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

阿槑冒險記

■黃孝陽

一

我叫阿槑。你們會記住這個名字。我是你們。我要替你們打敗世界。

噓。輕一點，再輕一點。從你們嘴里吐出的詞語將會掀開世界體內(nèi)的皺褶。像一個柔弱的處女在匕首的驚嚇下，顫抖著打開身體。

月光被寂靜抹去。這寂靜是一只大手。我推開窗戶，抬頭看天空。天空沒有嘭地掉下來，而是噓了一聲。我吐出痰。痰的盡頭是一根拋物線。鳥，鐵做的，呼地鉆出云層，把拋物線銜在嘴里，往天空那邊飛去。飛得很快。天空不見了。那里出現(xiàn)一片小樹林。一個男人被這根從天而降的拋物線嚇著了，跳出樹林。他真帥，下身貼了片樹葉，生鮮剛猛的模樣差一點就趕得上犀利哥，可惜目光茫然，一點也沒有后現(xiàn)代精神。不過，我能理解?！俺粤诉@樣多米，長這么大的個，沒能為祖國、為人民做點什么，每思及此，傷心欲絕啊?！蔽页腥藬D眉弄眼，很想告訴他，從他告別樹林的那一刻開始，他的未來就不是夢，是做噩夢。噢，他身后跟出來一個女人，下身貼了樹葉不算，上身還貼了兩片，食指上竟然有一枚戒指。戒指金色的光芒像一朵向日葵。女為悅己者容男為悅己者窮。我把笑容擠大——我嘴角三十度的微笑，百度搜索不到。

戒指啊戒指，用萊茵河底的黃金做成的戒指，已被咒語驅(qū)使。所有得到它的人都注定擺脫不了墮落與互相毀壞的命運。河水、少女、眾神之王、巨人兄弟、古老的城郭、戰(zhàn)馬、盔甲長劍……相愛的人要把對方推入火焰，用最鋒利的刃挖出彼此的眼睛。

我大聲朗誦。詞語飛出嘴，排成隊伍，光呈線狀自它們體內(nèi)射出，在空中構(gòu)成一張蔚藍(lán)的網(wǎng)。月光鉆出網(wǎng)，嘩啦嘩啦潑下來。在詞語之間游蕩的旋律仿佛飄浮在水上。大片的音符宛若水波起伏。音樂是一個肉體豐腴的女人。可我這人不太懂音樂，所以時而不靠譜，時而不著調(diào)。我沖著盤在男人與女人腳下的蛇笑，微笑，冷笑，干笑，皮笑肉不笑。我把胃都笑翻跟斗了。是條腹蛇。頭為長三角形，眼、鼻之間有頰窩，眼后到頸部有一條棕褐色縱帶，上緣鑲有一黃白色細(xì)紋。體粗，尾短。我認(rèn)得它。它也認(rèn)得我。在漫長的光陰里，我們無話不談，最后它罵我尾巴長反了，我則罵它那玩意兒都長臉上了。它一怒而去，沒想多日不見居然成了這對男女的馬仔。我沖它做鬼臉，它的表情有點兒囧，應(yīng)該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這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也裝不下它行下的惡——突然羞愧難當(dāng)，一頭溜進(jìn)林邊的草叢。

男人手遮額頭說，“下雨了?！迸私衅饋恚翱?，那個小呆子?！?/p>

火焰在我豎起的中指上燃燒。女人身上的樹葉掉下來，下腹處露出一條傷口。

“這令我想到一幅意大利的殉道者畫像，他的內(nèi)臟慢慢地從傷口中流出來，并纏繞到一個卷軸上。而整個世界就是從這幅卷軸上開始的?！蔽亦哉Z，感覺到饑餓的火在烘烤著胃，便抓起窗欞上的瓢蟲，喂入嘴里。嘴巴咔嚓咔嚓，像鋸子一樣。瓢蟲的頭是臭的，甲殼與葵花籽一般咸，內(nèi)臟是甜的，像喜之郎果凍。每天中午，瓢蟲飛過來，呆到天亮才肯飛走。不知道是從哪里飛過來的。一只一只，成群結(jié)隊，猶如馴服的羔羊。

木頭螺旋式地往窗下延伸。瓢蟲在窗欞上爬得歪歪扭扭。世界上下?lián)u晃。得把它倒過來。我氣沉丹田，腰間發(fā)力，腳朝天花板。腳掌在空中拍打。

男人與女人出現(xiàn)在窗口，好奇地往屋里張望。好奇是根本的原罪，因為好奇，所以貪婪、傲慢、妒忌、暴怒。我瞪起眼，在這種倒立狀態(tài)下撒尿是困難的，可我還是完成了這種不可能的任務(wù)。尿液浠浠瀝瀝。這些由腎臟生成，經(jīng)膀胱排出、酸堿值高達(dá)PH8.0的液體，濺到他們身上。男人臉上驀然出現(xiàn)痛苦的表情。女人尖叫起來，憤怒地從口袋里摸出東西朝我扔來。是石頭——我立刻知道了她的名字，美杜薩——所以我不看她的臉，去看手掌上的那一點尿漬。淡黃色的尿漬沒讓我成為偉大的柏修斯，但還是幫我提供了眾多鏡中的形象。我看見，石頭每扔出去一塊，她的身體就變輕一點。當(dāng)她扔到第七顆石頭的時候，嘴巴變尖了，肩膀上伸展出一對翅膀，胸腹間更生出一對利爪，一下子，好像大風(fēng)刮過，她把那個眼神無比憂郁的男人攫在爪下不見了。一種奇異又赤裸裸的寂靜當(dāng)頭罩下。世界恢復(fù)了正常。千萬棵樹的梢朝他們消失的方向齊刷刷彎下身，捧出玫瑰的形狀。蒼茫大地在我耳中發(fā)出一陣陣輕微的響。

“玫瑰，玫瑰，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啊，耶路撒冷大學(xué)的研究人員日前首次公布了 《老鼠骨骼斷層掃描圖》，如果把老鼠按比例放大并舒展開來的話，除了臉部、足部和尾巴外，老鼠的骨骼構(gòu)架同人類相比，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蔽覔炱鹗^，熱得很。上面猶有女人細(xì)膩的體溫。石頭是黑色的，里面有種類繁雜的花紋于其中上下沉浮流轉(zhuǎn)不息，還有阿拉伯?dāng)?shù)字，是一個篆體七。我認(rèn)得它。這種字體是那個打小立志要當(dāng)倉庫里最大只老鼠的李斯所整理出來的一種書寫標(biāo)準(zhǔn)。我還認(rèn)得許多東西，包括天天叫喊要為玫瑰發(fā)起一場戰(zhàn)爭的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常推開窗戶，去看她的王子。如果窗戶下很多人，白雪公主就很快樂，把黑色光滑的長發(fā)垂下去。我希望有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能沿著她的頭發(fā)爬上來，可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真奇怪。他們與魔術(shù)師一樣，喜歡從身體的各處拿出種種匪夷所思的刀子捅來捅去——就好像他們的身體就是一個刀劍庫，捅到最后，那個活下來的人就又老又丑。這時候，白雪公主只好把頭發(fā)收上去，然后唉聲嘆氣。從她檀香小嘴里噴出的氣流就把那個又老又丑的人吹掉了。窗下，更多的時候是空空蕩蕩，也不能說是空空蕩蕩，還有螞蟻、下雨天鉆出地面伸懶腰的蚯蚓、一兩只屎殼郎——它們推的糞球好大，而且非常圓。這個時候的白雪公主特別失望。她說，這個時代出了毛病，連一個王子都不能提供。不能為故事提供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她悲傷的樣子真不好看。我就拿起書，使勁兒地拍打她的臉。

