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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紀澤有關朝鮮問題的外交活動與政策主張

2011-04-07 21:02權赫秀
關鍵詞:曾紀澤朝貢高麗

權赫秀

(遼寧大學 歷史學院,沈陽 110136)

曾紀澤有關朝鮮問題的外交活動與政策主張

權赫秀

(遼寧大學 歷史學院,沈陽 110136)

曾紀澤自1878年出使歐洲以來便一直關注著朝鮮問題,曾經(jīng)直接或間接地參與有關朝鮮釋放法國傳教士問題、巨文島事件以及朝俄密約等問題的交涉,而他對朝鮮問題的關注尤其是從國際關系大局角度考慮朝鮮問題的認識與主張,在晚清第一代外交官隊伍中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到1885年奉命回國后,他在總理衙門等不同的工作崗位繼續(xù)關注朝鮮問題,尤其對沙俄勢力覬覦朝鮮表現(xiàn)出深刻的憂慮并曾提出相關的政策建議,卻因英年早逝而未能進一步有所作為。曾紀澤有關朝鮮問題的認識與相關政策主張,理應成為19世紀末晚清對外關系史及中朝關系史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

曾紀澤;朝鮮問題;朝貢關系;外交活動與建議

曾紀澤(1839—1890),字劼剛,是晚清“中興”名臣曾國藩的長子,也是近代中國第一代外交官中的佼佼者。按照后來也曾出使歐洲的薛福成的說法,在光緒初年以來出洋使節(jié)中“究以曾惠敏公(秀按:曾紀澤謚“惠敏”)為第一”[1]。盡管國內(nèi)外學界對于曾紀澤在晚清外交等領域成就的研究已然不少,而對曾紀澤長期關注朝鮮問題的史實,除上個世紀30年代吳相湘的一篇回憶性文章之外,迄今只有李恩涵[2]258-271及梁英華[3]的片斷論述,不僅成為有關曾紀澤外交主張及其實踐研究的一個缺憾,實際上也是有關近代中國對外關系及中朝關系史研究的一個缺憾。有鑒于此,本文根據(jù)國內(nèi)外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對曾紀澤在出使歐洲期間以及回國后對朝鮮問題的長期關注及其相關認識與政策主張,作一系統(tǒng)的整理與考察,以期有助于該主題的進一步深入研究。

一、出使歐洲期間對朝鮮問題的關注與主張

曾紀澤早年一直在家讀書,并未出任官職,直到1872年3月乃父曾國藩于直隸總督任上病逝兩年后的1874年8月,才奉命進京并受到兩宮太后及光緒皇帝的召見,旋被任命為出使英國法國大臣。就是說,他的仕途生涯與外交官生涯實際上是同時開始,而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關注也是在他出仕并出使歐洲之后才開始。1879年1月25日,曾紀澤抵達英國倫敦就任[4]。就在他抵達英國任所不久的1879年4月5日,日本“駐英公使吳雅娜”到倫敦中國公使館訪問,曾紀澤與之“談極久”,而所談內(nèi)容一是關于中日關系問題,二是“談及高麗、琉球諸國家”[5]187。其中,關于中日關系問題,日本公使強調(diào)日本重視與中國的通商關系甚至要比與西洋各國“更為緊要”,而曾紀澤表示“中華財產(chǎn),足以沾潤于東鄰;日本兵力,足以屏蔽于東?!?,因此中日兩國加強邦交,不僅“外患可泯,蓋不獨通商之利也?!标P于作為中國傳統(tǒng)朝貢國家的“高麗、琉球諸國家”,曾紀澤則主張:“西洋各國,以公法自相維制,保全小國附庸,俾皆有自立之權,此息兵安民最善之法。蓋國之大小強弱,與時遷變,本無定局。大國不存吞噬之心,則六合長安,干戈可戢。吾亞細亞諸國,大小相介,強弱相錯,亦宜以公法相持,俾弱小之邦足以自立,則強大者亦自暗受其利,不可恃兵力以凌人也?!?/p>

