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忠
(國立清華大學,臺灣新竹,30013)
“流亡”在上海
——重讀梁京(張愛玲)的《十八春》與《小艾》
陳建忠
(國立清華大學,臺灣新竹,30013)
1949年后的張愛玲人生行程發(fā)生變化,她體驗了典型流亡作家的心路歷程,成為東亞流亡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案例。以“境內(nèi)流亡”的視角探討張愛玲以筆名“梁京”所寫的《十八春》及《小艾》,通過分析兩作的不同版本,可以厘清張愛玲藉修改來響應時代變化的心路歷程。研究發(fā)現(xiàn),張愛玲在精神世界與文學世界的追求上逸離主導性的時代潮流,表面看似無可奈何地屈從了時代,但實際依然不合時宜,因此她的人與作品都具有流亡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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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柯靈是張愛玲舊識,他對張愛玲崛起于文壇、以及無法被同時代的中國讀者所認識,曾有過精到的觀察。那是由于張愛玲崛起于一個“新文學傳統(tǒng)”被切斷的淪陷區(qū)之故,她便不受限于正統(tǒng)的啟蒙與救亡文學傳統(tǒng)的要求:
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瓘垚哿岬奈膶W生涯、輝煌鼎盛的時期只有兩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千載一時,“過了這村,沒有那店”。
幸與不幸,難說得很。(柯靈 1985:101)
惟其如此的張愛玲,似乎才顛倒了文學必須是救亡圖存的偉大工具這樣偉大的包袱。但不幸的是,張愛玲活在一個如果不是為了救亡圖存就絕無完全創(chuàng)作自由的時代里。流亡,成為她保持自由創(chuàng)作必須付出的代價。
張愛玲(1920-1995)個案的特殊意義,在于從身處淪陷區(qū)到生存于解放后的上海,再南下至香港,轉(zhuǎn)而進入美國,及至作品被“中介”至臺灣,她經(jīng)歷了在中國內(nèi)戰(zhàn)與世界冷戰(zhàn)體制的背景下,典型流亡作家的心路歷程,應該可以成為一個東亞流亡文學(Exile Literature in EastAsia)的重要案例,表現(xiàn)了二戰(zhàn)后中文作家如何漂泊離散在不同的土地與政權(quán)之間。藉此歷程,又可串連起臺灣、香港、中國、美國之間錯綜復雜的文學/文化與政治關(guān)系,從而深化中國文學或華文文學的比較研究。
在淪陷區(qū)文壇出場的張愛玲,心靈流亡與身體離散成全了文學,創(chuàng)造了一生傳奇。張愛玲出生于上海,1939年進入香港大學文學院就讀,1941年珍珠港事變后香港淪陷,來年返回上海。1943年于上海發(fā)表第一篇文章《沉香屑:第一香爐》后聲名大噪。1945年抗戰(zhàn)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繼起,她頗沉寂一時。1949年新中國成立,她于來年開始以筆名“梁京”于《亦報》發(fā)表連載小說《十八春》及《小艾》,但由于數(shù)次修訂、改寫,以至于到今天為止版本依舊殘缺不全,處處顯示出她的流亡心理與命運。筆者因而認為,張愛玲在上海解放后的處境與心境,以及她流亡至香港和美國這段期間的作品,無論屬于境內(nèi)流亡 (exile in the country),還是海外流亡 (exile out of the country),都無疑可以從“流亡文學”的角度對 50年代的張愛玲文學予以重新解讀和定位。
本文旨在考察張愛玲在創(chuàng)作必須處處與統(tǒng)治者妥協(xié)或合作的情況下,流亡于中國境內(nèi)的書寫意義。本文強調(diào),張愛玲的流亡境遇不僅始于她流亡香港。事實上,在 1945年至 1951年間,她就已倍嘗“準流亡”的經(jīng)驗。先是耳邊時不時傳來“漢奸”、“文奸”的罵聲,解放后則是跟著一起下鄉(xiāng)體驗土改。