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是有文化的根。

那還是在大唐盛世，有個楊玉環(huán)。養(yǎng)在深閨時，非常瘦。她若打開窗戶，巴掌大的黃鸝都可能把她銜走。這不吻合開元年間的審美風(fēng)尚。雖說那是一個“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年代，不必?fù)?dān)心餓死，但閨女嫁不出去也能把做娘的急死啊。她母親悲傷不已，整夜啼哭?？拗拗程煲估?，化身為鳥，直飛上天，繞天上那浮在云端的白玉城三匝，不餐不飲，哀聲長鳴。三個月后，城門打開。出來一位女仙。這不是一般摘桃子替王母娘娘打掃庭院的小仙女。喚作夏姬，當(dāng)年艷名播于天下。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其絕美姿容，撼人眼球。夏姬少女時因在夢中與仙人交媾，得習(xí)“素女采戰(zhàn)之法”，享天地之壽。曾有三位國君為其入幕之賓，稱三代王后；先后七次下嫁，號七為夫人；九個男人死于裙下，又名九為寡婦。古來貞女皆寂寞，唯有蕩婦留其名。夏姬上天后，榨干了許多仙人之真陽，據(jù)《天庭娛樂周刊》主筆不點名地撰文指出：某姓張的管事老頭兒也與夏姬有過幾腿，搞得不再早朝了。王母娘娘大怒，作河?xùn)|獅吼，發(fā)赫后之威，貶她至城門處做清潔女工。夏姬心頭煩悶，每日閑著無事，用長長的彗星編掃帚，再拖著掃帚掃那青泠石階，把那塊眾人踩的臟石頭楞掃成一面光滑可鑒人影的鏡子。每日子時，夏姬問道，“鏡子啊鏡子，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是誰？”石頭畢竟是石頭，再怎么擦洗也不會是魔鏡，始終沉默不發(fā)一言。這情形真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夏姬眉頭蹙顰，在青階上懨懨臥下，懶梳妝，與自己的影子交頸而眠。影子沒有體溫，但好歹也算是一個懷抱，聊勝于無。能怎么辦？沒有男人的生活應(yīng)該怎么辦？只能忍，或者撒一把銅錢在地上再一枚枚摸起。城外鳥聲聒噪，眼淚撲簌簌的夏姬一忍再忍，眼瞅青階上映出幾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終于忍無可忍，出城門揪住鳥翅，大聲說道，“每夜午時，掌摑她一百零八個巴掌，便可得豐腴圓潤?！本瓦@樣，玉環(huán)，被摑成壽王妃，摑成了楊貴妃，從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我得意地笑，得意地蛙跳。蛙跳，顧名思義就是像青蛙一樣下蹲、蹦跳。這是一種超越了楚河漢界的戰(zhàn)術(shù)，它抓“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是泡妞的無上境界。 我說，“駕。 ”

我說，“駕！ 駕！ ”

我想跳到白雪公主的肚皮上，扯住她漂亮的長發(fā)，騎著這匹白色的還沒有發(fā)育完全但性別已定的雌馬，往昆侖疾馳而去。

“昆侖，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高一萬里，方圓八百里。有用上等白玉釀成的叫玉膏的飲料，用玉井水洗過的吃了能在空中行走的碧瓜，有炎火中滋長出的種種奇獸怪禽，還有深潭邊臥俯的每隔千年就蛻掉其五臟的白色龍螭……這些并不稀奇。那里的仙女不僅能奏九韶之樂，更可為秦穆王這種級別的來賓寬衣解帶，一薦枕席。所以，上那的成功男人特別多，經(jīng)常有幾個鉆石王老五大駕光臨。公主啊公主，王子已改名叫鉆石王老五。你要懂得與時俱進(jìn)，懂得去爭取機(jī)會，要主動，要勇敢，而不是整天坐在城堡里扯頭發(fā)，你才能擁有一個讓人柔腸百轉(zhuǎn)的故事，故事的結(jié)局還是幸福的。當(dāng)然，我理解你可能會因為自己的容貌有點兒自卑，缺乏信心，但，再丑也要談戀愛，這樣才能談到世界充滿愛啊?！?/p>

白雪公主羞惱地呸了我一臉唾沫，扯下幾縷頭發(fā)，狠狠地抽在我脊背上。“真爽。這叫S與M。鉆石王老五就愛這套。平常劑量的刺激不能打動他們那顆曾經(jīng)滄海的心。公主，你真聰明。過去要想抓住一個王子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如今要想抓住一個鉆石王老王的心，就得拿皮鞭把他抽出高潮?！蔽掖舐曎澝溃缤粭l發(fā)現(xiàn)了骨頭的狗一樣，因為目睹了真理在一剎那露出的容顏，在房間里躥高伏低。白雪公主仿佛被螫了，罵道，“放狗屁，不對，狗放屁，不對，你丫是條放屁狗。”白雪公主漢字的造詣蠻高的，都能準(zhǔn)確理解這三個詞匯所包含的不同感情。我一時呆了。白雪公主沒再瞧我，扁平的胸部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阿槑呀，你在哪本童話書里見過王子有一個要吃東西的胃？真正的王子只需要我的吻。要不……他就不是王子，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啊，溪流潺潺，遠(yuǎn)山青翠，鳥兒啘囀，風(fēng)景如畫，王子和公主并肩散步，后面跟著一匹白龍馬，王子低聲唱道：我當(dāng)個城管多么榮耀……”白雪公主臉上轉(zhuǎn)換過七八種表情，猛地定格，尖叫起來。有了快感你就喊？白雪公主平時沒見有舞文弄墨的愛好呀。我詫異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趕緊把她塞進(jìn)我的夢里。

二

我有很多夢。它們堆在屋子里，飄在樹的枝丫間，掛在長滿青苔的墻壁上，有時又像NBA賽場上的籃球在地面與籃網(wǎng)間彈動。它們是一大堆泡泡。一眼望過去，它們幾乎毫無差別，但若用了放大倍率在3千以上的放大鏡，便能看見泡泡里藏有眾多頑皮的精靈，又老又丑下巴垂到地上的巫師、肌膚雪白乳房比雪梨還要堅硬的處女、整天拿把斧頭砍樹可從不見伐倒過一棵的工人、種的韭菜比巴西的熱帶雨林還要高大的農(nóng)夫、喜歡看獅子與已婚婦女拼死搏斗的威嚴(yán)的國王……當(dāng)然，還有喜歡做各種稀奇古怪的夢（包括春夢）的白雪公主。

所有的夢，都被人夢過，都曾像被嚼過許多遍，再被許多人踩過的口香糖，在每一個人的夢里出現(xiàn)過。它們把大家的臉弄得又濕又滑又臟又臭又皺。這是一種很糟糕的感覺。