此處所謂日本“駐英公使吳雅娜”是指從1874年10月到1879年5月間擔任駐英公使的上野景范,①[日]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年表竝主要文書》下,東京:原書房,昭和40年,附表1第25頁。所謂“吳雅娜”就是“上野”之日本語發(fā)音“うえの”的音記。1876年作為駐英公使郭嵩燾的參贊而“隨使”英國的黎庶昌在其《西洋雜志》中也有與上野景范公使接觸的記載[6]。曾紀澤在上述談話中,主張援引“公法”即近代國際法的原則來對待像朝鮮與琉球這樣的傳統(tǒng)朝貢國家,從而做到既讓“弱小之邦足以自立”,也使“強大者亦自暗受其利”,可以說是值得關注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早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政府一方面不得不被迫接受西方列強通過“炮艦政策”而強加的近代條約關系體制,一方面仍與周邊朝貢國家繼續(xù)保持傳統(tǒng)的朝貢關系,從而形成了近代與傳統(tǒng)兩種不同性質的國際關系體制一度共存甚至兼容的所謂“一個外交兩種體制”的過渡性局面與現(xiàn)象。②詳見Quan He-xiu(權赫秀),The two systems of diplomacy of late Qing China:External relationship,Modernization and transitional phase,Journal of Northeast Asian History vol.5-1(June 2008);權赫秀:《晚清對外關系中的“一個外交兩種體制”現(xiàn)象芻議》,《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

正是為了因應這樣一種全新的復雜外交局面,清政府開始在與周邊朝貢國家關系事務中逐步援引和利用近代條約關系的部分內(nèi)容,晚清時期與周邊朝貢國家的關系也隨之開始了近代轉型過程,而這樣一種變化在對朝鮮關系領域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與突出。③參見權赫秀《19世紀末韓中關系史研究——以李鴻章的朝鮮認識與政策為中心》,首爾:白山資料院,2000年;[日]岡本隆司《屬國と自主のあいだ:近代清韓關系と東アジアの命運》,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4年;[美]Kirk W.Larsen,Tradition,Treaties,and Trade:Qing Imperialism and Chosǒn Korea,1850-1910,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盡管曾紀澤的上述主張并未形成一個明確系統(tǒng)的政策建議,而包括“高麗、琉球”等朝貢國家在內(nèi)的亞洲各國之間也應“以公法相持”的主張,在1879年當時無疑是相當難得的外交思想,也是迄今所見曾紀澤關注朝鮮問題的最早記錄。

到第二年的1880年初,曾紀澤在收到總理衙門“抄示”關于勸說朝鮮釋放法國傳教士崔鎮(zhèn)勝(Victor-Marie Deguette)事件④詳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印,1972年,359-393頁;[韓]柳洪烈《增補韓國天主教會史》下卷,首爾:Catholic出版社,1984年,195-238頁。的相關資料之后,又以中國駐法公使身份“復具一牘照會法外部,請其轉達教王外部”,并在同年1月16日致總理衙門函中報告此事,指出如此“了此一案”對清政府來說“有三利”:其一為“高麗為中國屬邦,令之行而禁之止,足以見圣朝懷柔之德,即可以杜絕他國覬覦之心,異日不致復有琉球之事”;其二為“法人好爭勝,彩佛來尼新任外部,紀澤取此順成和好之案,具第一次照會以悅之”;其三為“將來再有此等案件,吾更有所借口”[7]文集卷三,168。曾紀澤在總理衙門成功勸說朝鮮王朝釋放被捕的法國傳教士之后,再以專門照會的形式通過法國外交部而向尚未與清政府建立直接聯(lián)系的天主教羅馬教廷⑤參見顧衛(wèi)民《中國與羅馬教廷關系史略》,東方出版社,2000年。轉達清政府的明確外交立場,不僅表現(xiàn)出他縝密認真的外交工作作風,同時也反映出他善于從國際關系大局的宏觀視角來認識與處理朝鮮問題的特點。可以說,從國際關系的大局角度來關注朝鮮問題,反而成為工作內(nèi)容與朝鮮并無直接關系的曾紀澤在這一方面的一個比較優(yōu)勢。此前研究多認為是曾紀澤主動向總理衙門建議出面與法國交涉以解決朝鮮發(fā)生的教案,⑥參見李恩涵《曾紀澤的外交》,259頁;梁英華《試論黃遵憲、、曾紀澤、袁世凱在19世紀80年代對朝鮮外交的策略》。其實是對上述史實的錯誤解釋。實際上,總理衙門是在此事解決之后才將其材料“抄示”給遠在歐洲的曾紀澤,因此總理衙門解決此事當然不能是出于曾紀澤的建議。