迄今,臺灣沒有《十八春》(1951)的任何版本,只見其在流亡期間改寫的版本《半生緣》(1969),即令皇冠出版社多次再版的全集里亦然。在“張學”香火鼎盛的此間,這無疑是不可思議的出版現(xiàn)象。但有趣的是,中國境內(nèi)的數(shù)個張愛玲全集、文集或單行本,全都收錄了《十八春》,而未必只重視《半生緣》,至少如安徽文藝、浙江文藝、海南、哈爾濱等出版社都出版過《十八春》。
無論如何,當今學界與書界無疑需要重新正視《十八春》缺席的現(xiàn)象。然而,《十八春》與《小艾》之創(chuàng)作、修訂與出版,連帶其日后在海外與中國被接受的經(jīng)驗,都顯示出這兩部張愛玲 1950年代滬上創(chuàng)作末期的小說,已置身在一個極其復雜的內(nèi)戰(zhàn)與冷戰(zhàn)的歷史情境當中,且已開啟她“言不由衷”或“勉與配合”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這些狀況之所以產(chǎn)生,其實是她即將或已然成為一名“流亡者”的身份使然。
本文試圖從“境內(nèi)流亡”的角度,重讀《十八春》與《小艾》(其中涉及以張愛玲本人刪修、以及臺灣香港兩地之各種版本的演繹過程),藉以凸顯其作品即使在今日,仍未能完全免于以不同版本“流亡”各地的狀態(tài)。
1950年 7月,張愛玲在上海市委宣傳部長、上海市文聯(lián)主席夏衍的提名下,參加上海第一屆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當時她使用的名字正是解放后才開始使用的新筆名“梁京”,它在 1950年代初期的上海是一個人人猜測的名字。直至 1970年代初,張愛玲才首次對研究者水晶承認,梁京乃其筆名(參見水晶 2000:26)。無論刊行與出版作品,還是出席公開場合,張愛玲都以“梁京”之名來簽署。這已非尋常的化名行世,簡直是想要隱姓埋名。不能現(xiàn)身來領(lǐng)受更多的掌聲,對于堅信“成名要趁早”的張愛玲而言,當非所愿,實屬無法而為。據(jù)此,筆者認為,“梁京”作為一個新名字,便是張愛玲開始其境內(nèi)流亡的先兆。她不僅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局勢之不利,也藉由新筆名預示了她將步上“亡名之途”的命運。
關(guān)于張愛玲被指為漢奸的問題,當年她就曾予以辯解,這當然可視為中日戰(zhàn)爭的后遺癥之一,直接促成她必須要取新筆名。當年,戰(zhàn)爭剛結(jié)束,國民黨接收上海,批評的壓力馬上涌現(xiàn)。因此,1946年 11月,張愛玲在增訂版的小說集《傳奇》里,以“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為代序,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自我辯誣。文章一開頭她就說到:
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么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jīng)叫我參加,報上注銷的名單內(nèi)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張愛玲 2010a:294)
在上海淪陷區(qū),張愛玲還能夠以辭函婉拒,不去參與日本帝國的大東亞作家會議,但受邀本身已足以為她招來“漢奸文人”的罵名。這種經(jīng)驗可堪對照臺灣作家如張文環(huán)、龍瑛宗、楊逵等身在日本殖民地的經(jīng)驗,這些臺灣作家不僅為“[日]帝國”效命的經(jīng)驗豐富,猶有甚者,他們甚至沒有婉拒的空間,只能去為“帝國戰(zhàn)爭”宣傳。
新中國時期,張愛玲受邀復出,1950年 3月至1951年 2月間,于《亦報》連載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十八春》;1951年 11月則在同一小報發(fā)表《小艾》。不過,1951年 11月,文藝整風運動開始,夏衍、蔡楚生、史東山等權(quán)威人士都遭到批判 (沈鵬年 2009:246),這時雖然張尚在連載《小艾》,但此事是否讓她明白中國的言論尺度,而有出走之舉,值得再加考證。不過在行動上,張愛玲于 1952年 7月,以恢復因戰(zhàn)事中斷之學業(yè)為由,申請離境到香港。