這種感覺比被人忽悠重金購買王羲之的親筆書法“我有一個夢”還要糟糕。

我小時候，應(yīng)該是我3歲的時候，那個大家讓我叫她媽媽的女人，在一間逼仄的小屋里摟著我，眼睛里涌出許多肥皂泡一樣的堿性液體，結(jié)果就把我的臉都弄皺了。我并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叫她媽媽。也不知她額上為什么會被人寫上一個墨意淋漓的 “拆”字。她有一雙迷人的丹鳳眼。大家說，她生了我。我不明白她是從哪里把我生出來。一個爛眼女人指著媽媽的胳肢窩說，“這里?！奔t鼻子的女人騙了我。有一天，我讀了書，懂得女性分娩的整個過程。我在她的子宮里呆了十個月，呆到7斤7兩的時候，她那個器官開始一種不規(guī)則、間歇性的收縮，兩天后，陣痛襲擊了她，這是一種強(qiáng)度不斷增加的疼痛，最后的強(qiáng)度堪與十二級臺風(fēng)卷起的潮水相提并論。潮水撕裂她。把我弄到人世間。我被一個圓臉阿姨倒提雙腿，被她瘦小有力的巴掌上下拍打。我以為自己還要繼續(xù)“被”下去，比如被打死，所以不得不迅速發(fā)出嘹亮的哭聲。我恨她。我恨屋子里所有見死不救的人——難道他們都是 “被沉默”、“被冷漠”、“被含蓄”、“被奴性”？我攥緊拳頭。被人強(qiáng)行從一個容器里倒出來太痛苦了。我想這個“被”字的祖宗。所有的毛孔都各被刺入了一根細(xì)得看不見的針。針在我血管里游，還游出了前后左右，與快慢強(qiáng)弱。我往四周張望。窗外，一個有著落地玻璃的房間內(nèi)，一個穿白大褂的小孩子奮力扳倒桌上的魚缸。力氣真不小。魚全跑到地板上，在濕漉漉的越來越薄的水面上喘息。是金魚。鼓著藍(lán)黑色的眼睛。紅色的大尾巴揚起來，揚了半分鐘，落下去不動了。又過了一會兒，一群群蒼蠅落在它們粉紅色的腮邊。沒有誰想被倒出來的。還是頭朝下。我沖著那個驚駭?shù)目s向房間角落里的孩子露出苦笑。這樣大的小男孩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們有好奇心、行動力、破壞力以及《未成年人保護(hù)法》。我嘟囔著，被圓臉阿姨扔進(jìn)水池，被洗干凈，被稱了體重，被毛巾包裹好，然后被抱回丹鳳眼旁邊，就像一份被細(xì)心包裹好了的巧克力蛋糕。圓臉阿姨說，“這是你的兒子，大胖小子?！?/p>

一個丑陋的有著一只碩大無比的鼻子的我要叫爸爸的男人，在產(chǎn)房外面馬上翻起跟斗。這個愚蠢的以公共知識分子自居的人，若知道隔壁嬰兒房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他還會這樣快樂地翻跟斗嗎？

我被送到嬰兒房，悲傷不已。胸口多了一塊鐵牌。上面有一個阿拉伯?dāng)?shù)字。是七。男人是七畫。畢達(dá)哥拉斯認(rèn)為，數(shù)字具有精神上的意義，可以揭露萬事萬物背后的真理。這可能是真的。到七夕夜，孩子們比賽念繞口令，雙手合掌，邊念邊看北斗七星，“七簇七粒星，七月七日連念七遍為聰明”，誰若一口氣先念完七遍，就是最聰明的。我是七。但七，并不是說就有多好。世上有七劍下天山，也有七宗罪。更何況，從星期一到星期天，就有七天，這是一個無法擺脫的輪回。連上帝也置身于他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大鐘擺里。當(dāng)然，這些道理是把我生下的那對男女所不感興趣的。他們的身體被幸福填滿，填得滿面紅光。大鼻子男人忙著給醫(yī)生護(hù)士鞠躬，散發(fā)早已準(zhǔn)備好的奶糖、紅茶蛋。紅包在丹鳳眼女人躺在手術(shù)臺前就已送好的。給一位叫曉晴的47歲的婦產(chǎn)科主任送了500元。若不送500元，這位縣城第一婦科圣手兼工會主席就要去省里開婦女權(quán)益保障大會。給一個叫劉紅霞的助產(chǎn)士送了200元。劉紅霞就是那個圓臉阿姨。

4）田間卵果率達(dá)到1%時，噴第1次藥，間隔15～20天噴1次，可選用藥劑有25%滅幼脲3號1 000倍液、青蟲菌6號懸浮劑1 000倍液、2.5%三氟氯氰菊酯（功夫）6 000倍液、10%氯氰菊酯（安綠寶）3 000倍液。

以下發(fā)生的事，跟劉紅霞有關(guān)。她有個堂妹，因為未育，想去抱養(yǎng)兒子。這種心情可以理解。但她的堂妹應(yīng)該花錢去外地買一個?？h城里一些生不出兒子的窮人家都這樣干。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若是男性，8000塊錢。若是女性，4000塊錢。可為了省錢，她堂妹要她幫忙。劉紅霞買房時借了堂妹的錢。這個情是要還的。所以她來到嬰兒房，打量了我四遍，打量了我隔壁床位的那個胖小子七遍——他重7斤8兩，比我重一兩。他爸媽沒給劉紅霞送200錢。劉紅霞沒再考慮下去，抱起7斤8兩，蹬蹬蹬來到醫(yī)院后門口。她堂妹早守候在那。7斤8兩本來要姓姜，現(xiàn)在他將改姓李，李世民的李。我在許多年后的一張報紙上看到7斤8兩長大后的相片。他比我?guī)浂嗔?，臉頰上還有兩個迷人的小酒渦。劉紅霞送走7斤8兩后，回來告訴姜姓夫婦，他們的兒子死掉了，扔廁所里了。生了7斤8兩的女人就哭。姜姓男人就說，這是討債鬼哩。去了好，明年再生過一個。那女人就不哭了。這件事之所以會上報紙，是因為劉紅霞后來信了主，跑到教堂做懺悔，被幾個淘氣的躲在懺悔室里的孩子聽到，就傳入姜先生的耳朵。姜先生曾供職于縣里的光明機(jī)械廠，老婆一口氣生了兩個女娃后，被單位上開除了，在菜市場擺攤賣辣椒干。聽聞自己那個死掉的兒子居然一直活著，還喊別人叫爸，當(dāng)下半信半疑，用幾塊奶糖把7斤8兩騙到省城醫(yī)院做親子鑒定手術(shù)?；貋砗?，就與劉紅霞與她堂妹打起官司。

如果劉紅霞當(dāng)初抱走的不是7斤8兩，而是我，整個人世間是否會像混沌學(xué)里所描寫的那樣，因為一只蝴蝶的翅膀，與現(xiàn)在變得完全兩樣？這是不可能的。應(yīng)該還有什么東西，是在蝴蝶效應(yīng)之外。這個外，是指宇宙之外。蝴蝶的翅膀，是宇宙內(nèi)的一小團(tuán)瑰麗的影子。我喜歡這個比喻。它是我的腦子分娩出來的。所以我也喜歡那個寫《洛麗塔》的傲慢的喜歡捕捉蝴蝶的俄羅斯人。他叫納博科夫。把他的名字書寫在紙上，紙張漸呈透明。把他的名字寫在石頭上，石頭變得像蛋糕一樣松軟香甜。風(fēng)把他的名字吹散在空空蕩蕩的曠野上。各種蝴蝶嗅到這種古怪而又奇異的香味后，急急忙忙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他的名字在蝴蝶的翅翼上閃光。有時是青光，有時是白光，有時是藍(lán)光，有時是黑光……總之，比自然界所有的顏色加起來還多出一種。這些承載其名的蝴蝶被制成美麗的標(biāo)本，放在用水晶與書頁鑲嵌的盒子里，無聲地呼喊?？拷凶幼⒁曀鼈兊娜艘灰环N暈眩驅(qū)使，像饑餓的人被食物所散發(fā)出的香味所驅(qū)趕，他們情不自禁地張開嘴，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我能不喜歡這個男人嗎？我都渴望把他從這些閃閃發(fā)光的標(biāo)本里剝出，偷偷藏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閑著沒事，拿指頭捏他的嘴，拔他的眉毛，或者干脆屈起手指頭敲他的后腦勺。我常坐在屋子里呆呆地想。我都想把自己的兩只胳膊變成翅膀，飛到空中去，哪怕別人用獵槍對著我，我也不怕。我能像信鴿一樣飛過丘陵，像大雁一樣飛過河流，像白頭翁一樣飛過海洋。但問題是，當(dāng)我來到他的墳?zāi)骨?，用尖硬的喙掘開濕潤的土地，我能在那里找到什么？也只能在那里找到土。只不過是顏色要更黑一點的土?；蛟S土壤深處還有一根用來絞死中年男人的繩索。