一個月后的同年2月21日,曾紀澤在倫敦拜訪曾有長期駐華外交官經(jīng)歷的英國駐日公使巴夏禮(Harry Smith Parkers)[8]并與之“談極久”[5]302-303。在此次會談時,巴夏禮提出了應促使朝鮮對“西洋大國”開放的建議,要謂“日本、俄羅斯,皆處心積慮以謀高麗,謀之既久,發(fā)之必驟,中國務宜先事預防。預防之法,獨有勸高麗與西洋大國開口通商,則高麗之國,可借公法以自保全?!卑拖亩Y長期駐扎中、日等東亞國家,因此他有關日本與俄國覬覦朝鮮的上述分析大體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他的上述建議內(nèi)容不僅符合了當時清政府與李鴻章開始推行的勸說朝鮮開放門戶以牽制日俄侵略之“牽制政策”,①參見[韓]權錫奉《清末對朝鮮政策史研究》,首爾:一潮閣,1986年,79-116頁;[日]原田環(huán)《朝鮮の開國と近代化》,廣島:溪水社,1997年,191-218頁;權赫秀《近代韓中關系史的再照明》,首爾:圖書出版慧眼,2008年,79-108頁。而且與曾紀澤有關亞洲各國應“以公法相持”的主張也是暗相符合。

正因為如此,曾紀澤“心頗然其言”,并在確認巴夏禮此議未必就是為英國“求獲貿(mào)易之利”之后,表示“日本不能獨謀高麗,必與俄人私相聯(lián)結分據(jù)其地”,而“高麗系中華屬國,中國封其君王,納其朝貢,而不侵占其自主之權。通商之說,中國可以勸之,而不可以勒之”。接著,曾紀澤又進一步向巴夏禮詢問“確認日本之欲占朝鮮,較之法國之欲圖安南,孰為急切?”認為“前朝之征高麗”均未成功,可見“高麗雖蕞爾小國,然實有堅韌自守之力,未易夷滅”,并在感謝巴夏禮“未雨綢繆之苦心”的同時,提出“愿中華與英人同保該國,無令稍受外侮,則彼此皆有利益矣?!彼膫€月后的6月15日,曾紀澤專門致函總理衙門,結合當時他所集中關注的中法越南之爭問題,就有關朝鮮問題以及中國周邊朝貢國家的政策問題提出了自己的如下見解[7]文集卷四,180:

“法人之謀據(jù)安南,俄與倭之覬覦高麗,幸因意見不齊,議論不一,譬諸筑室道謀,不潰于成。西洋新報雖有驚人之語,捉影捕風,未足據(jù)信。唯蘊蓄久者,其發(fā)必烈,異日事端之起,慮有突如其來之勢,使人猝不及防,琉球即前車之鑒也。我朝綏馭屬國,平時無所取利,遇有事故,則不惜內(nèi)地之力,安輯而保字之,此如天如日之德,所以度越前古也。顧自西洋通商以來,吾華交涉強鄰之務逐漸增多,屬邦附庸之被侵侮者,尤為常有之事。我國家既守寬仁博大之成法,于朝貢效順之國未嘗奪其自主之權,彼之軍國內(nèi)政,從不牽掣而遙制之。又復無可推諉。揆之事勢,可謂千古之至難者矣。英人或謂中國宜諷高麗通使于英,合華、英之力以保護朝鮮,則東??梢蚤L靖者。英人忌俄特甚,唯恐其得志于東海,此說蓋自便其私,非真為吾華為謀也。然通使之說,或有微益于我;或俄、倭之事未露,而英人反先致?lián)p于我;或高麗通使于英,于華事兩無損益?!?/p>

這是曾紀澤在出使歐洲期間有關朝鮮問題以及與之相關的朝貢國家問題所提出的最為詳盡的主張,其中稱“西洋通商以來”中國與朝貢國家關系出現(xiàn)“千古之至難”局面的觀點,十分準確地揭示了晚清政府在對外關系領域既不能不被迫接受近代條約關系體制又不肯放棄傳統(tǒng)朝貢關系的兩難處境。而且,對于“英人或謂中國宜諷高麗通使于英”一方面指出“蓋自便其私,非真為吾華為謀”,另一方面又認為“通使之說,或有微益于我”,實際上是在對四個月前巴夏禮所提出建議的真實意圖有所警覺的同時,大體贊成“通使之說”,從而表現(xiàn)出他在對朝鮮政策問題上的開放性思維。