此后,張愛玲再沒有回到中國,直至老死異鄉(xiāng)。張愛玲流亡海外長達四十年,無論對于喜之者還是惡之者,她作為海外中國文學、乃至于海外流亡文學的代表當無疑異。本文進一步認為,張愛玲倉促出走的原因其實可逆推至其自上海光復至解放期間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壓力;因此 1950年代初期,在逗留于上海的最后時光里,張愛玲應已進入一種“準流亡”(quasi-exile)的心理狀態(tài),一如她以“梁京”之名行世所表現(xiàn)出的意涵。因此,“流亡”在上海,意味著張愛玲已是主流話語的局外人。在這樣的脈絡(luò)下重讀她的《十八春》與《小艾》,興許能帶給我們更多關(guān)于中國當代作家與國家權(quán)力,乃至于張愛玲與東亞冷戰(zhàn)結(jié)構(gòu)間更多的反思空間,從而重新定位她在1950年代創(chuàng)作的意義。
1950年 3月 25日《十八春》開始在《亦報》連載,至次年的 2月 11日結(jié)束,時間將近一年,分 317回載完,此為“亦報連載版”。1951年 11月,亦報社出版了修訂后的單行本,初版兩千五百冊,此為“亦報修訂版”。以上兩種版本作者均署名“梁京”。
《十八春》主要以回憶方式講述了世鈞與曼楨相戀十八年卻無緣結(jié)合的故事。其間,曼楨遭姊姊曼璐陷害,失身于姊夫祝鴻才。而世鈞誤信曼璐,以為曼楨和仰慕者慕瑾成婚,遂在萬分痛苦下與世家小姐翠芝結(jié)褵。此后,曼楨歷經(jīng)產(chǎn)子、逃家、姊死、下嫁姊夫并離婚等事。解放后,眾人在巧合下重遇,一同相約到東北去為人民服務。
在美國時期,張愛玲將《十八春》改寫為《半生緣》(1969),其中最重大的改變是將敘事時間縮短為十四年,只講到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不再觸及全國解放這一歷史背景。刪去國民黨迫害豫瑾(原著名慕瑾)太太受酷刑拷打致死的情節(jié);另一人物叔惠也未曾到西北解放區(qū)去加入共產(chǎn)黨,而是留學美國,娶了富家女,后離婚回到上海。曼楨與世鈞重逢時,只演繹了“世鈞,我們回不去了!”這樣“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凄美結(jié)局①,那種為人民服務的壯志已然讓位于兒女情長。
值得注意的是,在“亦報修訂版”的《十八春》之外,實另有“亦報連載版”的問題必須厘清。這點迄今并未受到重視。對比過《十八春》亦報連載版與亦報修訂版的學者杜英表示,當年《十八春》的修訂主要表現(xiàn)為:1951年 11月,外在的藝術(shù)要求其實更加政治化,“張愛玲卻在修訂本中大面積地刪除關(guān)于政黨認同和階級觀念的描寫”(杜英 2008:354),其中部分細節(jié)如下:
內(nèi)容的修訂主要表現(xiàn)為曼楨等人政治思想的淡化和諸多人物陰暗面的隱去。修訂本中,濃墨重彩的舞會和具有政治意味的對話均被刪除。如此,解放前的世鈞和曼楨并無意去邊區(qū)工作,而叔惠去西北解放區(qū)也是受同事的影響。張愛玲不僅徹底改寫了三人解放前政黨認同的明確性,還抹平了這種認同的主體自覺性(359)。據(jù)此,有論者 (金宏達 1994:391)認為:“《十八春》刪去后半部變成了《半生緣》,張愛玲還是張愛玲”,這恐怕還描述得比較簡單。至少在《十八春》刪修為《半生緣》之前,尚有連載版與修訂版的《十八春》之別。換言之,張愛玲在小說發(fā)表后當年,就在一年內(nèi)做了某種程度的故事“復原”工作,而在真正流亡后才又更大幅度地舍棄了有關(guān)上海解放初期的描寫。不過,重讀《亦報》上的首發(fā)版本,并對照張愛玲修訂后出版的版本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思考其實頗有“懸崖勒馬”的意味。從連載、修訂到改寫,當被視為一次作家回歸創(chuàng)作本意的修正行動,因為這種修訂其實是修去了與愛情故事不合拍的部分,同時也具備有某種不合時宜的“危險性”。
亦報連載版《十八春》的描述中,解放前的叔惠、世鈞和曼楨在學生時代都是共產(chǎn)黨員,立志去邊區(qū)服務,叔惠還實踐了這種志向,但這些對話在修訂版中已被刪去。例如連載版第十三章中,叔惠向世鈞表明要去蘭州:
世鈞呆了一呆,道:“那邊好像有戰(zhàn)事吧?現(xiàn)在西北成了解放區(qū)了?!笔寤菪Φ?“我想去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世鈞望著他微笑。叔惠笑道:“你怎么好像很詫異似的。從前我們在學校里的時候不都是共產(chǎn)主義者?”世鈞笑道:“那……就像出疹子一樣,是每一個年青人都要經(jīng)過的一個階段?!笔寤菸⑿Φ?“你說這個話,倒好像你跟年青之間已經(jīng)有距離了,我覺得非??杀?。(梁京 1950)②
也就是說,連載版有“從前我們在學校里的時候不都是共產(chǎn)主義者”等政黨認同的話語;修訂版則改為叔惠去解放區(qū)是一種“為人民服務”的選擇,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認同。當然,這段情節(jié)也多出了“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那邊”這樣的話,以符合叔惠的心理動機;可是修訂版《十八春》上的叔惠如此說道:
我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我還沒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著,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在這兒待著,無論你怎么樣努力,也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還是上那邊去,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梁京 1951:261)③
這些段落的刪去與修改正說明了連載時積極與主流共產(chǎn)主義話語呼應的寫法。如果當時的某種表態(tài)明顯有別于張愛玲以往對于政治活動的態(tài)度;那么,修訂版則顯示了張愛玲試圖找回較為忠于原始創(chuàng)作意圖的思考。雖然解放以來“三反”、“五反”活動的持續(xù)展開使思想改造的壓力有增無減,張愛玲仍然選擇了淡化政黨認同與政治思想的描寫。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十八春》連載期間,張愛玲不僅參加了上海文代會,也隨上海文藝代表團去蘇北參加了兩個多月的土改工作 (魏紹昌 2002:142)④。此次的土改經(jīng)驗成為她日后寫《秧歌》的素材之一。但筆者更想指出的是,如果張愛玲在蘇北體驗土改時依然持續(xù)創(chuàng)作連載《十八春》,⑤那么可以推斷,親眼得見土改狀況應已埋下她對于新中國的某種疑慮,以至于她在修訂時大幅修改了表態(tài)過度的話語。
同時,如同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如果《半生緣》能夠稱得上是成功的長篇小說,那是因為它改寫自《十八春》。除去局部的政治性描寫外,《十八春》本身已具足一個愛情故事的完整要素,其美學表現(xiàn)較諸張愛玲此前的短篇更為沉穩(wěn)、細膩。雖然張愛玲也曾把《十八春》形容成是“Potboiler”(“為糊口而寫的”)⑥,但它其實描寫了一種“理想的愛”:“與大部分作品側(cè)重于表現(xiàn)男女之愛可笑或悲哀背后的‘空虛’和‘蒼涼’不同,《十八春》嘗試著描寫和表現(xiàn)理想的男女之愛”(陳暉 2010:5)。換言之,張愛玲并非完全以政治為考慮來寫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十八春》,而是在既有題材上,將背景的設(shè)定隨著政體而稍加變動,實際上無損于原本的藝術(shù)構(gòu)思。試看隨手摘錄的《十八春》第五節(jié)中的一段情話: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于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鞓妨恕L珓×业目鞓放c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 --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著,聽聽音樂 (梁京1951:95)。