中年男人都是可恥又可憐的。那個想奪回兒子的姜先生，在法院幾進(jìn)幾出，如同一頭咆哮的受了傷的獅子。大家以為他會像董存瑞一樣舉起炸藥包，他卻在法院門口跪下，用頭去撞地，把路面撞得殷紅，把那用尺許見方的大理石鋪成的路面都撞出宮商角羽。這種音樂的節(jié)奏顯然于事無補(bǔ)。那大理石的底下是濕潤的土，又不是女人的子宮，哪能生出一個兒子？

“他真蠢。一把年紀(jì)活到狗身上了。搶兒子有啥意思？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可收財禮，生男就得當(dāng)馬牛。為什么就沒有一點投資意識？現(xiàn)在男女性別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未來二十年，每100個男人就有15個討不到媳婦，過不了合法的性生活。”蒲公英在我窗口跳著舞，快樂無比。它用一種傲慢的得意洋洋的口吻說道，“他是傻X。人又不聰明，還學(xué)人家禿頂！我這樣說是不是顯得很邪惡？邪惡啊，這是一種比善良更積極的品格?？匆妱e人一腳邁向深淵，難免會產(chǎn)生快意……”

我打斷它的話，“天底下的動物與植物都知道這位姜先生是傻X，你這樣說，是不是要我給你一面鏡子，這樣，你想找比傻X還要傻X的存在時，只要自己瞅瞅鏡子就好了?！?/p>

我對蒲公英是有感情的，每到春天，它們唱著歌兒飛到窗前，給我講述什么異域風(fēng)情、宮闈秘聞、閭巷故事、街頭野史，以及什么銅須門、艷照門、勁舞團(tuán)墮胎門、猥褻門等等。它讓我知道了這個世界有很多很多的門，理解了所有的實在、存在、虛構(gòu)、想象、時間都與門這種形式有關(guān)。它甚至?xí)靡徽斓臅r間來給我講述那座偉大的能讓恐怖分子也迷路的北京西直門。

蒲公英唱過幾段俳句，把頭頂白色冠毛結(jié)成的絨球朝向窗外逐漸合上的暮色，聲音低沉下來，“他去給人送錢。手上的辣椒粉嗆得人家兩眼流淚。他去綁架法庭書記員的兒子。書記員又不是庭長。他綁錯對象，只好被擊斃了。他真蠢。他手上有辣椒粉，他老婆手上有辣椒粉，他二女兒手上有辣椒粉，他三女兒手上有辣椒粉，可他16歲的在深圳的大女兒手上沒有辣椒粉。那是多么水嫩的一個女孩兒，上可陪區(qū)長談詩論道，吟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下可與流浪青年一起搖滾，高音嘶啞，猶如一只在爛泥里打滾備受苦痛折磨的雌獸——人送綽號：布吉一枝花。布吉是深圳的一個鎮(zhèn)。京九、廣深、平南鐵路穿鎮(zhèn)而過。動態(tài)人口超過200萬。能在這么多人中混出字牌，豈是等閑之輩？有她出馬，還愁搞不定區(qū)區(qū)一個庭長？別說一個，十個也不成問題?！逼压㈤L嘆，“這都是不尊重女性的結(jié)果。知道厭女癥嗎？這種‘有組織的、制度化的對女性的仇恨與暴力’可謂歷史悠久，在全球普遍存在，體現(xiàn)在各種不同的文化中，且積重難返?！?/p>

這年頭，連植物的話都不可信任了。也難怪這種菊科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只配給人利尿、緩瀉。16歲的小女孩兒都被它說成是黑社會老大……老大的情婦？這是在誹謗我們有5000年光輝燦爛文明史的偉大民族！還狗屁厭女癥！這完全是一些心理變態(tài)扭曲的女人強(qiáng)加以男人的罪名。如果說人間世有一種東西，名曰道德，那么這種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不道德。所謂“操之則遜，不操則怨?！蔽也坏貌粦嵟仄∑压⒌牟弊樱昧Φ財Q，擰啊擰。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大聲吼道：“別用你的性別來挑戰(zhàn)我的個性，那會讓你死得很有節(jié)奏感！”蒲公英發(fā)出聲聲慘叫。門突然被推開。是大鼻子。朝我豎起手指?！鞍?，你想干什么？”

他豎起的是中指。他真幽默。他應(yīng)該朝丹鳳眼豎中指。丹鳳眼應(yīng)該及時把食指與拇指合成圓圈，這就對上了暗號，就跟楊子榮說“天王蓋地虎”，座山雕喊“寶塔鎮(zhèn)河妖”一樣，要不大水就會沖了龍王廟，丹鳳眼的食指與拇指會攥成拳頭，擊打在他鼻梁上。大鼻子的鼻梁是橡皮做的，彈性特別好，經(jīng)過那么多次的擊打，也能巍然挺拔。

我把蒲公英揣進(jìn)口袋，說，“我要去吃鯨魚?！蔽蚁肓讼?，補(bǔ)充道，“你說我太笨了，你說吃魚會聰明一點，你打小就告訴我說世界上最大的魚是鯨魚。你搞錯了。準(zhǔn)確說，是你撒謊了。你其實早就知道：鯨魚不是魚，可你怕麻煩圖省事。唉，寧愿相信世間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張破嘴！但，我還是決定聽你的話，要不，我沒法證明我吃了鯨魚后還是會與現(xiàn)在一樣笨。這叫證偽。證偽主義可以避免對錯誤理論的辯護(hù)和教條。聽不懂？難怪你這種知識分子當(dāng)初會被引蛇出洞了?！蔽以趬衾锟鞓返貙χ莻€大鼻子男人說著話，并伸出手指頭朝他指指點點，我指一下，他變小一些；我點一下，他又變得更小一些。最后，他小得幾乎都不能看見了。我有點難過，只好哭。結(jié)果，他就順著我的淚水一直爬到我的鼻梁上，很開心地用指甲摳我的鼻腔，還說，“癢不癢？癢不癢？”

“當(dāng)然癢啊。笨蛋?！蔽矣昧Φ卮虺鲆粋€噴嚏。他咻地一下像一顆子彈擊出槍膛，雖然子彈的直徑不算太大，還是足以把泡泡撕開。

嘩，嘩嘩。嘩嘩嘩。

呱，呱呱。呱呱呱。

風(fēng)吹進(jìn)泡泡里，有東南風(fēng)，有西北風(fēng)，它們像臺階一樣，一級一級。我蛙跳著，拾階而上，來到泡泡之上。世界的光在這里分成兩半：一半明，一半暗?；钊俗≡诹恋倪@邊，死人住在暗的那邊。右邊的夜穹好像是一床青色白點子的印花染布，鋪展出幸福生活。左邊青灰色的天空則似一條被打瘸了腿的老狗，在一聲聲狂吠。很奇妙啊。天空啊，你就像鴉片一樣讓人上癮……我揉眼，揉鼻子，吟了一句詩，嘴巴不由自主地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我打疼了自己的左臉。