到四年后的1884年1月18日,曾紀澤在倫敦公使館會見了來訪的“朝鮮國使美行人閔泳翊”并與他“筆談良久”,隨后還曾回訪閔泳翊并與之“一談”[5]690。此處所謂“朝鮮國使美行人”,是指1883年訪問美國隨后又“游歷”歐洲的朝鮮赴美“報聘使”閔泳翊一行。②詳見[韓]金源?!俄n美修交史——朝鮮報聘使的美國使行篇(1883)》,首爾:哲學與現(xiàn)實社,1999年。曾紀澤與閔泳翊兩人都沒有留下有關上述會見及“筆談”的記錄,而根據(jù)閔泳翊的隨員美國海軍軍官???George C.Foulk)所留下的相關資料,閔泳翊受到了曾紀澤的熱情接待,與此前訪問日本駐英公使館之際森有禮公使的無禮挑釁情形恰好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③Shufeldt Latters,F(xiàn)oulk to Shufeldt,F(xiàn)ebruary 26,1884.轉引自[韓]金源?!俄n美修交史——朝鮮報聘使的美國使行篇(1883)》,135頁。曾紀澤對閔泳翊的熱情接待,應不僅是出于其溫和謙虛的個人性格因素,還應是與他對朝鮮問題的長期關注不無關系。在同年10月11日的日記中,就有閱讀《朝鮮紀略》的記載[5]749,表明他在出使期間仍在不時閱讀有關朝鮮的資料并關注朝鮮問題。就在這一年年底的12月4日,在朝鮮首都漢城發(fā)生的甲申政變引發(fā)了當時駐扎在漢城的中日兩國軍隊之間的武裝沖突,成為直接涉及中、朝、日三國關系的一個重大國際事件。④詳見[朝]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金玉均》,平壤: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64年;[韓]韓國政治外交史學會編《甲申政變研究》,首爾:平民社,1985年;[韓]姜范錫《失去的革命:甲申政變研究》,首爾:松出版社,2006年等。十多天后的同年12月15日,曾紀澤從英國“編電致總署,問朝鮮事”[5]774,表明遠在歐洲的他仍在密切地關注著有關朝鮮問題的重大事件。

到第二年的1885年4月15日,英國遠東艦隊出于阻擋俄國艦隊南下的戰(zhàn)略目的而突然占領朝鮮半島南端的巨文島,并開始建設海軍基地以為久占之計,從而引發(fā)了此后兩年間涉及中、朝、英、俄、日等國多邊關系的一個重大外交事件。①詳見[韓]樸日根《巨文島事件與李鴻章之對韓政策》,載《中韓關系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北,1983年3月);[韓]朱榮夏《19世紀后半葉的韓、英、俄關系——巨文島事件》,首爾:世宗大學出版部,1987年。早在這一事件正式發(fā)生近十天前的4月6日,曾紀澤就從倫敦致電總理衙門,指出“朝鮮濟州當俄師南下之路,俄貪已久,頃英忽據(jù)之,必有爭吵,諒此信必確”,進而希望總理衙門能夠“探訪”英國的真實意圖以相告[9]468。盡管曾紀澤一開始并未能準確了解巨文島的名稱及位置,但是他能夠在英國艦隊正式行動近十天前就能探知這一消息并及時報告清政府,不僅表明他杰出的外交能力,更是反映了他對朝鮮問題的密切關注,而這也是清政府最早收到的有關巨文島事件的正式報告。同時,曾紀澤已經(jīng)開始與英國方面開展了有關巨文島事件的交涉,這也是他第一次參與有關朝鮮問題的交涉。到5月1日,他再次致電總理衙門匯報了自己與英國政府的交涉結果:“安島(秀按:巨文島之誤稱)之事,已屢次爭論,刻議約云:英據(jù)該島,中朝允不阻難。惟英據(jù)一年之后,察該島歲稅若干,每年以稅歸之高王。高麗入貢中國,安島應派費若干,應于稅中除出,送交中國作為貢款,并聲明英不得損該島居民權利?!?/p>