這樣的基調(diào)雖然隨著劇情歷經(jīng)多次壓抑與改寫,但仍能看出張愛玲對理想之愛的渴求,以及某種難以言明的哀感。這種理想之愛的描寫實與任何政治無關(guān);甚至與之完全相反,它與任何政治都可能有關(guān)(“政治要找上你”),但這無損于小說基本的人性關(guān)懷——向往愛情。
解放可能振奮了某些知識分子的心,但政治之于張愛玲仍是不夠熟悉的領(lǐng)域,只能“半強迫”著她的主角們在兒女私情之外還要一同去為人民服務。旨在走向讀者群、去尋找讀者所喜歡的“趣味”的張愛玲,之所以在自己的通俗作品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政治議題,恐怕也是人們對一個但愛成名、不問國運的作者某種“隱然”或“自然”的排斥所致。
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學者關(guān)注,幾乎篇篇小說都不乏充分探討,已然成就“張學”之名。而本文所舉的兩部作品可以顯示“張學”在未來還大有討論空間?!妒舜骸芬驗橛小栋肷墶穼φ?且題材更具有政治敏感度,頗能搏取某些研究者的關(guān)注;而研究者對《小艾》的關(guān)注,顯然是少得可憐,其原因之一恐怕在于小說因政治問題不斷刪修,導致出現(xiàn)了多種不完整版本。
中篇小說《小艾》講述的主要是小艾的丈夫金槐去香港謀生,留下小艾在孤島侍奉姑婆。為掙錢她去當女傭,并辛苦勞作養(yǎng)活婆婆與丈夫兄弟一家。根據(jù)張愛玲自己的說法,她并不喜歡《小艾》,并且是“非常不喜歡《小艾》,有人說缺少故事性,說得很對”(張愛玲 2010b:210)。她說另有原來的故事,比如小艾曾一度對比自己大七八歲的、主人家的私生子懷有情愫;婚后的小艾努力想發(fā)財,但解放讓她悵然:“現(xiàn)在沒指望了”??梢?《小艾》中的故事原該更加曲折,人性也還是向往有錢的生活,這才是張愛玲式的市民小說。
根據(jù)將此作重新“出土”并重刊的陳子善 (2004: 131)考據(jù),《小艾》最初于 1951年 11月 4日至 1952年 1月 24日在上?!兑鄨蟆返谌孢B載,后來它與修訂后的《十八春》一起在 1951年 11月正式面世;被發(fā)掘后,《小艾》1987年 1月在香港《明報月刊》重刊,其時章節(jié)做了調(diào)整;1986年 12月 27日至 1987年 1月 18日在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重刊時又作了刪節(jié),收入 1987年 5月皇冠出版社出版《余韻》的《小艾》則是新的刪節(jié)本。1992年另有安徽文藝出版社的版本(參見高全之 2008:124)。真正以《亦報》的連載版本為準、未經(jīng)刪修的版本在出土二十年后,方得以“首次以本來面目與讀者見面”。它收錄在陳子善主編的《郁金香》中,共分 81節(jié),與連載時正相符合(陳子善 2006:469)。2010年再次重新出版的《小艾》皇冠版,依然不是完整版,只收錄了凈化后的 70節(jié)的內(nèi)容,這顯然無法當作發(fā)表時的“善本”來研究;且整篇小說的背景交代亦因刪修而完全難以掌握。讀者終究還是不免于被“規(guī)定”如何接受張愛玲,而不是自由“選擇”是否接受張愛玲。
皇冠版《小艾》只 70節(jié),并且未有證據(jù)顯示為作者親自刪修。但自其 1987年出版后,一直未見張愛玲提出異議,因而不妨視之為作者極不喜歡的狀態(tài)下的一種妥協(xié)或默許。皇冠版《小艾》由于具有作者授權(quán)出版的優(yōu)勢,應當是目前流通最廣的版本;但對照亦報連載版的原文,會發(fā)現(xiàn)最大的修改差異當是刪去了對國民黨與蔣家政權(quán)的有關(guān)批評。
“亦報連載版”原文顯然極為符合當年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歷史氛圍。例如,連載中描述金槐自重慶回來后,發(fā)現(xiàn)在內(nèi)地盡是貪污腐敗、投機囤積的行徑,而且“由上面領(lǐng)著頭”,根本沒在抗戰(zhàn):