白雪公主從我鼻子里跳出來，一臉慍怒。

為什么她不從別人的鼻子里跳出來？這可能因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有大大的乳房，我沒有。我在兜里摸出兩個白面饅頭，放在胸口。餓了沒？我關(guān)切地問。白雪公主一把搶過饅頭，大口地咬，“阿槑，你真好，你終于答應(yīng)我?guī)饷鎭硗媪??！?/p>

“不。我是帶你去尋找王子的。”我撒了謊，沒交待自己剛才跳窗逃跑是因為我在進(jìn)門處拉了一條絆馬繩，大鼻子男人因為這根繩子不幸摔倒。老實說，白雪公主有沒有王子關(guān)我鳥事。公主與王子在一起還能干什么？也就是生下一大堆小王子，浪費地球資源，制造人口危機(jī)。若是白雪公主真找到一位以做城管為夢想的王子，那我恐怕就可要成為男版潘多拉，被釘上人類的恥辱柱了。但為了看臉色酡紅的白雪公主——天哪，王子這個詞語果然是神奇的換膚霜。白雪公主在聽到尋找王子這四個字后瞬間變身為一顆猶帶有晨露的草莓。

“阿槑，你壞死了。誰稀罕王子？”白雪公主羞答答的，轉(zhuǎn)移話題，“阿槑，若你爸發(fā)現(xiàn)我，會不會像摔死那條狗一樣，摔死我？”

“你又沒狂犬病，我爸干嗎要摔你呢？別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公主哦?！熳蛹夼佑谥T侯，必使諸侯同姓者主之’，故謂之公主。沒看過《公羊傳》？沒關(guān)系，看過《安徒生童話》也是好的。公主，就是那種在十九層鴨絨被上，還會因為底下的一粒豌豆而整夜無法入眠的神奇而又美麗的生物?！蔽铱鞓返貏兤鹗种讣住?/p>

“你爸為何要朝你豎起中指？”

“他覺得我是小怪物，一種比客廳里擺放的電視還要粗俗、下流、愚蠢的怪物。若是時光可以倒流，他們一定很樂意劉紅霞抱走我這個7斤7兩。在我3歲那年，院子里躺了一只小麻雀的尸體。丹鳳眼與幾個大人問我們幾個在一起瘋玩的孩子，小麻雀怎么死的？大家說，它老了！它被壞人打死了！它沒有樹做家了……問到我頭上，我煩著呢，就說：它沒錢送禮，也不肯陪領(lǐng)導(dǎo)在床上跳舞，它領(lǐng)導(dǎo)就把它逼死了。我說得很小聲，可丹鳳眼還是聽見了，就喊——老天，我怎么生了你這樣一個怪物？”

白雪公主被我學(xué)丹鳳眼尖利的嗓音逗笑了，心滿意足地拍著肚子，打著飽嗝跳到我的睫毛上，望著那條蜷縮在暗處的老狗，咭咭地笑，“在這里，做老天爺可真夠難的。還得為一個3歲的小怪物操心。對了，我想去那邊！”白雪公主堅決地伸出手指頭。一張長滿雀斑的傻傻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暈。

我仰望天空，雙掌合十，喃喃禱告。

“阿槑你干啥？”白雪公主滿腹狐疑。

“快點許愿！快點啦，等會就會不見了。”

“流星在哪？ ”

“笨蛋，那個飛機(jī)的燈不就是了？”我大聲叫道，掀起她窄小的裙子，掄起巴掌在她臀部惡狠狠地拍。咦，好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里面有螃蟹？

于是，我又拍了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三

流星是有靈魂的。飛機(jī)當(dāng)然也有。那坐飛機(jī)在空中來來去去的，可是那讓天下男人徒然羨慕的陳家小生？

“陳本紈绔，發(fā)跡于西洋，茍全性命于香港，不求聞達(dá)于英皇。阿嬌不以陳風(fēng)流，猥自枉屈，三顧陳于旅館之中，咨陳以房中之事，由是感激，遂許阿嬌以驅(qū)馳。后值拍照，受任于酒酣之際，奉命于兩股之間，拍出二十有一卷矣……”

幽暗的詞語在空中不斷繁殖，如同黃梅天的蚊群迅速糾結(jié)成黑壓壓的一團(tuán)。雄蚊子吃素，專以植物的花蜜和果子、莖、葉里的液汁為食。雌蚊偶爾也嘗嘗植物的液汁，然而，一旦婚配以后，非吸血不可。因為它只有在吸血后，才能使卵巢發(fā)育。我在心底無限感慨。白雪公主理好裙裾，瘋狂地?fù)鋪?。她尖利的嗓音足以撕破月亮女神的衣裙。說實話，她的屁股又小又沒有彈性，手感實在不好。我跳到一邊，氣沉丹田。要想讓對方閉嘴，就得喊得比她更大聲，像陳家小生那樣道歉，只會把事情越搞越大。這是常識。所以，我喊。我再喊。

“非禮！ 非禮?。?”

我的聲音是如此之大，世界這個鐘擺被這股洶涌的聲浪推得朝反方向擺動起來。于是，白雪公主越是想到我這邊來，她離我的實際距離也就越遠(yuǎn)。毫無疑問，她對我揮出的巴掌也一個不留全落在她那張干巴巴的小臉上。這要是把她打回了一顆受精卵可不太好。這不符合進(jìn)化論。我抓住鐘擺，對著氣喘吁吁的她露出紳士的笑容，“喂，你不是想找你的王子嗎？ 他在那。 ”

我朝暗處指去。那里燃燒起一叢火焰?；鹧胬镉兴奈鍓K飛機(jī)的金屬殘骸。一個模樣俊俏的少年坐在一個黑匣子上，茫然地看著這個世界。

“快去啊，要不，你的王子就要被火焰的舌頭吃掉了。 ”

這是一個扒飛機(jī)的少年。臉上并沒有覆蓋著一層信鴿那種細(xì)而密的絨毛。零下攝氏度的高空氣流沒有凍死他。真是奇跡。難道他胸腔中有一顆火熱的要為全世界人民謀幸福的心臟？白雪公主狐疑地瞅著少年瘦骨嶙峋的掛著幾根布條的胸脯，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副塔羅牌，開始占卜。

這個死丫頭，也不曉得在我夢里偷了多少寶貝。我笑瞇瞇地踱到少年旁邊，“喂，從天下掉下來的家伙，你的勇氣與長劍呢？”少年如夢驚醒，突然嚎啕痛哭。他的眼淚真多，一眨間，整條街道都在他的淚水中浮了起來。該死的家伙，我的鞋子都被打濕了。我跳到街道中央的大理石的塑像上。白雪公主撇嘴說道，“這樣的苕貨，也是王子？”

“呸，你懂不懂，人類流淚是適者生存的結(jié)果。眼淚中含有溶酶菌，這是一種人體自衛(wèi)物質(zhì)，它能保護(hù)鼻咽黏膜不被細(xì)菌感染……唉，說了你也不懂?？催^圣斗士嗎？圣斗士喊一聲‘賜予我力量’，就會獲得無窮的力量。王子這是通過眼淚獲得那千百年的經(jīng)驗與智慧。不然，他咋能認(rèn)出你？頂多當(dāng)你是一個拇指姑娘，沒事拿小手指頭撥弄著你還沒發(fā)育的乳房玩?！?/p>