盡管曾紀澤仍未弄清巨文島的正確名稱,卻還是請示總理衙門是否可以“照此訂約畫押”,同時強調(diào)“東洋多方撓我上邦之權,澤意欲議此約挽回之”,實際上也是符合他有關援用近代國際法原則來加強傳統(tǒng)朝貢關系的一貫主張。經(jīng)過曾紀澤的積極交涉,英國政府表示占領巨文島不過是“暫據(jù)”,而且愿意通過條約來“保全中國權利”[10]1826-1827。另據(jù)英國學界的相關研究,曾紀澤還曾向英國外交部試探訂立中英聯(lián)盟密約的可能性,其意圖就在于“利用巨文島事件以抵制日本破壞中韓宗屬關系的陰謀”②Stanley F.Wright,Hart and the Chinese customs,p.504;李恩涵《曾紀澤的外交》,261-262 頁。。然而,清政府卻并未接受曾紀澤的上述建議,當天光緒皇帝的上諭就指出“屬國之地,豈可由我許其占據(jù),且于中取利,尤非政體,倘為他國借口,流弊甚多”[9]492,而負責對朝鮮政策事務的李鴻章也認為上述主張“似應暫置勿論”[9]493??偫硌瞄T遂于5月3日與4日接連兩次電示曾紀澤,明確指出“英約不可畫押”,并強調(diào)“此事切勿輕許,致貽后悔”[9]494,從而實際上否定了曾紀澤的上述建議。

曾紀澤的上述建議在利用近代條約關系的形式來保全與加強傳統(tǒng)朝貢關系方面,與李鴻章和清政府的對朝鮮政策其實是一脈相承,只是其中直接允許外國列強占據(jù)朝鮮領土的內(nèi)容有悖于中國與朝鮮之間朝貢關系的傳統(tǒng),而且還因為可能給其他列強提供新的侵略借口,才遭到了李鴻章與清政府的拒絕[11]165。此后,曾紀澤并沒有放棄對巨文島問題的關注,并繼續(xù)與英國方面進行交涉[10]1865,而曾紀澤在倫敦與英國政府的直接交涉遂成為當時清政府與李鴻章為解決巨文島問題所開展之多邊外交努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11]170。直到他回國前夕的1886年3月到4月間,曾紀澤還多次通過公函形式向總理衙門詳細報告了與英國政府交涉巨文島事件的結果[10]2115-2116,具體說來就是他通過 4 月 18 日及4月25日兩份電報來報告的如下內(nèi)容:英國政府已經(jīng)同意“倘華請俄、倭及各西國公訂約,不占高麗地,英即退巨文島”[9]659,而且“高催英退安島,英俟接華復語,乃復高。”[9]661曾紀澤有關英國政府愿意有條件退出巨文島的報告,對于清政府與李鴻章利用所謂“以夷制夷”的多邊外交手段來最終促成英國艦隊撤出巨文島,起到了不可缺少的重要參考作用。巨文島事件是曾紀澤在出使歐洲期間唯一直接參與的有關朝鮮問題的外交交涉,其間不僅向清政府及時提供了許多重要的外交情報,還曾提出一系列具體的相關方案,充分反映出他對國際交涉以及朝鮮問題的杰出能力與見識,并對這一問題的最終成功解決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曾紀澤對于朝鮮的對外關系問題也十分關注,并不時向清政府報告了自己所了解到的有關朝鮮對外關系的外交情報。1885年6月22日,曾紀澤電告總理衙門說英國政府準備派時任清政府海關總稅務司的赫德(Robert Hart)為“駐扎中國兼朝鮮公使,已有明文云。”[9]528事實上,英國政府外交大臣確曾在同年5月2日正式簽發(fā)了任命赫德為新任駐華公使的任命書,而一度準備接受這一職位的赫德出于繼續(xù)控制中國海關大權的意圖,最終主動辭卻了這一任命。①詳見王宏斌《赫德爵士傳——大清海關洋總管》,文化藝術出版社,2000年,237-248頁。鑒于當時英國駐朝鮮公使都是由駐華公使來兼任的事實,②參見[韓]金源?!督n國外交史年表》,首爾:檀大出版部,1984 年,272 頁;J.E.Hoare,Embassies in the East,The story of the British Embassies in Japan、China and Korea from 1895 to the present,Richmond:Curzon Press,1999.曾紀澤的上述報告可以說是一個準確而又及時的外交情報。