……到內(nèi)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lǐng)著頭投機囤積,哪里有一點“抗戰(zhàn)建國”的氣象,根本沒在那里抗戰(zhàn)?,F(xiàn)在糊里胡涂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內(nèi)戰(zhàn)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shè)想 (張愛玲 2006:311-2)。⑦
此外,“連載版”上還有關(guān)于“蔣匪幫”的批評: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最后一個春天了,五月里就解放了。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梢允厝齻€月,買了許多咸魚來囤著。在解放后,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咸魚,吃得怨極了(318)。⑧
而從蔣匪幫被趕出上海到上海獲得解放,這兩段情節(jié)緊接在一起,轉(zhuǎn)換速度極快,表明金槐與小艾的生活一下子由地獄到了天堂,過程全省略了。解放后,大家都積極融入新社會,這一大段在皇冠版中也全被刪去:
解放后,金槐非常熱心的學習,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著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在家里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fā)展史講她們聽。小艾雖然很喜歡聽他發(fā)議論,她彷佛有一種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得意的微笑靜靜聽著,卻不求甚解。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xiàn)在物價平穩(wěn),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幾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種噩夢似的經(jīng)歷也就淡忘了(318)。⑨
這里,我們?nèi)圆浑y看到張愛玲的機智。雖然是附和主流話語,但對金槐的社會主義議論,小艾認為是“裝飾品”;怎至于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忘了過去的噩夢,全知的敘事者也彷佛意在言外地透露著,好日子真的會就此永遠延續(xù)嗎?顯然,張愛玲在唱和聲中,仍對新時代的影響力保持高度警戒。若依上述推論,面對小說的寫法與情節(jié)的走向,我們是否該把這一篇小說視為張愛玲迎向新政權(quán)的主動表態(tài)?亦或是言不由衷?又或者,我們看到的其實是妥協(xié)之外的“另類”階級想象?
陳子善《張愛玲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小艾〉的背景》一文便正面肯定,張愛玲在小說中真切展現(xiàn)了小艾被賣到景藩家后蒙受的種種欺凌和屈辱,更以細致的筆觸抒寫小艾的痛苦到掙扎等心理狀態(tài):“……從而對社會的不平透出了張愛玲式的人道主義的呼聲。作者對小艾充滿同情和愛憐,為她終于獲得新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陳子善 2004:135)。這樣的解讀似乎表達了張愛玲對于某個階層的關(guān)懷,特別是對底層勞動者的同情,等于是呼應了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基調(diào)。
其實,張愛玲老早在 1944年的《寫什么》一文里說過,她不會寫無產(chǎn)階級故事,但對比她解放后創(chuàng)作《小艾》,她終究還是寫了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故事。當年會提起這話頭,想必與左翼作家對她的批評有關(guān),而她則刻意暴露了連誰是無產(chǎn)階級都無法分辨的能力,讀來不免有些微諷刺的意味:
有個朋友問我:“無產(chǎn)階級的故事你會寫么?”我想了一想,說:”不會。要末只有阿媽她們的事,我稍微知道一點?!焙髞韽膭e處打聽到,原來阿媽不能算無產(chǎn)階級。幸而我并沒有改變作風的計劃,否則要大為失望了 (張愛玲 2010a: 161)。⑩