白雪公主下意識地捂住胸，眼里有怒火噴出。幸好，當(dāng)她的小拳頭離我鼻尖的距離只有零點零五厘米時，那少年說話了，“這是哪？”

少年哭累了。

“如果真的累了，就變成一只蝴蝶逃開吧，不要讓自己太累?！蔽亦止镜?，把白雪公主的拳頭放回她的胸口。啊，這里與剛出籠的旺仔小饅頭一樣香甜。我咂咂嘴，又想吟詩，吟了一句，靈感被白雪公主的神態(tài)嚇沒了。難道這少年上輩子真是王子？白雪公主的嘴大大地張開，是一個洞。我都想往里面扔花生米了。她艱難地合攏嘴，牙齒卻在打戰(zhàn)，她的虎牙好像都有點松動了。一個詞語艱難地從她的喉嚨里爬出來：“媽呀。”

我的脊背涼了。扭頭一看，我母親的媽呀，所有的窗戶都朝我們打開了，各種形狀的窗戶里都同時露出一張張表情迥異的人臉，有的窗臺上還站著幾只鸚鵡、哈巴狗、蜥蜴。那狗的舌頭真長，拖到下面那個沒有表情的人的額頭上。我趕緊跑。跑了幾步，不對勁。天地間響起一聲霹靂。所有的窗戶啪地一下全部關(guān)上，仿佛從來沒有打開過。若不是看著窗戶里的燈，按照某種難以理解的神秘規(guī)律，一盞接一盞迅速消失，我還真會以為自己又來到夢里。

少年眼淚汪汪地說，“飛機(jī)失事了?！蔽遗c白雪公主一起點頭。就算是聾子與瞽者也曉得飛機(jī)失事了。我指指火焰，“你爸在里面？”少年搖頭。我說，“你媽在里面？”少年搖頭。我說，“那你哭什么？”少年小聲說，“沒飛機(jī)坐了。我這還是第一次坐?！?/p>

我恍然大悟。白雪公主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道，“別傷感，沒關(guān)系，前頭還有飛機(jī)場，你再去找一架?！鄙倌瓯贿@個突兀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忙打手勢，示意這里還另有其人。少年的目光四處搜索，終于看見在我肩膀上跳來跳去一臉忿然的白雪公主，驚訝了，“這是什么東西？”我說，“這不是東西。這叫白雪公主。你沒看過童話書？”少年搖頭，點頭，又再搖頭，“看過神筆馬良”。真辛苦。這一會兒工夫，他都把頭搖成撥浪鼓。也真是孤陋寡聞的家伙，一點都不曉得人情世故。沒看過也完全可以當(dāng)自己看過啊。這又不可恥。如今這時代連博導(dǎo)都敢在自己沒看過的論文上簽名。這太打擊白雪公主了。我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果不出所料，眼圈紅了的白雪公主，再次尖聲叫道，“你們這對沒人性有獸性的畜生！”

阿鳥結(jié)結(jié)巴巴，“她會說話？”我沒理會這種愚蠢的問題，說，“禽獸尚且有半點憐憫之心，而我一點也沒有，所以我不是禽獸。而這位同學(xué)看他模樣也不似狼人，公主你這樣恭維他，他會不好意思的?！卑籽┕饕豢跉鉀]吸入肺里，竟無語凝噎，眼珠翻白。我掐她人中，按她后腦勺的風(fēng)池穴，等我開始考慮是否有必要去做人工呼吸時，白雪公主及時清醒，也不說話，泫然而泣。她的淚水與少年的不一樣，每一粒滴到手中，都像小玻璃球。我在指縫里轉(zhuǎn)動著它們。

少年小聲說道，“她怎么了？”

我指指地上亂七八糟的尸體，說，“她希望我們火葬了這些不幸的回到主的懷抱的人。阿門?；鹧?，你這萬能的主……不對?；氐街鞯膽驯侵鞯亩鞯?。他們是含笑逝去的，并非不幸。”我敲敲太陽穴，指揮滿頭大汗的少年把這些遺體拋入火中，高聲詠嘆，“焚我殘軀，熊熊圣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我們的名不過是地里的莊稼，被一只看不見的沒有情感的手種值，也遲早要被這只大手里所握著的光陰之刃一荏荏收割去，以供其裹腹。并不會因為某根麥穗特別粗大、飽滿，它就不再是麥穗，就能擺脫這種命運。

我感慨萬千，嘴中情不自禁地發(fā)出那穿越千古的浩嘆之聲。黃鐘大呂之聲，當(dāng)銘石記之。哪里有石頭呢？大火把小石頭都熔成粉末了。而這個在我肩膀上跳來跳去的白雪公主顯然還沒有進(jìn)化成那個能夠把整個世界都變成石頭的美杜莎。這真讓人傷感。我捶背。少年問，“你在做啥？”我白了他一眼，“這叫念往生咒。好端端的人突然變成了鬼，會有怨氣的。怨氣大了，就是怨鬼。會吃人的，鼓起紅眼珠，拖起舌頭，咕嘟一下把你的后腦勺吞掉了……”我的話沒講完，白雪公主再次尖叫。本來她站得離尸體有5米遠(yuǎn)，現(xiàn)在有50米遠(yuǎn)了。“阿槑，你壞死了?？爝^來啊。”白雪公主直跳腳，若不是害怕更遠(yuǎn)處無盡的南方黑芝麻糊一樣顏色的虛空，她可能已經(jīng)奔到50里外了。女人不尖叫就不是女人嗎？我問那少年，“你怕嗎？”少年搖頭，猛地放下手中一具沒腦袋的尸體，哇地一聲鬼叫，屁股上好像裝了一個強(qiáng)力彈簧，呼地越過我頭頂。一股涼風(fēng)當(dāng)頭罩下，雞皮疙瘩跳出來，臉色綠了，我拔腿就奔。這兩個王八蛋，真是禽獸不如啊。

我們一起上路。少年叫阿鳥。據(jù)他交待，他母親生他時，一股大風(fēng)從天而落，形若大鳥，見物即啄，啄盡村頭千年槐樹的枝葉，啄去村大隊書記承包的魚塘里的水，也啄去他家那間小茅屋的頂，再卷成一團(tuán)，朝他母親的肚皮直撲下來。他母親以為要沒命了，誰知肚皮上一涼，這股怪風(fēng)就沒了，他也站在母親體外放聲大哭。這是阿鳥的名字之來歷。

阿鳥說得一臉羞愧。我大驚失色。這是祥瑞。歷史告訴我們，但凡猛人降世，天生感應(yīng)，必有異兆。趙匡胤為何能坐萬里江山，就是他生下來赤光繞空、奇香裹體。曾國藩憑什么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是他媽夢見巨蟒入懷。我非常郁悶。為什么我出生時，不見日月并起，星大如斗，哪怕是一只小蝌蚪隨著春風(fēng)春雨擺動尾巴游入屋內(nèi)？蝌蚪也可能成為青蛙王子。青蛙變成了王子，就有一個很感人的愛情故事。我瞄了眼瘦瘦小小還沒有發(fā)育的白雪公主，心中一嘆，下意識地又呱呱地叫出聲。