曾紀澤關注有關朝鮮的外交問題,其目的仍在于試圖借此來加強中朝之間傳統(tǒng)朝貢關系,并防止西方列強對這種傳統(tǒng)朝貢關系的否定與破壞。就在同年8月18日致李鴻章函中,曾紀澤就專門指出:“竊思西洋各大國,近者專以侵奪中華屬國為事,而以非真屬國為詞。蓋中國之于屬國,不問其國內(nèi)之政,不問其境外之交,本與西洋各國之待屬國迥然不同?!保?]文集卷五,208也是在1885年至1886年間,朝鮮先后發(fā)生了朝鮮國王及其近臣試圖尋求俄國保護的兩次朝俄密約事件,一時成為涉及中國與朝鮮乃至東北亞各國的又一多邊外交懸案。③參見林明德《袁世凱與朝鮮》,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256-277頁;權赫秀《19世紀末韓中關系史研究——以李鴻章的朝鮮認識與政策為中心》,178-196頁。就在第一次朝俄密約發(fā)生不久后的1885年8月27日,曾紀澤致電總理衙門報告“俄高之約,俄京人不認有此舉云”[9]548,從而使清政府再次確認了沙俄政府不承認與朝鮮密約的外交立場。到1886年奉命回國前夕,他在用英文撰寫的《中國先睡后醒論(China-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一文中,就明確提出中國所應急切辦理的三大外交事務的第二條為“申明中國統(tǒng)屬藩國之權”,并進一步指出:“中國已失外藩數(shù)國。今決欲鑒察藩國之所為,不任其私自專主,并且設法照顧保護,俾余國不被侵蝕?,F(xiàn)已欽派大臣,往高麗、西藏、新疆經(jīng)理其事,借以維持大局。后有侵奪該藩屬土地,或干預其內(nèi)政者,中國必視此國為欲與我棄玉帛而事干戈矣?!雹茉o澤《中國先睡后醒論》,轉引自李恩涵《曾紀澤的外交》,275頁。參見劉泱泱《曾紀澤〈中國先睡后醒論〉評介》,《史學月刊》1991年第6期。其中,盡管將作為朝貢國家的朝鮮與作為我國內(nèi)屬領土范圍的西藏、新疆混為一談,卻也表明了對朝鮮等周邊朝貢國家地位的高度重視與關切,同時對覬覦中國周邊的西方列強提出了明確的警告。該論文在曾紀澤回國后的1887年1月發(fā)表于英國倫敦的《亞洲季刊(Asiatic Quarterly)》,產(chǎn)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

二、回國后對朝鮮問題的繼續(xù)關注及其主張

1886年5月,曾紀澤奉命交卸公使職務并于同年底回國,先后擔任戶部、刑部、吏部及總理衙門各職,卻因與保守諸臣“極不相得”而未能充分施展其才華與抱負。據(jù)吳相湘的追憶,曾紀澤“對朝鮮問題,以為不能任其自主獨立,吾華必須管轄之,或更郡縣之”,⑤吳相湘《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主張記聞》,《禹貢》半月刊第7卷第5期(民國26年)。卻始終沒有得到清政府的采納。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主張變得如此強硬與激進,無疑是與當時中朝兩國傳統(tǒng)朝貢關系所出現(xiàn)的許多新變化直接有關。1887年8月18日,朝鮮政府分別任命了公使級別的駐扎美國全權大臣與駐扎英德俄義法國全權大臣,試圖進一步開展自主的對列強外交,⑥參見[韓]韓哲昊《親美開化派研究》,首爾:國學資料院,1998年。從而與當時清政府的對朝鮮積極干涉政策產(chǎn)生了正面沖突。⑦參見林明德《袁世凱與朝鮮》,159-173頁;權赫秀《19世紀末韓中關系史研究——以李鴻章的朝鮮認識與政策為中心》,253-263頁。