如今她真寫了無產(chǎn)階級,是否就違背的理念,純?nèi)恢皇怯闲抡?quán)?筆者認為,《小艾》如果按照原有的故事寫,那該是一個無產(chǎn)階級女性努力想掙錢改善生活的版本,此事已由張愛玲自己言明。即令最后發(fā)表的《小艾》,不為張愛玲所喜,恐怕也不為多數(shù)評者所喜,筆者仍想強調(diào),張愛玲式的“翻身故事”,與共產(chǎn)黨式的“翻身故事”,其差別當在“人性論”與“斗爭論”的不同。除高全之 (2008)由“人性傾軋”對小說中妻妾爭權(quán)的詮釋極為到位外,《小艾》當中對蔣幫的批評與對社會主義之為“裝飾品”的反諷,顯然是張愛玲從無產(chǎn)階級“女性”的角度,提出了一種“另類”的階級觀察。
更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小艾這樣平凡的女性,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也聯(lián)系著愛情的想望,而這正是張愛玲的拿手好戲。在第 64節(jié)中,一段小艾要回復金槐來信的情節(jié),就寫到小艾聽金福念出金槐信中描述在香港工作受苦的狀況時,“兩行熱淚直流下來”??伤齾s不讓金福為她寫信,彷佛不愿讓親人看出她心里的秘密,刻意去找個非親非故的測字先生寫,其實信里無非是些問候之語。然而以下這段細膩的描寫,方能看出追求“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張愛玲,是如何讓一對無產(chǎn)階級夫妻(ㄚ頭與排字工人)也擁有了屬于他們那種世界的愛情:
她現(xiàn)在也略微認識幾個字了,信寫好了,自己拿著看看,不是自己寫的,總覺得隔著一層。她忽然想起來從前他給她的“馮玉珍”三顆鉛字,可以當作一個圖章蓋一個在信尾。他看見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東西她一直還留著(張愛玲 2006:303-4)。
筆者認為,張愛玲的《小艾》正是她發(fā)展得并不完全的“另類”階級想象的產(chǎn)物。一方面是由于不夠熟悉題材,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政治妥協(xié)的緣故。倘若能夠在作品中窺見張愛玲的另類階級觀,則正可嘗試從新的解讀視角重讀《小艾》。
基本上,張愛玲的文學并非沒有政治性格,甚至也可以說,張愛玲是很有“智慧”地與現(xiàn)實政治進行對話后,選擇了一種“另類”的政治敘事來呈現(xiàn)。但如果不欲刻意地扭曲歷史事實,僅因個人自私的人生態(tài)度而選擇不寫或?qū)懻?那終究還是一種“不夠愛國”的坦誠;因為她并沒有寫出完全合格的無產(chǎn)階級小說與土改小說,只是流亡在政治體制規(guī)訓的羅網(wǎng)邊緣,寫她所能知道的“人性政治”,這又豈是“善變”、“自私”等字眼可以窮盡的狀態(tài)?
當年的政治壓力誠如上述,張愛玲不免會自愿或非自愿地向主流話語靠攏,但在現(xiàn)世的評論者眼中,這種靠攏都是刻意而非真誠的表態(tài)。問題是我們?nèi)绾我笠粋€小說家要真誠謳歌統(tǒng)治者,才算擁有被論者肯定的識別證?這完全是以政權(quán)中心思考出發(fā)的判斷,而不是以“個人”的角度為其設(shè)想的評斷。換言之,這樣的“動機論”評論,恰好讓我們照見張愛玲不謳歌則無法離境、謳歌則被視為偽裝、不斷變更謳歌對象則被視為變節(jié)這種只有“境內(nèi)流亡者”才能擁有的特殊待遇。
雖然有論者認為,張愛玲在淪陷區(qū)時期,曾寫下《自己的文章》表明心志,那種“不妨茍且性命于亂世、但求個人現(xiàn)世安穩(wěn)的亂世偷生之道”雖沒有政治妥協(xié)色彩,但妥協(xié)的人性迷思卻消解了“人的文學”的人學與文學尊嚴(解志熙 2009:395)。換言之,妥協(xié)于日本侵略的狀態(tài)下而不思保留被侵略者的尊嚴。隨后,她又在戰(zhàn)后初期,甚至解放后,以文字呼應了新開啟的時代,寫下《十八春》與《小艾》諸作。但這究竟是一個文人的“人間失格”,導致“時窮節(jié)不見”,還是一種飽受帝國主義侵擾與國家內(nèi)部爭斗的中國人難以自我掌握生命走向,而終于流亡飄零的精神狀態(tài)?
