)現(xiàn)畫的那天,正是阿藍、艾娜有事要到三樓找老柏的時候,阿藍有意無意地問我,去不去看看頂樓房間?我便跟著他倆上樓了。這幅畫就在二樓樓梯口暗幽幽的墻腳堆放的臟乎乎的垃圾里,當然不會有人理會在那清理出來的廢棄物里,竟會有東西在發(fā)光。
老柏家的頂樓,就是二樓上面的那一層。按照中國人的叫法,應是用來堆放雜物的閣子,即歇山式屋頂下面的那一層;一般中式建筑不會再加設天棚,法式建筑則盡量利用空間,這一層多半用來做睡房,嵌一幅天花板在屋頂斜坡面的上方,也就是說,人躺在床上,看見的天花板中間平整,兩邊斜斜的,像是覆下的船底,隨時都會塌下來那樣,感覺并不舒服。說句悄悄話——這便是我不想入住大屋的主要原因。每次來探訪老柏,我都住在不屬于主建筑的一座兩層高的小樓里,完全沒有留意頂樓房間的住客是否輕松愉快。
老柏知道我在廢物堆里發(fā)現(xiàn)了這幅畫,眼睛都不眨,就把畫送給了我。并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幅畫,畫的主人……不會是他的父母,更不會是他的祖父母。他笑:因為他們只愛馬。嗯,養(yǎng)馬騎馬賽馬遛馬,轉(zhuǎn)眼就是一輩子。
我再繼續(xù)問多一點,他們可能去過巴黎或歐洲某些個國家?
老柏聳聳肩,用肯定的語氣說:他們絕對沒有去過東方諸國!
說完,他轉(zhuǎn)臉看看我,語氣急轉(zhuǎn)溫柔,笑道:這堆垃圾至少牽涉到三個人。
三個人?把他們的名單寫在紙上。排在前面的是女管家。
女管家是上上個世紀的人,她大約生活在十九世紀末,屬老柏祖父的年代,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在世時,她住在南樓第二層主人房的隔壁。這是位得寵有勢的女管家,很得主人家寵愛,亡故之后,她的房間大門一直緊閉,據(jù)說一直沒有打開過。
另一位是已故的廚娘。頂樓有四個大房間,廚娘住在蜘蛛隔壁,她是老柏的父親雇用的長工,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病故,似是出生在十九世紀末。老柏說,記憶中,這位值得尊敬的女士一生人都留在Le manoir,很少去外地(包括巴黎)旅行。
至于蜘蛛,我沒問老柏他是幾時入住的,想來應該比阿藍更早。記得老柏說過,這是個有錢的傻仔,腦袋瓜里有病,他的老爹身故前已預立遺囑,把他交給一家律師所——蜘蛛一生人所有的開銷都由指定的律師支付。我在樹林里散步時遠距離地見過他,因為不是擦肩而過,猜不出他的年齡;只看見他瘦瘦高高,好像戴著眼鏡。直到知道他頭一次出門就死在安哥拉以后,隨口問了問老柏,才曉得他已有五十多歲了,在Le manoir住了近四十年,同女管家、廚娘一樣,往昔不曾離開過Le manoir。
關(guān)于蜘蛛的死,我寫成了一篇小說。不過,當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幅畫。
正因為蜘蛛死了,頂樓沒有了住客,老柏才計劃重新裝修,希望我是新住客,住得滿意,索性把女管家、廚娘她倆門鎖生銹的房間一并清理。法國人做事,要么不干,干起來頭腦清晰、有條有理;惟夏天到了,工人們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來,逍遙度假去,就算爺娘老子中了暑,也不關(guān)己事;真真?zhèn)€是“孜孜、游游”。所以,要裝修一年也算蠻快的。
往下推想,頂樓房間的住客蜘蛛并沒有離開過Le manoir。這一點很重要。
這次,我可不是寫小說了,一筆一劃地在“蜘蛛”兩個字的后面寫道:他住進Le manoir之后,就沒有離開過。一個連巴黎也沒有去過的精神病人,與中國民間版畫應該劃不上等號;剩下的只有女管家和廚娘了。這關(guān)乎版畫西行的年代。
攜畫返回我在城里的住所,高高掛起。
先欣賞一番(啊啊真好,我的畫?。┰倭咳叽纭A怀艘话偎氖?,可算作“中堂”。
量畫蕊。畫蕊邊上有徒手畫上去的線框,五十四乘一百一十九厘米。用稍粗的厚紙托裱。上面系了根細細的繩供掛畫用,底部以直徑逾寸的竹管為軸。上下無題無款也無任何識記。天位十四點五厘米,地位九點五厘米。左右不一,分別是三和四厘米。制作工藝粗糙,顯然是中國人做給中國人用的廉價商品,過年前在街頭擺賣的那種;但畫面清麗精致,生動得像工筆畫。
像工筆畫,當然絕無可能是工筆畫!畫版事先刻好印下的版線并沒有完全遮去,許多地方并不按線版的指示落筆,如馬蹄、馬尾、紅纓子,淺黑色的墨線歷歷在目。
明顯的四川民間版畫印染方式——先在紙面涂上一層粉,再敷上泥黃底色,之后才印上底版線條;這是第一道基本工序。其后才正式上色。常用明艷的大紅、鸚哥綠、鈷藍、明黃、茄紫等色,顏料富質(zhì)感,人物描繪相當精細,眉眼胡須衣褶紋理,直是一根根一筆筆精描細染而成。十一年前,畫家彥斌帶我去探訪年已九十四歲的邱婆,她使用的顏料和上色方法,至今記憶深刻。