據(jù)曾紀澤后來在寫給長期擔任清政府駐英公使館參贊的英國人馬格里(Samuel Halliday McCartney)的信中透露,他曾建議清政府“將高麗須依賴中國生存之事實,正式宣諸公報傳達全球”,以表明“如未得北京政府之許可,高麗不得再派遣使臣往各國或與各國簽訂條約?!雹貲.C.Boulger,The life of Sir Halliday McCartney,London,1879,p.442.轉引自吳相湘《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主張記聞》,《禹貢》半月刊第7卷第5期(民國26年)。曾紀澤的上述主張實際上是要通過近代國際外交手段來進一步明確中國對朝鮮的宗主權并限制朝鮮的自主外交行為,其性質已經(jīng)接近于近代國際法體系下保護國與被保護國的關系。盡管清政府并沒有完全采納曾紀澤的上述建議,而在進一步加強中朝之間傳統(tǒng)朝貢關系的宗旨上,與當時清政府所推行的對朝鮮積極干涉政策仍可以說是殊途而同歸。在1889年4月5日光緒皇帝召見曾紀澤時就曾向他詢問“朝鮮俄國近狀”,②曾紀澤《曾惠敏公手寫日記》,轉引自朱尚文《曾紀澤先生年譜》,101頁。表明他有關朝鮮問題的主張還是引起了當時清政府的關注與重視。

大約在1889年4月19日,他在寫給馬格里的信中表示自己“于中國在高麗之地位常懷隱憂……無論如何高麗必須妥為保衛(wèi),否則遇有危急,吾人將無法以應付。我國家之安全,實寄于此,非僅一宗主權無可否認已也?!苯又?,他又對俄國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對朝鮮問題的影響以及朝鮮君臣的親俄傾向表現(xiàn)出深刻的憂慮,進而指出:“西伯利亞鐵道之完成,由俄國得迅速集中其軍隊于高麗北境之結果,將直接予以高麗以危險,遑論我中國。吾人亦知日本已注意此鐵道之企圖。余希望吾人能盡量籌備一切,必要時得以應付裕如。雖然,論中日關系,吾人受天津條約束縛,倘使高麗北境受侵略時,余無疑以為中日兩國唯有訂一親善條款,以進于誠實互助之諒解。關于高麗,余將更提及一大隱憂,即在于高麗國王之傾向于俄國較之向中國為多也。過去數(shù)年間,加諸此國王之影響,恰如君所知者,全為親媚俄國。觀乎中國駐日公使黎庶昌于東京為慶?;实鄞蠡椋e行歡宴日本皇子及政府要人與各國外交官員時,席間偶然所發(fā)生之事情,可以明人事之轉變矣。此次與宴者,事前均曾通知請著大禮服出席,屆時高麗駐日公使一人外,余均如命到會,且酒酣興熟之時,高麗公使突稱病先退。此二事雖小,然足以暗示高麗非復昔日之謙恭與卑順矣。”③D.C.Boulger,The life of Sir Halliday McCartney,London,1879,p.442.轉引自吳相湘《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主張記聞》,《禹貢》半月刊第7卷第5期(民國26年)。

上述的私函內(nèi)容并不具有正式的政策建議的性質,卻也真實地道出了曾紀澤對當時朝鮮問題的深刻危機意識與對策主張。他認為,為了抵抗即將修筑西伯利亞大鐵路之沙俄勢力對朝鮮的進一步侵略威脅,也為了阻止朝鮮國王日益嚴重的親俄傾向,清政府甚至可以與同樣憂慮沙俄勢力南下的日本簽訂“親善條款”,因為“我國家之安全,實寄于此”。從國家安全的高度來認識朝鮮問題,并主張通過近代國際法的形式來加強中朝之間的傳統(tǒng)朝貢關系,正是曾紀澤長期關注朝鮮問題的一個特點。1890年4月12日,曾紀澤在北京病逝,就在去世前夕的3月27日與4月1日,仍在與醇親王奕譞及李鴻章等人會商有關朝鮮事宜,④曾紀澤《曾惠敏公手寫日記》,轉引自張立真《曾紀澤本傳》,301頁。表明朝鮮問題是直到他去世仍在強烈關注的一個重要外交問題。從歐洲回國僅僅四年后就英年早逝(52歲),無疑是長期關注朝鮮問題的曾紀澤未能在朝鮮問題上進一步有所主張與作為的主要客觀原因。