白雪公主不樂意了，“你為什么要學(xué)蛤蟆叫？小心我把你烤了吃?！?/p>

阿鳥說，“蛤蟆叫是咕兒呱、咕兒呱。阿槑是在學(xué)青蛙叫?！卑ⅧB的嘴一下尖一下扁。白雪公主皺眉說，“阿鳥，你真是一只討厭的鳥。那架飛機(jī)怎么摔不死你？”我說，“阿鳥是鳥。鳥從空中落下來，怎么摔得死？除非，你拿槍對著他射擊。你有嗎？你是女人哦?！蔽也粦押靡獾匦?。郁悶的是白雪公主沒聽明白。她猛地拽住阿鳥的鼻子，越拽越長。一厘米、二厘米、三厘米，我為白雪公主吶喊加油。

她氣咻咻地喊，“你不是王子。你是匹諾曹。”

阿鳥糊涂了，頸脖子像鳥一樣探到我這邊來，眼眶紅紅的，“阿槑，我知道王子。王子基本上在英國。查爾斯王子給卡米拉打電話，想做她的衛(wèi)生棉條。衛(wèi)生棉條是什么東西？”

我打斷這只笨鳥的話，“用來堵鼻血的。你沒流過鼻血嗎？我揍你一拳，你就會流了?！?/p>

白雪公主若有所思地點頭。她的臉沒有變成蘋果臉。難道她從來沒聽說過那種棉質(zhì)的解放了婦女身心的圓柱體？我夢里藏著的那么多生理書，真是浪費掉了。阿鳥又問，“匹諾曹是什么？”我去拍他的大頭，“沒看過《匹諾曹奇遇記》不是你的錯，這怨不負(fù)責(zé)任地把你生出來的你爸你媽。他們只顧自己的荷爾蒙。但你這樣大聲嚷嚷是不對的。你顯得沒文化，這讓我也沒面子。是不是？”我沒理白雪公主。她寂寞了，在阿鳥肩膀上跳來跳去，聲音提高到足有一百分貝，“匹諾曹是什么東西？他不是東西，是壞孩子！每當(dāng)他說謊的時候，他的鼻子就長一截，他連說三次謊，鼻子長得他連在屋子里轉(zhuǎn)身都不可能了?！?/p>

我捂住耳朵。阿鳥去摸鼻子。他的鼻子又圓又紅。這時候的他完全是小丑。難怪白雪公主越瞧他越不滿意，動作越來越暴力。我哈哈樂出聲，想把蒲公英掏出來，嘴里喃喃說道，“蒲公英啊蒲公英，你說，那架飛機(jī)是不是阿鳥弄掉的？”蒲公英不見了。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一定是趁我不注意偷偷勾搭奸夫私奔至某處生兒育女去了。我生氣地吐痰。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洞。阿鳥沒留神，腳崴了，摔倒了。大地震動。地縫里透出一絲光亮。一個模樣古怪、鼻子長長的家伙從洞里鉆出來，跳到地面，雙手叉腰，眼里冒出兇光，“喂，你們踏碎了我睡覺的床。得賠錢。3000。念你初犯，打八折。還有，你們踩傷了我的一條腿，這個醫(yī)藥費也得出，10000。醫(yī)藥費不打折。”我與阿鳥面面相覷。

“這不是匹諾曹嗎？”白雪公主打破沉默，咯咯笑了，去摸小怪物的鼻子，“小家伙，你收人民幣還是收美元，或是越南盾？”白雪公主摸出幾疊鈔票。她個子小，鈔票面積又大。她像坐在鈔票上在空中滑來滑過。敢情，她將鈔票當(dāng)滑板了。

匹諾曹的眼珠越瞪越大，在快要掉下來的一刻，他成功地把它們又塞了回去，嘴里高叫，“烏啦。我都要。我跟你混，好不好？仙女姐姐，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把我從木偶變成了人，又不教我賺錢的法子。這些年，為填飽肚子，我受的苦……哇，苦過了解放前?，F(xiàn)在買什么吃的，都要錢。連上廁所，也要錢。有一次，看守的老太爺硬把我從蹲坑上拎出來。仙女姐姐，為了一口飯吃，我還能去干什么？我都想再賣身為驢，去馬戲團(tuán)做一個饑餓表演藝術(shù)家。可他們說現(xiàn)在沒人看馬戲了，要看周杰倫，不對，是要看最流行的獸獸門了。馬戲團(tuán)要解散。我只好在地底下鉆來鉆去，找一些植物的塊莖、西瓜籽和櫻桃核。太冷了。又冷又餓。這里比地面安全一點，沒有老虎，獅子，但土壤深處還是有鼷鼠、蠐螬、蚯蚓、土鱉蟲。它們打來打去。土底下沒有日落日出。架打久了，打到后來就沒激情了，不富有一點觀賞性，中間還可以舉手要求暫停跑去大便?？龋疫@都在說什么??？不過仙女姐姐是不要大便的。最可怕的是蛇。這是噩夢。我差點被它當(dāng)成了晚餐。你看我的鼻子。上面是不是有點缺？蛇咬的。那條連它的子子孫孫都要沒生殖器的蛇。咬了我的鼻子后就盤成一團(tuán)打起呼嚕。真奇怪，可是它的尾巴還會左右甩動。幸虧我腳步靈活，才能于談笑間一一避開。我在地底找到了一本武林秘籍。仙女姐姐，知道《天龍八部》嗎？有一種凌波微步。我學(xué)了很久才學(xué)會的。要不要我走給你看？跟模特兒走貓步一樣酷。仙女姐姐，你模樣變得真大。我怎么沒看到你鑲珍珠的高跟鞋，黑麝子皮的短裙，帶網(wǎng)眼的尼龍長襪，帶鐵釘?shù)捻椚陀米詈玫暮诶瞧と喑傻钠け?？你把它們藏在哪？我去替你拿?！?/p>

白雪公主叭嗒一下從鈔票上掉落。阿鳥吐出舌頭，看看我，舌頭收不回去，被風(fēng)吹到我臉上。濕濕的，黏黏的，真討厭，比狗的舌頭還可惡。我沒說二話，千言萬語化作一個動作，跳過去，一腳踏在匹諾曹的頭頂，把這個饒舌無比的生物踩進(jìn)地縫里。踩啊踩，就跟農(nóng)民伯伯踩秧苗一樣。世界清凈了。大地重新合上。

白雪公主眼神混沌，“那是匹諾曹嗎？”我說，“你見他鼻子長了嗎？”白雪公主搖頭。我拍拍她發(fā)青的小臉蛋，“那就不是，可能是一只受過核污染的臭蟲。也可能是諾匹曹或曹諾匹。走吧。或許前頭還有一個匹曹諾，知道匹諾曹幻覺嗎？就是人的大腦對自身認(rèn)識產(chǎn)生偏差和誤區(qū)。一個心理學(xué)上的名詞。當(dāng)然，你要把匹諾曹幻覺稱之為阿Q精神，我也不反對。世界在我們想象以外，大得什么樣的可能都有。而且，很可能，這世界就是由這諸多的可能組成。哎，我是不是也有一點饒舌？”

他倆的目光差點要把我剁成肉醬。我乖乖閉上嘴。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在前面，保持沉默。阿鳥跟在后頭，保持沉默。這只傻鳥還傻傻地回頭望，結(jié)果腳又再次受傷，一瘸一拐。還好，這次沒有一只可怕的小怪物從地里蹦出來——畢竟世界上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有小怪物出現(xiàn)。受了驚嚇的白雪公主沒去嘲笑他，老老實實俯在我衣領(lǐng)里，慢慢轉(zhuǎn)動眼珠，打量著這個奇異的活人與死人同在的世界。