誠然,面對各個當權(quán)者,張愛玲不夠勇于抵抗,也太過易于妥協(xié)。強調(diào)“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她,對讀者所造成的有意無意的“影響”,都有被檢討的空間。但要強調(diào)的是,若舍去道德與文學的成見,張愛玲可以是一個中國境內(nèi)流亡文學的案例。她讓我們看到,在帝國主義語境下,一個文人將如何失去心靈的坐標;在共產(chǎn)主義環(huán)境中,一個個人主義者將如何襲用別人的話語以求一夕安穩(wěn)。當然,如果再注目于張愛玲的海外流亡經(jīng)驗,則將看到反共主義與資本主義又將如何驅(qū)使一個孤身流亡的女作家必須寫作一些“委托創(chuàng)作”(commissioned)的作品。流亡,始終是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語境;甚至,她也流亡于自己的親人家族之間。她的一枝筆,在她生存的任何時空,顯然有愛之者;但她為生存所寫的作品,較諸其它作家,顯然領(lǐng)受了更多不夠忠誠與投機的質(zhì)疑。
已經(jīng)被政治染色的作品,不需也無法恢復創(chuàng)作前的樣貌,但后世的讀者卻不應只是接受出版者(為商業(yè)考慮)或政治人物 (為忠心愛國考慮)允許的張愛玲形象,我們必須重新認識張愛玲的各種可能面貌。梁京(張愛玲)的《十八春》與《小艾》當年在《亦報》上連載的最初版本,迄今未在臺灣的皇冠版全集中出現(xiàn)。那么,半個世紀過去,如今張愛玲看似已重返她在當代中國文學史該有的位置上,但她的某些作品卻依然處于流亡的狀態(tài)。我們理當呼吁出版更完整的張愛玲全集,如此“張學”的建構(gòu)才算有真正完備的基礎(chǔ)。
附注:
①該書 1967年 2月至 7月在臺灣《皇冠》月刊連載修訂版時就先取名《惘然記》,后于1969年3月,以《半生緣》為名出版。
②引自全文連載第 189回。初次連載的《十八春》原見于1950-51年之《亦報》,現(xiàn)藏于上海圖書館。承虎尾科技大學河尻和也教授提供復印本,特此志謝。
③此亦報社出版之修訂版《十八春》,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承北京市社科院張泉教授提供復本,特此志謝。
④沈鵬年還曾提及,文代會后,張愛玲被夏衍吸收入“劇本創(chuàng)作所”工作,這點尚待核實。出處請參見沈鵬年 (2009: 246)。
⑤此作本是隨寫隨刊,而非先有完稿。
⑥Potboiler之說見張愛玲 1966年 10月 2日致夏志清的信,而“為糊口而寫的”則為夏志清之譯語。請參見夏志清(1997).
⑦亦可參見《明報月刊》1987年 1月號第 112頁。
⑧亦可參見《明報月刊》1987年 1月號第 114頁。
⑨亦可參見《明報月刊》1987年 1月號第 115頁。
⑩原刊上?!峨s志》1944年第 13期第 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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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n Exile”in Shanghai:Re-reading Liang Gin(Eileen Chang)’s Eighteen Springs and Xiao I,
by CHEN Jianzhong,
I206.7
A
1674-8921-(2011)06-0052-05
陳建忠,臺灣國立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臺灣文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電子郵箱:chicchen@m x.nthu.edu.tw
(責任編輯 林玉珍)
Ever since 1949,Eileen Chang experienced a typical mental course of writers on exile,thus being an important case for the study of exile literature in East A sia. Intending to explore Zhang’s mental course of adapting to the times by revising her works,this paper,from the perspective of“exile in the country”, analyzes different versions ofEighteen SpringsandX iao Iwritten by Zhangwith the penname Liang Gin. It is found that though she had resigned herself to the status quo superficially,she was still out of accord with the times as both her spiritualworld and literary pursuit deviated from the leading trend of the times,giving her works as well as herself a tinge of ex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