三、結 語

綜上所述,盡管曾紀澤從未擔任過與朝鮮問題直接有關的職務,卻出于對國家民族命運的強烈使命感以及對國際問題的杰出能力與見識,從1878出使歐洲以來便一直關注著朝鮮問題,并對朝鮮問題以及包括朝鮮在內(nèi)的朝貢國家問題提出了許多富有見識的主張與政策建議。在1885年至1886年間,他最早向清政府報告了英國艦隊即將占領朝鮮巨文島的消息,并在倫敦與英國政府直接開展有關巨文島事件的交涉,后來又及時提供有關朝俄密約的外交情報,從而為清政府與李鴻章妥善解決上述事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與幫助。到1886年奉命回國后,他在總理衙門大臣等不同職位上繼續(xù)關注朝鮮問題,并對朝鮮向歐美派遣常駐外交使節(jié)等問題提出了具體的政策建議,盡管并未全部得到采納與實行,卻仍受到了清政府的關注與重視。

毋庸置疑,朝鮮問題在曾紀澤的外交生涯中并非他所最為關注的內(nèi)容,而且他對于朝鮮問題的關注乃至相關主張既沒有能夠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更沒有全部被清政府采納和實行。然而,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長期關注及其相關認識與政策主張,仍不失為其外交思想與作為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而且理應成為19世紀末晚清對外關系史及中朝關系史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按照臺灣學者李恩涵的說法,曾紀澤“顯然已掌握到中外關系中最具關鍵性質的一些問題??上l志以歿,未能親睹他主張的實現(xiàn)。這不僅是他個人的不幸,實在也是清季整個中國的不幸?!保?]329應該說,這樣一種結論也完全適宜于評價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關注及其主張。

[1]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5:825.

[2]李恩涵.曾紀澤的外交[M].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6.

[3]梁英華.試論黃遵憲、曾紀澤、袁世凱在19世紀80年代對朝鮮外交的策略[C]//韓國學論文集:第10輯.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3:194-211.

[4]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福建師范大學歷史系.清季中外使領年表[M].北京:中華書局,1985:3.

[5]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8.

[6]黎庶昌.西洋雜志[M].喻岳衡,等,標點.鐘叔河,校.長沙:岳麓書社,2008:437.

[7]曾紀澤.曾紀澤遺集[M].喻岳蘅,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83.

[8]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歷史研究所翻譯室.近代來華外國人名辭典[K].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375.

[9]顧廷龍,葉亞廉.李鴻章全集:(一)電稿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0]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4卷[M].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印,1972.

[11]權赫秀.19世紀末韓中關系史研究——以李鴻章的朝鮮認識與政策為中心[M].首爾:白山資料院,2000.

[責任編輯 王 春]

Tseng Chi-tse's Diplomatic Activities and Suggestions Centered Korea Issues

QUAN He-xiu

(School of History,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136,China)

Tseng Chi-tse had been paying attention to Korea issues since he was a diplomatic envoy to Europe in 1878,and had been directly or indirectly involved in the issues on the Korea releasing French missionaries,the Juwen Island Event and the negotiations of Korea-Russia.And his concern about Korea issues and especially his understanding and proposi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n be the unique in the first generation of diplomats in the Qing Dynasty.After returning in 1885,he continued to pay his attention to Korea issues in different jobs in Tsungli Yamen,especially showed his worries about the Korea issues coveted by Russia forces and recommend relevant policy.Because of his untimely death,he could not make further actions.Tseng Chi-tse's awareness of Korea issues and his related policy proposals should become the 19thcentury Qing foreign relations and one part of Sino-Korea relations research.

Tseng Chi-tse;Korea issues;tributary relations;diplomatic activities and suggestions

D815.9

A

1009-1971(2011)03-0017-07

①有關曾紀澤的研究,主要有En-Han Lee(李恩涵),Tseng Chi-tse,1839-1890:Diplomat in Modern China,Synopses of Monographical Studies on Chinese History and Social Sciences,vol.Ⅲ,Taipei,1964;李恩涵《曾紀澤的外交》,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6年;朱尚文《曾紀澤先生年譜》,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5年;張立真《曾紀澤本傳》,遼寧古籍出版社,1997年。

②吳相湘《曾紀澤對朝鮮問題的主張記聞》,《禹貢》半月刊第7卷第5期(民國26年)。

2011-04-01

權赫秀(1962-),男(朝鮮族),吉林磐石人,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從事國際關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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