但是,僅用現(xiàn)有的綿竹年畫資料,去印證這幅畫是否綿竹出品,路徑就比較崎嶇;光是采用整出戲曲故事為題材刻下的畫版這一點,就難以比較。不管是與否,還是用心看畫吧!或許正是四川人都熟悉的三國故事,除了士兵手持的盾牌上面有個“力”字,畫面上竟沒再寫任何文字。
您瞧,光按上面所說的這些,就推斷畫的產(chǎn)地是四川,這是有點籠統(tǒng)。四川,四川什么地方?綿竹?夾江?梁平?畫面也讓人甚為猶疑——綿竹年畫以斗方為多,即使是戲曲年畫,也是剪一幅情節(jié)為畫面;如《連環(huán)計》《破鏡重圓》《白象山》等故事中的一個場景。而整出故事集中在一幅畫面上的,似有之字形排列的非戲曲故事《老鼠嫁女》,其他……幾乎都記不起有何個例了。
繼續(xù)細看畫面,似可分割為三截,成氣韻流暢的之字形排列。手搖羽扇的諸葛亮,帶領(lǐng)大隊人馬藏身山中,觀望下面的兵將廝殺;身穿紅、綠、紫色短襦,系緊腰帶的十二名士兵,分成兩派,追方六兵手持刀執(zhí)“力”字盾牌,斗志昂揚;退方六卒有的用盾牌擋頭,有的斜拿著刀,有的拖盾曳旗,眼睛回望著追兵作逃走狀。追方三將、退方兩將,同樣穿著紅綠紫袍,分騎紅白栗色戰(zhàn)馬;兩人在以劍斧鏖戰(zhàn),另一人作刺回馬槍狀抵擋兩名分持寶刀、長槍的騎將。畫面上共有二十位人物,各有各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生動而鮮活……很像戲曲故事《天水關(guān)》。粉白色臉面無毛無須的那員大將,應是趙云,他和有八字翹胡子加嘴下小髭加兜腮虬須的馬岱和魏延,追打兜腮虬須加嘴下小髭加八字翹胡的馬遵和姜維;人物都沒有畫面譜和扎靠。左手捋髯的諸葛亮(畫得好似知道今次賺頭不小的商家佬),微微帶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還有,畫面人物的裝束——尤其是士兵,頭戴綴有紅纓的盔帽,腳穿粉底靴,與明代士兵裝束相似。至于五名武將和諸葛亮旁邊、手持上面插了黑白花翎毛的門槍旗的中軍所戴的帽子,也極是別致;兵將們的盔帽,有綴了紅絨球的硬扎盔,也有沒紅絨球的尉遲敬德式四輪扎巾、秦瓊式云冠扎巾等。
非常有興趣、有耐心地推測這幅畫可能歸屬過的主人、講敘的畫面,還原或組合有關(guān)的故事,我的意思是說,今時能找到的綿竹年畫資料里,并沒有這么一幅畫;而且,它出現(xiàn)在法國遠離紅塵的Le manoir黑屋里,至少也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事?;蛟S,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吧。
就這么簡單地去猜測、構(gòu)想出來的故事是(乘機帶入我自己的某次經(jīng)歷):在洋人可以進出中國的十九世紀,圓明園還沒有被火燒,老柏家的Le manoir第十五抑或十六任堡主的管家或廚娘——的某位親友,輾轉(zhuǎn)去了東方,到了中國,步進了四川盆地。適逢臘月歲前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售賣年貨的墟場擠滿趕集的人,其中也包括這位“親友”。他走進了書畫長廊,(就像二十世紀末,我去到四川成都,走在錦江賓館外面的人行道上,那里已經(jīng)是著名的畫市)專注地仰高下巴,在隨風飄搖的彩畫花紙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手繪“梁山好漢一百○八將”長卷),他發(fā)現(xiàn)了這幅沒有上下題款的年畫(我愛的那幅“一百○八將”也沒有任何文字),經(jīng)過指點比劃的艱辛過程,他成了這幅畫的主人(我快樂地成為“一百○八將”的主人)。卷好包好帶回法國,變成了禮物,(我卻舍不得送給人,總是心思思地兀自盤算:幾時去騷擾我那位幽居在西貢的書法家朋友,請他為好漢們逐一正名)來到老柏家的Le manoir……
重組故事是虛構(gòu),這樣虛構(gòu)也沒有什么不好;法國人酷愛中國文化,由來已久。我有位住在巴黎的朋友,有空就逛跳蚤市場,成了習慣,順手買下的“中國文物”不計其數(shù),僅是年畫,像“唐伯虎與五美”“二十四節(jié)令圖”等,都不見經(jīng)傳……忽然想起一位懂行的朋友說過的話:別提一百○四年前的八國聯(lián)軍效仿成吉思汗軍攻陷城池即任由士兵搶掠三天的“北京慘痛史”,僅一八六○年火燒圓明園時,已是中國文物流落歐洲最無忌的日子。
呵呵中國文物。
在法國人的古老大屋里,發(fā)現(xiàn)了來自東方文明古國的民間老畫,想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說遼闊一點,不過是萬流歸了大海罷。
(選自香港《文學世紀》200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