說是世界，其實是不對的。世界何其大，我們何其小。我們的眼睛又不是哈勃望遠(yuǎn)鏡，能發(fā)現(xiàn)黑洞存在的證據(jù)，探測到恒星和星系的早期形成過程。嚴(yán)格意義上說，我們目前在稻城。這里有許多高聳入云的房子。房子與房子幾乎要粘在一起，像在跳貼面舞。尖形屋頂?shù)姆孔邮枪?，方形屋頂?shù)姆孔邮悄傅?。毫無疑問，這是一座善于叫春的城市。我們繞過這些建筑物，看到了一群在歇斯底里地喊叫的房子。它們的臉上涂滿亂七八糟的顏色，還在拼命跺腳、拍手。白雪公主小聲說，“它們怎么還不睡？”

“噢，因為在里面呆著的都是一群晝伏夜出的生物。”我朝走出玻璃門的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孩豎起手指，“哈哈，幸運52大轉(zhuǎn)盤開始滾動。請搶答：她臉上有多少種色彩？”

阿鳥脫口而出，“250種?！?/p>

阿鳥到底是白癡還是天才又或者是白癡天才？我側(cè)眼瞧他。阿鳥叉開巴掌，喉嚨里劈哩啪啦地倒出豆子，“頭發(fā)上有72種，臉頰上有36種，指尖上有10……”

我憤怒了，去敲他的頭，“阿鳥，我要檢查答案正確與否?！卑ⅧB哭喪起臉。白雪公主有一顆無畏的心，嘩地起身抓著我的幾綹頭發(fā)，來回一蕩，就蕩過去。她的速度太快，在女孩額頭上一撞，彈回我懷中。女孩尖叫，“哪個畜生沒屁眼？”

這種勁舞團(tuán)3D人物造型妝扮的女孩真粗魯，一點也不尊重排泄系統(tǒng)。我迅速伏身，阿鳥的動作更快，幾乎貼得與地面一樣平。我去捅他的胳肢窩，“你就是這樣扒上飛機(jī)的？”阿鳥嚴(yán)肅地點頭。女孩可能懂得聞音辨位，立刻氣勢洶洶地往這邊走來。她穿的高跟鞋的鞋跟足有10寸高，且若錐子一樣鋒利，這要在脊背處跺一下，上帝，我就要進(jìn)六道輪回了。我望向阿鳥，“你看過邱少云嗎？”阿鳥點頭。我抓住他的左手塞進(jìn)他嘴里，沉痛地說道，“生得光榮，死得偉大?！卑ⅧB的眼眶馬上濕潤了。于是，當(dāng)那只高跟鞋眼看要與我發(fā)生親密接觸的一刻，我懶驢打滾，接著再一招羚羊掛角，把阿鳥拽到我剛才臥倒處。阿鳥的眼珠子立刻像是要從眼窩里滾出來。那女孩的高跟鞋毫不留情地踏過他的臀部。疼痛在阿鳥的神經(jīng)末梢處張裂開，撕碎了起碼14億個細(xì)胞。阿鳥悲憤欲絕，喉嚨里只有一些不成詞組的單音節(jié)在回蕩。

我目送女孩轟隆隆遠(yuǎn)去的背影，想起上世紀(jì)二戰(zhàn)時納粹德國的坦克，輕拍阿鳥的背部，讓那些細(xì)胞停止分裂。我說，“阿鳥，你經(jīng)受住了黨和人民的考驗。在美女裙下也堅持了英雄本色，沒喊沒叫，沒雙手投降。你要感謝人民給了你一個成為英雄的機(jī)會。阿門。你是新時代的邱少云！”白雪公主從我懷里歪出半個身子，“邱少云是哪本童話書里的主人公？”

“公主啊公主，光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是沒有用的。新世紀(jì)女性要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寫得了代碼，查得出異常；殺得了木馬，翻得了圍墻；開得起好車，買得起新房，斗得過二奶，打得過流氓……只有這樣，才會有王子為你沉睡。想想，你把內(nèi)功練好，然后請世人轉(zhuǎn)告王子：老娘還在披荊斬棘的路上,還有雪山未翻、大河未過、巨龍未殺、帥哥未泡……叫他繼續(xù)死睡吧——這有多拉風(fēng)！我在夢里的第三個房間靠右邊墻壁的書櫥上擱著的那排革命歷史書，你都沒看？不看就不對啊。那都是我們稻城人民的驕傲。你是外國人，可現(xiàn)在到了稻城。雖說非我族類，其心可誅?？僧吘惯@也是白求恩大夫用生命捍衛(wèi)的偉大的國際情操。情操聽不懂？操，聽得懂嗎？也聽不懂？那就回去看書！”我把白雪公主的頭塞回懷里，笑瞇瞇地望著淚水漣漣的阿鳥，“阿鳥，我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同飛機(jī)的旅客全死了，你沒死？難道你是外星人？看你的模樣不大像。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瞞過那么多雙眼睛爬上飛機(jī)的起落架，還不被凍死，摔死，或因缺氧而死？你當(dāng)我白癡？這不可能，除非你能把網(wǎng)游玩得與梁攀龍一樣酷，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匪夷所思的人間奇跡?？删退闶橇号数埌峭觑w機(jī)后，也患上高空后遺癥，你的聽力為何沒有半點問題？難道說，你是蔣介石派遣來的特務(wù)？”說到最后一個字，我聲色俱厲。阿鳥喪失了說話與思考的能力，眼神是直的。這時候的阿鳥可以當(dāng)滑板。不過，我本善良，不忍心踩上去。我敲敲滑板的頭，敲敲滑板的尾。過了五六分鐘，滑板響了，阿鳥說，“是啊，阿槑，為什么他們都摔死了，我怎么就摔不死？難道我是翼人？”

阿鳥去查看自己的胳肢窩上有沒有翅膀?？蓱z的孩子，看多了租書店里的奇幻小說。連翼人就是鳥人都搞忘了。我拉起他說，“走吧。他們摔死了，是他們命不好。你摔不死，你更命好。俄羅斯一個叫庫佐列娃的婦女，一生中與死神打了500余次交道，被高壓電電了，被坍塌的水泥陽臺砸了，被劇毒的眼鏡王蛇咬了，被颶風(fēng)卷到萬米高空了……就是死不了。看過章子怡主演的《十面埋伏》嗎？你與小妹一樣，同屬于蟑螂體質(zhì)，還是最強(qiáng)悍的那種。你是否可以發(fā)誓那架飛機(jī)不是你擊落的嗎？”

阿鳥的眼睛變得比黑曜石還亮，“我看過。我最喜歡看章子怡了。若她能看我一眼，我就是死也開心了?！?/p>

白雪公主又從我懷里伸出頭。這一次，她表情兇狠，目光陰沉，“章子怡是誰？”

不吃飯的女性這世上也許還有好幾個，不吃醋的女性果然連一個也沒有。我打了一個哈哈，“哦，她發(fā)明一個新時代的短語：詐捐猛于虎。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巧言令色，自取其辱……”

阿鳥不識趣，打斷了我的雅興，仍兀自說道，“一個國際影星。公主啊，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從武當(dāng)山懸崖下縱身跳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我都足足流了三天眼淚?！?/p>

然后，阿鳥的門牙碎了。

白雪公主吃驚地望著自己的拳頭說，“呀，我的勁好大。 ”

黃孝陽，1974年生。江西撫州人。作家、編輯。獲第三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江蘇省簽約作家。已出版《人間世》、《遺失在光陰之外》、《網(wǎng)人》、《時代三部曲》、《阿槑冒險記》等。另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萬余字。提出“量子文學(xué)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